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与影响:论二陆与西晋文学

2020-03-22 09:34刘运好
关键词:文学

刘运好

□文学研究

接受与影响:论二陆与西晋文学

刘运好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二陆(陆机、陆云)出身东吴,仕宦洛阳。这种特殊的人生经历,使二陆的文学审美取向与南方、洛下文学构成了双重关联。南方文学以儒学为本的思想、谠言謇谔的风骨、袭故弥新的文学精神、不拘一格的艺术技巧,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二陆来说,必然接受其滋润与沾溉。西晋文学的审美取向,风格上繁缛之辞和轻绮之笔交错,取材上儿女情多和风云之气并存,也直接影响了二陆创作的审美取向。二陆由重辞藻转向重抒情、由重楚音转向重新声、由重表达转向重文体,正是洛下文学直接影响的产物。然而,二陆诗歌主体鲜明,提升了西晋拟古的诗境;孑民之痛,拓展了西晋抒情的内容;悲怆之音,影响了西晋文风的变化。

陆机;陆云;南方文学;西晋文学

由吴入洛的特殊经历,使二陆的文学审美取向与南方、洛下文学构成了双重关联。然而,这种关联却有本质区别:南方文学与二陆的文学审美取向是线型的影响关系;洛下文学与二陆的文学审美取向是双向的互动关系。也就是说,二陆对洛下文坛,既有接受,也有影响,并最终达到圆融的境界。

由于文集的散佚,二陆早期作品我们已经很难见到,但是由张华“伐吴之役,利获二俊”的评价,我们可以确定,入洛之前,二陆在文坛上已经声名鹊起。也就是说,在入洛之前,二陆已经形成自己的文学审美取向。因此,二陆入洛,既接受洛下文风的影响,也将南方文风带到洛下;另一方面,二陆覆国亡家的独特人生体验,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苍凉悲壮风格,也部分地改变了西晋文学的抒情内容和风格变化。也因为二陆早期著述的散佚,难以直接寻绎其早期文学的风格特点,所以只能从南北文学的不同特质以及西晋文学发展路径的文学史维度上,论述二陆与西晋文学的互动关系。

一、南方文学的基本特质

二陆出身东吴世家,入洛之前在南方生活了三十年之久。南方文化及文学必然根深蒂固地流淌于他们的文化血脉中,因此深入研究南方文学的基本特点及审美特质,再比较其与北方文学的不同点,庶几揭示二陆所受南北文学的滋润和沾溉。

南方文学本以荆州为核心。汉末初平元年(190),刘表治理荆州,因为“招诱有方,威怀兼洽”,出现了“万里肃清”的安宁局面,于是长安、洛阳人士纷纷避难荆州,表又“起立学校,博求儒术”(《后汉书·刘表传》),于是荆州学术文化一片繁荣,王粲著名的《登楼赋》就创作于这一时期。然而,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后,荆州文士多随曹操回到中原,荆州文化圈顿时风流云散,南方文学也复归沉寂。但是,楚越文化的历史积淀不可能因为历史转折而消逝殆尽,文学的社会功能属性,也使之必然与历史的发展相伴而行,因此东吴文学也在历史的夹缝中蹒跚前行。

注重文化的现实功用性,是东吴文化的基本特点。这也决定了东吴文学以应用文体为主,审美怡情的诗赋则退归其次。其中章表、奏疏、书檄、应对是东吴文学的主流。在这些主流的文体中,我们可以看出:思想上,恪守儒学,关心民瘼;文气上,语言犀利,风骨凛然;风格上,始于质朴,终于华丽。虽然诗赋成就不彰,但偶有创作,其言志也淋漓酣畅,其体物也昭晰切状,其造语也诙谐幽默。这些方面对二陆影响深刻,而二陆入洛将南方文风带入洛下,对西晋文学也产生了影响深刻。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汉末战乱,部分北方文人迁徙南方,使南方文学在产生发展的过程中,就带有南北文化交融的特点。

孙权初定江表,百废待兴。“方外多虞,师旅未休,当厉六军,以图进取”(孙登《临终上疏》),固然是迫切的问题,但是如何在战乱中维护疆土安全的同时,关注乱世民瘼,保证割据政权的长治久安,是当时有识之士共同面对的问题。因此,减刑法、省赋税、去劳役、少举兵,就成为东吴君臣经常讨论的话题。骆统《上征役疫疠损民疏》就具有鲜明的民本意识:“臣闻君国者,以据疆土为强富,制威福为尊贵,曜德义为荣显,永世胤为丰祚。然财须民生,强赖民力,威恃民势,福由民殖,德俟民茂,义以民行,六者既备,然后应天受祚,保族宜邦。《书》曰:‘众非后无能胥以宁,后非众无以辟四方。’推是言之,则民以君安,君以民济,不易之道也。”[1]治国者的核心是开疆拓宇,树立权威,昭明德义,传之永世。然而,国家之财富取之于民,强盛得之于民;君主之威权源之于民,福泽生之于民;君主之道德养之于民,仁义行之于民。“民以君安,君以民济”是君与民关系的本质。陆逊《陈时事疏》则突出宽缓刑罚对于社会稳定的意义,明确指出:“夫峻法严刑,非帝王之隆业;有罚无恕,非怀远之弘规也。”东吴末年,孙皓残暴,政治窳败,陆抗为此上了一系列奏疏,如《上政令多阙疏》《上阉官预政疏》《上百姓疲弊疏》等等,条陈时宜,强调“开国承家,小人勿用”,直接批评“诸将徇名,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士卒彫瘁,冦不为衰”[2]而造成百姓疲弊。综观东吴章表奏疏,虽偶有“割下流之恩,修黄老之术”(孙登《临终上疏》)之言,但基本思想则以儒学为核心。陆机一生“伏膺儒术”,显然是以东吴文化为底色。

