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雯
很多游客喜欢自助游到伦敦待上几天,体会那里的繁华与奢靡。牛津街、唐人街、摄政街、邦德街等伦敦最繁华之地,每日吞吐着各种肤色各种阶层的人,由英国设计、中国量产的双层比亚迪红色观光大巴停停走走,让这个城市充满童话气质。这与外来者流连、张望抑或谋生的身影,形成了某种反差。
都市文化大同小异,追根到底是现代人的进与退、忙与盲,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在建筑上却各有呈现。这种硬件上的呈现,让我这个东方人不觉在街头惶惑半晌,仿佛无形中落入一个诡异的世界,而这个诡异正是撬开心灵世界的重要支点。
在这里,你丝毫感觉不到狄更斯或福尔摩斯身处的伦敦,那种喧闹、芜杂、流氓地痞扎堆、机遇丛生,有如下水道般的物质与精神世界。哦,那时的伦敦也许脏得多,也乱得多,但它确实是一个万花筒。
现在,它仍是一个万花筒,老牌发达国家的首都,足以令发展中国家的百姓咂舌、艳羡。我长久地观摩威斯敏斯特教堂等地标性建筑,它比例狭长,威严巍峨,哥特式拱顶炫耀着某种荣誉,这里埋葬的除了王室成员,还有达尔文、牛顿、霍金等英国精英的骸骨。哦,这座“荣誉的宝塔尖”,确实炫目。
白金汉宫前拍照合影的人,络绎不绝,我揣测着里面的风云变幻,想起了《年轻的维多利亚》。电影里讲述的是维多利亚从1836年登基前一年开始,到1840年她和阿尔伯特亲王结婚的爱情故事。而现实中,维多利亚女王于即位后仅三周便迁居到白金汉宫,宫前金色的小人手舞足蹈,阴谋与爱情似乎才是它背后的真相。
海德公园、圣詹姆斯公园的空气令人沉醉,想象那些枝繁叶茂的欧洲植被和小路如何给像英国女作家伍尔夫带来灵感,就让人浑身一颤。是的,她在伦敦生活、写作的时候,时常漫步于此,在悲剧小说《达洛维夫人》中,难掩对伦敦市区的迷恋。
着迷,是不分国境的。
早上还阴云密布的天,中午时分就晴空万里了。初夏的伦敦,天空变幻莫测,这让人保持着一种敏锐和兴奋,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何英国的世界级作家如此之多。
迷失,意味着吸引、抗拒,也意味着折服。
与中国大都市气质迥异的伦敦,是从五彩纷呈的一砖一瓦开始的。倚靠红墙走神的欧洲青年,维多利亚式窗户边等待的性感白种女人,似乎你随时都在与美好邂逅。他们开怀大笑或低头自顾的样子,让人想起一部电影,如安妮·海瑟薇主演的《一天》;或是一部小说,如毛姆的《寻欢作乐》。
若不说话,他们总是带着欧式的距离感,美不可言,遥不可及。一旦说话,比如:“劳驾,你可以帮我照张相吗?”他们的眼神立即跳跃起来,热情备至,问:“你从哪里来?是香港、北京还是上海?”那是他们熟知的中国标志。我笑笑表示理解,并坦言来自重庆,他们则一脸彷徨,问:“那是个有名的地方吗?”
我告诉他们:“重庆是中国西南部的一个城市,一个工业城市,就像曼彻斯特。”
“噢,太好了。”于是英国人很有礼貌地表示理解,并奉承,“总有一天我会去中国。旅途愉快。”
虽然世界日益变成一个村庄,信息全球化,但只有置身其地你才会发现,并不是每个英国人都知道中国,如果不走出去,他们所知道的中国,只存在于新闻和概念中。
文化的疏离在此刻变成会心一笑的幽默,这种幽默,不分国界,大家都懂。有时,你会爱上比画式的交流,英国的热情与距离瞬间同在。
不过,这不妨碍人们对伦敦深深的眷恋。作为英国的首府,它毫无疑问是繁华与富庶的。
这种眷恋与钱包肿胀无关。
伦敦主要街道的建筑,多是文艺复兴式、巴洛克主义、洛可可主义风格,繁复、高贵、典雅,像女人的褶皱裙。而卡地亚、香奈儿、爱马仕、巴宝莉、欧米茄等世界顶级品牌的入驻,更让人感到繁华深处的美与幻。
在凸凹有致的墙壁、罗马柱、雕花的掩映下,卷叶草、螺旋纹、葵花纹、弧线等欧式古典纹饰重现了中世纪宫廷的绚丽,即便是漫步街头,什么也不消费,也能感受到强烈的贵族气息扑面而来。
抚摸这些精心雕刻的砖墙,我理解了描写伦敦贵族生活的小说,何以在某个时代大受欢迎。
毛姆在自认为最得意的小说《寻欢作乐》中,讽刺了一位著名作家的人情世故之举。这位著名作家款待评论家,通常是请其到伦敦威斯敏斯特的五星级酒店吃一顿牡蛎和小羊的里脊肉大餐,客人坐在萨伏依酒店里大快朵颐,远眺泰晤士河,很快就会在报刊上对著名作家的创作能力大加赞扬。
1874年1月25日毛姆出生在巴黎,父亲是律师,当时在英国驻法使馆供职。小毛姆不满十岁,父母就先后去世,他被送回英国由伯父抚养。从1897年起,他专事文学创作,写了若干小说,希望在伦敦立足,但天不遂人愿,日后他在回忆文章中提及,当时的作品没有一部能够“使泰晤士河起火”。1902年他转向戏剧创作,才获得成功,1908年,伦敦舞台竟同时上演他的四个剧本。
