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通货口罩

2020-03-18 04:32来其
江南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同学卡车口罩

来其

浩然走进电梯,看到所有人都戴上了口罩。所戴口罩,有一次性口罩,也有KN型口罩,前者比后者多得多。这两种口罩的区别,以前他没研究过,几天前才弄清楚。口罩委里刚发,KN型口罩发给要到医院或公共场所检查的一线人员,大部分人只发一次性口罩。浩然呢,也戴一次性口罩。

电梯下到六楼,进来两个人,分管后勤的卫健委李副主任,委里综合处王处长,两人叫了他一声浩主任,又扫了一眼他戴的口罩,然后目光就显得有点没地方放,尤其是戴着KN型口罩的李副主任。浩然想起下午王处长将一包一次性医用口罩放到他的办公桌上时,似乎有话要说,可等他抬起头,却看到一个瘦削枯萎的后背已闪出门去。现在想起来浩然猜到了王处长当时要说什么。

电梯下行又在五楼停住,进来的人依然把眼光在他的脸上——不!口罩上——停留一下,然后很客气地招呼他一声。五、六、七三个楼层,是整个卫健委的办公区。进来的人都一律佩戴着同样的两种口罩,口罩能遮住表情,却遮不住眼光,他们眼光里藏着什么,浩然看得出来,但他并不生气。

浩然走在街上时,天已灰暗。昔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空荡荡的,要不是街两边住宅楼灯光渐次亮起来,一定会认为这是座空城。现在各地都在唱空城计,用上了诸葛亮的破敌之计。浩然穿过一条人行道,走向对面一家熟食店。自打退居二线,他起先是乘公交回家,尽管那时还没实行车改。他家离单位不远,只六站路。疫情爆发后,妻子再三叮嘱他不要再乘公交,他就步行回家了。步行有步行的好处,一路上还能买点熟食。妻子是医生,下班常要耽误,家里没人买菜,晚餐一直以来都用熟食打发。浩然发现疫情一来熟食店顾客少了,更没人再挑挑拣拣,都以最快速度买好,掉头就跑,好像多停留片刻就会染上病毒。街上行人,也刻意与周围人保持一米距离,这是专家提出的安全距离。并不是所有人都戴口罩,戴口罩的见到没戴口罩的,立刻如见了瘟神一般躲避。谁要是大咳一声,马上有好几道警戒目光投射到他的脸上。戴口罩的,所戴口罩形形色色,不少并非医用,而是防尘的,甚至有用胸罩改成的。最逗人的是将半只净水桶套在脑袋上,像极电影里的外星人,浩然想这也太扯了,是行为艺术吗?又想想该不会。什么叫一筹莫展?现在的口罩就是一筹莫展。浩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裤袋里那包刚拆封的口罩,要是他把这包口罩拿出来分给路人,估计所有人都会对他感激涕零。浩然这样来来回回地一想,电梯里留下的不快就消失了。

快到家时,浩然看到一家西药店门口在排队买口罩。黑乌乌人头攒动,一溜队伍排出三四百米。一位白大褂在前头吆喝,刚到的货,数量不多,每人限购三只,后面不用排队了。队伍后面一人,稍稍迟疑一下,走掉了,留下的空档迅速被人插进。排队的人,有没戴口罩的,也有戴口罩的。没戴的说,都有口罩戴了,还来抢口罩,真不识相。戴口罩的说,不知道一次性口罩只能戴一天吗?那是专家说的。忽有一女子,像是精神崩溃了,大声吼道,老年人待在家里别出来,口罩让给上班的人。前前后后的老人,像受惊的兔子一般望着她。浩然忽然觉得心底里升腾起一股彻心彻肺的寒气,他不忍再看,转身走了。

妻子程娟回家后坐在门旁矮凳上许久动弹不了。浩然知道这些天医院已如同战场。所有发热的,咳嗽的,甚至只是感觉有点不对劲的,都上医院检查。尽管这座县城确诊病例并不多,但来检查的都得检查。倒也从中查出一些疑似来,疑似的都要住进一个封闭的宾馆,那里也需要派医生照料。小小县城只有两家公立医院,其中一家还是中医院,至于牙医等私人小诊所在疫情中是派不上用场的,几乎所有压力都落到了程娟所在的那家县立全科医院。

