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我是个俗人,这一点从我对待窗外的风景可以知道。和女友马黛一起选房子时,她要选湖景房——“多好呀,可以一边做饭一边眺望湖景。”她无限憧憬地说。我不以为然,湖景有什么好眺望的呢?不就是一大池子的水。“水也好看呀,你想想,你煮着饭呢,煮着煮着,一抬头,哇,窗外就是‘滟滟随波千万里吔!不美?你出着恭呢,出着出着,一转头,哇,窗外就是‘江流宛转绕芳甸吔!不美?美得冒泡呢。”天哪!还绕芳甸!哪里有芳甸?楼盘一个连着一个,密密麻麻,除了狭窄的必要车道人行道,和用来区间的低矮灌木丛,中间连一个像样的草坪都没一个,还芳甸呢!“湖里还有凫呢!”“什么凫?”“呶!”马黛指了画册上的几只蓝绿羽毛相间的野鸭子给我看,我忍住笑,这个女人,连开发商做的宣传画册都信。她这是天真呢?还是其他?
果然,在我们住进来后,我们在湖里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凫,别说凫,凫毛也没见过,倒是经常看见一两个矿泉水瓶子,或蓝色红色塑料袋,在湖面上一荡一荡地漂浮着。
当然,这是在马黛家的厨房和卫生间“眺望”到的风景,在我家是看不见的。那时无论马黛如何劝说,我都不肯买湖景房。湖景房要比其他房子贵上一千多一平米呢,一百二十平米,就要多出十几万,我觉得犯不上。而且我也不像马黛那样热爱看湖景。比起一成不变的湖景,我更情愿看对面人家的起居室,看起居室有点儿像看电视连续剧。当然,你不能指望看到《后窗》那样惊心动魄的故事,那是希区柯克的惊悚电影,不是我们太平盛世的小区。起居室的画面,一般波澜不惊,和看湖水也差不多,十分单调。不过没关系,我把它当作纪录片看,像看《北方的纳努克》或《楚门的世界》那样。或者像看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那样。不过,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有时也是会有故事发生的。比如某天我就看到对面房子里的男人突然扇了女人一耳光。我激动得差点儿要把禹博士从书房里叫出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太不可思议了!要知道,在我们这个住满了文化人的小区,扇女人耳光这类事情,几乎和日食月食一样少见,差不多算奇观了。尤其那男人看起来还衣冠楚楚,那女人看起来还体面文雅,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是那种扇耳光和被扇耳光的人。他们发生什么了呢?我既激动兴奋又迷惑不解,恨不得马上和禹博士讨论分析一番。但我忍住了。他不是个能和我一起讨论这种事情的男人。我可以和他讨论对面人家阳台上的猫,也可以和他讨论柏拉图的《理想国》——恋爱时为了和他有共同语言,我是狠读过《理想国》和《对话录》的,这是他娶我的主要原因——“找一个可以谈柏拉图的女人,几乎和大海捞针一样困难”,他说。但婚后我就不和他谈柏拉图了,什么“理念世界”和“现象世界”,什么“洞穴”和“影子”,远不如邻居起居室的一个耳光有意思。但他不这么认为。对他来说,看和谈论邻居家的事情这有违他做人的道德修养,也低级趣味——这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看和谈论邻居家的猫就有修养,就不是低级趣味,但看和谈论邻居却没修养和低级趣味——对面人家养了只肥了吧唧的黑猫,特别懒惰,经常趴在阳台上一动不动,以至于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个黑垫子——我近视,不戴眼镜的话,是看不太清五十米之外的东西的。但有一天黑垫子突然活动了起来,我吓一跳,赶紧进屋拿眼镜戴上,原来是只猫呀!它围着一朵刚开的粉紫色绣球花转呀转呀,转个不停,我大叫书房里的禹博士:“嘿,嘿,快出来!”“干什么大惊小怪的?”他皱了眉出来,但出来后也看得兴趣盎然,并且很愿意和我讨论“喜欢绣球花是这只黑猫的个性,还是所有猫的共性”这种问题。但他不肯和我讨论邻居,“这性质完全不同”,他一副“不可与语”的轻蔑表情。我批评他没有庄子的齐物思想——“既然可以看猫,为什么不可以看人?既然可以谈论邻居家猫的生活习性?为什么不可以谈论邻居的生活习性?你这是歧视猫,还是歧视人?”他一向受不了排比句的,认为那种语言风格太咄咄逼人,没教养,不文明,于是转身进屋懒得搭理我了。不过,虽然我在禹博士面前强词夺理,其实我也知道我这个爱好有点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在外人面前——即使这个外人是马黛,我也不想坦白。当她极力劝说我买她家门对门或楼上楼下的湖景房时,我只说“太贵了太贵了!”然后坚持选了小區西边离她家有相当一段距离的非湖景房,那边最偏僻,也最便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耸耸肩。马黛没办法,只好悻悻然说,“也行,你可以到我家来看湖景。”
后来我确实隔三岔五地会坐到马黛家看一回湖景,倒不是我想看,而是马黛非要我去看,或者说是她家老蠹非要我去看。隔些日子老蠹就会怂恿马黛请我去她家吃饭——与其说是请吃饭,不如说是请做饭。老蠹喜欢吃我做的菜,特别是法式干煎鳎目鱼,还有芝士焗南瓜,还有酥皮洋葱汤。这几个菜本来是马黛的拿手菜,她喜欢买一些稀奇古怪的昂贵食材,且总是贵远贱近。比如猪肉,她不买本土猪肉,非要买西班牙猪肉,那种猪肉不论公斤卖而论克卖,像黄金一样。“有必要吗?”我问她。“当然有必要。一想到这些猪,曾经行走过西班牙,我就不禁心旌摇荡!”“天哪!你这个女人疯了吗?为一只猪心旌摇荡!”“你才为一只猪心旌摇荡!我这叫起兴你懂不懂?起兴!《诗经》里的文学手法。看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想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到西班牙的猪就想到三毛,想到《万水千山走遍》。你不觉得,吃一回这种猪肉,就好像读一回三毛?”“我不觉得,吃猪肉就吃猪肉,和读三毛有什么关系?”可马黛就是会把猪肉和三毛混为一谈的女人。按老蠹的说法,是“善于升华”的女人。马黛总能把吃喝拉撒升华到诗意的境界。吃喝好升华——可以买西班牙猪肉,可以用日本古色古香的“濑户烧”食器盛菜盛饭,还可以和《美国丽人》里的资产阶级女人卡罗琳那样,一边吃东西一边听古典音乐。拉撒怎么升华呢?马黛也有办法——住进湖景房后一边出恭一边看“滟滟随波千万里”的高级升华就不用说了,即便之前,我们住在桂苑的时候——桂苑是我们学校教工旧宿舍,简陋得很,这家和那家差不多,但马黛家就不一样,特别是卫生间。她家卫生间不像卫生间,而像别人家客厅,不仅摆放了花瓶,还铺了小方块有墨绿色藤蔓图案的土耳其地毯,还挂了古铜色金属框的油画。禹博士有一回饭后在她家用卫生间,回来后皱了眉问我,“为什么他们家卫生间要挂那样的画?”我大笑。这是马黛的幽默,或促狭。她在卫生间挂了一幅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禹博士后来再也没在马黛家拉撒。即使憋得再辛苦,他也要憋回我们自家的卫生间。
