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梅
摘 要:叶承宗是明末清初山东历城文人中的重要一员,他的杂剧《贾阆仙》《十三娘笑掷神奸首》《狗咬吕洞宾》为亲友评点,评点时间主要集中在顺治初年至顺治四年,具有一定的时代特色。主要体现在承袭大于创新,评点沿用元明时期“六字三韵”“化工神品”“自然本色”等戏曲理论,在“宗元”思想影响下衍生出“崇明”心理,将徐渭、汤显祖纳入与元代戏曲相同地位,树立起清初杂剧模仿、比附标杆,自觉参与了《四声猿》《牡丹亭》等戏曲经典化的构建。
关键词:山东文人;叶承宗;杂剧;《贾阆仙》
中图分类号:J8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0)01-0068-06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0.01.010
Abstract:YE Chengzong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literati in Licheng city, Shandong area at the turn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hose miscellaneous dramas such as Jia-lang-xian and The Dog Bites LV Dongbing, were commented mainly from the first year to the fourth year of Emperor Shunzhis reign, reflecting certain features of the era. The comments demonstrate more inheritance than innovation that inherited the drama theory in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worshipping theories in Yuan Dynasty”, there evolved a mentality of “advocating theories in Ming Dynasty”, positioning XU Wei and TANG Xianzu as prominent as Yuan Operas, setting benchmarking for miscellaneous drama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nd participating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lassic operas such as Peony Pavilion consciously.
Key words:Shandong literati; YE Chengzong; miscellaneous drama; Jia-lang-xian
葉承宗是明末清初山东历城文人中的重要一员,其文学成就在历城影响颇大,尤其以诗歌、戏曲受到后世研究者的关注。王君的硕士论文《叶承宗〈泺函〉研究》,对叶承宗及其文学创作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论述。本文仅从叶承宗杂剧评点入手,探讨明末清初杂剧评点的特色,及其对元明代戏曲理论的继承、对清代戏曲评点的开拓。
一、叶承宗杂剧创作概述
叶承宗(1602-1648),字奕绳,号泺湄啸史,山东历城人。天启七年(1627)举人,顺治三年(1646)进士,顺治四年(1647)授临川知县,顺治五年(1648)被叛乱者金声桓执,不屈自尽。
叶承宗一生著述颇丰,今存文集为顺治十七年友声堂刻《泺函》十卷。据《泺函》目录,叶承宗所作戏曲共十四种:《贾阆仙除日祭诗文》《十三娘笑掷神奸首》《猪八戒幻结天仙偶》《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羊角哀死报知心友》《狂柳郎风流烂醉》《莽桓温英雄惧内》《穷马周旅邸奇缘》《痴崔郊翠屏嘉会》;《北曲》(三种):《狗咬吕洞宾》《沈星娘花里言诗》《黑旋风寿张乔坐衙》;《南曲》(二种):《百花洲》《芙蓉剑》。
