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隔、分化与集中:日本自动化技术导入的技术社会学考察与启示

2020-03-21 06:50吕程平
关键词:机器技能生产

吕程平

(北京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北京100083)

当前,工业制造进入智能制造阶段,无论是美国的“先进制造业伙伴计划”、德国的“工业4.0”计划,还是中国的“中国制造2025”,都突出强调了智能制造对于工业体系质量提升的引领意义。浙江省2012年开始实施“全面推进机器换人”,广东东莞2014年每年支出2亿元财政资金扶持企业“机器换人”[1]。国内学界对于智能制造的兴起,多聚焦于其纾解劳动力成本高企的作用,而对此次制造业技术革新对于生产空间、劳动力结构及权力结构变化的社会学乃至哲学意涵,却鲜有探讨。本文利用在日本留学期间收集的大量工业史和工业统计资料,从技术社会学视角考察了20世纪80年代日本工厂自动化引入时期的企业及劳动群体结构性变化,提出了针对中国智能制造进程的建议。

20世纪70年代后期,以超大规模集成电路为代表的微电子(ME)技术日臻成熟,其具备的几乎可与所有机器组合的能力,使其在日本制造业迅速普及开来。由此,20世纪80年代初期也被称为日本的“ME时代”。工业机器上搭载微处理器等自动化装备,意味着机器具备了信息处理能力,并可实现加工、组装、检验等环节的自动化。此次技术革新给工业企业关系、工厂内部管理、劳动分工都带来了深刻变化,推动了不同层级企业、不同劳动群体结构性变动。在一定程度上,这样的结构性变动塑造并预示了此后全球范围内劳资关系的基本形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自动化—微电子技术革命既具有马克思时代以来技术革新的相似性,如劳动功能替代及劳动群体调整,也蕴含着在技术哲学乃至政治经济学上完全不同的意义。

一、“自动机器时代”的开启

早在二战初期,控制论的创始人之一N.维纳就意识到“机械与机械之间的通讯的可能性”,他认为真空管与电动机具备改变机械设计和工厂存在方式的可能。20世纪前叶,真空管取代了特定机械的专用控制装置,而成就了一种“万能的控制装置”[2]。20世纪40年代,真空管应用于计算机,开启了齿轮机械时代向“自动机器时代”的蜕变,确立了基于程序的柔性控制体系。20世纪70年代,携带微处理器的微电子设备出现(日本称之为“ME技术”)。伴随着集成电路信息处理能力以平均两年增长四倍的速度进化,半导体存储器的单价持续降低,性能更趋稳定。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以产业用机器人和数控机器为代表的ME技术在制造业领域迅速推广[3]。信息集约型的ME技术与之前的技术体系最大不同之处,是替代了人类认知活动的一部分技能,让机器具备了存储、运算、判断等原本人脑特有的功能,是以高信息密度对人脑功能的模仿,并将生产过程中所必须的多样性存储、生产信息的运算与控制等集中于计算机。

微电子计算机与工作机械、冲压机械、搬送装置、产业机器等组合应用深刻地改变了制造业形态。其代表是数码控制机械、工业机器人、弹性生产系统,及电脑辅助生产设备等自动化应用。与20世纪60年代需要庞大投资、局限于大型企业的“自动化”不同,ME化渗透到制造业各个层级企业中,并拓展了多品种少量弹性生产、非定型生产等领域。

控制技术的变化,直接带来生产作业形式的变化。在日本,之前以男性熟练工为中心的工厂,开始涌入大量非熟练工。后者在简单学习了图纸和机器操作的知识后,将加工数据和作业指示输入电脑,利用ME技术本身具有记忆、演算、控制等功能,就可以通过数控装置控制刀具移动,此过程实质是所谓“熟练技能的分解”。之前作为熟练工安身立命根基的熟练技能,即工人在持续的生产实践中形成的多样性存储[4]。