“我没法对着面包和苹果拉撒。”
我把这话说给马黛听,马黛笑得几乎岔过气去。
这是我喜欢马黛的地方,不论笑,还是哭,都奔放恣肆,有一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酣畅和气势。
我是个放不太开的人,“笑起来像紫甘蓝” ——甘蓝也就罢了,还紫甘蓝,马黛这么比喻,什么意思?她没说,我也不问。大概是说我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这是抱怨了。因为她在我这儿一向是畅所欲言的,包括她那些近乎羞耻的秘密。而我呢,即使两人处于袒裼裸裎的状态——偶尔会有那样的时候,比如一起在箱根泡温泉——我也是“尔为尔,我为我”的,这一点让马黛颇不满,她认为我对我们的友谊远没有她那么坦白和看重。
她这么想的时候,就会觉得很受伤,然后有意疏远我。我不解释,也不主动去找她。我一般任其自然。总是她先憋不住,隔不了几天,又来找我了。
不是我不看重和马黛的友谊,而是我知道,过于亲密的关系——不论异性之间,还是同性之间,总是长远不了。
人是奇怪的生物,总要“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其实怎么可能呢?别说朋友,就是夫妇,到后来还不是各鸣各的,或者干脆不鸣了,像迪莉亚·戴维斯《伊尔恩太太的沉默》里的伊尔恩太太:刚结婚时“或许她太能说了一些”,到后来“她的句子越说越短”,到最后“慢慢的她什么也不说了”。
我不认为马黛比我更看重我们的友谊,我们只是个性不同罢了,她是那种喜欢“嘤其鸣矣”的女人,而我呢,正好反过来,不怎么喜欢鸣,更喜欢听别人鸣。
或许这样我们才能做好朋友吧。
不然,两个人都鸣,鸣个不亦乐乎,最后肯定会鸣出问题来的。
法式干煎鳎目鱼以前我都没有烹庖过——别说烹庖,我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鳎鱼呢,我家经常吃的是翘嘴白和草鱼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鱼。但马黛对普通鱼没兴趣。她从不买草鱼什么的。“那是老戴爱吃的鱼” ——老戴是桂苑的门房,我们以前出出进进小区时,经常看到老戴低了头撅了肥臀在水池那儿洗草鱼。有一次我还和老戴切磋过红烧草鱼的作料问题,我一般习惯放生姜香葱小米椒,但老戴说放芫荽花椒味道更足。我后来试了一次,果然不错。这种时候如果马黛在,她脸上的表情就不太好看。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和这些人搭腔。“这些人”还包括小区裁缝铺的姚师傅,还包括生鲜店的陈姐。“和他们有什么好说的。”马黛说。这倒不是马黛势利,而是她天真,是林黛玉看不上刘姥姥那样的不通世故。也是,写“花谢花飞飞满天”的黛玉,和“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的刘姥姥有什么好说的?但我还挺喜欢和“这些人”说话的。从他们那儿,不单可以学到芫荽花椒烧草鱼更好吃,还能听到一些小区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比如生物系苏教授的女儿嫁了个新西兰人,那个新西兰女婿回国时不要苏教授精心挑选的有中国文化符号意味的檀木折扇之类的礼物,而非要扛个在婺源买的旧樟木箱子回新西兰。比如庄教授家又换保姆了。因为她家前一个保姆,故意把庄教授精心养的墨兰弄死了。兰花喜阴,庄教授明明交代了的。但保姆等庄教授一离开家,就故意把兰花搬到太阳底下去。大夏天的,几个大日头就把庄教授的宝贝墨兰晒死了。比起听教授们夸夸其谈学术或伪学术,我更喜欢听“这些人”说家长里短。
再说,怎么能不搭腔呢?“这些人”一看见我,总是“周老师周老师”叫得亲热。“路过小区门口时,你要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这样他们就不敢和你搭讪了。”马黛教我。她自己就这样,走起路来,笔直得像《到灯塔去》里的拉姆齐夫人。但我做不来。我从来不是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走路的女人。
马黛烹庖鳎目鱼时我只在边上看过一回,看过一回之后我做的鳎目鱼就让老蠹叹为吃止了。“上邪!上邪!”他一边夸张地吃,一边看着马黛说。这是在揶揄马黛呢,他不是说马黛“善于升华”吗?所以故意把“天哪!天哪!”升华成“上邪!上邪!”马黛不理他。老蠹又去看禹博士——禹博士也在呢,我们聚会总是这样,要么是两个人,要么是四个人。只要老蠹在家,马黛就会说“让你家拓扑学也来”。她总是把禹博士叫拓扑学。因为他开了一门《哲学拓扑学》的公选课——说“开了”其实不准确,应该说“打算开”,因为那课一直没开出来,我们学校研究生院对老师开选修课有规定:那就是一门课如果没有三个以上的学生选,就不能开。可《哲学拓扑学》经常只有一到两个学生选,有时甚至是零个学生。对此他十分恼火,尤其在我的《文学与电影》课成为热门课后——热到什么程度呢?学生选课时要眼急手快,不然就选不上,因为我在选课人数一项里有上限要求,不能超过三十个,超过三十个以上的课堂,我认为差不多就是妙玉嘴里的“饮牛饮骡”了。“现在的学生,实在——实在——”实在什么呢?他生气不说了,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说现在的学生不怎么樣,良莠不分,妍媸不分。只想看看电影,混个学分,不想学习真正的学问。这些话他虽然在我面前没有说出来,但在其他场合比如马黛家,他还是说过的。我不和他争论。莠就莠,媸就媸,反正学生喜欢我的课不喜欢他的课。对此我还帮他支过招,谁叫我们是夫妇呢。“又是拓扑学又是哲学,学生怕要吃了豹子胆才敢选这门课吧?你改动一下课程名字如何?改通俗易懂一点儿的,到时换汤不换药,你该讲什么讲什么,爱讲什么讲什么,反正他们选了也不能去教务处退选,等到听了之后,发现是门好课,然后口口相传,你这门课就算开起来了。”他冷笑了问我,“改成什么?《拓扑学与电影》?还是《电影与拓扑学》?”我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我也懒得替他出谋划策了,就让他的《哲学拓扑学》一直保持一到两个甚至零个学生选的纪录吧。这也好,省得他太傲慢。他这个人,一直有点傲慢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而是不少人的看法。包括马黛和老蠹。当然,老蠹不说“傲慢”而说“严肃”——“禹博士就是有些严肃。”也因为这个“严肃”,他几乎没有什么社交生活,平日也不爱出门。所以每次当我转述马黛的邀请时,他都要作“to be or not to be”纠结状,也是略微纠结一下,之后还是会“嗯”的。毕竟人是有社会属性的,即使再孤僻的人,也不能总是在家“我与我周旋”。