由于叶承宗生前文稿几经战乱兵燹而散失众多,今见《泺函》并非原稿全貌,而是其弟叶承祧经十余年费心寻索,才最终付梓。友声堂刻《泺函》仅收录《贾阆仙》《十三娘笑掷神奸首》《狗咬吕洞宾》《孔方兄》四种杂剧,前三种均有评语,得窥叶承宗杂剧评点之貌。
《贾阆仙》全剧一折,共八条眉评,三段总评,评点者为“田御宿”“泺湄啸史”。《十三娘笑掷神奸首》全剧两折,首题“稷门啸史戏笔 泺阳季子点次”。全剧共十条眉评,四条夹批。第一处眉评点署名“一梧”。《狗咬吕洞宾》全剧一楔子并四折,首题“稷门啸史戏笔 泺阳季子点次”。全剧四十一条眉评,二十五条夹批。评点者为林宗、黔僧、一梧、缨湖主人、泺阳季子、情痴子、颠墨生等七人。
二、评点者与评点时间
(一)评点者身份
叶承宗杂剧的评点者,主要分为两类:一类署真实名号,主要为泺湄啸史、泺阳季子、田御宿,生平经历可查。一类署化名别号,如黔僧、一梧、情痴子、颠墨生等人,其生平多不可考。
叶承祧(1602-1648),字奕绍,承祧无举业,随兄侍读,因叶承宗号“泺湄啸史”,叶承祧自号“泺湄季子”。叶承宗于乱中自尽后,“弟承祧焚其尸而奔告征南大将军固山额正谭仁泰,仁泰以承宗忠烈,奏授承祧兴安县知县”[1]644。此后叶承祧历任贵溪知县、湖东三府屯务、平阳府同知、西安府同知,颇有政绩,为百姓拥戴。
田御宿,即田时震,字出孟,号御宿,陕西富平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先后任灵宝知县,崇祯二年擢御史,屡次弹劾吏部尚书王永光,后贬为江西右议、山西参政,后罢归,卒年不详据《明史》,崇祯十六年(1643)李自成军攻克临潼、西安,欲授田时震伪职,田时震不屈而死。但査继佐《罪惟录》记载其入清为遗民,故存疑。。乾隆《富平县志》载其撰有《奏疏》一册,《履难记》一册,今不存。
在化名的评点者中,缨湖主人应是山西历城人。濯缨湖,亦称濯缨泉,“在山西省历城县城内西北。本名灰泉,元改今名。《齐乘》:‘府城内灰泉最大,自此以北,珍珠以下皆汇于此,周围广数亩,当是大明湖之源也。”[2]
乾隆《历城县志》卷十四《古迹考》“德王府”条:白云楼在濯缨湖南,珍珠泉上,今规入藩。府于楼旧基起亭曰‘白云亭[1]248。又,《德藩庄王白云亭记略》:“此处有七十二泉,惟白云珍珠、濯缨灰泉在府内。旧有白云楼,岁久倾颓,尚有基址,高丈许,一亭欹立池南,有濯缨一亭,因修展府第有碍屋宇,亭废泉存。”[1]248-249乾隆《历城县志》卷十六“王府新池亭”条:“濯缨湖,俗名王府池,明德藩白云亭在其上。”[1]286多种记载表明,濯缨湖与德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濯缨湖本属于德王府花园的一部分,缨湖主人可能是当时的第八代德王朱由栎(崇祯十三年(1640)六月嗣位,崇祯十七年(1644)六月降清)。。
在叶承宗的传世文集《泺函》中,无法找出其与杂剧评点者(除叶承祧外)的诗文往来线索。与之相反,其与诗文评点者怀晋、韩维岳、高珩、王嘉鱼、刘纬、孙建宗、郝焜、郝炯、郝棫清、甘伯升、高虞祥、王攀也、傅以渐等人,则大多有酬赠唱和。由此看出,叶承宗的诗文评点与杂剧评点分属于不同的朋友圈子。叶承宗杂剧的评点者大多难以考探,在文学史、戏曲史上的成就只能通过其评语推断,或是出于对戏曲不登大雅之堂的不屑,或是出于明末清初的文字避祸,他们评点时主要题署化名。
(二)评点者与叶承宗的关系
1.兄弟关系
叶承宗比叶承祧年长十岁,以兄之名,而兼师长,承祧对其兄十分尊敬。“余兄弟乳胞同气,情兼师友,风雨连床、不离跬步。”[3]叶承宗致仕后,叶承祧随之前往临川。叶承宗去世后,叶承祧花十余年时间,四处求访,最终“与友人刑子琬、薛子霁、侄子青箱,缮写校订,补缀成篇”[3],才有了传世的《泺函》。叶承祧如此费心尽力地完成其兄生前之志,兄弟之情不明而喻。
2.相交友人
叶承宗生平绝大多数待在山西历城,其评点者,多是历城文人,与其相识相交。如林宗在评点《狗咬吕洞宾》第三折【幺篇】:“六字三韵极难押......却被啸史觑看。”[3]以“啸史”相呼,足见二人关系非薄。且评【楔子】“亦奇幻超忽,亦慷慨悲愤,亦滑稽调笑,亦苍劲整严,其于后先诸啸,进于化矣”,认为《狗咬吕洞宾》是“四嘯”“后四啸”中最杰出的作品,可见其对叶承宗的戏曲创作非常了解。在《贾阆仙》中,田御宿评点【太平令】“穷攻力搜,横见侧出而押韵天然稳贴,绝无强凑硬捏之痕。叶公于此道,可谓妙入三昧矣”。此处以“叶公”尊称叶承宗,亦可见评点者对作者绝非陌生,而是悉知的。
由此可知,叶承宗杂剧的评点者,主要是他的亲朋友人,其中不乏关注叶承宗创作始末的友人,他们往往不自觉地在评点中流露出对叶承宗的认知。