程娟进门时没戴口罩。现在医生每天也只发一只口罩了,轮休时还得省下来留给替班的。医院里戴过的口罩她不想戴回家,回家路上就没有口罩戴了。浩然掏出裤袋里那包口罩,塞进妻子的小挎包。正洗手的程娟说,你们单位发口罩了?都给了我,你戴什么?浩然说,我不像你,不戴没关系,街上还有那么多人没戴口罩呢。程娟说,口罩供不上,老百姓三四天买不到口罩,你们卫健委就不想点办法?浩然说,这座城市三十万人,就算三分之一的人戴口罩,每天也要十万只。现在哪个城市不缺口罩?到哪去弄这每天十万只的口罩?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们坐下来吃饭,吃饭时两人不再说话。中医世家出生的程娟,讲究食不语,夫妻俩交流从不在饭桌上进行,浩然早已习惯了。可今天他吃着吃着,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他说想起一件事,中午食堂吃饭时,整个食堂没人说话,只听见周围一片咀嚼声。他发现咀嚼声有高有低,有优雅也有粗鲁,虽说混杂在一起,却分辨得出是谁的咀嚼声。程娟也笑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琢磨这?浩然说,如今我不是空闲下来了吗?就这样,食不语的规矩算是打破了。

饭后两杯茶,他们相对而坐,一直以来这时都会聊聊天。可没喝几口茶,浩然手机响了,他手一揿,传出一声“浩主任吗”,他就把手机拿到了耳边。这样程娟就听不清手機里说些什么,只觉得打来电话的人在一个劲地说着,丈夫则间隔着“嗯嗯”应允,有时插一句“不要客气”,最后丈夫像是应承下一件什么事。放下手机的浩然,面对妻子疑惑的眼光说,明天我要去出差了。没等妻子问什么,门铃蓦然响起,浩然起身去开门。程娟说,疫情期还会有人来串门?门一开,站在门外的是王处长,手里捧着一盒口罩。王处长摘下口罩,露出满脸愧色。浩主任呀,下午我把给你的口罩发错了,这盒KN型口罩才是你的,李副主任批评我了。浩然说,可那包一次性口罩,我已经拆开了呀。王处长说,没事,没事,明天出差你路上要用,都带着吧。说完转身下楼了。

浩然又在茶几前坐下。程娟问,打电话的也是老王?浩然说,是老李。程娟说,口罩真的发错了?浩然笑笑,老王从来不发错东西。程娟说,那也太……,要你去哪出差?浩然说,去程县,那边我们的那个老同学,刚刚在越南盘下一家口罩厂,运了三卡车口罩过来,他明天飞抵程县,口罩明后天也能运到。县里要我专程走一趟,争取要些过来。程娟说,要得过来吗?程县确诊病例比我们这儿多,他们也急需口罩呀。浩然说,那要看我们那位老同学给不给面子,他的口罩他能作主,给面子的话还是能够要点过来的,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他拿着手机起身去另一个房间,走了两步又回转身,半开玩笑地说,要不你来打这只电话,或许会更管用。程娟白了他一眼,我打?我打他一个口罩都不会给。

程娟知道丈夫避开她去打电话,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这座县城里很少有人知道她、丈夫和那位老同学的关系,就算是有点知道的也不了解那位老同学是她的前夫。十多年前,正是为了逃避三人之间陷入尴尬的关系,浩然才调到这里,她也就顺理成章地跟了过来。程娟知道,要不是因为口罩现在成了人们的救命稻草,丈夫又是菩萨心肠,他是不会向那位老同学开口求援的。

一会儿后浩然回来了,神情有点落寞。程娟问,没答应?浩然摇摇头说,没打通,关机了,可能在飞机上。程娟有点暧昧地问,要是打通了,除了口罩,你还会讲点什么?会说对不起吗?浩然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只不过向他要些口罩而已。正说话的浩然突然把妻子从沙发上拉起来,不说了,不说了,我们睡吧。

疫情期间也要做爱。这一夜,浩然特别勇猛。程娟觉得身上那个人,像是十几年前还没结婚时的浩然。酣畅淋漓后,程娟把嘴凑到浩然耳边,问他今天怎么了?她突然发觉自己的脸颊,沾着了些浩然流出的眼泪。