二、ME化与生产空间

(一)技术与权力:集中控制技术与经营管理的改变

科学管理之父泰勒在对19世纪末制造业生产进行大量观察后,明确地描述道:“经理们坦承,在他们管理下的20~30个行业中工作的工人们都拥有大量的传统知识,其中大部分是经理部门所没有的;当然,经理部门里面有一些领班和监工。他们本身都是本行业的第一流工人。可是这些领班和监工比谁都知道,他们自己的知识和技能远远不及他们手下全体工人加在一起的知识和技能。”[5]在这里,这位自小对精确控制着迷的管理学家已经意识到,完全控制难以实现的实质在于生产性知识(信息)的离散型分布,或者说,在传统生产系统中,直接生产劳动者一端掌握着大量的在当时技术结构中不可或缺的生产信息。

进入近代工业时代以来,工匠式作坊作业已被机器生产代替,工程师在整个生产—信息系统中的作用是明确而显著的。然而,一套统一的生产—信息编码体系远没有建立起来,与直接生产相联系的、不能完全用学院式语言描述的偏差、干扰、不确定变量和变量的不确定变化大量存在。而从泰勒时代的工程概念出发,无法完全解决这样的复杂不确定性。解决方案的确立往往需要工程师与熟练工人共同配合。这就意味着,生产空间权力的离散型分布样态。事实上,日本工业化早期工人团体领袖大都是优秀技能工出身[6]。

随着自动化技术在日本企业推广,企业内部权力配置悄然变动。在以自动控制技术构建的新生产系统中,信息汇集的中枢是隶属于企业高层的总指挥室,它控制着整个生产信息回流。自动化机器应用早期,生产信息以数据带为介质在控制系统中往复流动,生产情况汇报由下层向上层流动,生产指令由上级向下级输出。同时各层级之间也有持续性的往复运动,形成以计算机信息处理为核心的层级式管理系统。当时日本一些大型钢铁、石油工业中的本部指挥室,掌握了之前的由生产计划管理部门或一线车间进行的生产技术预测和管理事务。从而,企业高层对生产一线动态得以全面把握,构筑了依靠数字控制的、凌驾于生产部门之上的权威。

从这个意义上讲,计算机控制技术引入日本工业,强化了企业内部的集中控制。Harry.Braveman在《劳动与垄断资本》中写道:“只受一般命令和纪律约束的工人并非被充分控制的工人,因为他们仍然掌握着实际劳动过程。只要他们控制着劳动过程本身,他们就会反对充分发挥劳动中固有的潜力。要改变这种情况,必须把劳动过程的控制权转移到经理部门手里。”[7]可以说,以自动控制技术为代表的新技术革新进程,在生产力结构上实现了一种全方位控制。依赖数字计算运转的“本部控制室”直接对企业最高管理层负责,对于生产末端的直接生产劳动者来说,是将其之前以多样性存储为根基的对生产—信息过程的控制权向上让渡。

与此相配合的,是对生产信息的编码、操纵与处置向工程师群体转移。1940年德国的祖斯(Konrad Zuse)利用二进位数和布尔逻辑(Boolean logic)开发第一台可编程计算器。1952年美国海军上将霍伯(Grace M.Hopper)研制出计算机编译器,开创了用户友好语言。一套在人与机械之间沟通的信息—编码系统逐渐建立起来。伴随着自动化装置引进的是操作系统与程序语言导入生产过程,生产—信息回流随之改变。这是一套只有经过高级训练人员才能操纵的人机沟通信息体系,自动机器依据这套包含各种参数细节的高密度信息指令运行,而不再依赖技能工的记忆、感觉和经验。这也就促使生产控制权力由直接生产劳动者向作为新技术代言人的工程师群体递换。