何况他还想和老蠹下棋,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在马黛和我在厨房烹庖时,或者在饭后,他们总会下上一两盘围棋。“老蠹的棋艺还是不错的。”有时在回家的路上,他忍不住说。我就知道他又赢老蠹了。他输了的时候是不说话的,板了脸疾走,把我落下一大段路。而一赢,就爱说话了,走路的节奏也慢了下来,有散步的意思了。他平时不怎么愿意和我散步的。我有时心情好,会很配合地问一句,“你们今天下棋谁赢了?”然后他会尽量不喜形于色地说起下棋的事:一开始老蠹如何如何占上风,后来他又如何如何反败为胜。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就虚了耳听他。这是我练就的本事,一虚耳,近处的声音就模糊起来,而远处的声音反而清晰了。他和我谈柏拉图时我就这样,我两眼虚看着他作倾听状,其实他说什么我压根听不见,倒是对门孟师母在楼道里和保姆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记得十点左右带妞妞去楼下。”“晓得嘞。”妞妞是孟师母养的小母狗,天天要下楼的,不下楼就使坏,故意在他们家书房的沙发上撒尿。那沙发是孟教授的根据地,所以我经常听到孟教授气急败坏教训妞妞的声音:“你是不是淑女?你是不是淑女?”不过,如果我心情不好,或者不太好,当禹博士说“老蠹的棋艺还是不错的”,我就故意什么也不问。
在老蠹说“上邪!上邪!”的时候,禹博士一向严肃的表情会有一点点改变。“从紫甘蓝变成西兰花了!”马黛说。紫甘蓝本来是马黛用来描写我的,后来也顺带着用来描写禹博士了。她把我们叫作“紫甘蓝夫妇”。我不介意,紫甘蓝就紫甘蓝吧,挺好的。总比牛头梗好吧?马黛把我们小区的李博士夫妇叫作“牛头梗夫妇”呢——在她这么叫之后,我每次碰到那对夫妇都会忍俊不禁,实在太神似了!他们从三角眼,到长脸,到莫测高深的神情,无一不和牛头梗有得一比。马黛这家伙,给人取绰号这方面真是有才华的。不过禹博士很不喜欢“紫甘蓝夫妇”这个说法,“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高兴地说。我不置可否。每回他对马黛有意见时,我内心都莫名地有些喜欢。马黛虽然是我的朋友,但她也是个美人,而我的长相,只是个“及格”——“及格”是禹博士给我打的分数,在我们热恋的短暂阶段,我们一边谈柏拉图,也一边儿女情长。我那时有些忘乎所以,于是竟没有自知之明起来。“你也给我打个分如何?”有一次在他阅卷时,我恬不知耻地问。“给你打什么分,你又不是卷子。”“打一个。”“哪方面?”“长相呗。”“这个不重要。”他正色道。“那也打一个。”我纠缠起来,那时在他面前我也会纠缠的,现在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及格吧。”他一副皇恩浩荡的神情。那意思,如果不是他开恩,我恐怕要得个“不及格”的。
所以我和美人马黛的友谊,其实是有一个小bug的——也不单是我和马黛吧,这是天下的美人和非美人之间永远的恩怨,了结不了的。于是当禹博士对马黛有意见时,我不但不会为马黛出头,还会在一边不仗义地窃喜着。
偶尔马黛又心旌摇荡了——马黛不仅会对西班牙猪心旌摇荡,更会时不时地对某个男人心旌摇荡。每回一摇荡,她就会激动万分地把我叫到她家里——她不怎么到我家里来说这事的,一方面是因为禹博士总宅在家,不方便。另一方面也是嫌我家凌乱,不适合抒情。她认为还是对着她家窗外的“滟滟随波千万里”说她的心旌摇荡比较能情景交融。我无所谓。她家也好我家也好,不影响我听这事的心情。每回一听到她在电话里软软地对我说:“周,怎么办呀?”我就招之即去。这是马黛的信号,只要她说“周,怎么办呀?”就意味着她又对某个男人心旌摇荡了,或者是某个男人又对她心旌摇荡了。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某个男人对她心旌摇荡了。这种事情一发生,她总要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而我呢,之后就会不经意地告诉禹博士。
不是我邪恶,而是人性如此。萨特不是说过吗?“人人都只为自己。”我不过在用这种方式含蓄地向禹博士表忠贞而已。
反正,禹博士也不是马黛的老公,在他面前说说马黛的摇荡,只关系到我,不关系到马黛。这种不损人而利己的抑扬手法,用一用也不算不道德吧?
不过,我从来不在老蠹面前诋毁马黛,相反,只要有机会,我就在老蠹那儿夸马黛,也算将功折罪。
出于礼尚往来吧,老蠹也喜欢在禹博士面前夸我,夸我什么呢?“上邪!上邪!”地夸我菜做得好吃。
我听了倒不怎么高兴。比起被男人夸“入得厨房”,女人还是喜欢被夸“上得厅堂”吧。女人这种生物,在有些方面是不进化的。不论读多少书,也没用。
但禹博士似乎很受用,看表情就知道——“从紫甘蓝变成西兰花了”,马黛这么说。
在我不和他讨论柏拉图之后,有一段时间禹博士对我应该是颇失望的——买了某东西,本来以为有某种功能的,结果却没有,当然会懊恼,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我倒是也理解的,理解也爱莫能助。毕竟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不能为了迁就他,一辈子对我的生活弄虚作假。
好在后来他发现我有庖厨的天赋,那种懊恼的神情才慢慢有所收敛,代之以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意外喜悦。
我這方面真是有天赋的,比如做法国干煎鳎目鱼,马黛又是理论研究,又是实践练习,鼓捣了无数次,做出来的味道也就尔尔。而我只在边上看了一次,做出来的鳎目鱼就让老蠹“上邪!上邪!”个不停。
这是老蠹为什么总怂恿马黛请我们过去吃饭的原因,尤其在马黛买了昂贵食材的时候。“她会暴殄天物。”趁马黛不在时,老蠹会低声对我说。老蠹这个男人,和禹博士不同,他们两个下棋时,禹博士下得专心致志,而老蠹一会儿就要站起来一下,到阳台上抽几口烟,或者溜到厨房来瞄一眼,看我们菜做得怎么样了。如果正好马黛有事走开了,他就会趁机损两句马黛。
我笑笑。老蠹这个男人,很会来事的,不然以他温八叉般的长相,当年也追不到马黛这个大美人。说老实话,当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吃饭时,我左看看鸦鬓粉腮的马黛,右看看蔚然深秀的禹博士,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们更像夫妇,有一种郎才女貌的登对和美好。
不过,以禹博士那种“儃儃然不趋”之个性,他是不可能和马黛成一对的,只能和我成一对。
马黛认识苏先生是在豆瓣电影上。
电影是马黛重要的艺术生活之一——只能说之一,马黛的艺术爱好广泛着呢,小说、诗歌、绘画、音乐、话剧,只要是艺术,她都爱,而且是十分高调地爱。她会为了看一场话剧,特意飞去北京。或者为了一个美术展,特意飞去上海。“孟京辉的《恋爱的犀牛》,北京人艺”“行将消退,上海外滩美术馆”。她在微信朋友圈里时不时会晒这些。对此我颇不以为然,既不以为然她晒朋友圈,也不以为然她为了一场话剧一个美术展飞去北京上海,有这么爱艺术吗?有必要这个样子爱艺术吗?
