□ 阿米娜·阿布力米提
指导老师:王敏
《调音师》是一部现代谜题类影片,它的叙事结构与结局以及影片中的叙述者阿卡什引起了众多关注与讨论。本文试图根据詹姆斯·费伦的不可靠叙述理论,分析阿卡什话语的不可靠性,探讨在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下,影片所要表达的真实意图与其想要达到的艺术效果。
电影《调音师》灵感来源于2010 年的同名法国短片,影片讲述了一个假扮盲人的钢琴调音师阿卡什在意外成为一起凶案的“目击证人”后,所遭遇的种种出其不意的经历的故事。电影作为一种特殊的故事展示形式,同样采用叙述作为故事的载体,而其中不可靠叙述在展示故事的过程中更能激发叙述动力。《调音师》采取第一人称叙述策略,主人公阿卡什是影片中第一人称叙述的关键人物。在叙事学中,不可靠叙述一般发生在第一人称叙述的情况下,而推动故事情节合理展开的,正是影片中的不可靠叙述。因此,阿卡什的在影片中的叙述话语是否可靠成为至关重要的问题。
电影《调音师》海报
“不可靠叙述者”是当代叙事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叙事学发展过程中的热门话题之一。1961 年美国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不可靠叙述者的概念,“叙述者不仅仅是一个叙述者,还是一个“隐含的作者”。当叙述者为作品或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并以此为准则行动时,我们把这样的叙述者称为可信的、可靠的叙述者;反之,称之为不可信的、不可靠的叙述者。因此,不可靠的叙述主要出现在第一人称的叙事结构中”。[1]杰拉德·普林斯在《叙述学词典》中是这样阐释“不可靠叙述者”这个词条的:“其准则和行为与隐含作者的准则不一致的叙述者;其价值观(品味、判断、道德观)与隐含作者的价值观相偏离的叙述者;叙述者叙述的可靠性被其各种不同的叙述特点所破坏”。[2]里门·凯南在《叙事性的虚构作品》中明确提出,“不可靠的叙述者的标志是他对故事所做的描述和评论使读者有理由怀疑”。[3]针对不可靠叙述者的标准,她提出了三点:第一是叙述者的知识有限,第二是他亲身卷入了事件,第三是他的价值体系有问题。
电影《调音师》海报
而詹姆斯·费伦则发展了韦恩·布斯的观点,他认为不可靠叙述者对隐含作者的偏离主要表现在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解读,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判断。除此之外,费伦还归纳出不可靠叙述的六种类型:错误的报道、错误的解读、错误的判断、不充分的报道、不充分的解读、不充分的判断。[4]
《调音师》中的阿卡什是影片的主人公,也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因此在影片的故事层面和话语层面中同时并存着阿卡什作为“人物自我”和“叙述自我”的两种不同功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隐含作者,且这两种角色之间的变动关系直接影响整体叙述的可靠性。换言之,“我”的道德偏差及所站立场会对整个故事的叙述产生主观影响,导致“我”——也就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叙述的不可靠。[5]
对于这一观点,詹姆斯·费伦曾进行过详细的说明,“由于特定的叙事可能要求有一个同故事叙述者,使其各种功能随特定叙事进程的变化而变化,因此,这个叙述者可以在不违背模仿常规的情况下,在极其不可靠、具有有限特权的可靠和具有权威性的完全可靠间徘徊”。[6]也就是说,要想判断阿卡什的叙述是否在“事实/事件轴”、“价值/判断轴”和“知识/感知轴”这三个方面存在偏差,就有必要结合整部影片情节考察他作为主人公和第一人称叙述者的不同功能在叙事进程中的发展变化,以此来判断他是否因自身的主观性而影响了故事整体叙述的可靠性。
在电影《调音师》叙述者中可靠性与不可靠性是一个动态过程,可靠和不可靠的关系并非二元对立,而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可靠性隐含在一些不可靠的叙述中。[7]时长140 分钟的影片里,主人公阿卡什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进行的明显的不可靠叙述多达12 处,约占影片时长的五分之一。也就是说,阿卡什作为主要叙述者,其所叙述的内容有不少不可靠之处。从这种叙述方式是其人物功能超越叙述功能的体现,即阿卡什作为人物的主观情感判断和自身认知,改变了他最初的叙述态度和立场,从而促使他不断超越第一人称观察者和叙述者的有限角度进行越界叙述,开始成为不可靠叙述者。于是,随着这种人物功能对叙述功能控制的不断增强,使阿卡什在接下来描述事实真相时对关键信息进行不充分的解读和判断,并由此改变了故事的整体格局,而这一存在明显缺陷的叙述行为,使得他彻底成为一个不可靠叙述者。
电影《调音师》剧照
那么,影片中阿卡什的不可靠叙述属于何种类型呢?