第二天上午浩然一直打老同学电话,却一直打不通,中午时分他坐不住了,叫上王处长,驱车去了程县。上车时王处长问他,怎么没戴KN型口罩?他说,一盒五只KN型口罩都留给你嫂子了,医院缺口罩呀。又说,到了程县,去见我的那位老同学时,我们都不戴口罩吧。王处长说,干吗?博同情分吗?浩然说,你不了解我的那位老同学。更多的话他就不说了。

十多年前,是老同学先在家外面有了人,浩然只是受托去劝解,没想到阴差阳错,这场马拉松式的劝解,最后结局却是他和老同学妻子好上了。这样一来,三人之间就说不清谁对谁错。这些事王处长不知道,委里也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程县那位因盘下越南一家口罩厂而上了电视的老板,是浩然和程娟曾经很要好的老同学。他们也是病急乱投医,因为从正规渠道拨下来的口罩只能勉强供应医院和在一线值勤的防疫人员,所有网络销售平台除了假冒货已找不到医用口罩了。想到这些,浩然有点后悔,昨晚认个怂不就没事了,办不好这事岂不成了退休前的滑铁卢?他甚至有点内疚,在位时怎么没想到要贮备点医用口罩?怎么没想到口罩是防控疫情的战略物资?当然他马上又想到这种内疚十分可笑,估计全国没有一个城市的卫健委主任会在疫情发生前贮备口罩,如果有岂不成了天才?这样的天才在当时不仅会被人笑话,说不定还会被怀疑是否有从中谋私。

浩然这样稀里糊涂想着,面包车已开出城,不一会便在高速公路入口处停了下来。进来的车子很多,出去的车子却只有他们一辆。浩然知道进来的大多是在大城市经商的本地人,疫情发生后,他们看到家乡县城确诊病例少,觉得还是回到家乡安全,就举家归来了。在高速出口处,他们要接受体温检测,查看身份证,还要接受各种询问,特别是要回答有没有去过疫情高发地区,他们自然都会回答没有去过,不管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都得居家观察十四天。浩然默默地看着一辆私家车上下来一家三口人,完成所有手续后,兴冲冲地重新上车驾车进城。他想十四天后城里又多一户人家需要口罩了,当然他们应该也会带些口罩回家,但数量肯定不多,现在整个中国都缺口罩。

一位交警过来检查。虽说他们是出城,但也得测测体温,不能把隐患留给另一座城市。浩然从车窗里伸出头去接受测量时,发觉交警戴着的一次性口罩已经脏了。他悄声提醒道,你要换口罩了。交警看看他,并没答话,却问道,这个时候还要出城呀,去哪里?浩然答道,去程县。交警皱皱眉说,程县疫情比这儿严重,最好不要去。浩然也笑笑,没答话。交警又说,公出吧?这个时候公出一定很重要。路上小心,记得到了程县,一定不要摘口罩。

去程县四十公里路,二十公里高速,二十公里走国道。路上浩然终于与老同学联系上了,老同学刚下飞机,也正往程县赶,估计半夜才能到,这样说来,当天他们是见不上面了。让浩然高兴的是,三卡车口罩明天就能运到程县。浩然一开口就要一卡车,说这一卡车就别卸货了,他押着车直接回家。老同学听了哈哈大笑说,我还没答应给你呢,见面了再说吧,就断掉了通话。

到了程县,进城时见到的情形又不同,这里是出城的车多,进城的车少,与浩然所在县城刚好相反。自然又是一番检测、问询后才进了城。他们就去找宾馆,找到好几家都不接待客人了,只得开着车满城乱转,终于在一僻静处找到家还在接客的宾馆。浩然叫王处长开了三个房间,虽然按出差规定只有他才能住单间,王处长和驾驶员应该合住一间,但半路上因为开着窗,驾驶员吹着了风有点受寒,有时会咳嗽几声,为此还差点进不了城,浩然就有点担忧。他坚持要王处长和驾驶员各住一间,说费用报销回去再想办法。