我是情愿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孤独的美食家》或《绝望主妇》的,又省钱,又省力,又好看。
“能比吗?在北京人艺看话剧,和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马黛嗤之以鼻。
马黛不看电视,认为那是家庭妇女和老年人的娱乐。对马黛来说,世上没有什么比成为家庭妇女和老年人更恐怖的事情了。所以马黛特别警惕,做什么不做什么,都要和他们反着来。他们跳广场舞,她坚决不跳。不但不跳,为了避嫌,她连广场都不去了。他们看电视,她坚决不看,不但不看,连电视机都不买。她家是没有电视机的,客厅没有,卧室也没有,老蠹想在书房放一台,马黛也坚决不让。“你当初就应该娶一个看电视的女人。”在马黛那儿,“看电视的女人”和“看电影的女人”是两个不同精神层次的女人。所以他们家在客厅装了一个投影仪,索尼的,价格不菲。一开始我和禹博士也去看过几次,因为新鲜,更因为马黛的盛情邀请。后来我们就不去了。禹博士不肯去的原因我不知道,我不去是因为我和马黛的电影审美完全不同。她喜欢爱情题材的电影,《廊桥遗梦》什么的,而我喜欢家庭题材的电影,李安的《饮食男女》,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当看到树木希林和女儿站在厨房一边聊家庭琐事一边削萝卜的画面时,我觉得十分美好,马上调整好自己沙发里的身子,进入一种如痴如醉的状态。而马黛看不下去,“一上来就是厨房,真是受不了。”“还那么丑。”她是在说里面的女演员树木希林。可丑成树木希林,那就不是丑了吧?我想这么说一句的,但没说出口。这是我的语言习惯,所以被马黛说成“紫甘蓝”呢。“女儿也丑,还好意思这么伸了脖子学乌鸦装可爱。”我大笑。马黛学乌鸦的表情确实比电影里的女儿好看多了。可看电影又不是看选美,怎么能以演员的美丑而论呢?即便是共同喜欢的电影,我们喜欢的部分也不一样,比如伍迪·艾伦的电影,马黛喜欢伍迪电影里华丽的背景音乐和欧洲情调,嫌弃伍迪神经兮兮的絮叨,当然,还有他的秃顶。但我喜欢的,正是伍迪神经兮兮的絮叨和秃顶。我不是说我喜欢男人絮叨和秃顶,而是在说我喜欢伍迪的絮叨和秃顶——伍迪可是会把薯片鳄梨酱叔本华康德统统搅在一起来絮叨的男人。马黛最讨厌我这么说话,认为我又在玩“白马非马”那一套。但我确实不能想象伍迪不絮叨,也不能想象伍迪毛发旺盛。如果那样,伍迪就不是伍迪了。
所以我和马黛一起看电影,无论如何是看不到一块的,更谈不到一块。
马黛也不和我谈电影,她和别人谈。她有她的电影圈子。她经常混迹于各电影论坛,在那儿找电影谈电影,兴致来了还写点电影评论。她说哪天她要出一本毛尖《非常罪非常美》那样的电影随笔。
“苏先生说我的文字有毛尖的陡峻奇艳之风。”马黛说。
怎么可能?马黛的电影评论我是读过几篇的,虽然她问我看法时我也说过“挺好”,但这个“挺好”和毛尖的水平比起来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的。
可那个叫苏先生的男人说马黛的文字有毛尖的陡峻奇艳之风。
“陡峻奇艳”四字或许可以用在毛尖的文章上,但和马黛的文章无论如何是不沾边的。
而马黛竟信了。
美人总是更天真的。
那段时间马黛频繁地约我去她家看湖景,老蠹经常不在家的。他原来是我们学校成人教育学院的副院长,后来调到省考试中心去了。省考试中心在这个城市的新区,最西端,而我们小区在这个城市的最东端,两者的地理距离有点远,开车一个来回要两个多小时呢,如果堵车,就要三四个小时了。所以老蠹每天一大早就要出门,晚上六七点才能回来。有时有应酬,就得九十点回来了。“没办法,马黛那么热爱上层建筑,我只好披星戴月地去搞经济基础。”老蠹低声对我说。我不搭腔,只莞尔笑。“你们又在窃窃私语。”马黛白我们一眼,很不满的样子。其实她才不在乎老蠹对我好呢,甚至会怂恿这种好,老蠹也知道的,所以才做出和我亲密无间的样子。
这与其说是信任老蠹的道德,不如说是信任老蠹的审美。
马黛的这种信任,怎么说呢?反正没有巩固我们的友谊。
但我还是不讨厌在马黛家一边看湖景,一边听她说苏先生的事情。其实也没太大听头,无非是他们一开始如何“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目成之后他又如何如何,她又如何如何,很俗套的男女勾搭成奸——应该说勾搭成奸前的故事。
不过,我这个人,不怕俗,怕雅,至少怕马黛的雅法。马黛有时也会煞有其事地和我谈起她看过的话剧或美术展,我也听,不过听得索然无味——总感觉讲那些的马黛,有点儿像起居室的盆景,有一种矫揉造作之态。
而讲苏先生之类的话题时,她整个人就如春天户外的植物了,有一种蓬勃葳蕤的生机。
每回讲这些讲到最后,马黛的声音就杨柳依依了,“周,怎么办呀?”
出于朋友的责任,这时我会很含蓄地和马黛聊一聊《包法利夫人》,聊一聊《安娜·卡列尼娜》或者《失乐园》。
那些小说的结局有点儿像薛宝钗的冷香丸,会把马黛体内的热毒压下去。
这是经典小说的好,可以当药用。
于是马黛那些还没开始的故事就戛然而止了。
对马黛来说,那些心旌摇荡和被心旌摇荡,其性质不过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的一时兴起而已。
雪夜訪戴,是雅的说法,通俗一点说,就是饱暖思淫欲,就是想作了。
但这一回,不知为什么,我不说那些了,我只是意态娴雅且兴致盎然地坐在一边且看且听。
然后,还鬼使神差般和她讲起了《牡丹亭》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讲起了波伏娃的“我要趁骨骼上还有血肉,尽情欢愉”。
马黛听了,表情有些愕然,被吓到了似的。
一直以来,我和马黛的关系,有点儿像《牡丹亭》里的陈最良和杜丽娘,《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露西和她的表姐,是教育和被教育,监管和被监管的关系。所以马黛一有事才会放心大胆地问我:周,怎么办呀?
她以为我会说教一番呢,和以前一样。
但这一回,我不但不说教了,还有把她往前推搡之意。
她听出来了,所以害怕了。
人的本能都贪生怕死。
“算了。”马黛恋恋不舍地说。
我觉得有些可惜,本来还以为这个有着“莲梗”般笔直脖子的苏先生,会让马黛不止于心旌摇荡阶段的。
马黛喜欢长脖子男人。
或许是因为老蠹的缘故。老蠹的脖子,短得像“某种水陆两栖生物”。
“某种水陆两栖生物”是马黛升华了的说法,不升华的时候是,“周,你看看那个人,你看看那个人,像不像一只蟾蜍?”
马黛平时称谓老蠹为“老蠹”,恩爱时呢就“蠹院长”或“蠹”,但一在外面心旌摇荡或被心旌摇荡,就会变成第三人称“那个人”。
“哪有。”我马上反驳她。这时候不作声是不可以的,不作声等于默认了老蠹像一只蟾蜍。当然更不能附和——“真挺像的”,这种话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吧?
“周,你看看,那个人的脑袋,怎么长的?像个芋头。
“周,你看看,那个人的手指,怎么长的?像块沙姜。”
有点过分了,我觉得,都挑剔到手指头了。
我其实有点不爱听这个,有一种物伤其类的薄愠。毕竟我的手,也不是马黛的“手如柔荑”,而是短且粗。那在禹博士眼里,会不会也是“像块沙姜”?
而马黛说,苏先生有着“莲梗”般笔直的长脖子。
至少在照片上有。
他们两个人,虽没见过面,但在微信上已经过从甚密了。最初还好,只是隔三岔五地聊几句文艺,他在看什么什么电影,她在看什么什么电影。他喜欢谁谁谁的画和音乐,她喜欢谁谁谁的画和音乐,基本还是“疏影横斜水清浅”的风格。后来就有点稠密了,“中午吃什么呢?”他问。她拍张她吃的东西发过去,翠绿色的齿状苦苣装在珍珠白的瓷碗里,也还是文艺风。“在做什么呢?”她问。他就拍张他在做什么的照片发过来,食指和中指夹了烟,逆了光侧身斜倚城墙眺望远方,是冯延巳“独立小桥风满袖”的古典才子情调,也还是文艺风。
男人的身体,原来也有文艺和非文艺之分的,换成老蠹矮粗壮的身体,摆这样妖娆的姿式,那就有点儿辣眼睛了。
他们已经到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程度,所以如果哪天没有互发,苏先生就会幽怨地“佻兮达兮,在城阙兮”。
马黛把苏先生在城阙佻兮达兮的照片给我看了。
那脖子长的,真如马黛所说,像莲梗般笔直呢。
“‘莲梗是哪儿的?”我揶揄般地把那个长脖子苏先生叫“莲梗”了。也算报报“紫甘蓝夫妇”的一箭之仇。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莲梗”后面的那个城阙,我看着有几分眼熟,好像就在我们城北。
还真是。
马黛说,“莲梗”的单位,某出版社,离那个城阙不远,散步过去,也就十几分钟。
他约过马黛去那儿散步。
他说,他们可以一边散步,一边谈谈她最近写的那篇电影随笔《也是白昼,也是黑夜》,是写日本电影《昼颜》的。
“写得太好了,把日本女性的时代表情都写出来了。”
这样高级的奉承,对马黛来说,相当于人参养荣丸了。
日服一剂,估计要不了多少日子,马黛就会被大补得受不了了。
然后呢?