首先,在事实/事件轴上看,阿卡什的叙述存在着“错误的报道”和“不充分报道”。在影片52分11 秒处,阿卡什第二次出现在当地警察局。他作为最后一位见到普拉莫的证人,提供了虚假证词,也就是“错误的报道”。当警察让他在虚假证言记录上签字时,明知事件真相的他有所犹豫,但还是签了字,没有将事实说出来,存在“不充分的报道”。所谓的“不充分报道”,热奈特称之为“少叙法”,指叙述者讲述的内容少于他所知道的实情。[8]他作为叙述者,再次暗自建立自己的伦理标准,隐瞒了部分事实真相,做了不可靠叙述。虽然这也符合当时的情境需要和阿卡什的情感逻辑,但破坏了他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叙述真实性,在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叙述破坏了故事内在的叙述可靠性,表明他是一个不可靠叙述者。
影片中最值得留意的不可靠叙述出现在影片结尾处。在影片2 小时11 分处,阿卡什与苏菲在欧洲相遇,阿卡什回忆说原本打算带着西米去给酋长女儿做肝脏配型手术的斯瓦米医生被西米反杀,而自己因曾替西米向斯瓦米医生求情获得了西米的同情,被西米放走。但准备调转车头撞死阿卡什的西米不料撞上一只横穿马路的兔子后,车毁人亡。很明显,阿卡什对苏菲的这一段讲述,依旧是一个不可靠叙述,也是影片中最引人深思的不可靠叙述。但让人费解的是,既然阿卡什清楚地知道当时发生的一切,那他对叙述信息进行有意曲解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阿卡什之所以会做出有意曲解事实真相的叙述,就是因为他作为故事中的人物的情感影响了他对事实真相的阐释和准确的评价。他只有编造这个谎言,才能收获苏菲的同情,更让苏菲替自己惋惜;只有编造这个谎言,自己作为盲人钢琴师演出的生活才能继续。“具体的叙事文本清晰或暗暗的建立起自己的伦理标准,以便引导读者做出特定的伦理判断。”[9]尽管这一结局更加符合阿卡什“人物自我”的情感逻辑与判断,但就叙述逻辑与真实性而言,阿卡什所叙述的故事结局违背了他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模仿规范,在知识/感知轴和价值/判断轴上对事实进行错误的阐述,破坏了故事内在的叙述可靠性,也使其成为一个不可靠叙述者。但也正是这段不可靠叙述,引出了作者的真正意图——“她杀害了那么多人,你应该取走她的眼睛”,曾经如此善良、正义的苏菲,竟然也在环境的影响下迷失了最初的自己,站在了“以恶制恶”的一方,人性之恶暴露无遗。
电影《调音师》剧照
通过以上三个轴不同角度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影片中,叙述的不可靠性可以多种方式出现在不同时刻,并且事实/事件轴、知识/感知轴和价值/判断轴间能够产生一系列联系。叙述者也可在某一轴上可靠,在另一轴上不可靠。[10]而影片中的不可靠叙述者阿卡什,在三个轴上皆产生了不可靠叙述行为。
不可靠叙述这一叙事策略在电影中的运用越来越广泛,其在电影故事情节的勾勒、烘托方面都起着重要的作用。结合影片《调音师》分析,该影片中不可靠叙述的功用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点:
一般情况下,一个不可靠叙述者不仅是故事的讲述者,还是故事的参与者。阿卡什作为《调音师》中贯穿全文的讲述者的同时,也是影片的主人公,参与到各个环节,而且他的不可靠叙述充满想象力,丰富了故事的层次,使其产生不同的叙事层。以阿卡什的叙述为主要叙事层,其他的叙述者都是辅助叙事层。不可靠叙述可通过丰富故事的叙事层,激发观众的观影兴趣,使故事更加吸引人。
当观众看一部电影时,除了了解影片所直接呈现的故事情节外,往往会对一些细节产生思考,而这些思考有时恰好是作者真正想要传达给观众的隐含叙述。电影《调音师》也不例外,影片使用不可靠叙述手法吸引观众探索、了解内涵与真实意图,让观众在观影的同时根据叙事线索探索故事背后的叙事动机。尽管该影片中出现的不可靠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所占比例较大,但也恰好是这大量的不可靠叙述激发了观众的探讨欲望,造成悬念的同时更能折射出大量的隐含叙述,使观众产生想要一探究竟的心理,了解到影片所要表达的真实内涵。
不可靠叙述在影片中的设置对其主题的表达极为重要,往往在起到反讽的艺术效果的同时深刻凸显影片的主题,使观众与作者产生情感共鸣,了解到作者所要呈现出的真实意图。《调音师》中的反讽,不仅是针对社会情境,还包括对叙述者的讽刺。影片中多处叙述都在直接或间接的讽刺周遭社会环境,“什么是生活?这取决于生活中的人”,这也正是故事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阿卡什从假装盲人寻求音乐灵感到变成真正的盲人甚至迷失了最初的自我,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永远埋藏真相像盲人一样继续生活;善良无邪的苏菲的出现不仅仅是为了给阿卡什带来爱情,更多的是为了被生活所同化后说出那句看似无关紧要的台词“她杀害了那么多人,你应该取走她的眼睛”;邻居家那个贪财的小男孩,也同样是社会中一类人的缩影……主人公阿卡什作为影片最主要的叙述者,他所秉持的价值规范与作者想要让观众所了解的意图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形成对于叙述者的反讽,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与悲剧性的同时深刻凸显了影片的主题。
在电影《调音师》中,“我”是故事的隐含作者,事实上隐含作者也的确是从阿卡什的第一视角回溯重构整个故事。但这并不代表作者的观点,或者说隐含作者的观点与第一人称“我”完全一致,但未必与作者的观点与道德规范完全一致。“我”在影片结尾主观性的显现或许也是作者的安排,也可能是隐含作者的意图显现,影片中的人物对事实真相都有自己的看法与偏见,而“我”也不例外,这正是不可靠叙述的直接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