与此同时,曾经在生产空间中占据分布式权力,并依此强化内部凝聚力和组织力的技能工群体,却在自动化—微电子技术革新中不可逆转地地位旁落。这样的生产空间社会权力没落,实质上是在新生产—信息回流中直接生产群体作用稀释的直接后果。之前的生产过程依赖熟练工人发出的指令,现在是由计算机通过测量元件对若干个物理量进行巡回检测,经输入通道将检测信号模拟量转换为数字量传送给机器。计算机将检测结果与设定值进行比较,再进行控制运算,然后通过输出通道控制执行设备,使系统被控参数达到预定要求[8]。现场作业人员至多需要做的是将所需被控参数通过简单应用程序输入计算机。而作业中所需的信息判断、逻辑运算、记忆存储等智能功能则由计算机完成。日本科技史专家星野芳郎指出,ME化将人类的精神机能、头脑机能(知觉、测定、计算、记忆)客观化[9]。 当直接生产群体所掌握的、被视为其最珍贵“财产”和劳资博弈工具的、关于生产工艺的多样性存储不再被新生产—信息回流需要,这个群体也就在生产空间内部制度博弈中失去了根基。

回顾日本工业化以来工厂劳务制度的发展历程,不难发现正是出于对以技能工群体为代表的直接生产群体劳动技能保留、利用、发展的需要,具有长期雇佣、并按照技能等级(以经验时间为衡量)配置福利的劳务管理制度才逐渐建立起来。或者说,制度建设既是对既有技术结构和生产—信息回流的确认,也是维持这样生产—信息回流必须的资源分配通道。随着生产信息回流在技术革新中的递换,付之于其上的制度通路也发生着虽缓慢却不可逆转的变化。

(二)技术与劳动:技能的分解

关于微电子—自动化技术革新,对劳动过程的影响,日本20世纪80年代作了大量调查。如1982年日本劳动省统计情报部主持,从日本全域抽出1万个工厂进行的“技术革新与劳动实状”调查,研究机器人、ME机器等对日本全国工厂及生产过程的影响,其报告认为在导入ME机器的工程中,有70%以上生产方法和作业内容都发生了不同程度改变[10]。下面将利用此时期诸多田野调查资料评估引入微电子—自动化设备后,对生产空间的组织形式及雇佣方式的具体影响。

铸造工程的熟练技能及变化。二战前,铸造主要利用溶铁炉和电气炉,战前日本铸造手艺最高的劳动者多集中在琦玉县川口地区,这里也成为为当时新兴的汽车等产业提供熟练工的基地。20世纪40年代“铸造作业中,特别需要熟练技能的是溶解、铸型等工艺”。“在溶解作业中,溶解后铁水的成分、温度对铸物的形状、厚度、强度等有决定作用,要依赖工匠肉眼观察,从铁水色泽、光度以及材料投入时的反应情况等,直接对铁水状况做出判断,并视情况调节碳和硅等添加物的投入量”。田中博秀认为,这些技能都需要在长年经验积累和严格训练中形成的感觉和知识。工人熟练的技巧,与原材料质量、生产工具(机械设备)共同决定着铸造品质[11]。也就是说,工人是凭借自己的多样性存储,在产品制作过程中,“输入工艺信息”(有序性),使得物(原材料)从无序态转化成有序态(产品)。而工匠多样性存储有序性水平的高低,直接决定着产品品质。

新式微电子—自动化铸炼工程调查记录。在新式微电子—自动化铸炼工程中,溶解作业的辅料补给、材料投入,是根据与计算机相连的检测装置监测的溶液成分数据,不再需要一线生产者有特别的经验。对生产信息的全局控制是在作业控制室完成。这个控制室能够实时观察到溶解作业的全部环节,并对铁水需用量下达指示。整个作业中关键性数据的接受、判断、反馈等步骤由电脑处理。再由指示装置将计算机输出的结果下达给一线操作人员。由此,除了控制室内操作人员尚需长时期经验外,其他一线作业人员都只需短期培训即可。

(三)技术与成本:一个更深层的考察

马克思和斯密很早就观察到,随着机械化对工场手工业的替代,原本“10个男人分工合作每天能制针48 000多枚。但是现在,一台机器在十一小时的工作日中就能制针145 000枚。一个妇女或者少女平均可以看管4台这样的机器”。由此必然结果是,“只要可行,分工的计划总是把基点放在使用妇女劳动、各种年龄的儿童劳动和非熟练工人劳动上”[12]。

