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查尔斯·托德
拉特利奇记得那个新兵蛋子是什么时候上前线的。杜格尔·克尔身材结实,却没有大部分同龄人的个子高。是一名好士兵。话不多,可靠。一年,不,一个月,甚至一个星期不到,他就将成为众多阵亡士兵中的一个。和往常一样,拉特利奇那天晚上特意抽了点时间叫这个新兵过来,和他说了一会儿话,问他是什么地方人,还问了一点他的家庭情况。等到要给阵亡士兵的家人写信的时候,对士兵的情况有所了解还是很重要的。
杜格尔说:“我来自格拉斯哥。没有家人。打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在孤儿院了。”
是个孤儿。没有妈妈为他伤心,没有爸爸为他私下哭泣或者在公共场所夸耀他的英雄事迹。
“祝你好运,孩子。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打仗可不简单,从来就不简单啊。”
杜格尔咧嘴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有感染力。“谢谢您,长官,我觉得我不会有问题的。我早就想当兵啦。”
这次谈话之后,拉特利奇就时不时地看见杜格尔执行各种任务的身影。杜格尔做事的时候动作迅速,姿势优雅,从不抱怨。麦克纳布中士喊他“小弟”。一天晚上,哈米什站在拉特利奇旁边,两人一起观察“无人地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用于防御的重机枪主宰了整个战场。进攻方必须跑过一片密布铁丝网和弹坑的开阔地,付出惨重的代价,才能冲到敌人面前。那片开阔地就叫“无人地带”。——译注)对面的德军防线,哈米什提到了杜格尔,说他是个“好人”。前线的其他老兵都像父亲一样关心着他。
他们眼下有一个任务:端掉德国人的机枪掩体。在此之前,拉特利奇一直没有机会和杜格尔靠得那么近。拉特利奇叫大部分士兵向德军的前线发起冲锋,以吸引他们的注意,他和其他五名士兵朝着机枪掩体的背面爬去。德国人在那里没有派兵防守。拉特利奇他们到了机枪掩体跟前才一跃而上,德军的机枪手根本来不及调转枪口,保护他们的侧翼。
德国人完全没想到他们偷袭。
有两名士兵倒下了。拉特利奇拿着手枪,带着另一名士兵跳进机枪掩体,杜格尔则站在掩体边上,手持步枪,随时准备射击。德军机枪手和副射手慢慢站了起来,年轻的脸上带着震惊。他们的手开始往上抬。他们准备投降了。但是,拉特利奇还没来得及问德国人几句话,杜格尔就连开了五枪。
拉特利奇生气地转过身,喊道:“够了!”但已经迟了。两名德军士兵都被打死了。拉特利奇和杜格尔的目光相遇。在杜格尔的眼睛里,拉特利奇看到了一种令他不安的东西。
拉特利奇破坏了机枪之后,带着手下的人扶着伤员,回到自己的战壕里。
后来,他问杜格尔,德国人已经准备投降了,他为什么还要打死他们。
“他们是机枪手,对吗?贱得不能再贱了!”
“是的,在前线打仗的人都这么说,”拉特利奇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你有权当场打死他们啊!”
“是的,长官,”杜格尔眉眼低垂,面带悔恨,慢吞吞地说,“我当时的情绪有点失控——我太兴奋了。”
拉特利奇听到这里,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其他人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形,但他看到了。别的士兵拍着杜格尔的肩膀,他们并没有称他为凶手,而是喊他英雄……
但杜格尔射杀德军士兵时的表情深深地刻在拉特利奇的脑子里。他好像……很高兴。这解释不通啊。他竭力劝自己,这个人还年轻,上前线才一个星期;但拉特利奇在战前就是一名警察,见过的惊悚场面太多了。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杀手……
后来有机会的时候,他和哈米什说了自己的想法。那個苏格兰人摇摇头。“我没发现他有什么毛病啊,”他半信半疑地说,“但我以后会注意的。”
在随后的七十二个小时里,拉特利奇有更多的事情要考虑,所以就把杜格尔的事抛在脑后了。德国人在向前推进,在敌人猛烈炮火的攻击下,他手下的人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哈米什向他报告了人员伤亡情况之后说:“有件事必须说一下,那个杜格尔的眼睛好,他比我还先发现敌人的狙击手。”
在拉特利奇认识的人当中,视力比哈米什·麦克劳德下士好的人他还没有见到过。
“他打死那个狙击手了?”拉特利奇问,“或者是你打死的?”