我有点等不及似的,想看故事的发展和结局。
“周,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我又不是帮闲,吃饱了没事做。好歹我也是一个大学老师,虽然不是那种整天写论文申报课题上进心强的大学老师,那也忙着呢。要上必修课,要上选修课,还要每周一次和学生谈谈人生大道理——这是班导师的职责。我们学校实行了班导师制,科研方面不行的老师,要担任一到两个班级的导师,负责学生的心理健康。现在的学生,动不动就抑郁呢,一抑郁就要爬到主教楼顶,或沿了李白湖转圈,把校领导和老师吓个半死。而我就属于“科研方面不行的老师”。
就算有时我也无聊,那最多无聊到坐在窗前看看对面人家的起居室,或坐在马黛家情景交融地听听她的准风月谈,毕竟那种打发无聊的方式人畜无害。
而不至于跟了马黛去打这种秋风。
那不道德——怎么说我也算老蠹的朋友呢,怎么好陪了他的夫人去见另外的男人?
也有违我的习惯,我是习惯看对面人家起居室的人,而不是走进对面人家起居室的人。
我也只习惯在《失乐园》里看久木和凛子,而不是和他们一起在城阙上搞什么迤逦三人行。
“不就散个步吗?为什么要兴师动众的。”我轻描淡写地说。
马黛需要我的轻描淡写,我知道的。如果我说实话——什么散步?明明是桑间濮上之约。马黛就没有办法再和“莲梗”来来往往下去了。
这是作为一个女友的体恤,也是——也是什么呢?
不好说了。
然而,之后马黛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不谈苏先生了。
大概没心情,有一个学生把她告了。
学校的某个督导,一天突然来听马黛的课,也不知是计划中的听课,还是他老人家一时兴起,反正马黛一进教室,看见后面黑鸦鸦的脑袋中有一朵梨花似雪,就蒙了——头天晚上她因为在网上这个论坛那个论坛盘桓太久,没有好好备课,本来第二天打算混两节课的,说自己偏头痛,然后放一个与教学内容相关的视频,或者让学生自己看书和讨论,这两种手法她都用娴熟了的,所以学生们都知道马老师有“偏头痛”的毛病,时不时要发作一回的。但督导来了,马黛的“偏头痛”就不能发作了,一时间就有些兵荒马乱。也是急中生智,她把上节课讲过的内容——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又讲了一遍。讲的时候,她多少有些胆战心惊的,怕某个学生突然站起来问“老师,这不是上节课讲过的吗?”那样的话,就尴尬了。但学生没有这样,就安安静静地由了老师在台上重复上节课已经讲过的内容。马黛还暗自感动,以为学生到底是和自己一边的,就算平日对她有点小意见,可一旦“外敌”当前——督导什么的,差不多可以算“外敌”了吧?——会和老师共克时艰的。
没想到,是她天真了,学生一转身就到教务处去把她告了。
之所以上课时不站起来,不是因为和老师是“一边”的,而是出于郑伯“子姑待之”那样的险恶心机。
不然,马黛至多也就当时尴尬一下,拍拍脑袋说自己搞错了,然后换个作家作品讲,就算没有准备讲不太好,那也不是多大的事儿。
而一旦讲了,马黛就被动了,未遂成已遂了,证据是确凿的——学生处心积虑地用手机录了视频,马黛两次课讲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有些地方先后顺序略有些变化,比如马黛声情并茂吟诵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次是在课开始时,一次是在课结束时。
视频里吟诗的马黛,齿如齐贝,唇若朱丹,煞是好看。
学校里的很多人都看过了,因为学生不但把这两个视频发给了教务处,还发给了学院领导和某些老师。
某些老师又发给了某些老师。
一时间,中文系的马黛老师在学校名声大噪。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因此也成为校园流行诗了, 大家一见面,不再用“你好”“你好”彼此招呼,而是你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我一句“海上明月共潮生”;你一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我一句“江月何年初照人”了。
主管教学的杜校长有一次听见他办公室的两个秘书这么打招呼之后,十分愉悦地说:“咦,校园现在倒是诗意盎然哪!”
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有些不明所以。
按说,马黛老师这事,显然属于教学事故,应该处分的,但学校迟迟没有公布处分决定,怎么回事?师生们纷纷做各种猜想。
不过,也就纷纷了一段时间,因为这期间学校又发生了其他事情——生物系某老师告同事实验数据造假,同事又反告那个某老师诬告;国学院副院长自立师门,私底下让那些女学生不叫他老师,而叫他“师父”,被男学生举报。一时间学校又纷纷传那些事件了。
马黛的事情于是不了了之——就督导严肃地谈一次话,差不多算不了了之吧。
是老蠹的功劳,马黛之后告诉我。
老蠹虽然从学校调走了,但毕竟曾是这儿的中层领导,现在又是省考试中心的中高层领导,未来呢,还不知道会做到什么级别的领导,这自然让学校有些投鼠忌器。而且老蠹做人一直也玲珑周致,从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所以当马黛的事情一出,教务处内部就有人在第一时间通报了老蠹,老蠹赶紧给相关领导打了意在言外的电话。于是,在教务处讨论如何处理马黛老师的时候,就有人引用了杜校长那句“校园现在倒是诗意盎然哪!”来说明这件事情的客观效果。即便主观上,最后也被定性为马黛老师想让学生“温故知新”,虽然“温故”的程度略有些过了。建议马黛老师在以后的教学中认真改正,督导后来语重心长地对马黛说。
这是学校的处分意见:让上次听课的督导代表学校找马黛老师严肃地谈一次话。
至于那个告状的学生,也不知怎么摁下的,反正之后没有声音了。
老蠹为此宴了一次客,说是为马黛压惊。
就我和禹博士——这种事情自然不好大张旗鼓。
禹博士说:“嘁,这种事情也请客?”
我不附和他,作为马黛的闺蜜和同事,我是由衷地替马黛高兴的。
当然,一边高兴,一边又浮想联翩地推人及己。如果我出了这事,结果会怎样呢?反正不可能只是督导严肃地谈一次话那么简单,至少要全校通报批评吧?说不定还会扣发当年的教学津贴,还会影响今后的职称评定,并且作为一个污点,从此留在个人的教学史上。
而禹博士,不可能像老蠹那样去斡旋——他既没有斡旋的能力,更没有斡旋的态度。
“你这是咎由自取。”
或者说,“你这是活该。”
考虑到禹博士一贯的书面语言风格,估计他还是会对我说“你这是咎由自取”。
我知道的。
所以我在学校一直循规蹈矩好自为之,从不敢像马黛那样高调张扬地“有个性”一下 ——“有个性”是中文系师生对马黛寓贬于褒的评价。
这么一浮想,我就有些酸醋了。
“大树底下好纳凉呀!”我对马黛说。
老蠹呵呵呵地笑,他挺受用我说他“大树”的。
想必是因为那句话还隐含了“禹博士不是大树”的言下之意吧?