德国(西德)引入自动组装设备之前(A时期),熟练劳动力和半熟练劳动力比重分别为85%和15%。在引入自动化中期,两者已经此消彼长,分别为41%和50%,单位产品薪金水平总薪金费用降到A时期的三分之一。到了自动化引入过程结束,两者比重彻底逆转,熟练劳动力仅为9%,半熟练劳动力为81%,辅助劳动力10%[13]。如此一来,不论期间薪金是否上涨,单位产品薪金水平仅为A时期的八分之一。

从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视角看,推动自动化—微电子化(ME化)的运动机制与之前历次产业技术革新是一致的,也符合资本主义内在运作规律。在这里,三条线索交织在一起。即技术体系作为一种信息组织化(耗散结构),不断地进行内部信息增密(第一条)。在信息增密的同时,是对既有的生产—信息回流持续调整,并重新分配生产中控制权,特别是在技能工人(熟练工)群体与技术专家—经理群体之间重新分配生产空间中的权力(第二条)。同时,资本追逐更高剩余价值的特性,内在地需要降低工资更高的熟练工在总用工结构中的比重(第三条)。如此,价值追求—权力分配—技术增密统一在一起。两两比对者三条线索,能看到一条顺向运动和一条逆向运动。一方面,随着技术的不断增密,直接生产劳动者技能水平下降,多样性存储信息水平持续降低,其在生产信息回流中地位旁落(第一个运动);另一方面,是生产过程中的权力与价值分配,顺着技术增密过程不断集中(第二个运动)。

辅以印证的20世纪80年代各种产业调研数据,日本劳动省1981年“劳动生产性统计调查”考察汽车、电动机产业导入机器人的目的(两产业导入比重分别为75%和67%)。排在前位的分别是“为了减少配置的劳动者”(78%)、降低产品成本(56%)、实现无人运转(48%),即主要目的是节省成本。同期,日本RESEARCH综合研究所“产业社会变动指标研究调查报告书”对日本制造业企业未来中期设备投资方向的调查中,75.5%的企业将“节省劳动力投资”作为最重要的设备投资领域[14]。

为何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将对劳动力成本的缩减视为引入新型机械设备最突出动机?这里借助散布于各个时期的历史数据,考察此时期劳动力成本构成情况。首先比较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劳动者与技术、事务、管理人员比重以及技能工与专门技术人员比重。此期间,生产劳动者相对于技术、事务、管理劳动者比重增加了60%。而技能工相对于专门技术人员比重则增加了47.6%[15]。也就是说,60年代的自动化浪潮正处于日本劳动力成本的历史高峰,且同时期享有更高福利水平的技能工群体也有了大幅度的增长。

根据跨时期工业统计资料,日本劳动力成本在自动化初步引入的20世纪60年代中期达到峰值的20%,随后呈现下降趋势。而20世纪80年代初期以微电子技术为特征的第二波自动化浪潮发生背景是,整个20世纪70年代日本接连遭遇两次石油危机,经济高速增长结束,企业普遍奉行“减量经营”,着力压减各种成本。此时的劳动力成本却仍明显高于60年代初期经济高速增长阶段水平[16]。从这里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日本企业将缩减劳动力成本作为引入机器自动化的首要原因。在直接生产劳动群体中,技能工拥有更高工资水平。而如前所述,微电子自动化技术对技能工有显著的替换、削减作用,正和了此时业界的心意。

三、区隔:微电子—自动化中的分化

微电子技术革新通过改变操作者与机械之间的信息交换路径,依据不同劳动人群在这新的生产—信息回流中的位置,加深着既有的基于地域、学历、年龄、性别、国籍的分层。在工业化国家,普遍存在并持续复制着不同层级劳动力市场和多层级劳动力,沿着技术革新的延长线、上述层级间的裂痕深化。这特别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处于不同技术层级的企业的利润空间差异;二是在新生产—信息回流中发挥不同作用的人群在生产信息水平、组织化程度以及相应的发展及保障制度等方面的差异。本质上,这是一种有序与无序的分隔。技术也因此可以视为资本主义体系一种区隔机制。体系运用这样一种机制建构有序性,同时“生产”无序性。