哈米什咧嘴笑了。“我和他抛硬币,结果他赢了。二等兵奇泽姆说,那一枪很难打。”
奇泽姆是他们的狙击手,生于苏格兰高地上的一个猎场看守家庭。
拉特利奇听了哈米什的话,什么也没有说。
哈米什接着说:“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他击中目标之后的那种兴奋劲儿有点过头了。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枪法准而自豪,还是因为打死了德军狙击手而狂喜。那个德国人隐蔽得很好。”
“是啊,他好像喜欢杀人。”
哈米什耸了耸肩膀。“那不就是士兵该干的事嘛,但是……”他停顿了好长时间,然后又耸耸肩,但这一次好像只是做给自己看的,“他从来不抱怨。他什么事情都抢着干,从不退后。”
拉特利奇和哈米什并肩站在寂静的夜里,仰望天空。一团团乌云飘了过去,星星露了出来。现在,拉特利奇可以清楚地看见猎户座,还有大熊座。
过了一会儿,哈米什说:“尽管他是一名好士兵,但他身上有种东西让我没法喜欢他。他好像缺了点什么,但我说不出来。”
拉特利奇说:“我听到弟兄们喊他‘幸运儿。”
“是的,他的运气是好。他好像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似的。”
拉特利奇的手指伸到袖子上的一个破洞里。那颗子弹没有打中他,只留下了这个弹孔。子弹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他在轮流站岗的时候很安静,列队的时候也喜欢站在队尾。他几乎从来不提自己的个人情况。我问过他。他说没什么好说的。从来没有人给他写信。”
“他是孤儿。”哈米什提醒道。
“是的,”拉特利奇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没有过去。”
哈米什轻声笑了笑。“伙计,你现在不是警察,在这里不是警察。他很年轻。两天前我看见他在装模作样地刮胡子呢。”他在黑暗中咧嘴笑了,白色牙齿在战壕中闪闪发亮,“可惜啊,没刮到胡子。”
后来到了白天,拉特利奇和迈克雷中士谈到了杜格尔。
迈克雷中士说:“奇怪啊——你注意到了吧,谁也不喊他的全名,只叫他‘杜格尔,就像喊小孩子一样。”
“他看上去像个孩子,”拉特利奇说,“他的心智好像没有跟得上身体的发展。”
迈克雷皱起了眉头。“他是一名好士兵,”他把哈米什的话又说了一遍,“可是,我总觉得他靠不住。”
拉特利奇扭头看着迈克雷饱经风霜的脸。脸的主人1912年从部队退伍,但又被征召入伍,加入了这场战争。
“你这话听来有些奇怪啊。”拉特利奇说。
“确实是这样的。他往德国人战壕那边冲锋的时候简直是不顾一切,好像什么命令都听不到了。他老是想着要靠近他们。德国人被打中后,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他还是要过去,好像是要看看他们的脸。他做这样的傻事,会吃子弹的!我们只得派其他人去把他揪回来。我不喜欢他这样的傻子。”说到这里,迈克雷中士停了下来,听了听远处隆隆的炮火声,扭头叫手下的人注意安全。“但他是一名好士兵。”他又说了一遍,好像是在说服自己要相信这个事实。
后来,拉特利奇找到杜格尔,和他说到他冲锋的时候太莽撞,会给连队里的其他人带来危险的时候,杜格尔咧嘴笑着说:“那样我打死的人多。”他好像在记录着自己打死了多少德国兵。“昨天我打死了十六个。每一个我都确认过了。”他似乎有点困惑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打仗的时候我就是觉得快乐。”
拉特利奇听了这话,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警察感到了不安。他警觉起来。自己面对的是个以杀人为娱乐的人。他捕捉到了这个人的弦外之音。但是,对于拉特利奇的疑心,杜格尔这孩子似乎浑然不觉。相反,杜格尔好像讶异于他自己的直言不讳,承认自己喜欢杀人。他似乎迫切地希望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在随后的日子里,拉特利奇观察着杜格尔,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要不要和那孩子的顶头上司说一下他的情况呢?杜格尔并没有犯什么错误,也没有做出什么事证明拉特利奇的担心是正确的。然而,在拉特利奇的脑海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战争结束之后的杜格尔能够适应和平时期的平民生活吗?回家之后他会不会继续做他喜欢的事,直至最后被苏格兰场的警察抓住并处以极刑?他的杀人嗜好会不会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结束?