非常难能可贵的是,孙皓在位期间,迁都武昌,扬土百姓,泝流供给,困苦不堪;政事多缪,黎元穷匮,国将不国,仍有骨鲠之臣敢于犯颜直谏,陆凯即上《陈移都武昌疏》。疏上,孙皓遣亲近之臣赵钦口诏报凯前表曰:“孤动必遵先帝,有何不平?君所谏非也。又建业宫不利,故避之,而西宫室宇摧朽,须谋移都,何以不可徙乎?”凯又上疏,列举二十条孙皓“不遵先帝”的事实,如:“臣窃见陛下执政以来,阴阳不调,五星失晷,职司不忠,奸党相扶,是陛下不遵先帝之所致。夫王者之兴,受之于天,修之由德,岂在宫乎?而陛下不咨之公辅,便盛意驱驰,六军流移悲惧,逆犯天地,天地以灾,童歌其谣。纵令陛下,一身得安,百姓愁劳,何以用治?此不遵先帝一也。”[3]从“阴阳不调,五星失晷”的自然灾难,到“职司不忠,奸党相扶”的政治窳败,全面揭示了这一时期的社会动荡和黑暗。然而,君主不修道德却迁都武昌,独断专行且穷兵黩武,这种行为“不遵先帝”,简直是“逆犯天地”!“纵令陛下,一身得安,百姓愁劳,何以用治”的质问,不是平心静气的说理,而是义正词严的批判;不是忠心的坦陈,而是出离的愤怒。不惟有謇謇王臣之风,而且立意剀切,辞锋犀利,表现出谏诤者凛然正气、骨鲠刚直和铮铮风骨,亦为两汉以来奏疏之所仅见。贺邵《上政事日弊疏》、华覈《上世俗滋侈疏》《谏营新宫兴工妨农》等,虽无陆凯犀利辞锋,但是凛然正气、骨鲠刚直则同之。由此可见,即使运入季世,东吴仍有一批铮铮风骨的大臣,这与曹魏及西晋大臣的柔心应世迥然不同。陆机慷慨耿介的个性,陆云剀切陈词的奏疏,显然是东吴文化滋润的结果。

东吴这类文章,早期重视叙事说理,或说理气势充沛,如骆统《理张温表》;或叙事细致委曲,如薜综《请交州择人疏》;或论议情贯理中,如华覈《荐陆胤表》。如果比较陆逊和陆抗奏表,还可以看出一个显著的变化:文章由以散句为主,逐渐发展为以偶句为主,初步表现出骈俪趋势。如陆抗《上政令多阙疏》:“臣闻德均则众者胜寡,力侔则安者制危。盖六国所以兼并于强秦,西楚所以北面于汉高也。今敌跨制九服,非徒关右之地;割据九州,岂但鸿沟以西而已。国家外无连国之援,内非西楚之彊,庶政陵迟,黎民未乂,而议者所恃,徒以长川峻山,限带封域,此乃守国之末事,非智者之所先也。臣每远惟战国存亡之符,近览刘氏倾覆之衅,考之典籍,验之行事,中夜抚枕,临餐忘食。”[2]1335虽然句式与后来的四六骈文相差甚远,但是表达上有两点值得注意:用叙述或感叹领起,如“臣闻”“臣每”“国家”“议者所恃”以及“盖”等,然后以偶句说理。其叙述错落有致,说理气势充沛;即使是偶句,亦是长句与短语错落,或娓娓而谈,或掷地有声。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五谓“用意排偶,自陆士衡始”。其实,不仅中原曹植注重对偶,东吴文章也由散句而逐渐偶化,“外无连国之援,内非西楚之彊,庶政陵迟,黎民未乂”,则有相当浓郁的骈文化倾向。汉末抒情小赋的句式形制,不仅影响了诗,也影响了文。二陆文章重骈偶的习气,固然有中原文风的影响,但是东吴文化更是根深蒂固。

东吴诗歌今多不存,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附录数首,多为四言,其体物有张纯《赋席》、张俨《赋犬》、朱异《赋弓》,写人有周昭《与孙奇诗》,叙事有薛莹《献诗》,皆意浅语近,殊乏诗味。唯有诸葛恪《答费祎》:“爰植梧桐,以待凤凰。有何燕雀,自称来翔。何不弹射,使还故乡。”回击蜀国使者费祎《嘲吴君臣》“凤皇来翔,骐驎吐哺。驴骡无知,伏食如故”,语言形象,诗格活泼,尚有余味。如果除去孙皓被俘入洛所作的《尔汝歌》,东吴诗歌皆为四言,这隐约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即东吴诗歌以《诗经》体式最为流行。而且语言幽默诙谐,嬉笑怒骂,无不入诗。虽为雕虫小技,却也才思敏捷,令人解颐。陆云与东吴文人的诗歌唱和多以四言为主,显然也是深受东吴文化的影响,其俳谐文风亦浸润乡土意味。

此外,东吴鼓吹曲辞,在取材、风格上,与曹魏鼓吹曲辞相近,基本皆由汉乐府鼓吹曲辞改变而来,唯颂美对象是本国君主而已。然而细味东吴鼓吹曲辞,有少数篇章,比之曹魏,似乎更富有诗味。如《通荆门》开头:“荆门限巫山,高峻与云连。蛮夷阻其险,历世怀不宾。汉王据蜀郡,崇好结和亲。”描写地域风情,叙述蜀地历史,历历在目,凭添几许诗味,与一般鼓吹曲辞的唯在颂美是大不相同的。

与诗歌相比,东吴辞赋略显繁荣。杨泉不仅以《物理论》闻名于世,《历代赋汇》辑录有《五湖赋》《蚕赋》《织机赋》《草书赋》,卓然而成为东吴辞赋名家。其《五湖赋》乃赋“扬州之泽薮”亦即太湖。其文曰:“浚矣大哉,于此五湖。乃天地之玄源,阴阳之所徂。上值箕斗之精,与云汉乎同模。受三方之灌溉,为百川之巨都。居扬州之大泽,苞吴越之具区。底功定绩,盖宇令图。南与长江分体,东与巨海合流。太阴之所毖,玄灵之所游。追潮水而往还,通蓬菜与瀛洲。尔乃详观其广深之所极,延袤之规方。邈乎浩浩,漫乎洋洋。西合乎濛汜,东苞乎扶桑。日月于是出入,与天汉乎相望。头首无锡,足蹄松江。负乌程于背上,怀大吴以当胸。左有包山,连以醴渎。岝岭崔嵬,穹隆纡曲。大雷小雷,湍波相逐。右有平原广泽,蔓延旁薄。原隰陂阪,各有条格,茹芦菼薍,隐轸肴错。冲风之所去,零雨之所薄。”[4]太湖之深广,源生天地,连贯阴阳。湖纳百川,地苞吴越。南连长江,东入大海,东起扶桑,西合濛汜。左有包山澧水,右有平原广泽。月光流动,神灵遨游,湖水往还,通乎仙山,日月出乎其中,星汉相望其内。零雨洒落,飙风扬起,朦胧飘忽,激荡飞动。其景也诡谲神奇,其境也弘阔汗漫,其神也飞扬灵动。尤其是以山之崔嵬纡曲,泽之磅礴蔓延,与湖之广深相互映衬,更见其雄奇曼衍。赋虽短小,文却雄奇。此外,其《草书赋》乃是《历代赋汇》中所辑录最早的一篇以赋体论草书的文字,通篇用比,立意在论,对陆机创作《文赋》产生直接影响。