(三)评点时间
1.评点于顺治四年(1647)之前
早在出仕之前,叶承宗已作《泺函自序》,且高衎作序时间和叶承祧作序都说明,《泺函》的成稿和评点完成于顺治四年(1647)之前。
《泺函》首高珩作序于“丁亥孟春”,即顺治四年(1647),可知《泺函》的写作评稿基本完成于叶承宗出仕(顺治四年1647)前。
《泺函》收录叶承宗《泺函自序》一文,序中解释集名来历“泺函者何,泺上书函也”,“入此函者惟若干种,是皆手评目校,口诵心怡,爰乃板而函之泺上,是故谓之《泺函》,而函之者泺源叶子承宗也。”知《泺函》是叶承宗在泺上所著,即历城时期,当时评点几定,乃作自序,准备付梓。
《泺函》卷二《以友声堂诗稿呈比部韩长孺年兄教正》一诗,云“谁怜左掾十季赋”,可知《泺函》的撰写时间长达十年,且当时叶承宗是“左掾”身份,尚未出任临川县令。
叶承祧序:“评骘几就,恭遇新朝开科,名隽春闱,一行作吏,首仕临川。于时道虞梗阻,余亦间关偕从,携全稿而南也。”[3]“评骘几就”,“全稿”,可知《泺函》评点在叶承宗南向临川知前基本已完成。
2.评点于入清之后
《泺函》的写作历经明末清初,但杂剧评点中,评点者时有透露出清人身份,而非以明人自居。
如《十三娘笑掷神奸首》第二折【节节高】眉评:“笔酣墨恣,莫可端倪,余亟呼:明人无词,此何必不掩王、关而上?”使用“明人”一词,非称“国朝”,其意再明显不过。又如《狗咬吕洞宾》第二折【耍孩儿】【二煞】眉评:“黔僧云:曲至此,真神化矣。胜国诸人,亦当让马。”“胜国”亦当指明朝。
评点中流露出的“清朝子民”的意识,与叶承宗积极参加清初科举考试的出发点一致,即历城文人对于明清鼎革的历史动荡,并无太多适应新朝、不忘旧主的痛苦。
因而,叶承宗杂剧主要评点于清初的历城时期,即顺治元年(1644)至顺治三年(1646)之间。
3.评点于叶承宗出仕之后
由于出仕临川,而《泺函》尚未付梓。叶承宗命其弟叶承祧将书稿千里携南,途中因兵乱多有损毁遗失,其全貌之失始于此时。在临川期间,叶承宗对文稿进行了修订补充。《贾阆仙》即为“忆寻”之作:
“此余乙酉除日戏笔也,贮诸巾笥,携之而南,将图授梓,不意兵嬲,竟失元编,禅榻宵永,缘韵忆句,寻调缀篇复成完曲。”
《贾阆仙》的原稿和原评点内容均难得见。今所见《贾阆仙》是根据记忆修复的剧作,其评点时间可能是叶承宗为官临川时期,或是叶承宗殉职之后,叶承祧请人作评。
三、评点特色
(一)重视“六字三韵”
“六字三韵”,系出周德清《中原音韵·作词十法》:“前辈《周公摄政》传奇【太平令】云:‘口来,豁开,两腮。《西厢记》【麻郎儿】幺云:‘忽听、一声、猛惊,‘本宫、始终、不同。韵脚俱用平声,若杂一上声,便属第二着。皆于务头上使。”[4]周德清还指出“六字三韵”是关、郑、白、马等元代大家作剧之难处。其后,王骥德对周氏之论有所引用和发挥,臧懋循、沈德符、毛西河等人均有阐发。
《狗咬吕洞宾》评点者顺应周德清之说,提到“六字三韵”与“务头”的关系。第三折【麻郎儿】【么篇】“在你肚里怎的”眉评:
林宗云:六字三韵极难押,即能押而意不联。《西厢》‘是有、便休、罷手,已不如‘本宫、始终、不同矣。此所谓‘务头也,却被啸史觑看。”
此段评语来自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麻郎儿】【么】尾评:
首六字(指“忽听、一声、猛惊”),本调所谓“务头”,连用三韵,词家以此见巧。然须韵脚俱用平声。《中原音韵》引《周公摄政》传奇【太平令】云:“口来、豁开、两腮”,正此例。记中如“本宫、始终、不同”,皆用三平韵。后“世有、便休、罢手”及“讪觔、发村、使狠”,间用仄韵,盖其次也。[5]
林宗的评语显然是对王骥德评语的直接简化,其将“世有”误作“是有”,或为笔误。叶承宗曲词“在你肚里怎的”中前三个韵字“你”“里”“的”,均属《中原音韵》“齐微韵”,“你”“里”为上声,“的”为“入声作上声”,因此都是仄声韵,已经属于王骥德所言“盖其次也”,林宗却忽略了这一点,反而认为是高明的“六字三韵”,以“被啸史觑看”来抬高叶承宗的创作才能。其间不乏流露出评点者的主观誉美之情,正如许磐鸿《六观楼北曲六种》所言友人评点“必尽举过情之誉”[6]。
叶承宗创作《贾阆仙》时,化六字为八字,衍为“六字三韵”的长篇体。其自评:
泺湄啸史曰:徐山阴所演南北间出,乃当时新样锦机,在今殊成油调,颇为选家所不贵。且韵脚层见叠出,又犯德清所讥。吴心臣,慧人也。遂觉后来居上。余岁除酣饮,兴会偶及,遂成此调。多演数韵,借山阴粉本而滥觞,焉得无康成入室操戈乎?然韵脚不重,宫调不奸,略有微长,焉得起文长老子,与之细论文耶?