这些问题他一个也没法回答。他没有时间……
他们又遭到攻击了。德国人在炮火的掩护下,向英国人的防线推进。他们此举是想试探一下德军阵地北部英军阵地的虚实。英国人发动了强烈的反攻。他们夺回了德国人刚刚控制的一块地方之后,开始清点伤亡人数。他们所有人都回到了战壕里——除了麦克斯韦尔,因为他被铁丝网钩住了。派去救他的两个人都被德国人打伤,最后只得痛苦地爬回安全地带。“他在抽搐,但根据我看到的情况,他已经死了。”回来的两人之一告诉哈米什,然后摇摇头。
“我们等天黑后再把他弄回来吧。”哈米什说。
麦克斯韦尔被吊在铁丝网上,四肢抽动,有一只手似乎在发出召唤,叫战友们赶紧去救他。这一幕对整个防区的士气影响很大。麦克斯韦尔的人缘很好。对于死亡,士兵早已习以为常,但是,眼睁睁地看着战友在那里受罪却无能为力,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那些刚到前线的新兵蛋子都被吓到了。一名新兵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另一名新兵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似乎在詛咒挂在铁丝网上的那个人。那天晚上,迈克雷中士又派了两个人,想把麦克斯韦尔救回来。德军那边一阵扫射,那两人都死了。
这是拉特利奇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了。看着麦克斯韦尔在那里奄奄一息,他不禁祈祷起来,上帝啊,让这一切赶紧结束吧。
终于又有一名士兵主动请缨,要去把麦克斯韦尔救回来,但迈克雷没有同意他去。哈米什一边将那名士兵带到旁边去,不让他看见麦克斯韦尔,一边说:“有时候啊,人脑中枪之后,心脏还在跳。他根本不知道他在抽搐!他已经没有感觉了。”哈米什的声音很大。他是故意说给大家听的。
“我希望有人开枪打死他,让他摆脱痛苦。德国人为什么不替我们这样做呢?”有人哽咽着,气愤地说。
“要他们发善心?根本不可能!”迈克雷中士说。
哈米什说:“他们知道,只要麦克斯韦尔吊在那里,我们就会不断派人去救他。他们已经打死打伤我们四个人了。”
这时,杜格尔走到战壕跟前,举起了步枪。
铁丝网上的那个人身体一软,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杜格尔说:“结束了。”他的脸上闪过一种阴暗、残忍的表情,虽然稍纵即逝,但拉特利奇还是在杜格尔转身之前看到了。
他很开心,他想,战争结束后,他会继续杀人的。
迈克雷中士朝杜格尔·克尔喊叫着,说要送他上军事法庭;其他人静静地站着,盯着杜格尔,一脸恐惧。
杜格尔径直走开了,丝毫没有理会他们。
那天晚上,拉特利奇在给杜格尔小时候待的那所孤儿院院长写信,因为他想了解杜格尔的情况。这时,二等兵奇泽姆跑来找他了。奇泽姆性格沉着,处变不惊,举枪时手臂稳重,是他们最好的狙击手,但眼前的这个男人气得表情扭曲,双手发抖。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挂在铁丝网上的,”他说,“是我的好兄弟,可是你却让那个杂种开枪把他打死了!”
“我没有让任何人打死麦克斯韦尔二等兵,”拉特利奇语调平静地说,“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止,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那为什么不把他送上军事法庭?他这是谋杀!”