此外,张纮《瑰材枕赋》、胡综《黄龙大牙赋》,虽为残篇,意义却也很重要。如《黄龙大牙赋》:“狼弧垂象,实惟兵精。圣人观法,爰求厥成。明明大吴,制其神军。取象太乙,五将三门。”写其征伐,陆云《南征赋》即投映此赋的印记。《瑰材枕赋》:“其文彩也,如霜地而金茎,紫叶而红荣。有若卜萄之蔓延,或如兎丝之烦萦;有若嘉禾之垂颖,又似灵芝之吐英。”咏枕头材质之美,在描写色泽香味之后,描摹其鲜明的文彩,萦绕的造型和灵动的生命,与中原辞赋声气相通,二陆咏物赋的设色造型显然也打下东吴赋体的烙印。

徐公持先生说:“吴蜀两国,虽未产生大作家,却也有若干各具特色个性鲜明作者涌现,为三国文学作出重要贡献……如张纮书檄,纵横挥洒,有类陈琳、阮瑀佳作;如杨泉辞赋,精妙圆熟,堪与邺下诸子比肩。”[5]东吴文学,不仅在文学史上应有一席之地,而且儒学为本的思想、谠言謇谔的风骨,以及袭故弥新的文学精神、不拘一格的艺术技巧,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二陆来说,必然接受其滋润与沾溉。

二、西晋文学的审美取向

从时间上说,西晋与东吴略有交叉。公元265年,司马炎篡位,建立晋国,是年陆机5岁,陆云4岁。公元280年,东吴灭亡,西晋统一,是年陆机20岁,陆云19岁。东吴后期文学,固然因为政治睽隔而保持地域特色,但是西晋初期文学不可能对东吴文学毫无渗透。从大背景上说,二陆也正是生活于西晋前期文学的活跃时期。分析西晋文学的审美取向,可以更清晰看出二陆入洛对晋代文学的接受和影响。

风格上,繁缛之辞和轻绮之笔的交错;取材上,儿女情多和风云之气的前后呼应,是西晋文学审美取向的基本特点。

文学发展是一个连续的整体,并非随着朝代变更而尽脱旧貌。西晋文学的源头在魏晋易代之际。建安七子和曹植的相继去世,标志着曹魏文学已经凋零。竹林七贤的崛起,成为承接魏晋文学代际之变的转关。如果说,阮籍《咏怀》批判现实,抒写个人遭际,风格隐晦,在文学精神上,与曹植后期诗歌声气互通,成为曹魏文学的收束;那么,嵇康诗歌超越现实,集游仙与玄言于一体,风格轻澹,在文学精神上,与西晋浸润玄学思想的创作声气互通。西晋以繁缛之辞表达曲折心曲,阮籍开其端;以轻绮之笔抒写丘山之思,嵇康扬其波。

“结藻清英,流韵绮靡”(《文心雕龙·时序》),是刘勰所概括的西晋文学基本审美特征。相对于丰满的现实而言,任何理论抽象都不可能是一个周延的归纳。在西晋文学中,繁缛之辞和轻绮之笔的交错,是其基本的审美取向。由轻绮到繁缛是西晋前期文风发展的轨迹,张华、成公绥诸公即流露出这一倾向。由轻澹到绮丽,是张华初期诗风的转变。《鹪鹩赋》虽以丰辞华藻,托物言志,然藉鹪鹩之“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静守约而不矜,动因循以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表达超然物累、因循自然的旷达情怀,构成轻澹的赋境。然而《永怀赋》则呈现出另一不同的文风:“美淑人之妖艳,因盼睐而倾城。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超六列于往古,迈来今之清英。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誓中诚于曒日,要执契以断金。嗟夫!天道幽昧,差错缪于参差。怨禄运之不遭,虽义结而绝离。执缠绵之笃趣,守德音以终始。邀幸会于有期,冀容华之我俟。傥皇灵之垂仁,长收欢于永已。”悼念亡妻,情真意切。呼天抢地,悲伤欲绝;恩爱之情,溢于言表;特别是结缡来世的遐想,尤为动人。然而,对“淑人”艳丽、顾盼、绰约的倾城之美描述,则又构成一种绮丽文风。

在张华轻澹绮丽的文风形成之时,成公绥繁缛之风也悄然流行。成公绥是西晋初期辞赋名家。“分赋物理,敷演无方”(《天地赋序》),是其基本的赋学观念,因此由汉末以降盛行的抒情小赋复归于汉大赋的铺采摛文。如《啸赋》:“若乃登高台以临远,披文轩而骋望,喟仰抃而抗首,嘈长引而憀亮。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或冉弱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横郁呜而滔涸,冽飘眇而清昶。逸气奋涌,缤纷交错,烈烈飙扬,啾啾响作。奏胡马之长思,向寒风乎北朔,又似鸿雁之将雏,群鸣号乎沙漠。故能因形创声,随事造曲,应物无穷,机发响速,怫郁冲流,参谭云属,若离若合,将绝复续。飞廉鼓于幽隧,猛兽应于中谷;南箕动于穹苍,清飚振于乔木;散滞积而播扬,荡埃蔼之溷浊,变阴阳于至和,移淫风之秽俗。”在简要交代长啸产生背景之后,连用四个“或”,描写啸之声音,恣肆回荡、环绕舒展、柔和曲折、激扬雄壮;以停宕呜咽、清亮悠扬总写啸之特色。而后转入描写啸之运气,或奔涌而出,如五彩缤纷;或凄切尖细,若狂风烈焰。再以北朔胡马之长啸寒风,沙漠鸿雁之携雏群鸣,渲染啸声所蕴含的悲壮情感。在描述啸声之应乎自然、变化无穷的特点之后,再次运用博喻,描写其或回声激荡雄壮,或清音悠扬飘渺。最后抒写啸的社会功用,散扬积滞,扫荡阴霾,调和阴阳,移风易俗。赋从声气、情感、生成、变化、刚柔、功用等方面,细致描摹,反复渲染。其用比也,有声、有形、有色。篇幅虽然不长,用笔却有大赋气象。体物唯恐不细,说理唯恐不尽,拟辞唯恐不新,从而形成繁缛之风。其《天地赋》以河汉委蛇、虹蜺偃蹇、望舒弥节、义和正辔,描写云霄灿烂;以白兽峙据、青龙垂尾、玄龟匿首、朱鸟奋翼,写紫宫巍峨,其繁缛之风更为彰显。然而,此赋壮采辞飞,略无寄托;物色昭晰,缺少性情,故物色虽美,却个性不彰。作为西晋前期的主要赋家,对后来西晋状物赋侈词闳衍,重物色而轻性情的文风产生较深刻的影响。《文心雕龙·诠赋》曰:“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也就是说,士衡、子安推动了西晋赋体的变化。陆机《浮云赋》《白云赋》与子安《啸赋》都具有“辞人之赋丽以淫”的特点。