不是我多心,而是老蠹那受用的表情让人生出怀疑,他从嗓子眼儿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听起来像极了一只被挠到痒处暗戳戳爽的公猫,那几乎是一种源自生理意义的快活。
我这个“笑起来像紫甘蓝”的女人,不会放过任何暗戳戳的情感。
老蠹显然很喜欢我含沙射影地针对禹博士。
虽然每回在我含沙射影后,都是老蠹出面替禹博士说话。
“什么大树?和你家学贯中西的禹博士比起来,不过一棵小灌木,小灌木而已。”
他说完满面春风去看禹博士。
禹博士也满面春风,不过他的满面春风和老蠹说他“学贯中西”没有关系,而和他刚赢了老蠹的棋有关系,和他面前的法式干煎鳎目鱼有关系。
他正心无旁骛地对付着他碟子里的鱼鳃。
他喜欢吃鱼,尤其鱼鳃部分,所以每次到老蠹家吃饭,老蠹都会把鱼鳃让到他碟子里,他也不客气,用左手食指推一推鼻子上的眼镜,就埋头吃开了。
至于窗外的“滟滟随波千万里”他是不看的,我和老蠹之间言简意丰的对话他也不理会的,他完全沉浸在鳎目鱼鳃的美味里。
仿佛这个世界,在那个时间里,就剩下了他和鱼。他是这样的人,吃鱼时世界就剩下了鱼,看书时世界就剩下了书,下棋时世界就剩下了棋。
这是禹博士的特点,或本事。世界对我和老蠹这样的人而言,永远不会这么简单和安静。我们总是处在更丰富更动态的关系中,然后在这关系中左顾右盼察言观色,然后或积极或消极地做出反应。
有时也不做反应,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内心呢,还是会“风乍起”的。
但禹博士从来不会“风乍起”,仿佛自带了屏风般。
也不是说他这样有多好——马黛就不喜欢,嫌他木讷。“你家拓扑学到底有没有长耳朵?”她在教学楼遇到禹博士,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可他置若罔闻般就过去了。“你要不要给你家拓扑学买几条斑马鱼吃?”斑马鱼?为什么要买斑马鱼给他吃?马黛说,斑马鱼全身的毛细胞都是耳朵,缺什么补什么呗!
什么话?禹博士当然长了耳朵,不但长了耳朵,耳朵还好用得很。小区里几只猫的叫声,在我听来,都一样,就是“喵喵喵”嘛,但他一侧耳,会告诉我,“是小白”“是小黄”“是小德”——小德就是对面人家养的那只肥了吧唧的黑猫,因为总是一动不动,作思想状,所以被禹博士取名亚里斯多德了,昵称小德。一开始我也有些狐疑,这家伙莫不是故弄玄虚吧?听上去不都是“喵喵喵”吗?怎么知道谁是谁?于是每次他说完之后我就循声去看猫,想证伪他,结果呢,他说小白还真是小白,说小黄还真是小黄,分辨正确率百分百呢,我只好灰溜溜回来不作声。
所以禹博士听不见马黛的招呼,不是因为没长耳朵,而是因为——因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也不单马黛,我和他说话也一样。“下雨了?”我在衛生间那么咕哝了一句,他就听见了,立刻跑到阳台去收书了。他有晒书的爱好,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把他的一些厚书搬到阳台。好像那些书是衣裳或植物一样。“吃饭了”,我在厨房喊,喊上好几遍,他还坐在书房一动不动。我不管他,就自己先吃了。过一会儿,他出来,很诧异地问:“咦,饭好了?”我真不知道他耳朵的工作机制。难道他和我一样,需要的时候,可以虚耳么?
但在我这儿,这可是个技术活,实现起来不那么容易的,而且虚实之间时不时还会互相干扰,做不到百分百屏蔽的。但在他那儿,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而且做得自然而然。
有时我真想向他取取经。
“你怎么受得了他?”马黛说。
“是呀,受不了。”
我往椅子后背懒洋洋地一靠,也抱怨说。
“你那是受不了的表情吗?怎么看着像甘之如饴?”
还别说,马黛有时候也是明察秋毫的。
“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去‘生活家转转?”某天午后时分,马黛电话我。
我喜欢逛日用品店,她知道的。
以前她总喜欢约我去咖啡馆美术馆之类“有情调”“有艺术”的地方,我就没空了。
别说我们这儿的情调和艺术,哪怕在巴黎那样的地方,我想去的,也不是花神咖啡馆和卢浮宫,而是中央菜市场。
“你不想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不想看莫奈笔下的睡莲?”
“不怎么想。”
“你不想感受一下波伏娃和萨特曾经的伟大爱情?”
“不怎么想。”
说老实话,比起波伏娃,我更喜欢看巴黎老太太,盛装的巴黎老太太,有点儿像巴黎歌剧院,又庄重又气派;比起莫奈笔下的睡莲,我也更愿意去菜市场看摩洛哥摊贩卖的洋蓟和韭葱。也不知为什么,一看见新鲜蔬菜,我就无端生出欢喜。
“庸俗是一种病,一种无可救药的病。”马黛恨其不争地说。
那也没办法。
于是我们在巴黎结伴旅行的一周时间里,有大半周是分道扬镳的。
她去卢浮宫看蒙娜丽莎的微笑,我去菜市場看左拉的《巴黎的肚肠》。
我们的伟大友谊,既没伟大到让她放弃蒙娜丽莎,也没伟大到让我放弃菜市场。
马黛回来后对老蠹发誓说,再也不和我一起旅行了。
这话老蠹不信。
我也不信。
因为过不了多久,马黛又会来约我去哪儿哪儿。
而我呢,也不会计较她之前说的“再也不和我一起”之类的决绝话,又和她去哪儿哪儿了。
朋友做久了,也像夫妇,虽然事事牴牾,还是总要在一起,积重难返似的。
“最近老蠹和我都不怎么——”
原来马黛有话要说。也是,马黛约我,从来都不是真的需要和我一起做什么,而是需要和我说什么。
马黛说了半句。
我不问,十分笃定地等她接着说。
她一定会说的,我太了解她了。
这是我们的不同,就算我十分想听下文,也能忍住不问。但她忍不住不说的。
果然,不过几秒钟,她就接着说了,“——不怎么燕婉了。”
这是私房话,难怪欲言又止。
“人到中年嘛,都这样。”我轻淡地说。
“你和拓扑学也这样?”
又来了!只要有机会,马黛就会试着打听我和禹博士的性生活。“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她的聊天逻辑,既然她说了她和老蠹的,我就要说我和禹博士的。
这时候,我一般王顾左右而言它,或者转头去看别处。尽管别处也没什么好看的,我还是假装很认真地看。
马黛拿我没办法。谁叫我是紫甘蓝一样的女人呢?
“明天是暑至。”
“嗯。”
“暑至临溪濯足。”
“去濯呗。”
“一起去濯?”
“哪儿?”
“艾溪。”
“不去。”
“为什么?”
“太远了。”
濯足这一类的事,我还是情愿在家里。
“在你家粉红塑料盆里濯?”
马黛嘲讽我。
我家有一个粉红大塑料盆,泡脚用的。我有类风湿关节炎,一到换季时膝关节会隐隐作痛。中医建议我多泡脚,特别是盛夏泡,加上石菖蒲艾叶白芷几味中药。几味中药我嫌麻烦,但泡脚我倒不讨厌,一边泡,一边看迪莉亚·戴维斯的小说——你不能在泡脚时看托尔斯泰,那不对,不论篇幅还是内在的情感。但看迪莉亚·戴维斯,就合适了,题材日常,又短,有的可以短成一句话,比如《做家务时的观察》,“在所有的灰尘下,地板真是非常干净的。”看这一类小说有养生的功效,因为看了心情愉悦,觉得这样的小说自己也可以写,写上很多。《烹鱼时的观察》,“鱼在锅里,颜色由青白变成了金黄。”《晒衣时的观察》,“阳台外的枇杷树上,站了两只麻雀——可能是麻雀。”几年下来,我在泡脚时不但看完了迪莉亚·戴维斯的几本小说,还创作了不少类似于《烹鱼时的观察》的小说,而那个塑料盆,已经从当初“俗艳的粉红色”,被泡成灰白色了。“俗艳的粉红色”是马黛鄙夷的描述——“塑料盆也就罢了,还俗艳的粉红色!”