“迈克雷中士已经把这事报告给少校了。但是,大家都觉得那是在做好事。德国人利用麦克斯韦尔把我们的人引出去,然后开枪。再说他已经死了。第一次派去救他的两个人回来都说他头部中弹,喊他已经没有反应了。”
“他还活着!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他还活着!我们不应该打死自己的伤员。”
但是有的伤员的确被自己人打死了,而且还不止一次,拉特利奇真想这样回答他。也许像麦克斯韦尔所处的那种情况不会打死伤员,但是如果遇到那些躺在弹坑里痛不欲生的伤员,他们确实帮他们解脱过。确实有过这样的事……可是,如果他这样说,奇泽姆的心里就好受了吗?
“我怎么向他的家人交代啊?”奇泽姆责问道。“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啊?”他整个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声音也开始发抖,“我很快就要娶他的妹妹为妻,上帝啊!我该怎么和她说呢?”
“你就说他在作战时牺牲了,”拉特利奇说,“我已经给他的家人去信了,在信里,让他家人难受的话我一句也没写。你也不许说。你知道的真相只能烂在你肚子里。”
“我做不到。你这是在叫我纵容杜格尔的行为!”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不管你个人对杜格尔有什么看法,你都不应该让麦克斯韦尔的家人再遭受一次打击,”拉特利奇冷冷地说,“他们已经失去了麦克斯韦尔。明白了吗?”
奇泽姆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琢磨拉特利奇说的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长官,我明白了。我保证不会让他的家人听到一丝风声。”
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又问了一句:“你觉得司令部那边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们正在为凡尔登而犯愁呢,”拉特利奇毫不隐瞒地说,“法国人快守不住了,为了帮他们,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是啊,你这么说我就想明白了。”奇泽姆点点头说,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拉特利奇写好了那封询问杜格尔有关情况的信,叫通信员拿走寄了。他走到外面的夜色里。他想再找奇泽姆谈谈。等找到他的时候,看到他已经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奇泽姆能解开心结吗?
眼下整个连队的人抱成一团,死守着这块阵地,但与此同时,他们的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上司命令他们走出战壕向德军阵地推进,大部分人就会成为炮灰。在这样的情况下,麦克斯韦尔的死会不会成为连队这个健康肢体上的溃烂伤口呢?
麦克斯韦尔的尸体已经在天黑之后弄回来了。显然,即使他们把他救回来,送到医院,他也不可能活下来——他的半个脑袋都被打飞了。
无论杜格尔做的事多么令人憎恨,这显然也是仁慈之举。但这样做很冷血,年轻的二等兵奇泽姆难以接受。就这件事而言,自己该做点什么。为了杜格尔,拉特利奇告诉自己。他觉得如果要惩罚杜格尔,这个孩子肯定不接受,或者说不愿接受。
他四处寻找杜格尔,发现他也在沉睡,那是问心无愧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沉睡。
接下来的几天,阵地上硝烟弥漫,炮火纷飞,拉特利奇根本没时间考虑杜格尔,也没有时间找任何人商量自己的两难处境。
那天的最后一次进攻开始了,拉特利奇带领杜格尔、哈米什和另一个人跑过“无人地带”,朝着德军的防线发起了冲锋。当然,这是徒劳之举。与此同时,奇泽姆和另外两名狙击手找好了位置,隐蔽妥当,因为他们要干掉德军的狙击手。这个敌人的伪装太出色了,到目前为止,谁也不知道他藏身何处。拉特利奇希望他们在进攻德军阵地时,能够把这名狙击手引出来。另外,有情报显示德军的防线在这里最为薄弱,如果他们发动强攻,说不定能拿下这个地方。
但是,拉特利奇心里暗想,司令部的那帮家伙叫他们发动进攻,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杜格尔一边往前冲,一边开枪。他开枪的时候和往常一样,还是一副冷冷的樣子。只要敌人的脑袋冒出战壕一点点,他就能干掉他们。他瞄准了目标之后毫不留情,射击技术令人惊叹。他眼睛里的那种神情又回来了。那是嗜血带来的兴奋,那是杀手才会有的表情……
这时,杜格尔的身体突然一转,踉跄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虽然拉特利奇是军人,但还保留着以前做警察时敏锐的观察力,他注意到杜格尔身体翻转的方向有问题。但后来他只顾忙着带领手下的人后退,就没有细想,因为德国人那边突然来了大量的援军。英国人的进攻失败了。
他们把杜格尔和其他死伤人员一同背到战壕里。拉特利奇急忙过去看他的情况。哈米什站在拉特利奇身后,从他的肩膀上方看着杜格尔。
“这不可能是德国人的子弹。”哈米什轻声说,因为他只想让拉特利奇一个人听见。
“是我们自己人开的枪?”拉特利奇低声问。
“嗯,但不在那些和我们一起冲锋的人当中。你瞧,子弹的角度不对。”
“我看到了。是的。”
“我们右边的狙击手是奇泽姆,打中杜格尔的可能就是他。”
哈米什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其实,拉特利奇早已有了同样的结论。奇泽姆今天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再说了,其他还有谁会想到这么聪明的办法呢?