虽然毛姆一生辗转法国、英国、德国、中国、印度、中东地区等,但他仍旧是英国国籍。在他的作品中不难发现他对伦敦奢华世风的眷恋,这种眷恋即使是饱含讽刺、揶揄,也足以说明问题。
伦敦的繁华,虽然显得老派,但这老派让人肃然起敬,街道上超过百年的房屋都标注了年份,一些蓝色或黑色的牌子上书“1814”“1872”等,表明这些建筑的年龄。这些房子有些是住宅,有些是玩具店或餐厅,不经意间,你就和一段历史擦肩而过。其实百年建筑在英國不算什么,一些14—16世纪的建筑(教堂和民居)都得到了妥善保存,所以当你和某个百年建筑转角相遇时,也许会忽略,这不足为怪。
但当你突然停下来时,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的,在毛姆的小说中,艾略特的诗歌中,它们好像出现过。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印证我的阅读。
体验伦敦之美,要慢下来,要耽于浪费。下午茶就是最好的方式,在咖啡与糕点中,回想已逝的光阴,或者,等待已逝的光阴,都是对城市精髓最好的注解。
丽兹酒店的下午茶首屈一指。
丽兹酒店是泰晤士河畔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其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奢华、壮美,住店或不住店的客人,都可以享受其经典的英式下午茶,这里也成为外地游客和本地人的钟爱之处。
在这里,人均下午茶的开销大约50英镑(折合人民币450元左右),点一份英式红茶、奶或咖啡,佐以三明治或司康饼等甜点即可开始一个浪漫的下午。和友人闲聊,或观察高挑性感的服务员,或独自观望玻璃窗外的车水马龙,英式中产阶级的“偷得浮生半日闲”概莫如是。
游客的下午茶有一种强制性和急迫性,毕竟,游客的时间是花大价钱买来的。英国本地人对下午茶的选择,是真正的闲散、无欲且无所用心。你有时会看见一个老妪在那里慢品下午茶,又或两个中年男女相顾无言,而年轻人则笑语喧哗。当然,下午茶也是很好的社交方式。亲人往来或商务关系,无论怎样,在一栋雕花繁复的古建筑中,品尝精致的下午茶,人情世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繁华不足看。
不管你有没有选择下午茶,但漫步伦敦城是一定不能错过的。
好在我脚力尚可,便从伦敦的标志性建筑伦敦塔桥漫步,下往南区,沿着泰晤士河前行,经过名噪一时的唯一人行桥——千禧桥,再绕到北区,这一段路程会经过数座著名的跨桥,包括因电影《魂断蓝桥》而充满战争与爱情气息的蓝桥。
中国人的翻译总是充满意境和情调。意译的蓝桥其实就是滑铁卢大桥。
滑铁卢大桥得名于1815年英国取得胜利的滑铁卢战役,始建于1817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开始重建,新桥不再是原来的石头结构,而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于1945年正式通车。
由于这座大桥位于泰晤士河的弯曲之处,所以普遍认为从这座桥上看到的伦敦风景比任何一座大桥都要好。威斯敏斯特区、泰晤士河南岸、伦敦眼和金丝雀码头等尽收眼底,在夜晚的时候,站在蓝桥上欣赏伦敦夜景,也有曲径通幽处,繁花渐欲迷人眼的美感。
讽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典爱情电影《魂断蓝桥》,就是在这里取景的。费雯·丽扮演的芭蕾舞演员玛拉在蓝桥遭遇了爱情,和军官罗伊立刻成婚。然而战争与生活的无情,摧毁了一切美好,最后,沦为妓女的玛拉在列车鸣叫声中,走向蓝桥中央,在车流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费雯·丽的凄美和冷艳似乎成了蓝桥的某种特征,黑白电影中爱意斑斓,贞洁加持,这些特征暗合了东方观念,“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令几代中国影迷唏嘘不已。
于是,我决定坐上游轮仰望蓝桥,奉上一份中国影迷的心意。
泰晤士河上的桥太多,35分钟的游轮时间,河长不过5.6公里,却有9座大桥横跨。而蓝桥在其中,几乎被错过。现实中的蓝桥既没有鲜艳的色彩,也没有优雅的造型,看上去像河面上立着的灰沉沉的老实人,是战争令其如此收敛吗?