这种文风几乎贯穿整个西晋文学,不惟是辞赋,诗歌亦复如此。不仅张华《情诗》轻绮,《轻薄篇》繁缛,而且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之诗赋无不呈现这一特点。李充《翰林论》评价潘岳“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钟嵘《诗品》评价陆机“才高词赡,举体华美”“咀嚼英华,厌饫膏泽”,即为明证。即使至西晋末期,屏居草泽的张协和弘毅贞刚的刘琨,也仍然轻绮和繁缛并存。这是西晋文学的基本审美取向。

虽然,西晋文人工于咀嚼一己之悲欢,并由此造成“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的文学现象。但是,多与少只是相对存在,综观西晋文学,既有儿女之情,也有风云之气。以轻绮之笔抒写儿女之情,以繁缛之笔展示风云之气,也是西晋文学重要的审美取向。

“儿女情多”,是西晋文学的主要特点。晋初诗歌就鲜明地表现出这一特点。傅玄是正统儒生,其诗以乐府为主要体裁,然女性题材却又成为主调,如《艳歌行》《秋胡行》《苦相篇》《秦女休行》等。即便抒情,亦代拟女性爱情而名世,如《车遥遥篇》:“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見,君仰日月妾所愿。”从表达内容看,诗写女性别后相思。因此“车遥遥兮马洋洋”并非实景,而是女子的幻觉。她仿佛隐约听到远处车声马鸣,霎那时从痴迷中清醒,方知是思君难忘的一种幻觉。所以接下直用比喻抒情:君游于西秦,我愿如影随君,然而君在阴下,不见身影,惟愿君仰望日月而得影,我方能长伴君行。用普通的车声马鸣写幻觉,形影相随写痴想,化腐朽为神奇,将铭心刻骨的相思婉曲而淋漓呈现出来。同样,《昔思君》连用三个“昔君与我”和“今君与我”排比式的比喻,昔日恩爱绸缪和今日情断义绝,形成鲜明对比,将男人的薄幸和女性的悲剧深刻呈现出来。饶有兴味的是,从《历九秋篇》“妾心结意丹青,何忧君心中倾”对爱的自信,到“君在阴兮影不見,君仰日月妾所愿”对爱的渴望,再到今君与我“云飞雨绝”“落叶去柯”“星灭光离”,似乎完整地揭示了女性爱情悲剧的全部过程。

晋初张华也是情诗高手。所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正是钟嵘《诗品》对张华的批评。其《感婚诗》《杂诗》二首以及《情诗》五首,都言情名作,后者尤为著名。然而,同写爱情,张华为五言,受曹植、徐干影响较深;傅玄是骚体,受张衡沾溉尤渥。张华诗比傅玄更为绮丽,在诗坛影响也各不相同。在体裁上,夏侯湛《春可乐》《秋夕哀》《长夜谣》《寒苦谣》与傅玄同调;在情调上,潘岳《内顾诗》《悼亡诗》则与张华近似。以轻绮之笔抒写“儿女情多”,是这类诗歌的基本特点。唯有二陆入洛,所创作的爱情诗,在情感格调上为之一变。值得注意的是,潘岳《悼亡诗》三首以及《哀永逝文》《悼亡赋》等“儿女情多”的作品已经出现了繁缛的倾向,表现出与描写“风云之气”的作品的审美趋同性。

傅玄、张华在创作轻绮的爱情诗时,亦有繁缛之笔展示壮烈情怀,如傅玄《秦女休行》、张华《壮士篇》。《壮士篇》的立意撷取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加以改造,重点抒写壮心报国、建功立业的情怀。其中投映了曹植《白马篇》昂扬的格调、壮浪的精神:“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咤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其乘大宛马、抚繁弱弓的装束,横行九野、高冠拂云的神采,气吞云霓、叱咤风云的气势,震骇八荒、威震四夷的勇武,遨游沧海、驰骋大漠的经历,立体地塑造了一个立功边陲的形象,成为唐代“功名直向马上取”的边塞诗的先声。结尾“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的理想主义精神,给柔心应世、随俗浮沉的西晋文人涂上了一抹浪漫的色调。此外,以《游侠篇》为代表所塑造的游侠形象,也壮怀慷慨,与《壮士篇》同调。

随着武帝去世,时局动荡,文人稍有振拔的浪漫色调也逐渐暗淡,陆机拟乐府诗,虽也有风云之气,金石之声,但是在炼辞铸骨、慷慨悲壮之中却浸透生命的苍凉。唯有张协《杂诗》其七有所例外。“此乡非吾地,此郭非吾城。羇旅无定心,翩翩如悬旌。出睹军马阵,入闻鞞鼓声。常惧羽檄飞,神武一朝征。长铗鸣鞘中,烽火列边亭。舍我衡门依,更被缦胡缨。畴昔怀微志,帷幕窃所经。何必操干戈,堂上有奇兵。折冲樽俎间,制胜在两楹。巧迟不足称,拙速乃垂名。”虽也表达置身边陲的乡关之思,但军马、鞞鼓、羽檄、烽火的疆场之景,身着军服、腰佩长铗的装束,以及运筹帏幄、青史留名的理想,则使诗境壮阔,格调昂扬,从而构成壮美风格。仅此而言,似乎还不能简单地将西晋诗风概括为“力柔于建安”(《文心雕龙·明诗》)。

