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峥
新年伊始,伊朗军方高级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在伊拉克被美军击毙,美国和伊朗的关系随之雪上加霜。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与伊朗的关系持续紧张,双方摩擦不断,是中东地区乃至全球政治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之一。美伊两国关系紧张既出于多种短期内无解的深层原因,又被地缘政治和国际局势所裹挟。从当前情况看,此次危机对美伊关系的短期冲击基本结束,但从长期来看,双方的尖锐对立或将因此进入下一个阶段,并让中东局势更加严峻。
美国和伊朗并非天敌。20世纪50年代,美国中情局曾经帮助伊朗巴列维国王夺回政权,美国也是在这一时期成为伊朗巴列维政府最牢固的伙伴。然而,美伊关系随着伊朗伊斯兰革命的爆发而出现了历史性转折,继而陷入长期冲突与对抗之中。总体看,美国与伊朗有三组主要矛盾:
其一,历史恩怨。伊朗巴列维政权以残酷和腐败著称,在伊朗国内声名狼藉,而对巴列维提供庇护和帮助的美国自然成为伊朗人民眼中的帮凶。伊斯兰革命以后,由于美国给巴列维流亡提供政治避难,拒绝将其遣返受审,伊朗国内因此爆发大规模的反美游行示威,并最终冲击了美国驻伊朗大使馆,使得数十名美国外交官员失去人身自由。“伊朗人质危机”在美国国内影响甚巨,虽然问题最终得以解决,但依然给两国关系留下了历史性伤疤。此后,1983年黎巴嫩爆炸事件、1988年美国击落伊朗航空公司655航班事件以及美国对伊朗的长期经济制裁都成为双方的历史积怨。不仅两国政府长期针锋相对,双方民众也互相敌视已久。据统计,87%的美国民众对伊朗有负面情绪,而86%的伊朗人也表示讨厌美国。民众的敌对态度通过选举向各自国家的领导人传递了巨大的社会压力,使双方难以通过妥协和谈判解决不断积累的矛盾。
其二,伊朗核问题。自2003年发端,美国开始指责伊朗有意发展核武器,伊朗方面则坚持本国拥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力。美国将伊朗拥核视为战略红线,不仅因为伊朗有可能利用核武器对美国形成战略威慑,也因为一旦伊朗拥核,中东各国将不可避免出现核军备竞赛,这将让中东成为全球最可能爆发大规模核冲突的地区。由于伊朗具有独立发展核计划的资源、技术和能力,这使美国认为必须采取强硬措施才能迫使伊朗核计划下马,美国采取的施压举动则进一步激化了双边矛盾。
其三,“第三方因素”的裹挟。除了美国之外,伊朗与中东地区的多个国家关系紧张。伊朗和以色列之间由于真主党和哈马斯而长期关系紧绷,双方都向对方发起过军事恐吓。以色列是美国在中东最主要的安全盟友,以方的游说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美国对伊朗的政策走向。同时,伊朗与沙特等海湾国家存在诸多教派分歧,双方在也门、叙利亚等地也曾发生“代理人战争”,海湾国家希望美国继续在这一地区保持军事存在,以对伊朗形成威慑。此外,伊朗与俄罗斯关系密切,伊朗的军事技术主要来源于俄罗斯,这使得伊朗成为美俄在中东进行大国博弈的重要目标。上述因素都加剧了美伊关系的复杂性,使得美伊两国即便没有发生直接摩擦,也有可能因受到“第三方因素”裹挟而陷入危机。此轮美伊关系升级的重要原因就是伊朗与海湾国家日益剑拔弩张的关系。
2012年,美国奥巴马政府提出了“亚太再平衡”战略,开启了美国战略重心东移的序幕。美国改变了反恐战争之后战略重心转向中东、南亚的整体布局,更加注重应对中国崛起所带来的中美地缘竞争。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继续延续这一战略方向,提出了“印太战略”,并且将中国与俄罗斯视为美国国家安全的首要挑战。这种战略转移表面上让伊朗在美国全球战略中的重要性下降,减小了双方因彼此投入过多而危机升级的可能性。但与此同时,这种战略投入的减少却使得双方关系的可预期性和可控性下降,双方更容易因为一些意外的举动和连锁反应而陷入未曾准备好的对决。这一趋势在此次苏莱曼尼被杀所引发的政治地震中尤为明显,而且这不会是一个孤立的案例。