表1 日本企业20世纪60—80年代生产成本构成

20世纪80年代初期,日本存在两种类型的企业与两种劳动力。两种企业即指处于一国产业构造中心位置的企业与边缘位置的企业。两种劳动力是指在新技术革新产业中能够灵活运用新技能与旧技能的劳动力和在技术链条低端的劳动者。后者是技术升级中作业流程过度细分的牺牲者,他们处于难以逃遁的技术区隔中。这些低端劳动者由女性、移民劳动者或无望获取新技能机会的高龄劳动者构成[15]。

后石油危机时代的日本,内置微处理系统的生产设备在国民经济各领域深入应用,在企业层面和劳动者个体发展层面上,产生了并未被预期的后果。工厂内部,作业机器集成电路信息密度按照摩尔定律增长的另一面,原有的企业序列和分工结构被打破,被动卷入技术革新的中小企业生存条件恶化;同时,大量低技能、低学历、低劳动发展水平的劳动力通过非正式雇佣的形式进入劳动力市场,却又被排除在新生产—信息回流外,从事枯燥、重复、缺乏个体发展前景的劳作。

(一)技术层级与企业间分化

在ME技术革新中,被凸显的第一条分裂线是不同规模企业技术层级的差异。新生产—信息回流建立的过程,也是处于此回流不同环节的企业在层级式的工业体系中位置重新配置的过程。处于生产—信息回流中关键性地位,即对生产信息流向具有操控性、设计性的生产环节,集中于大型企业;而处于生产—信息回流外围性、边缘性,对整个生产—信息回流不起支配性影响的作业,则下沉到企业层级体系的末端。在这一层级,特别是其中只具有普通技术更新能力的企业,成为技术革新中受冲击最大的部分。这一低附加值的层次,也是中小企业和非正式就业群体聚集的层级。

在ME化的浪潮中,相当一部分中小企业是被动地、甚至被裹挟着接受微电子设备。所属企业序列的上级企业强推着下游小企业购进ME机械,小微企业在此过程失去主体性。根据日本中小企业厅1984年进行的《承包企业实况调查》,“过去5年间32%的承包企业进行了技术导入”,其中39.4%的企业引入理由是“上游企业的要求”。ME化过程,对于他们来讲,是被动地接受新式生产工艺理念并调低生产成本[16]。日本中小企业中有保存独特手艺的传统,这也曾是中小企业安身立命的根本和附加值的来源,而这些独特的技艺在ME浪潮设立的新生产—信息回流中被弃置和迅速解体。

微电子—自动化又意味着企业层级间承包关系的调整。一般来说,处于上游的大型企业,会对下属承包企业按照技术层级进行排序,并根据技术革新的需要按照逆向顺序废止与这些企业的承包关系。这就使得ME技术革新在全产业链铺开的背景中,那些处于低技术层级,不能很快适应新生产—信息回流调整,或者无力承担相关人才雇佣、设备更新成本的企业,不具备应对供需构造变化能力,首先面临被淘汰的命运。同时,大企业利用配置了数码控制技术的设备,将一些之前发包给中小企业的环节改由自己的车间生产,这就是所谓“内制化增强”。在此过程中,不少中小企业被从承包关系中排除[17]。这个时期,中小企业的倒闭成为战后最高。1984年的企业倒闭事件,首次超过了2万件,比前一年增加了8.7%。其中,营业10年以上企业的倒闭率占到了43.1%。也就是说,大批有着较成熟供应关系的企业也惨遭淘汰[18]。而且这样的倒闭潮发生在制造业景气恢复的背景下,更是耐人寻味。