哦,它太老实了,相对于千禧桥的精致和时尚,南华克桥的卡通感(黄绿色的桥面,像极了玩具列车),黑衣修士桥的圣诞喜感(红白色的桥身),你只能靠回忆,希望能找到一点费雯·丽忧伤的影子。
当然,你也可以说它是洗尽铅华。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烟云已经散去,历史始终向前。时至今日,泰晤士河两岸的现代化建筑标新立异,各执其雄。形如大哥大的建筑“20 Fenchurch Street”(芬丘奇街20号),让人印象深刻。拉斐尔·维诺里设计的这座摩天大楼,上大下小,南北两面形成的内凹面,伦敦市民戏称为“Walkie-Talkie”(无线对讲机大楼),中国人则直接给它取个“大哥大”的外号。
值得一提的是,“大哥大”建筑顶层的空中花园拥有伦敦第一个对外开放的摩天楼观景平台——一个豪华的多层空间,以自然景色、咖啡厅以及360度城市景观而著称。通过独立大厅和专用电梯可以进入空中花园。在游轮上仰望“大哥大”,仍觉其庞大,忽然见一中国导游挥舞着旗帜,指着“20 Fenchurch Street”大喊:“你们快看,大哥大,伦敦的标志性建筑。”让人一时莞尔。
而在“20 Fenchurch Street”旁边,是可以停泊直升机并俯瞰伦敦繁华的天空之城,这里简直一票难求,得提前两周预约;承载厚重历史又时尚兼收的泰特现代美术馆,傲然口岸;一头尖锐,直刺天空的碎片大厦,名如其物,建筑外形上由诸多反光玻璃镶嵌,远看,如同文明碎片消散在苍茫宇宙中。
这些后现代主义风的建筑,传递着混合、古典、折中、理性等各种思潮。逝者如斯夫!时间和文化,在泰晤士河的两岸,如流动的盛宴,经久不衰。
“雾都伦敦”已经名不符实。
时至今日,鲜有大雾,你若还带着教科书的印象,必然会败兴而归。多年的常识被颠覆,总让人懊恼,“这不是我所理解的伦敦”。其实,我们懊恼的是那个规定的“正确”。事实上,经过多年的环境整治,伦敦的空气十分清透,只是多变的天气,可以一天之内艳阳高照,也可以阴云密布。
晴天里,你能看见诸多情侣在泰晤士河边拥吻、拍照,男人和女人都很性感、漂亮,那个时辰的泰晤士河就是荷尔蒙之河;而阴天里,每一座桥都像失落的恋人,跟你诉说悠远的情怀,奥斯卡获奖影片中的情调徐徐展开,《友谊地久天长》的音乐在水泡中缓缓响起。
下了游轮,走入恩兰区腹地,小酒馆遍布,英国人推崇备至的“鱼排和薯条”价格涨到每份12英镑,这份当地特色菜,中国人根本吃不惯,让人想起没有入乡随俗的“麦当劳”或“肯德基”,薯条都是一样的,只是怎么能当正餐?那如油果子包围的鱼排食之无味,为什么不及时改进,来一份“藤椒鸡翅”?
中式幽默和欧式幽默在此狭路相逢。
伦敦的街头艺人,慵懒性感,嗓音和身体充满蛊惑。破旧的海盗船,供人观赏,加勒比海盗不知躲在何处。尖叫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对着伦敦塔桥自拍的男男女女。精致的眼影、丰满的胸脯,和这个城市一样激情涌动。
你无法抵御此处的狂欢,那种自燃的狂欢。直到看见泰晤士河边莎士比亚环球剧院,一个硕大的广告牌,醍醐灌顶——
I like this place and willingly could waste my time in it.
我喜欢这个地方,并且希望将我所有的时间浪费在这里。
美剧《青年莎士比亚》还躺在我的百度网盘中,莎士比亚初来伦敦时的惶恐、兴奋、奔突尚未远去,那位颜值颇高的扮演者将莎士比亚的才情与风流发挥到极致。16世纪的伦敦是一个充满诱惑和暴力的世界,莎士比亚在这里遇上暴徒、宗教狂热分子和喧闹的观众,性感的摇滚乐配合剧情,炸裂响起。
“你在,喜洋洋,你不在,不甚憧憬”,这句如情话般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不知为何,此刻划过脑海。
莎士比亚环球剧院是英国戏剧艺术的中心。17世纪时莎士比亚大多数作品都在此演出,因为一度起火,原建筑已被烧毁,在我面前的这栋建筑其实是1987年重建的。这个房子相比其他欧式建筑,显得普通了些,灰褐色的屋顶,白色圆弧形的外墙,有点像个硕大的帐篷。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人们的朝拜。世界各地的买票者、入园者,各自的排队長龙延伸了五十几米。这里不仅是戏剧表演中心,也是戏剧展览馆、教育中心。
莎士比亚时代的伦敦,充满黑暗与激情,现在,这黑暗与激情燃烧成经久不衰的文明,泽被东西方,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