可没办法,我就是个在俗艳的粉红色塑料盆里泡脚的女人。
“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
然而,鄙夷归鄙夷,马黛倒也没有继续勉强我——勉强也没用,做朋友十几年了,我的脾气她多少还是了解的。
那之后有一大段时间,马黛和我有些疏远了,我没有太介意,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有时疏,有时密,疏密都是马黛的事情。不过,马黛以前的疏,也就疏上个三五天,最多个把星期,然后就会转密的。但这一次不同,竟然动不动就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也十天半个月没有一个电话。即便打了电话过来,也是三言两语之后匆匆就挂了,“我还有事,不聊了。”而以前,她聊起来会没完没了,每次都要我用“禹博士回来了”或者“我去一下卫生间”来暗示,她才住嘴。有时甚至这些暗示都不管用,她没听见似的兀自聊个不停。或者虽然挂断了,几分钟后又打了过来,“上个卫生间要那么久?”
连禹博士都觉得过分了,“你们不是古典文学专业的吗?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发乎情止于礼?”
“古典文学也有发乎情不止于礼的。”我怼他。
怼禹博士,是我婚姻生活——尤其是现在的婚姻生活——乐趣之一。
但禹博士多数时候不反怼,一转身,自己该干吗干吗去了。
说老实话,和禹博士过婚姻生活,也和过单身生活差不多。
有时我想,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我才和喜欢“嘤其鸣矣”的马黛成为了闺蜜。
而马黛现在说:“我还有事,不聊了。”
老蠹那天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因为在小区门口买到了新鲜鳙鱼,禹博士乐得在书房哼小调呢。
“在家吗?”
蹊跷,老蠹为什么问我在不在家,我又不是马黛。
我略一狐疑,那句已到唇边的陈述句“在家”就变成了疑问句“有事?”
“我单位发了点猕猴桃,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老蠹的单位总是发这儿那儿土特产的,阳澄湖大闸蟹,南京卤水鸭,梅洲沙田柚,他家吃不了,马黛就会往我家拿,难不成这一回老蠹亲自送过来了?我趿拉着拖鞋到阳台探头往下看,老蠹的黑色雅阁果然停在楼下。
“我马上下来。”
“不用了,回头来我家拿就行。”老蠹挂了电话。
有点儿不对头,我感觉。老蠹不是这样的人,他向来周到,在我说了“我马上下来”之后,他应该说“不用不用,我送上来”才对,怎么可能说“回头来我家拿”呢?
既然是去他家拿,还有必要跑到我家楼下来打电话?
但我没时间琢磨了,因为禹博士在屋里大喊大叫,“鱼焦了!鱼焦了!”
鱼真的焦了,本来应该粉红细白的鱼鳃,变得乌漆墨黑的,沒法吃了。
只好用碟子盛了,放到门口,给小黄吃,小黄不怎么挑嘴,鱼焦了或咸了淡了,都一样吃得津津有味,而小区里的其他几只猫,小白也好,小德也好,还有楼上苏女士养的眯眯,都养尊处优,娇贵得很,有“失饪不食”的臭讲究。
因为这个,我对小黄便格外好些,有时会特意跑到菜市场买上几条野生鲫鱼,十分精心地做一盘糖醋鲫鱼,然后一分为二,一半给禹博士,一半给小黄。小黄虽然不挑嘴,但吃糖醋鲫鱼和其他鱼的反应不一样。吃其他鱼时,它慢条斯理,动作多少还有点猫小姐的意思,但吃糖醋鲫鱼时,胡须会激动得一抖一抖的,“喵喵喵”的叫声也比平时更急不可耐更失态。
禹博士在鱼事上,一向小气,不怎么愿意和别人分享的,但把鱼从他的份额里拨拉一半给小黄,他倒没太大意见。他也喜欢守在一旁看小黄吃鱼,目不转睛地,从头看到尾。
“至于吗?又不是看《理想国》。”
“比《理想国》好看。”
这个我也同意。于是,我们两口子就傻乎乎地蹲在门口,一起看小黄吧唧吧唧吃鱼。
第二天一早,马黛就到了我家,禹博士周四有课,她知道的。
“怎么办呀?周,”这一回马黛的声音不是之前的杨柳之软,而是兵荒马乱,“老蠹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苏先生。”
“苏先生?”
“嗯。”
“等等,你还和他在来往?”
“本来已经没有了,但后来又有了。”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的夏至那天说起。
那天她不是约我一起去濯足我不去吗?
但她去了。
和苏先生。
是苏先生约的她。自从发生了《春江花月夜》一事,她和苏先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中间苏先生有过一两次问候,“还好吗?”“怎么了?”她也没搭理。没心情是一方面,关键还是那段时间她对老蠹——不,应该是蠹院长,那段时间她叫老蠹都是叫蠹院长的——心理上处于一种感恩戴德柔情蜜意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里她就无法再和别的男人过从甚密了,而苏先生似乎也是个矜持的男人,问候过一两回“还好吗”没有得到回复也就不再问候了。
马黛还以为他们就这样了呢。
可暑至前一天,他突然在微信上问她,“暑至临溪濯个足如何?”
她简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
她想去,可一男一女去濯足未免也太风流蕴藉了,所以想拉上我。偏偏我这个人煞风景,情愿在家里的塑料盆里泡脚。没办法,她只好用一种杨柳之软的声音对苏先生说不去了。但苏先生这一回没有“哦”一声就作罢——许是听出了马黛的杨柳之软,所以又低回般说了一句“天气这么好”,她就不行了。她这个人就这样,经常会没有力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男人。
因为这个,马黛问过我,“我是不是个轻浮的女人?”
“谁不轻浮呢?”我说。
“如果拓扑学以外的男人约你出去,你会去吗?”
“没有男人约我。”
这话多少还是激励到了马黛的。
所以马黛还是去了。
这一去,他们关系的性质就发生了改变。
他们一般约在上午,上午马黛没有课,苏先生到单位点个卯,就可以开溜了。
苏先生有个工作室,在艾溪附近,他们总在那儿见面。
昨天她和苏先生在一起时,老蠹突然电话她,问她在哪里?她说和我在“生活家”。她不止一次这么说了,所以说起来很是镇定自若。他没多问什么,就挂电话了。她还以为和以往一样,不过是例行公事。每次他如果要晚回家,都会打个电话的。最近一段时间,他单位越来越忙,回家也越来越晚,她习惯了。所以她还和苏先生多呆了一会。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开门进去,还庆幸在他之前回家了呢,正要去开玄关的灯,他突然大吼一声,“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她惊得魂飞魄散!
他知道了苏先生,至于怎么知道的,天知道。
“怎么办呀?周。”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昨天马黛和苏先生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
看电影。
只是看电影?还是——有甚于看电影者?我又低级趣味了。
马黛犹豫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说,有甚于看电影者。
我一点儿也不惊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的爱情故事,是从彼得堡的火车站就决定了的。当读到“当他回过头看她的时候,她也掉过头来了”这句的时候,不用往下看,我也知道,这一对男女无论如何不会就这样擦肩而过的。
读小说多年,我早就很有经验了。
只是老蠹让我费解,按马黛的说法,他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一直默不作声?
是因为他著名的“相对自由”论?
老蠹经常说,每个人都應该拥有“相对自由”,比如经济的“相对自由”,时间的“相对自由”,感情的“相对自由”。人只有实现了“相对自由”,才会觉得幸福。
老蠹甚至说,假如他是马卡龙,他就要把法国的“自由平等博爱”六个字,修改成十二个字的“相对自由相对平等相对博爱”。因为“自由平等博爱”听起来诱人,但绝对是天真无知的理想主义,是反科学的乌托邦,而“相对自由相对平等相对博爱”才是科学,才能引领法国走向光明的未来。
禹博士大不以为然,认为它纯粹是一种诡辩论,一种马基雅维利的机会主义,“相对自由,相对到什么程度?”