随着大企业利用自动化内制率提升,技术水平一般的小微型承包企业的生存条件更加艰险。大型企业对承包企业的需求也在技术革新中发生转变,很多大型企业仅是把自己做来不划算、或利用自动化设施生产缺乏效率的小产量订单的发包给下属企业。而对于小企业来讲,这样的多批次小产量订单,意味着调整模具、人员配置等相关边际成本迅速上升,利润空间进一步被压缩。同时,在新生产—信息回流确立初期,由于销路、工艺能力等方面都存在很大不确定因素,引入新型设备对于资本储备本来就很有限的中小企业来说,所要面临的风险自然更大。

由于承包关系在自动化设备引入后更加苛刻,促使中小企业特别是零碎型企业更依赖于零工、小时工等临时性劳动力,期望通过降低用工成本来保持生存空间。虽然这里使用的是零工(パートタイム,part time)这一概念,但在日本,零工的工作时间、工作内容与全职工作人员常没什么差别。女性群体是“零工”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女性非正规就业群体又多集中在中小企业。根据日本总务厅的《劳动力调查》(1985年),女子短期雇佣者达到了306万,其中173万(56.5%)都是在1~29人规模的小型企业就职。其次是30~99人规模的企业(14.7%)。由于小微企业的平均工资仅为大企业的七成,20世纪80年代初女性零工在小型企业聚集,将男女工资差距拉回到了20世纪30年代的水平。1981年男女之间的薪金差距,以男子全时间段(full time)小时薪金为100,女子劳动者全时间段的收入则为58.5,女子零工为 38.8[19]。

回顾工业自动化的发展史,机器内部信息增密过程与劳动发展的可行能力[20]在人群间的不均衡分布相伴随。马克思很早就指出:“在这种永无止境的苦役中,反复不断地完成同一个机械过程;这种苦役单调得令人丧气,就像苦刑一样;劳动的重压,如巨石般一次又一次地落在疲惫不堪的工人身上。机器劳动极度地损害了神经系统,同时它又压抑肌肉的多方面运动,侵吞身体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自动化—微电子化在生产领域的普及,在一定范围内仍重复着同样的趋势。以日本来看,这样趋势的推进是与生产体系既有的层级化结构相重合并互为深化。可以将日本生产体系底层的中小企业视为技术革新负面影响的吸纳装置。这里充斥着低劳动保障和制度性保护的劳动群体,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根据技术的需要被雇佣或解雇而不引起额外的麻烦。也正是这样在技术区隔中,日日劳作却见不到希望的群体,保证了技术革新在表面上的稳定。这种劳动类型也许并非如马克思时代那样劳苦、嘈杂甚至危险,但却同样是低可行能力和劳动发展水平。

(二)技术革新与劳动两极化

在20世纪60年代后工厂自动化(factory automation)到80年代的微电子技术革新期间,从零件加工到熔接乃至组装工程都逐渐引入借助程序驱动的自动化设备,形成所谓满足市场多样化需求的弹性生产方式。在这过程中,编程领域、生产设计环节的技术人员发挥关键作用。生产—信息环流中的智能环节(不同信息的重组、突变与创新),逐渐由从熟练工人群体转移到生产设计、编程等工作群体。在高度自动化的工厂(如FMS),曾经是劳动密集型的流水线逐渐被数控机器(NC、CNC)和机器人替代。在这里,产业机器人由大型计算机控制,并层级化地排除了人类肢体运用对生产的直接介入。此外,新生产流程(process)又产生了一批仅需简单操作和判断的劳动类型。这也构成了影响至今的作业过程两级分化的技术根源。