这种诗风发展至刘琨,达到了一个新的审美境界。刘琨存诗三首,均为后期所作。最早作于永嘉元年。是年,诗人在出任幽州刺史途中,暮宿丹山,写了著名的《扶风歌》:“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猨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诗人受命赴任,募兵千余人,历尽艰辛,最后到达晋阳(今太原)。孤军北上,夕宿他乡,系马落鞍之时,见悲风猎猎,水流泠泠,浮云萦绕,归鸟盘旋,麋鹿猨猴,戏游在侧,又资粮匮乏,野菜充饥,渐行渐远,却前途未卜,不禁回顾宫阙,叹息流泪,挥手辞别,哽咽无语,于是抱膝忧伤,慷慨叹息。诗人以夫子亦有道微困厄之时勉励自己,故又率众揽辔吟啸而行。然而想起李陵失败被俘,汉武不明其忠信而加罪,又心伤不已,惟有弃之不言。离京之伤感,环境之凄凉,现实之窘迫,前途之险恶,使诗人百感交集,凄怆难言。然而,诗中“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的壮士形象,“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的勇往直前,“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穷”的自慰之词,又使诗充满悲壮。在诗人心灵的剖白中,鲜明地展示了一个悲壮的英雄形象。

无论是傅玄、张华抑或张协、刘琨,皆以赋笔写诗,反复铺叙,着力渲染,故其描写风云之气往往情繁词缛,表现出与抒写儿女之情不同的审美风貌。应该说,轻绮与繁缛并存,以繁缛为主;儿女之情与风云之气交错,以儿女之情(包括咀嚼一己悲欢)为主,是西晋文学审美取向的基本特点。这种文学审美取向对二陆产生了深刻影响。

三、西晋文学对二陆的影响

二陆入洛,既接受西晋审美取向的熏染,也给西晋文坛吹进一丝不同的新鲜空气。毫无疑问,二陆文学创作的底色是南方文学,然而南方文学在发展过程中可能接受的中原文化的影响,入洛后又直接接受中原文学的影响,使二陆与西晋文学形成了互动关系。

二陆入洛之前的创作难以确考,所存作品基本都是入洛之后所创作。我们只能从东吴文学的特点推断二陆入洛之前的文风,从二陆书信中判断其所受洛下文学观念的接受;从二陆同类题材或体裁的创作,说明二陆独特文风对西晋文学的贡献;从二陆入洛后,洛下文风的变化判断其对西晋文学的影响。

从陆云《与兄平原书》看,在文学观念上,二陆接受中原影响有三个方面:

第一,由重辞向重情的转变。南方文学以章表疏奏为主体,这类文体注意语词的锤炼和论议的深刻,其语言形式也由散化走向整饬。这种文学转变正发生在二陆学习和创作的成长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二陆早期才可能出现重辞轻情的审美倾向。然而,入洛之后,这一文学观念发生了深刻变化。《与兄平原书》第八书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洁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早期,二陆追求语辞的审美形式、语意的简洁明了,而忽略了文学的抒情性和语言色泽与质感,因为受张华父子文章观念的影响而发生深刻转变。

由“欲宗其言”“实自欲得”可知,二陆兄弟不仅将张公父子的文章理论视为圭臬,而且落实到具体的创作实践之中。陆云称赞陆机《谢平原内史表》“甚有深情远旨,可耽味”(第一二书);“《武帝赞》如欲管管流泽”(第四书),“悦泽”且又“新绮”。也就是说,士衡后期文章不仅抒情性强,而且语言如清澈流水,新裁绮罗,富有色泽和质感,故赏心悦目而味之不尽。士衡文章审美风格的转变,以及《文赋》强调“若五色之相宣”的色泽之美,显然皆得益于中原文学滋润。士龙所创造的晶莹剔透的诗境以及超然轻绮的赋境,也烙上中原文学的印记。

第二,由楚音向新声的转变。“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心雕龙·声律》)。虽然关于这一问题学界尚有争论,认为“陆机所居,实为吴地,所操方言当为吴语,作诗当用吴语读音之韵”[6],所言固然有据,然而刘勰所言,出自《与兄平原书》,自然毋庸置疑。其第一二书曰:“张公语云云:兄文故自楚,须作文为思昔所识文。乃视兄作诔,又令结使说音耳。”张华直言不讳指出士衡旧作多为楚音,要求作文时多研究所读过的文章——实质是指中原文章。士龙也建议兄所作诔文的结语使用悦耳的音调,即所谓“新声”。据语言学家研究,楚语与中原语系,虽然同属于汉藏语系(汉语系),但是仍有不少差异。除了方言以外,音调也有差异,比如中原入声短调,楚语入声长调。短调利落,长调悠扬。若一味长调则显拖沓,一味短调又文气紧张,所以《文赋》强调“暨音声之迭代”。入洛之后,二陆创作亦多取“新声”,改变楚调(1)。

当然,这也有一个转变适应的过程,第一六书曰:“张公昔亦云:兄新声多之不同也,典当,故为未及。彦藏亦云尔。”所谓“新声多之不同”,乃指士衡运用的新声多与他人不同。这说明开始运用新声尚不熟练,只是其诗赋典雅允当,故他人所不及。士龙自己的《登台赋》初稿,因为“音楚,愿兄便定之”(第一二书)。陆机创作大量的拟乐府、拟古诗,陆云在模拟《楚辞》创作《九愍》的同时,又大量模拟《诗经》创作四言诗,可能就是自觉地学习中原语系。但是,经过模拟、运用,逐渐登堂入室。《与兄平原书》第一八书曰:“文章实自不当多,古今之能为新声绝曲者,无又过兄。”又第一五书曰:“屡视诸故时文,皆有恨,文体成尔,然新声,故自难复过。”后来,士衡不惟能够练就“新声”,创作“绝曲”,而且已经达到古今无过的境界;士龙自己检视旧作,虽有遗憾,然新声运用,已是圆融,复难过之。可见,历久磨砺,终于使二陆融入了中原文化圈之中。