啸史又曰:……若夫后幅,乃效《四声猿》体,按【太平令·煞尾】,原系六字三韵,其上字必用去声。自文长创为八字四韵,衍为长篇,遂成绝调,而后来竟无有属而和之者,独吴心臣太史袭而衍之。余不揣鄙陋,因其调法,益广百韵,韵不复押,曲不南参,锐效郢音,遑恤邯步,海内明眼人当不以我为西颦之效也。
叶承宗称自己的【太平令·煞尾】是效《四声猿》体,认为徐渭将“六字三韵”衍为长调“八字四韵”,无人能继遂成“绝调”。“八字四韵”,并非指八个字中有四个字押韵,而是指七言排律,每句第五、七字押韵。事实上,徐渭《四声猿》中并无【太平令】曲,叶氏所指乃《玉禅师翠乡一梦》第二出最后一曲【收江南】,曲文三百余字,曲中自“俺如今改腔换妆,俺如今变娼作娘”始,旦、外一人一句,每句七字,句中第五、七字押江阳韵,最后两句“才好合着掌,回话祖师方丈”亦押江阳韵。
《贾阆仙》最后一支曲【太平令】,原曲并无“煞尾”二字。该曲自“生就的才松意慵,不晓得求通讳穷”始,每句七字,句内第五、七字押东钟韵,所押韵字有“松、慵、通、穷、崩、躬、逢、红、棚、虫、墉、蛩、宫、廱、缝、琮、嵩、重、庸、工、茸、供、烘、、蹤、鬉、、甍、宗、公、砻、镕、瞳、盲、崇、肱、濛、穹、鹏、翀、蓬、踪、虹、冲、邛、丰、豊、浓、邕、桐、鸿、舂、淞、枫、泓、峰、峒、弓、镛、饔、封、烹、绷、铜、憧、忡、潼、叿、钟、翁、聋、聪、充、弘、农、傭、终、曈、攻、熊、侬、僮、烽、栊、衷、咙、童、荣、横、讧、胸、悰、雄、轰、钟、风、咏”等97个字,其中仅“踨”“踪”“钟”“钟”重复。田御宿亦评此曲:“波澜层递处,转起转生,取象题中,拓境题外,穷思极想,又似一气呵成。意不堆砌,字不重复,韵不扭捏,妙合天然,杂之元人名曲中,不知谁为伯仲。”
虽然叶承宗、田御宿均对《贾阆仙》【太平令】另眼相看,不乏自得与赞叹。但这样的穷攻力搜,正体现了清初文人作剧对文字技巧的看重,反而离元杂剧的自然本色相去甚远。
(二)借用“化工”“神品”评点
今存叶承宗诸剧中,《狗咬吕洞宾》评点者最多,评语最丰富,评点者多处提到“化工”“神品”,褒誉该剧。
林宗认为《狗咬吕洞宾》情节“奇幻超忽”,感情“慷慨悲愤”,语言“滑稽调笑”,风格“苍劲”,结构“整严”。他将《狗咬吕洞宾》与“后先诸啸”比较,认为《狗咬吕洞宾》“进于化矣”。“化”是对李贽“《拜月》,《西厢》,化工也”[7]的直接承袭。化工,指造化之工,是天地所生,非人力可得。林宗认为《狗咬吕洞宾》超脱了人为痕迹,已经达到“化”的境界。
第二折【中吕粉蝶儿】“残雪初晴,早捱得飕飕风定,昨宵个梅月分明,却又早撒梨花飘柳絮,纷纷满径。泥滑滑脚踏层冰,可不冷落了少陵游兴。”眉评:“情痴云:无复笔墨痕迹,只觉寒香冷艳,娓娓侵人,真化工,真神品。”在情僧看来,此段曲词流畅自然,不饰雕琢,通过雪、风、梅、月、梨花、柳絮、泥径、层冰等物象的巧妙组合,将雪霁时的“寒香冷艳”一一晕染,没有丝毫文人气息,有如天生,故称“化工”。“化工”犹觉不足以称,又加“神品”以补。王骥德认为,“夫曰神品,必法与词两擅其极。”[8]338而达到神品,需要“意新语俊,字响调圆”,“其妙处,政不在声调之中,而在字句之外”[8]183,是创作的极高境界。此处,情僧以“神品”评论叶承宗此曲,没有从王骥德的观点出发指出词、法之妙,仅仅套用“神品”一词,表达由衷的赞赏之情。