失控的原因之一在于中东地区的权力平衡正在发生微妙改变,伊朗的战略环境有所改善。美国在中东地区战略投入和驻军的减少,松动了美国在该地区秩序维护者的地位,令这一地区正重新进入一种群雄争霸的局面。特朗普政府所采取的“美国优先”政策更让中东国家意识到美国已经变了,且其承担国际责任的义务和能力将长期处于下降趋势。美国的退出对中东各国来说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对于伊朗等原先被美国压制的国家来说,他们看到了重新打破战略枷锁的机会;但对于以色列、沙特等美国传统盟友而言,这意味着他们的安全保障未来将主要依靠自己。
失控还源于伊朗与以色列、沙特之间的矛盾持续升温,双方出现军事摩擦的概率显著上升。自2011年叙利亚内战和2015年也门内战开始,伊朗与海湾国家的矛盾日益尖锐化。出于对伊朗趁机扩张势力的担忧,沙特和以色列对伊朗的反制更加坚决,不再容忍伊朗一些“灰色地带”的行动,这也反之遭到伊朗更多“火力全开”的还击。2019年9月,有怀疑来自伊朗支持者的导弹对沙特石油設施发起攻击,险些酿成大祸。此次苏莱曼尼事件后,伊朗也曾警告将向以色列和阿联酋发动报复袭击。
此外,美国为了在减少投入的情况下维持在中东的影响力,将更多借助性价比高、风险大的冒险行动。由于排除了地面作战的选项,美国在中东将更多依靠精确打击和定点清除,此类做法更加有效直接,但相比传统地面作战决策过程更短,也更容易因为决策不周而产生考虑之外的连锁反应。此次美军击杀苏莱曼尼显然并没有经过周密的考虑,对伊朗的强烈反应缺乏准备,也没有给美国的中东盟友预留应对时间。类似的情况可能在未来会继续发生。
表面来看,苏莱曼尼被杀所引发的风波似乎已经平息,没有造成灾难性后果,但这一事件所带来的深层次影响仍没有充分释放,而且很可能将美伊关系推入一个新的阶段。此次行动无疑将增加美伊两国的历史仇恨,不排除伊朗在日后寻求向美国复仇的机会。长期来看,美伊关系可能出现三个新的趋势:
首先,美伊之间的谈判和接触可能长期停滞,伊核协议重启的前景更加暗淡。美国此次行动给伊朗政府释放出了非常消极的信号,即美国政府和军方已经将伊朗政府高官和伊朗政权本身作为定点清除的目标。在这种背景下,伊朗国内精英层支持与美国妥协的声音将显著减少。在无法得到美国安全保障的情况下,伊朗与美国的接触也会受到诸多限制。虽然伊朗没有正式退出伊核协议,但这一协议已经实质上失效,无法成为美伊之间谈判和缓和关系的筹码。
与此同时,伊核危机可能再次升温,伊朗或采取更多针对美国的行动。美国的任性而为加剧了伊朗对自身政权安全性的担忧,或促使其重新考虑核能力发展的意义。在伊朗看来,美伊关系已经很难更糟,拥核自保成为一个更为现实的选择。即便伊朗不追求突破核门槛,也可能采取更多边缘政策,在避免引发美国和中东国家群起而攻之的情况下,让各方更直接感受到伊朗的能力和威慑。
不容忽视的是,美国对伊制裁可能让世界更多国家更深地卷入美伊矛盾中。美伊此轮危机过后,美国继续加码对伊进行制裁,并将更大范围的伊朗企业纳入制裁名单。美国对伊朗的制裁不单影响美伊关系,也将影响众多与伊朗存在商业往来的国家和企业。其中,中国和欧洲与伊朗经济往来相对密切,由于美国对伊朗制裁具有次级制裁性质,即不仅制裁伊朗实体,也制裁与伊朗实体有交易的外国企业,这将让一些中国和欧洲企业很可能因此受到美国的不公正待遇。作为伊核协议的参与方,中国和欧洲一直不满美国单方面退出协议,也不认同美国对伊朗实施的单边制裁。2019年1月,欧洲发布针对伊朗的非美元贸易结算系统,正式掀起了“去美元化”的运动。美国加大对伊朗的制裁,将推动各国采取更多类似行动,抵制美国的次级制裁,而这将让美伊矛盾的影响继续扩大。●(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责任编辑:王碧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