第三,由重表达向重文体的转变。在语言表达上,二陆着眼于三个方面:一是从语言视觉出发,注重语言“流泽”“悦泽”和“新绮”;二是从语言听觉出发,注重改造楚调,发于“新声”,求乎“绝曲”;三是从语言功能出发,注重避免议论,强化抒情。尤为重要的是,二陆在注重语言表达的同时,又特别注重回归于文体的审美属性。前两个问题上文已经论述,下文着重论述后一点。

就后一点而言,从留下的文献来看,士龙似乎更加自觉。《与兄平原书》第五书曰:“《祠堂颂》已得省。兄文不复稍论常佳,然了不见出语,意谓非兄文之休者。”直截了当地指出,兄文宜于“不复稍论”,亦即不必插入不必要的议论。《祠堂颂》之所以不是兄文之美者,乃在于议论过多。虽然限于书信体制,陆云没有对这一问题作出专门阐释,但如果联系其创作即可看出,士龙并非要求文学创作彻底与议论绝缘,他的作品无论诗抑或赋,恰恰以善于创造“理境”见长,大大拓展了诗赋的表达功能。然而,寓理于象,理由象生;藉思成理,情理合一,是陆云创造理境的最主要手段,从而达到象理、象境圆融的审美境界。这种审美境界的诞生实在有赖于对文体的自觉认知。上文所引的所谓“文体成尔”,就是强调文体独立的审美属性,对于创作具有潜在的制约力量。

从曹丕《典论·论文》首次提出“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的文体分类之后,陆机《文赋》进一步提出:“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可是,无论曹丕还是陆机,更多着眼于不同文体的审美风格,而陆云则摆脱了文体风格论的束缚,开启了文体结构论的先河。

与陆机相比,陆云更具有自觉的文体意识。《与兄平原书》第一八书曰:“兄往日文虽多瑰铄,至于文体实不如今日。”品评兄长旧作虽有珠玉之美,从文体上言之,则以今日之作优胜。他既提出“文章当贵经纬”的整体结构原则,又讨论了文章的“发头”“转句”“结”“出语”等具体的结构问题,从而将西晋文体论研究由美学风格论转向逻辑结构论,在文体学研究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然而,从上文研究即可看出,文体学研究并非产生于东吴,而是起源于曹丕,无论是陆机文体审美风格论,还是陆云文体逻辑结构论,既是对中原文学的接受,也是对中原文学的提升。

四、二陆对西晋文学的提升

无论从理论还是创作上,二陆在接受的同时,也是改造和提升,因此二陆与西晋文学构成了二元互动。以二陆入洛作为转折点,西晋文学可分为三个阶段:从泰始至太康(265—289)为第一阶段;从元康至太安(290—303)为第二阶段;从永安至西晋末(304—316)为第三阶段。从第二阶段开始,二陆就与西晋文学发生了互动。从文学创作上说,二陆在三点改造并提升了西晋的文学境界,并对当时文坛产生了深刻影响。

第一,主体鲜明:二陆对拟古诗境的提升。拟古是西晋的重要文学现象。建安以来,文人善于藉旧题或体式以写时事,抒情感,述仙境,从三曹、建安七子,乃至于正始文人嵇康,无不如此。无论旧题或旧的体式,都为现实主题服务。然而,这种文学现象至西晋则发生了深刻变化。西晋始一建立,随着武帝推行崇经尚儒的复古文化政策,国家意识形态为之一变。于是,文学复古之风也悄然兴起。主要集中在两点上:一是拟近代之乐府;二是拟古典之《诗经》。

傅玄乐府,因题命意,与曹操开创的以乐府写时事的传统分道扬镳,表现出浓厚的复古倾向。或蹈袭古意,如《艳歌行》《秋胡行》等篇,截取古辞古事,取舍改造,敷衍成篇,力图恢复古意;或虽非取自古辞,却也力求题材与主旨一致,如《惟汉行》本是曹植取“魏武帝《薤露诗》曰:惟汉二十世,所任诚不良”而自铸新意,傅玄则以“鸿门宴”为题材,歌颂樊哙临危救主的壮举。只有少数篇章,藉旧题抒情,尚有可读之处。如《短歌行》:“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立意与《昔思君》相近,意象生动却不及之。

拟《诗经》在西晋成为一种时尚,四言诗的发达即为明证。考其类型,可以分为:拟经诗,如傅咸《毛诗诗》;补亡诗,如束晳《补亡诗》。傅咸拟经,名高而艺劣,如《毛诗诗》第一章:“无将大车,维尘冥冥。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显允君子,大猷是经。”此诗全取《诗经》全句,“首二句取《小雅·无将大车》;次二句取《大雅·文王》;‘显允君子’,取《小雅·湛露》;‘大猷是经’或是佚《诗》。”(1)[7]考其史实,或有寄托,然就创造性而言,则无可恭维。束晳《补亡诗》乃补已亡佚的《小雅·笙诗》六首,基本上依据诗序,模仿成篇,虽酷似《诗经》雅诗,却因毫无个性而类似文字游戏。

二陆拟古作品,却迥异于是。其拟乐府,不仅在模拟对象的选择上特别注重抒情性,而且抒情主体的植入,“言多慷慨”的狷介个性,以及硬语生新的艺术特点,使其拟乐府成为“改造旧经典、再造新范型”的典范作品。其拟古诗,同样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所创造的审美韵致和生命情调,以文气为核心所形成的饱满生命张力,使其诗歌表现出与古诗不同的诗歌意态和审美风神。陆云主要模拟《诗经》,间或取资其他经籍,在拟经诗中成就最高。或从诗旨形式完全模拟《诗经》,如《赠顾骠骑诗二首》;或虽则模拟《诗经》,又兼取他经,如《赠郑曼季四首》。士龙拟古,以风入雅,创作了典雅生动的诗风;质感鲜明,创造了意象晶莹的诗境。鲜明的抒情主体和个性特征,经典范式的建构和晶莹剔透的诗境,使之极大地提升了西晋文学的审美境界。

第二,孑民之痛:二陆对抒情内容的拓展。从《古诗十九首》到建安文学,文学抒情性得到空前强化。然而《古诗十九首》多咀嚼个人悲欢,建安文学则放眼动乱时世。只是到了魏晋易代之际,由于政治恐怖,名士惨遭杀戮,文人由关注建功立业转向关注生存环境,由个性张扬而转向心态内敛;文学由关注现实转向批判现实,由慷慨任气转向忧生之嗟。西晋文学,既消解了建安刚健风骨,工于咀嚼一己悲欢;又消解了正始鲜明个性,善于柔心应世。二陆入洛,将覆国亡家之后的孑民之痛带入文坛,拓展了西晋文学的内容。