同折【耍孩儿】【二煞】“如今人怕金刚、怕菩萨,扶竹竿、扶井绳,便兴词谁与、诛奸佞。从来犯夜人为寗,谁道杀人不姓曾,祸福事俱真难定。可笑俺峩冠学士,翻受欺横带白丁。”写石守道被当做犯夜人,被蔡奇纵狗咬伤,羁押在泰庙东廊受冻。该处眉评:“黔僧云:曲至此,真神化矣。胜国诸人,亦当让马。”“神化”一词,可视为“神品”“化工”的缩略语。从黔僧“曲至此”看,“神化”应该含有两层意思,一是韵律曲词方面,语言半白半俗,酣畅淋漓,无文藻绘饰;二是从情节情感上,指出曲词对黑白颠倒、恶人当道的人情世态的逼真刻画,引人共鸣。
以上三两处评语,非同一人同一时所评,却都将“化工”“神品”并提,俱是看到叶承宗戏曲语言的自然动人、合乎韵律,同时也反映出李贽“化工”说、王骥德“神品”论在明末清初的传播影响。
(三)以“本色”“自然”评点
“本色”历来是曲论家推重元曲的地方,堪称风标。明代曲论家何良俊说:“盖填词须用本色语,方是作家。”[9]徐渭推崇“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种妙处”[10]无时文气的本色语。大体上,“本色”乃指質朴自然、清理隽永的戏曲语言,与过于藻绘、典雅等案头化语言相对。相较而言,“自然”既是语言风格,又是一种文艺观,刘勰、梁廷枏、王国维都曾以“自然”论文论曲。“自然”指事物本来的样子,有如无心流露,恰到好处地表达剧情的语言。“本色”和“自然”意义相通而互有生发,在叶承宗的杂剧评点中也有所体现。
《贾阆仙》【折桂令】眉评:“本色点缀,精妙入神,自是词家当行。”“本色”与“当行”常常被评论者并提,或以为二者无严格差别,如徐复祚评《拜月亭》“无一板一折非当行本色语”[11],王骥德提出“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8]265;或以为二者各有所指,如吕天成认为“当行兼论作法,本色只指填词”[12],冯梦龙认为“当行者,组织藻绘而不涉于诗赋;本色者,常谈口语而不涉于粗俗”[13]。田时震此处将“本色”“当行”合在一起,倾向于二者无严格差别的观点,可见其对明代“本色”观的继承。
《狗咬吕洞宾》第一折【那叱令】眉评:“缨湖云:口头语,正得词家三昧。”剧中吕洞宾向石守道布施,石守道以贫穷婉拒:“尽屋里刷刮,也不过是残篇断札,尽肚里刳查。”“刷刮”“刳查”均是方言口语,叶承宗信手拈来,浅显通俗。评点者虽未直接标明“口头语”即“本色”,但谓之“正得词家三昧”,可看出其对浅俗语言风格的审美认同。
《狗咬吕洞宾》第三折【紫花儿序】眉评:“情痴云:曲入自然,竟涤金荡元矣。”吕洞宾施计搭救石守道时,看到他被困泰庙东廊的落魄样,感慨其“拘束了‘者也,淹滞了‘之乎,迟钝了‘毛锥”。讽刺书生迂腐酸气,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入木三分。有“之乎者也”用的妥帖而极具戏剧效果。第三折【绵搭絮】眉评:“情痴云:成语自然,逼真元人。”【绵搭絮】吕洞宾用“三年旱极”“六月霜飞”“人平不语”“天道何知”“虎落平阳被犬欺”“白日青天着鬼迷”等一系列成语和俗语以示石守道的蒙冤。这两处评点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将“自然”与元人戏曲作比较,正因为元人戏曲往往语出天然。故而,在情痴看来,“自然”之语是元杂剧成功的一大特色,叶承宗的戏曲语言也因“自然”而追步元人。
(四)“宗元”“崇明”心理并存