一夜无事。第二天在宾馆吃早餐时,浩然看到驾驶员精神不错,也不再咳嗽,才放下心来。早餐后他便去找老同学,老同学住在县中心一家五星级宾馆。到了那家宾馆他叫王处长在车上待着,到了中午如果他还没从宾馆出来,就自个儿找家小饭馆吃饭,不用管他。王处长很不解地说,你带我来,又不叫我一块去谈,我岂不是白走一趟了。浩然只得说,我和那位老同学以前有点过节,过节谈开了,要一車口罩没问题,如果过节化解不了,口罩是要不到的。你要是在场,这过节怎么谈?王处长听了,一下子急了,嘴里蹦出一串问话:不是很要好的老同学吗?怎么还有过节?没听说你们有过节呀?有过节还能谈得成?明知谈不成的事你也敢应承下来?浩然笑笑,又拍拍他的肩膀。谈不成我就不回去了,你回去就说我在这里被隔离观察了。王处长摇摇头说,老主任这次你太冒险了,把自己的晚节也赌上了。

浩然准备请老同学吃饭,不是说“现在请吃的饭都是鸿门宴”吗?类似的标语在微信上传得很广,老同学不会看不到,就赌老同学敢不敢赴这顿鸿门宴。昨天上班前,他问妻子要来了自己的工资卡,他的工资卡一直交给妻子保管。程娟多聪明的人,知道丈夫要请老同学吃饭,便噗嗤一声笑了。这是他们三个人才知道的秘密,那一年他们三个人还是大学同班同学,大二时老同学得了肝炎,要去住院了跟浩然说你敢不敢赴我的鸿门宴,本来是句玩笑话,就因为程娟劝说浩然别去了,老同学竟然生了气,非要浩然喝这顿酒,浩然也就咬咬牙陪他出了校门。之后他们一直用“鸿门宴”来比喻这段往事,就是到了后来浩然和程娟好上了,两人都与老同学断了交往,有一天夜里程娟还问过浩然,那顿“鸿门宴”是不是真的一起喝过?浩然说,喝过呀,喝得醉醺醺时老同学还问我,你会不会被感染?其实那时老同学是怕自己住院后,你会被我追到手,要赌我一个保证。人生如梦,想不到你先与他结了婚,到了最后还是我们在一起。

浩然走进五星级宾馆时已是中午十一点,但他觉得这时吃饭还是有点早,老同学凌晨二点才住进宾馆,现在一定还没起床。他先去餐厅订好包厢点好菜,接着就坐在大厅沙发上消磨时间。借此空闲他翻看起微信朋友圈,又看到了几条标语横幅,“戴口罩总比戴呼吸机好,躺家里总比躺ICU强”“省小钱不戴口罩,花大钱卧床治病”。他觉得挂这标语真不接地气,现在不是群众愿不愿意戴口罩的问题,而是买不买得到口罩的问题,这标语岂不在隔靴搔痒?他又翻看到一个帖子:“ 50秒,15秒……都是近距离被感染,出门一定要戴口罩!戴口罩!戴口罩!”浩然心里说,可是口罩呢?“曝光!这些国内外口罩全是假货!有你买到过的吗?”帖子里罗列了网购平台上的假口罩,有图有文字,教导你如何辨识。浩然又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其实只要说一句,就够了!什么什么地方能买到正宗口罩,一切OK。

十二點,浩然给老同学打电话。老同学说,我正在想怎么没你电话呢,是不是不敢来见我呀。浩然哈哈一笑,我在楼下摆下了鸿门宴,现在这时候,没人敢请人吃饭,可我想这时请你吃饭才有意思,你敢不敢下楼来吃?如果不敢,我就上来,到你房间谈事。老同学也哈哈一笑说,鸿门宴哎,当年我的鸿门宴你敢吃,我有啥不敢的?

老同学走进包厢时,身后还有一位漂亮的美妇,这有点出乎浩然意料。这美妇,眉眼看上去应该是十几年前引起他们三人关系变故的那个女孩。浩然心里笑了,觉得今天这事能成,一路上的担忧,只是自己的小肚鸡肠而已,老同学和他一样,都到这般年纪了,又身处这样的疫情,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他花血本请这餐饭,也就不会把钱扔在空滩里了。一道道大菜端上来,茅台酒喝掉半瓶,两人都说着十几年里各自的处境遭遇,一时间竟有点相会恨晚,只是两人都回避说到程娟。