日本劳动省“劳动经济动向调查”(1982)调查的职工数达到4 070人;参与调查的企业规模平均1 289人,包括化工、机械等类别。在这些企业中,回答“之前一部分的手工作业被ME机器替代状况”企业占到38.1%;ME机器作业过程中,操作数减少的企业为39.8%。引入ME机械后,发生相关职务判断余地狭窄的企业为41.8%。关于职务内容的变化,回答职业作业内容简单化的,占到61.0%;而复杂化的为31.0%[21]。也就是说,在ME机器引入后一部分作业变得单调重复,另一部分则趋于更需要智识能力,出现了职务内容的两极化趋势。并且,简单化倾向较复杂化倾向更为明显。回答“技能不再重要,而知识更为重要”的有39.3%;回答“复杂型职务与简单性职务两级分化”的达到40.7%。总的来看,在微电子化引入后,“工作流程设计”、“对材料和装备的知识”等工作内容更为重要,而传统的依靠技能工多样性存储的操作则逐渐被替代。同时,在作业内容上,涌现出很多机器的监视作业和维护性岗位,而只需要简单操作的岗位也大量增加。

如前所述,伴随着自动化—微电子化的推进,基于直接生产劳动者多样性存储的技能被分解、弃置,而作为直接生产多样性存储所有者的技能工群体,也发生着社会学意义的分化。一部分技能等级较高、或在工厂管理序列中有一定位置的技能工(工头)向技术人员或监督人员转变,而另一部分技能水平一般或在管理序列中处于较低位置的技能工则退化为简单化劳动力。随着数码控制技术的深入,技能工在工序中的重要性逐渐降低,主要担负一些如机器启动/停止、监视、记录、维护等工作,即其主体工作已经退化到生产—信息回流之外。至于对数控过程起到相对重要作用的编程工作,在大企业主要由专门技术人员操作(包括一部分经过培训的、来自技能工的人员);在中小企业,由于技术员少,加之没有精力在操作软件上训练技能工,则由线长或车间主任等人来进行软件的编写和维护。

以本研究的论述结构看来,要进入新的生产—信息回流,并在所谓柔性产品生产中发挥有力的作用,需要针对计算机程序的高密度信息操作能力,需要更高的智识活动。而这样的智识活动以及对生产信息回流的操作权力,则是基于微电子—自动化技术结构,并向高级技术人员—管理人员汇聚。这样的权力收拢与集中,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脱离车间在地化现场的、生产信息集中化的过程。以往依靠熟练技能(劳动者多样性存储)控制的人类肢体性运动被机器自动运行取代,剩余的暂时未被取代的肢体运动技能则是高度去智能化(简单化)。而这样劳动简单化的实质,是生产现场技能工的离散式生产信息占有方式的退潮。技能工群体曾经的荣耀和车间内相对权力亦都随之褪去。这样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生产空间的权力更迭,不仅是自工业化以来两百余年的脑力与体力分工的加深与极化,更深刻地改变了之后全球范围内直接生产劳动群体的自我发展水平、可行能力水平、组织化程度、可动员性等诸多命数。

四、思考与启示

目前针对中国智能制造的政策倡导多集中于智能制造标准制定、技术自主性等,从日本制造业自动化的历史过程看,需要汲取的理论思考包括如下三点:

第一,应当高度重视“机器换人”所引发的劳动力结构变化。装备智能化客观上意味着对现场劳动力数量和素养需求的变化,短时间内,个别企业可以通过柔性策略,调节用工变化,但对于全局性的技术结构性升级的社会后果,学界研究和政策关注都相当有限。

第二,要加强对智能技术自身的社会性问题研究。工业化以来,技术体系在多数情形亦如市场经济体系,逐渐脱嵌于社会。事实上,任何技术的每个细节选择都可能体现着技术与社会间微妙动态,随着区块链等内含分布式特征的技术涌现,在生产技术领域如何平衡机器的“能动性”与人的“主动性”值得思考。

第三,加强中国制造业内部技能提升空间和社会职业培训体系建设。随着智能技术的引入,必然伴随对劳动者数据能力有较高要求的岗位出现,目前中国与此相应的企业内外技能服务水平还有较大提升空间,应着重鼓励企业通过开发相关业务形态,提升分流职工岗位能力,实现企业内就地转岗,减小社会波动。

目前中国传媒界对于智能化的态度可以形容为“毫无保留”的崇拜,任何一次技术革新引发的社会变革,都将是全面和深刻的,甚至是颠覆性的。我们应该在思想和理论上有所准备,提早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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