迈克雷中士走了过来,站在他们身边。“一名好士兵。”说着,他摇摇头。
这是一句墓志铭,是对一个人在战争中所发挥作用的认可。
拉特利奇觉得这句话实至名归,但还欠缺了一点什么。他把这个想法埋藏在心里,没有和任何人说。
接着,他说他想见见奇泽姆。
“他死了,”迈克雷带着深深的遗憾说,“他们刚刚把他的尸体运回来。”
了解真相的步伐到此为止。
蹲在杜格尔旁边的拉特利奇站起身来,走到其他士兵跟前,逐一询问他们的情况。做完这件事之后,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杜格尔死了。奇泽姆死了。结束了。
但他内心的警察思维还没有停下来。他不满意。在战争中,杀人的方式直截了当,杀人的行为比比皆是,杜格尔这个孩子天生就是一名杀手,他在战场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吗?也许他只是在射击方面有过人之处,少不更事的他无法理解自己的技能对他人的生命意味着什么。
就拉特利奇而言,无论是住在心里的那个警察还是眼下作为一名军官,他都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杜格尔应该死于奇泽姆之手吗?奇泽姆本人是不是杀人凶手?这些将成为他心里解不开的结。在他的余生里,他将一直耿耿于怀。
十天后,到了6月底的时候,杜格尔原来待的那家孤儿院来了一封信。
“这孩子很不一般,”信里写道,“整天闲不住,很有爱心。但是,他的身上有一件事让我恐惧,而且现在依然如此。这么说吧,他喜欢放火。只要看见东西烧着了,他就高兴。对此我们很担心。但是,当我们的马厩被烧塌,里面的马都被烧死,然后他逃走了的时候,说实话,我们又暗自开心。我们一直想找到他的下落,但运气不好,没找到他。您能把他给我们送回来吗?要知道,他才十四岁啊,根本不应该参军打仗。我已经给上校写了信,问我们能不能把他要回来。但是,我心里的希望是他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不要到孤儿院来。这么说一个孩子,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这表示我已经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了。说真的,他让我害怕,不是一点点害怕……”
拉特利奇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封信给哈米什看。哈米什从头至尾看完之后说:“可怜的孩子。他是一名好士兵,但他对杀人那种喜欢已经偏离了正常范围。他再也回不去了。孤儿院的院长这下该放心了。”
悬案终于有了结果,拉特利奇想。住在心里的那个警察似乎在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做的了,而且也不应该做些什么。让死者安息吧。
但在他的脑海里,杜格尔咧着嘴乐呵呵的样子栩栩如生。奇怪啊,他想,这孩子表面上无忧无虑,没想到他在心里有所隐藏。一个黑暗的巨兽正慢慢苏醒,通过步枪的枪管,他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从出生到死亡,杜格尔·克尔似乎在短暂人生的某个阶段失落了一样东西,它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寻回。也许,这样东西就是他的灵魂吧……
(王好强: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45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