整个餐厅十几只包厢只有他们这间在吃饭,包厢外大厅里的客人也寥寥无几,要不是这是家涉外宾馆,几位外国客人还住着,餐厅早就关门了。服务员戴着口罩上菜,看他们吃得那么欢快,注视的眼光里充满了诧异,心里还一遍遍骂着“不要命的家伙”。最后连餐厅经理也出面干涉了,很客气地说,非常时期,怕要惊动防控办,大家是不是现在就收场?不好意思啦,没让大家尽兴,这样吧,今天的餐费打八折。老同学说,大家?不就是我们三个人嘛,哪来的大家?他又对浩然说,那我们去喝茶吧,不过最后一杯酒还得喝。他转头跟美妇说,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了,他就是程娟现在的丈夫。当年要不是他接盘,说不定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敬他一杯吧。浩然想不到他想了一路的“结”,就这么轻松地解开了,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疫情?

转到茶室喝茶。茶室在宾馆大厅一角落,依然只二三人坐着。美妇已回房间,浩然和老同学就聊得更放开了。老同学终于问了程娟的近况,他知道程娟还在医院当医生,当年他们三人一同在医学院读大学,到现在只有程娟一人还在当医生。浩然说,也不是没有转岗的机会,只是程娟呀,认定医生是世上最好的职业,她舍不得放弃。或许是中医世家出身,血液里流淌着历代医者的仁爱吧,我当然只能支持她。老同学说,这就是你与她既能相爱又能相守的原因,什么事都能依着她。别看疫情时期,到处都是对医生护士的赞美,其实他们是无力者,太平时数不清“医闹”让他们焦头烂额,疫情来了武汉那几位最早预警的医生却被训诫,如今多少医生护士冲在第一线用肉身相搏。当年我最早看清这一点,所以才抽身离开医界。说起来,这也是我和程娟产生龃龉的最初原因。浩然知道老同学离开医界后下海经商,最早做的生意是医疗器械,却没想到老同学除了为赚钱还有这想法。老同学继续顺着思路说,我要做有力者,比如这次,为什么要去越南盘下一家口罩厂?就因为现在口罩供应不上,最强势的县长市长也无可奈何,这时口罩便是硬通货,如果我能源源不断地提供口罩,我就是这个社会的有力者。其实一套口罩生产线的价格也就十多万元钱,可想要拿到一套生产线,至少要等七十天,我想就收购一家现成的口罩厂吧。刚巧这半年一直在越南做生意,就找到一家正要转让的口罩厂,出重金买了下来。这家口罩厂有两套生产线,满负荷运转,每天能生产二十万只医用口罩。老同学突然凑近浩然说,这比我仍然当医生,更有用些吧?浩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觉得老同学给了他整整一卡车口罩,确实帮了他大忙,如果他只是个普通医生,肯定帮不上这个忙。但他觉得老同学说得也不全对,医生怎么会是无力者,现在他们正把一条条生命从新冠肺炎恶魔手里抢回来,这世上还有比救命更有力的有力者吗?但老同学的说法为什么听上去那么有道理呢?他手里的口罩又怎么会如他所说成为硬通货呢?浩然想得头都痛了。

王处长乍见一车口罩,惊喜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但他不敢大意,从卡车上抱下一箱口罩,拆开来,仔细检查起口罩。此行他的职责就是验货,他原先在医疗器械检测所干过,医疗器械不合格,到他手里也蒙混不过去,遑论是口罩了。浩然见王处长朝自己点点头,这才放心。但当着老同学这么干,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老同学却并不在意,他又拿出半纸箱口罩,对浩然说,我知道这一车口罩,你是不会拿一只回家的。这半纸箱口罩,送给程娟,这是最高级别的医疗防护口罩,从美国进口的。浩然二话没说就收下了,但对那一卡车口罩,他还是谢绝了老同学想捐赠的意思,依照现在疫情仍在蔓延的情形,只一卡车口罩是不够的,他要的是老同学能在整个疫情期间都供货给他。他把这意思说了,两人商定这次只以成本价交易,以后稍微加点利润,每次货运到后再付款,这样的条件浩然算是占尽便宜了,他也就更加不好意思了。

浩然的车押着那辆装满口罩的卡车出了程县县城。国道口立着一块牌子,是他们进城时没看见过的。牌子上写着:温馨提示,出了城,您可能回不来。难道程县也要封城了?浩然回头望望县城,不禁为老同学担心起来。