他这话是对我说的,不是对老蠹说的。他从不和老蠹理论什么,或许这也是老蠹有时会针对禹博士的原因之一,那么玲珑剔透的人,还能没有察觉禹博士对他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藐视态度?
老蠹有老蠹的尺度,马黛之前和苏先生,在论坛上说说电影,甚至互相问问“中午吃什么呢?”“在做什么呢?”是在“相对自由”的范畴之内,而现在,显然就超出了这个范畴。
他在给我打电话之前,是先给马黛打了电话的,马黛说,她和我在“生活家”呢。
所以老蠹才会跑到我家楼下问我“你在哪?”
一向温驯的老蠹,突然凛然起来,变了一个人似的。
照片和微信截屏都有,甚至人证也有,马黛狡辩不了。
显然,之前老蠹放任她,不是因为什么“相对自由”论,而是和那个告发她的学生一样,出于“子姑待之”的险恶用心。
马黛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
因为有个叫奈丽的女人找上门来了。
奈丽是老蠹办公室的女人。
来找马黛的那天,我也在马黛家。那些天马黛似乎特别需要“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了。
女人穿件翠绿色黑条纹连衣裙。
“天哪!像不像一只青蛙?”
“眼睛那么鼓!”
“肚皮那么鼓!”
经马黛这么一说,那个叫奈丽的女人,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青蛙。
不过,即使是青蛙,也是一只年轻的有生产能力的青蛙。
我想这么说,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马黛自己也应该看出来了,肚皮那么鼓的奈丽其实是怀孕了,至少有五六个月了吧,也或许是三四个月,因为奈丽挺胸扭胯后仰的站姿十分夸张,那前凸后翘,简直像一幅立体的毕加索的《怀孕的情人》挂在我们面前。
如果马黛推一下,她会不会摔个四分五裂?那样的话,我们面前挂的就不是《怀孕的情人》,而是《格尔尼卡》了。
这么恶作剧般的一想,我有些忍俊不禁了。
我赶紧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怎么说我也是马黛的闺蜜,这时应该同仇敌忾的,怎么能笑呢——幸灾乐祸似的。
马黛脸上的表情也吊诡得很,有些迷惘,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没明白为什么有个青蛙一样的女人如此昂首挺胸地站在她家客厅里。
“我叫奈丽。”
声音倒是纤细,一种绣花针般的纤细。
说完就开始用她鼓鼓的眼睛三百六十度地打量起马黛和马黛精心布置的家。
马黛呢,就站在那儿由她打量。
天哪!
老蠹应该不知情吧?
那么缜密的男人,按说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然而也难说,看那个叫奈丽的女人,有恃无恐似的。
或者她知道老蠹的遗憾?
老蠹的遗憾就是女儿怩怩。
怩怩长得像马黛,眉眼像,身材也像,是芙蓉花一样的小美人。我家禹博士,每次看怩怩,就像看小黄吃糖醋鲫鱼看小德绕了绣球花转圈儿那般桃李春风呢。老蠹当然更是,毕竟那是他生的小美人。但看着看着,桃李春风就成江湖夜雨了,叹口气,幽幽地说:“如果——”
“如果”什么呢?老蠹不往下说了,不往下说我们也知道,老蠹想要一个儿子呢。
对老蠹而言,怩怩再好,也是白璧微瑕呢。
奈丽鼓鼓的肚皮下会不会是个儿子呢?
我以为到这个时候马黛要离婚的。
在奈丽出现之前,马黛问我“怎么办呀?周”我能理解她的。但奈丽出现之后,她还问“怎么办呀?周”我就不理解了。
马黛可是马黛呀,以她天真的骄傲和在婚姻中一贯的优越感,哪受得了老蠹不爱她了这事实。
她可以不爱老蠹——一开始就是这样,连老蠹都认了的。
老蠹不但认了,而且还引以为荣。老蠹有老蠹的逻辑:男人爱,女人被爱,这样的男女伦理才正常才合理。
否则,就是乾坤颠倒。
他对我家禹博士这方面是颇有些看不起的。因为禹博士是被爱的男人而不是爱的男人——也不知是马黛告诉他的,还是他看出来的。
我用柏拉图《理想国》追禹博士的事情,马黛是知道的。
虽然我是紫甘蓝,但在马黛天长日久的循循善诱之下,偶尔也会有“紫甘蓝变成西兰花了”的时候。
世间的事也是说不清,他们两个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男人,我和马黛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人,偏偏两家成了朋友。
在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和我们算得上朋友的,只有他们夫妇了。
禹博士那么狷介孤僻的个性,也就老蠹,可以和他一起下下棋什么的。
如果换了苏先生呢?
马黛和老蠹离了之后,应该会和苏先生在一起吧?
已经那么长时间了,马黛的“我还有事,不聊了”。
马黛的“有事”,不就是和苏先生在他的工作室忙着“有甚于电影者”吗?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的阶段,正是如胶似漆的阶段,是想方设法要在一起的阶段,这个时候就算老蠹什么事也没有,马黛还要“欲加之罪”呢,何况还弄出个奈丽。马黛能不离婚?
至于之后——外遇中的女人,谁还管“之后”呢?
安娜如果管“之后”,还会和渥伦斯基私奔到意大利嗎?
而马黛也是安娜那样天真的女人——姑且说天真吧。
所以,我还打算谈谈老蠹的好呢,用对比反衬的手法,说我家禹博士如何如何不适用,她家老蠹又如何如何能干,是子贡那样的“瑚琏也”,大能作宗庙祭祀之用,小能在厨房用来装蔬菜水果。不像我家禹博士,大用不行,小用也不行。如果问孔子“禹也何如?”估计孔子决不会说“瑚琏也”的。会说什么呢?我打算就此请教一番马黛的,马黛这方面比我有才华,一定能说出一个妙不可言的喻体。
我想用这种自黑的方式来劝一劝马黛,这方式一向管用的。
虽然我这套“瑚琏也”的实用主义理论一定会让马黛嗤之以鼻,说不定又要说什么“庸俗是一种病,一种无可救药的病”。那我也要劝一劝。
毕竟我是马黛的闺蜜,就算平时会无伤大雅地酸醋一下,但这种时候还是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
对于四十多岁的马黛来说,现在离婚,可以说是狂澜既倒大厦将倾吧?
可我杞人忧天了,马黛不离婚。
我以为是因为奈丽,一种女人之间的恶意,谁叫奈丽挺了青蛙般的肚子站到马黛精心布置的客厅里东张西望呢?
但马黛说,和她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苏先生了。
自从老蠹找过一次“那个麻秆样”的男人,他就把马黛拉黑了。
马黛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差点儿扑哧笑出声来,这个世界真是千姿百态呀,在马黛这儿苏先生是“莲梗”,到老蠹那儿就是“麻秆”了。
但我不能笑,笑就不严肃了,而且离题了。马黛这句的叙述重点应该是苏先生把她拉黑这件事吧?我应该就此事而不是其他说几句的。
“拉黑这种事情,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不说‘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至少不能这么说绝就绝吧?”
“这也——太鸵鸟了!”
对于我的声讨,马黛没有附和,而是云淡风轻地说:“大概会这样吧。”
很理解苏先生似的。
这我倒没想到。
自从奈丽出现之后,尤其是苏先生拉黑她之后,我一有时间就往马黛家跑,是防范的意思——怕马黛一个想不开,会像安娜和埃玛那样,去卧轨或服砒霜呢。
可马黛云淡风轻!
马黛到底不是安娜。
或许,这个时代再也不会有安娜那样为感情而付出生命的女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从前了。
马黛依然喜欢买一些昂贵的食材,然后在电话里对我说“让你家拓扑学也来”。
老蠹呢,依然会在和禹博士下棋时溜到厨房来,和我说上一两句“上邪!上邪!”之类的赞美话。
我笑笑,恍惚得很。
阳光下的湖面上,有白鸟翩跹。
是白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