傅玄之作,无论是乐府抑或拟古、抒情之作,皆以反映妇女问题的作品最为突出,如《杂言》:“雷隐隐,感妾心。倾耳听,非车音”,把思妇盼望爱人归来的痴迷,希望与失望交织,表达得含蓄而深沉。可与《车遥遥篇》并读。张华乐府和《情诗》,内容与傅玄近似,然而内容题材比傅玄丰富,另有酬赠、游仙、招隐等,特别是后期赠答诗,表达宦海浮沉的复杂心理,也真实感人,如《赠何劭诗》三首。虽身登高位,然王室内乱频起,使诗人左右支绌,精神失去了皈依,年轻时的昂扬进取已渐渐退隐,对官场的厌倦,对前程的忧虑,则时时泛起,甚至产生归隐之思,如《赠挚仲洽诗》。

元康之后,张协、潘岳、左思和二陆文学成就最高。张协晚年,弃绝人事,屏居草泽。所作《杂诗》十首,有时光易逝、怀才不遇之叹,也有君子守志、边城军旅之歌,其中浸透时世乱离的复杂情怀。潘岳善于述志抒怀,其《河阳县作》偏于述志,抒写被放东山之后,感慨盛衰无常,升降难期。然而“齐都无遗声,桐响有余谣”的自警,“谁谓邑宰轻,令名患不劭”的自勉,仍然充满功名之思;《悼亡诗》重在抒怀,诗人为亡妻服丧一年即将赴任,欲离未离之际,睹屋思人,平生行迹,历历在目,恍惚与悲凉缠绕,悬想与现实交织,使全诗低回缱绻,余味袅袅。“发愀怆之词”是潘岳诗的情感基调;“文秀而质羸”则是潘岳诗的基本风格。左思诗赋皆佳,其《咏史诗》八首成就尤为突出。早年的壮思,中年的彷徨,晚年的愤激,一寓其中,借咏史以抒怀抱,因伤古而见性情,在历史的回眸中熔铸独特的情感体验,拓展了咏史的内容。

从整体上说,二陆创作所表现的建功立业的壮思、怀人念远的爱情、政治异化的批判,以及生命意识的浓郁、盛衰无常的感喟、归隐丘山的遐想等等,与西晋文学保持高度的一致性。但是,二陆覆国亡家的怆痛、仕宦洛阳的乡愁,所表现的孑民之痛,则是西晋本土作家所无法体味也是未曾表现过的题材内容。二陆兄弟之间的赠答诗表现的覆国亡家之痛最为直接,陆机《与弟清河云》十章、陆云《答兄平原赠》最为典型。机诗追述“奕世台衡,扶帝紫极”的辉煌家世,而今“颠跋西夏,收迹旧京”的落魄,浸透深深的怆痛。特别是云诗描述“华堂倾构,广宅颓墉。高门降衡,修庭树蓬”所蕴涵的今昔对比,更是触目惊心。无论是抒写兄弟别情、乡曲之思,还是感喟宦海风波、壮志未酬,或是描述临深履薄的现实窘境、归隐丘园的心造幻影,都浸染着浓浓的邦家倾覆之悲、重振家风的渴望,使二陆这类诗歌情感回环激荡,忧端交集,而显得深厚凝重。陆机《怀土》《思归》《行思》《思亲》诸赋所表现欲进不能、欲退不忍的生命漂泊状态,始终交织着覆国亡家之痛和身世飘零之感。陆机诗赋的生命悲剧意识之所以比前人强烈,主要就在于他深刻地揭示了世家大族在覆国亡家后孑民之痛的独特体验。二陆覆国亡家的悲剧人生体验,是洛下文人所没有经历过的。这种独特的悲剧人生体验,倒是在刘琨诗中有所体现。

第三,悲怆之音:二陆对西晋文风的影响。西晋文风至晋末产生巨大变化。刘琨异军突起,风格悲壮,格调苍凉,为西晋文学留下辉煌一页。刘琨文学活动主要集中于永嘉时期。永嘉元年(307),诗人出任幽州刺史,孤军北上,夕宿他乡,写下著名的《扶风歌》,格调慷慨悲凉。建兴四年(316),刘琨又作《答卢谌诗》八章。是年,刘曜攻占洛阳,愍帝被俘,西晋灭亡;卢谌、刘琨两家亦分别在战乱中罹难。帝京沦落,家亡国破,故刘琨答诗抒写家国倾覆之痛、大仇未报之惭,沦心入骨。风云满纸,感激豪荡,虽有失路之悲,却不失英雄之气。诗的开头以《易》叙起,染有玄言诗的特点,但全诗却善用比兴;抒情繁复,而主旨明晰,是魏晋四言诗典范之作。大兴四年(321),刘琨因嫌隙而为段匹磾所拘,狱中再作《重赠卢谌》剖白心迹。在慨叹时光飘逝、功业未立而愧对前贤之中,又是激励对方应及时建功立业,匡辅晋室。虽身被拘禁,犹思家国;境界高远,英雄之气浩然充沛,然其失路之苍凉也深寓其中。虽为“凄戾之词”,却有“清拔之氣”(钟嵘《诗品》)。刘琨文章,或慷慨激越,或凄楚悲怆,文辞壮丽,风格清拔,与其诗歌具有相同的审美品质。如《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描述了一幅兵燹之灾与乱离现实交织的晋末实录的图画。百姓流离失所,死亡盈积,白骨遍野;生者“鬻妻卖子,生相捐弃”,而且群胡劫掠,哀呼载路。凄楚惨烈的内容,伤时悯乱的情感,悲凉慷慨的文风,远超潘陆,直追建安。

刘琨文学风格的转变,固然有深刻的时代和个人原因,但是文学内部的嬗变规律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其中,二陆尤其是陆机的影响十分显著。