一路上浩然和王处长都沉浸在满载而归的快乐中。浩然计划着这车口罩运回县城后,应该划拨出一部分向市民销售,各家药店口罩断货近一星期了,口罩买不到已成了最大民怨,这种情况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可如何投放却是个难题。一次性投放到药店,哪怕是对每位顾客限量供应,也难以杜绝一些人反复购买囤货,结果会使买不到的人意见更大。像大城市那样凭市民证计划供应雨露均沾,需要有稳定的货源,老同学能否保证货源都先给他,他实在没有把握。那又该怎么办呢?想着想着他就笑了起来,这是他该着急的事吗?他弄到了一卡车口罩,对上对下都交代得过去了,干吗还费神想这解决不了的问题。

车快进入高速公路时,天已黑了。浩然突然发现跟在后面的卡车不见了,一声惊呼,吓出一身冷汗。司机猛然刹住车,已迷迷糊糊的王处长,脑袋一下子撞在前面椅背上。他们赶紧下车,朝后面拼命跑去。司机也掉转起车头。等他掉转好车头追上去时,浩然和王处长已跑过一个弯口,蹲在地上喘息,身前停着那辆卡车。原来卡车的发动机坏了。

面包车司机爬上车头,和卡车司机一起修理起机器。王处长把浩然拉到路旁,他说等会上高速,卡车开前头吧,跟在我们后面若跟丢了就麻烦了。浩然自然明白王处长说的并非仅仅是跟丢那么简单,这一车口罩,如今运到哪都能卖到好价钱,卡机司机要是有了孬心,高速公路上随便找个出口就能溜走。浩然猛然醒悟道,是我大意了,大意了,等会我去跟车。王处长说,哪能让您跟车呢,要去我去。浩然说,就你在车上总要打瞌睡,我还要担心会不会连货带人被劫走呢。王处长惭愧地笑笑,不再争。呆了半晌他又说,还有一事也很麻烦,虽说这趟程县之行是县里要我们来的,可又没正式行文,采购这么一大单口罩,按规定是要经过招标的。浩然听了神色有些黯然,只能说,这不是特殊时期嘛,你别怕,我负责,虽说退下来了,这点责任还担得起。

重新上路时,浩然坐到了卡车车头里。车头里很闷热,浩然见司机是个腰粗膀大的汉子,就摘了口罩。浩然问他哪里人,司机说湖北人。浩然心一惊,嘴上不好说什么。顿一顿终究没忍住,又问司机出来多久了,司机说大半年没回家了,他才稍稍安心。又问起他老婆,司机马上快活地说,昨晚在程县与老婆相会了,老婆也是湖北人,刚从湖北来,湖北疫情太厉害了,她跑出来避避风头。说着说着司机终于发现浩然脸色很难看,连忙说,她一点事也没有,没发烧,没咳嗽,再说我牛一样的身子,就算她感染了我也不会感染的,您放心吧。浩然心里忐忑不安,嘴上不说,又戴上了口罩。

两辆车开到县城已是深夜,县卫健委现任主任和李副主任正守候在高速出口。浩然从程县出发时就给他们打过电话,高速公路服务区休息时浩然又告诉了他们卡车司机是湖北人。于是他们带来了一位司机,湖北人进城得隔离十四天,卡车消毒后得由他们带来的司机开进城去。高速出口自然先要量体温问行程,问到卡车司机时,司机没说出与妻子相会一节,浩然便替他说出了实情,司机埋怨地瞪了一眼,浩然只能抱歉地笑笑。接着两人还要到医院检查。现任主任和李副主任站在离浩然几米远处,问他感觉如何,浩然说没事没事,心想就算感染了也没这么快反应出来。到了县医院,程娟一见浩然十分紧张,问清事情原委后更是手足无措。她身旁的一位医生便代替她给两人作了体检。体检后那位医生把程娟拉到一旁,两人悄悄商议了一会,那位医生又走过来,跟卡车司机说要等核酸检测结果看是否阴性,今晚先隔离起来,浩然也需要居家观察十四天。送浩然出医院,程娟有点泪汪汪。浩然说,这十四天你住到姐姐家里去吧,免得我感染了你也要观察十四天。程娟突然哇地一声哭出來,边哭边说,明天我就请假陪你,这时候我怎么也要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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