“以元代戏曲为矩范的尊体意识与皈依心态统称为‘宗元。”[14]1叶承宗杂剧评点中,评点者为了抬高评点对象,往往将其与前人、前作比较。不仅“宗元”,进而对明代优秀戏曲的热衷,是为“崇明”。评点者往往不由自主地将叶承宗杂剧与元明时期作比,以突出对叶剧的欣赏。其中出现较多的作家有徐渭、汤显祖,作品有《西厢记》《渔阳弄》,对标举的元杂剧则以“元人”“王、关”代之。
田时震评《贾阆仙》,多次以“非元人名家,未易有此手笔”“杂之元人名曲中,不知谁为伯仲”等语,认为此剧堪比元人之作。叶承宗在《贾阆仙》两段总评中,称效徐渭《四声猿》“之颦”。《十三娘笑掷神奸首》中“明人无词,此何必不掩王、关而上”,视叶承宗之剧高出王实甫、关汉卿之作,赞叹惊喜之外,未免过誉。
《狗咬吕洞宾》的诸评点,对前人前作的比附多从典故文意中产生。如第二折【石榴花】“恃着他家给千兵”眉评:“缨湖云:看他用千文,可惜不令汤若士见之。”《牡丹亭》第十七出《道觋》,用《千字文》六十六句,堪称《千字文》的妙入曲体。《狗咬吕洞宾》此句曲文亦出自《千字文》“户封八县,家给千兵”,不妨看作对汤显祖的致敬,故希望“汤若士见之”。第二折【斗鹌鹑】“这的是陌路相遇”夹批:“竟《西厢》矣。”将石守道与蔡奇狭路相逢,比作张生与崔莺莺偏殿奇逢,都以偶遇激发故事。
第三折【调笑令】眉评:“黔僧云:徐文长《渔阳弄》云:‘提醒人多因指驴说马。”黔僧引用之语出自徐渭《渔阳弄》【尾】,意在提醒世人,对曹操的嘲弄痛骂,实乃对当世的指斥。《狗咬吕洞宾》【调笑令】“道不得仓有余粮饱是饥”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清戏曲创作研究领域普遍地以元代戏曲为最高典范,这是明清戏曲“宗元”的具体表现。不难看出,元人杂剧的经典地位在评点者眼中无可撼动。王实甫、关汉卿作为元代曲家的代表人物,《西厢记》历经元明而不衰,周德清《中原音韵》保持曲论尊贵地位,皆成为评点者引用比附的重要对象。王骥德校注的《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更是以曲文评的统一性被叶承宗杂剧评点者接受、引用。同时,评点者眼中,杂剧与传奇并非泾渭分明,叶承宗剧作乃杂剧,但比附对象既有杂剧《西厢记》,也有传奇《牡丹亭》。这与明末清初南北曲混用,杂剧、传奇体制差异缩小的现象是一致的。
值得注意的是,叶承宗杂剧评点中还反映出了明代戏曲的经典化过程,评点者不时以徐渭之《渔阳弄》、汤显祖之《牡丹亭》为参照,借以突出叶承宗杂剧的光彩之处,实际正是“崇明”心理指引下《四声猿》《牡丹亭》跃为清代戏曲评论家眼中模范的证明。
结 语
叶承宗戏曲在其主要生活的历城文人圈中,曾经受到较多关注。顺治三年的科举状元傅以渐曾欣然作评:“《吕洞宾》诸杂剧,《百花洲》诸传奇,莫不独抒新裁,逞姿斗艳,现身说法,孤骞夷犹昨,愿辞百里,追踪苏湖而未之果。(《泺函》序)”其戏曲评点大多是随意的,具有鉴赏意味,一定程度反映了围聚在叶承宗周围的历城文人的戏曲观念,他们对元明已成的诸多戏曲理论召之即来,以清人之目光打量明代徐渭、汤显祖的作品,正是对经典戏曲的自觉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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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涂 艳 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