在西晋轻绮文风盛行的同时,雄壮的文风亦并行其中。轻绮者有之,如傅玄《杂诗》《车遥遥》;雄壮者亦有之,如张华《壮士篇》。元康之后,潘岳抒情,“发愀怆之词”(钟嵘《诗品》),其风轻绮;左思《咏史》,虽从昂扬进取到消极避世,再到感慨愤激,但慷慨任气贯穿始终,风骨遒劲,壮采辞飞。张协《杂诗》十首,既有“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的轻绮,亦不乏立功边陲的壮怀,如其七即是军旅之歌,虽也表达置身边陲的乡关之思,但是疆场之景、戎士装束,以及运筹帏幄、青史留名的理想,则使诗境壮阔,格调昂扬,从而构成诗歌壮美风格,与刘琨诗歌有近似的审美特质。

然而,刘琨文风特点并非雄壮而是悲壮。这种悲壮风格,既得益于左思,更得益于二陆尤其是陆机的影响。许学夷《诗源辩体》曰:“陆士衡声多粗悍,左太冲语多讦直。冯元成谓‘诗至左陆而敦厚失’,信哉。”[8]讦直即厉,粗悍即豪。其实,左思岂止“讦直”?在慷慨任气的抒写中蕴涵着勃郁不平,风骨虽壮,情感却悲;陆机岂止“粗悍”?在自豪飞扬的回味中浸透了现实失落,悲壮相倾,休戚同体。上文所举二陆兄弟之间的赠答诗,回忆辉煌家世,壮骨辞飞;对照现实颓败,又嗒焉若丧。即便是垂吊魏武,追述风云人生,气吞日月;描摹分香卖履,也英雄气短。这种盛如朝颖、颓若坠荒的历史变幻、戏剧人生,其崛起也雄壮,其结局也悲伤,从而构成悲壮风格。此外,陆机《汉高祖功臣颂》、陆云《盛德颂》写法不同于上文,风格则十分接近。陆机的拟乐府往往有风云之气,金石之音,慷慨悲凉,与刘琨非常接近。其《饮马长城窟行》“将遵甘陈迹,收功单于旃。振旅劳归士,受爵藁街传”,立功边陲的爱国壮思;《苦寒行》“凝冰结重涧,积雪被长峦。阴雪兴岩侧,悲风鸣树端”,艰难苦恨的恶劣环境;《从军行》“朝飡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抚心悲如何”,回首故园的乡曲之思等等,在刘琨诗中都有若浅若深的投影。

概括言之,二陆之所以成为西晋文学的翘楚,正是因为在南方和洛下的文学发展的交汇点上,加之风云变幻、华屋丘山的人生经历,积学储宝、汲取融会的创作砥砺。时代折断了二陆人生理想的翅膀,却成就了二陆文学创作的辉煌!

注释:

(1)二陆用字,其音调涉及三种类型:第一,调取古音。王观国《学林》卷九曰:“薄音泊,又音博,又音逼。其音泊者,厚薄也,林薄也,草木丛生曰薄。故扬雄《甘泉赋》曰:‘列辛夷于林薄。’左太冲《蜀都赋》曰:‘翕响挥霍,中网林薄。’陆士衡《君子有所思行》曰:‘清川带华薄。’又《挽歌诗》:‘按辔遵长薄。’若此类是也。……音逼者,相逼近也。《春秋左氏传》曰:‘宋师未陈而薄之,败诸鄑。’又曰:‘晋公子重耳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又曰:‘不待期朝而薄入于险。’又曰:‘宁我薄人,无人薄我。’陆士衡文曰:‘高义薄云天。’又《塘上行》曰:‘愿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第二,调取新声。陈第《读诗拙言》曰:“汉魏六朝之诗,骚赋之变,而近体之椎轮也。其赠送,有规讽焉;其引用,有根据焉。……故楚骚、汉赋无论,姑举其近者。‘札’读节也,古与颜、陆本非相师;‘霞’读何也,曹与陆、谢亦非相袭;‘闭’读鳖也,则潘、颜之作可征;‘讴’读区也,则曹、陆之辞可据。”第三,调取吴音。陈第《读诗拙言》又曰:“又,‘晋’今读进,‘彼’读荐,使非当时之音,陆氏兄弟乃以国他叶,可乎?”所谓调取古音者,指前代典籍所使用的音调,中原和南方相同,所谓“士衡多楚”,并不包括这类音调;调取新声者,乃指新生之音,与古音不同,却流行于中原地区,二陆入洛所学习的“新声绝曲”即指此类;调取吴音者,是指二陆用字所保留的南方音调,所谓“士衡多楚”,并非仅仅指士衡运用《楚辞》音调,而是指二陆所保留的南方音调。

[1]陈寿.三国志·卷五十七·骆统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1335.

[2]陈寿.三国志·卷五十八·陆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1355,1359.

[3]陈寿.三国志·卷六十一·陆凯传[M]. 北京:中华书局:1982:1404.

[4]严可均.全三国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748.

[5]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22.

[6]王发国.钟嵘《诗品》陆士衡条后数句疏证误漏商补[J].许昌学院学报,2008(4).

[7]刘运好.魏晋经学与诗学:下编[M]. 北京:中华书局,2018:1140.

[8]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92.

Reception and Influence: On LU Ji, LU Yun and Western Jin Literature

LIU Yun-hao

(Center for Chinese Poetic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0, Anhui)

Lu Ji, and Lu Yun were born in the eastern Wu Dynasty and officials in Luoyang. This special life experience makes their literary aesthetic orientation form a double connection with the southern literature and Luoxia literature. The thought of Confucianism as the basis of southern literature, the character of dangyan Jian’er, the literary spirit of inheriting the old and the artistic skills of unconventional style are bound to receive its nourishment and influence for LU Ji and LU Yun, who were born and grew up in Si. 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literature in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is characterized by the interlaced style of red and light words, and the coexistence of children’s feelings and wind and cloud, which directly affects 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their literary creation. It is the direct influence of Luoxia literature that they changed their emphasis on rhetoric to lyricism, from Chu sound to re-sound, from expression to style. However, the main body of Lu Ji and Lu Yun’s poetry is distinct, which enhances the poetic realm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the pain of reliving the people expands the lyric content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and the pathetic voice affects the change of the literary style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Lu Ji; Lu Yun; southern literature; Western Jin Dynasty Literature

2020-05-15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文化视域下的陆机陆云研究”(15YJA51018)。

刘运好(1955- ),安徽六安人,文学博士,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

I206.2

A

1004-4310(2020)04-0069-11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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