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梦雷
2020年7月3日,音乐剧《汉密尔顿》(Hamilton)官方拍摄版在Disney+频道上线,迪士尼为此支付了7500万美元的版权费。该剧曾于2015年2月在百老汇首演,并囊括了2016年托尼奖11项大奖,林-曼努尔·米兰达(Lin-Manuel Miranda)创作了这部剧并出演主角汉密尔顿。
反派叙事:美国梦与机会主义
本剧的一大特色是让汉密尔顿的政敌亚伦·伯尔(Aaron Burr)作為主要叙事者。伯尔对汉密尔顿的态度非常复杂,一方面他欣赏汉密尔顿的聪明和努力并羡慕其后来的政治地位,一方面他又不忘挖苦讽刺汉密尔顿的出身。伯尔的叙事包含两条线索——汉密尔顿和他的崛起和陨落。两人有一些相似之处,都是孤儿,都想依靠个人努力出人头地。在《亲爱的西娅多希雅》(Dear Theodosia)一曲中,汉密尔顿和伯尔都迎来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决心为了孩子的未来建设一个安全的新国家。但汉密尔顿和伯尔又有很多差异。伯尔出自名门,汉密尔顿不仅出身寒微而且是个移民,伯尔一直会在唱词中提到这一点。如开场曲第一句伯尔就称呼汉密尔顿为“bastard”(野种),并在后面多次重复这一句的旋律。随着剧情推进,汉密尔顿的成就很快超越了伯尔。独立战争期间,伯尔向华盛顿自荐,华盛顿却选择了汉密尔顿作为助手。在《不停歇》(Non-Stop)这首歌中,伯尔描述了汉密尔顿撰写《联邦党人文集》时的功绩,称赞他的聪明和努力,并融入了第一幕中的重要旋律。在《决策的房间》(The Room Where It Happens)这一曲中,伯尔对汉密尔顿得以进入“决策的房间”表示了嫉妒。汉密尔顿最终由一个私生子一跃成为美国国父并出任财政部部长,正是“美国梦”的最佳代表。
汉密尔顿一直勇往直前,伯尔却要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决策。在汉密尔顿向他讨教经验时,他就提出了“Talk less, smile more”(少说话,多微笑)的处世理念。在酒馆聚会时他进一步强调,“Lower your voices. You keep out of trouble, and you double your choices.”(低调,别惹麻烦,你们就会有更多选择)。第一幕中的《等待时机》(Wait for It)这首歌充分表现了伯尔的机会主义。一开始伯尔讲述自己的爱情和身世,节奏虽快,但声调柔和,仿佛在向观众娓娓道来个人心事。但后半段他提到自己和汉密尔顿不同的处世观,提高了调性,并最终达到高潮,伴唱演员也反复唱道“wait for it”,仿佛他内心的回声一般。伯尔的态度后来发生了转变,在第二幕《决策的房间》一曲中,他满怀酸气地描述了汉密尔顿和杰斐逊及麦迪逊的政治交易,称呼他们为“Two Virginians and an immigrant”(两个弗吉尼亚人和一个移民)。在同一曲中,汉密尔顿和伯尔交谈时用后者先前的台词“Talk less, smile more”和“wait for it”表示调侃和嘲笑。伯尔对于自己被排除在决策的房间之外表示怨愤,决定从此主动出击。其实伯尔的转变在两次酒馆聚会中也有所预兆,第一幕伯尔中途离开并站在二楼观望,第二幕却主动加入聚会。由于伯尔的机会主义倾向,汉密尔顿认为他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并在他与杰斐逊竞选总统时转而支持后者,致使伯尔落选。伯尔恼羞成怒并与其决斗。伯尔虽在决斗中获胜,却因汉密尔顿之死而导致政治声望一落千丈。两条叙事线索交汇的终点是两败俱伤。
林-曼努尔·米兰达曾在纪录片中提到,他创造这部剧的灵感来源于一本汉密尔顿的传记。这部剧原先只有第一首概念曲,浓缩了传记中几十页的内容,后来才发展成一部接近三小时的作品。他希望通过这部剧让更多人了解这位被遗忘的国父。反派叙事确实是一大亮点。但这种叙事手法并非本剧独创,如德奥音乐剧《伊丽莎白》便由刺杀者鲁奇尼讲述皇后的一生,百老汇音乐剧《贝隆夫人》亦是由不断讽刺她的切·格瓦拉作为叙事者。本剧让与汉密尔顿亦敌亦友的伯尔叙事,真实感更强烈,因为现实中伯尔的确与汉密尔顿有过很多交集。只是剧中伯尔作为主要叙事者的戏份与主角不相上下,并且其形象塑造更加耐人寻味。观众能够看到他一步一步的心理转变,从静候时机到主动出击,和汉密尔顿的关系也是异常曲折,经历了轻视、羡慕、嫉妒、愤恨和后悔等一系列变化。相比之下,汉密尔顿作为第一主角的性格层面上的挖掘反而不如伯尔。汉密尔顿自始至终都在努力奋斗,直到临死前才放弃了政治生命;除了在第二首歌中向伯尔求教之外,汉密尔顿对伯尔的态度还是以轻视为主。
超时空视角:预言和重述
这部剧除伯尔外也安排了其他演员叙事,他们都具有超时空视角。有时演员直接以未来的视角评论当前的剧情,如开场第一曲《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ra Hamilton)中所有演员依次上场,提前向观众揭示了汉密尔顿的一生,与《伊丽莎白》开场的亡灵叙事也有一些相似。林-曼努尔·米兰达认为用嘻哈音乐来讲述汉密尔顿的故事可在短时间内传达众多信息,而第一曲正好可以让观众提前适应这部剧的风格。
本剧也通过主导动机预言人物命运,最常见的就是对汉密尔顿不幸结局的影射。伯尔在描述汉密尔顿的努力时多次提到“why do you write like you are running out of time?”(为什么你如此拼命写作,就好像你时日无多?)暗示汉密尔顿寿命不长。又如汉密尔顿和劳伦斯(Lawrence)都唱过“I may not live to see our glory”(我可能无法活着看到我们的荣耀),也预言了两人的不幸结局。这些主导动机有时还会变形和发展。比如汉密尔顿的“I am not throwing away my shot”(我不会放弃我的机会)这段旋律,在《我的机会》(My Shot)这一曲中表达了汉密尔顿积极奋斗的人生志向,之后常常出现在他做出重要决定时,如接受华盛顿邀请成为其左右手和撰写《联邦党人文集》之际。汉密尔顿生平第一次“throw away the shot”(放弃了射击)便是在和伯尔决斗时打了空枪,也因此丧命。此处的“shot”即双关语,机会和射击。又如伯尔的《等待时机》中的唱段“Death doesnt discriminate, Between the sinners and the saints”(死亡它一视同仁,无论罪人圣徒)起初表示的是伯尔对逝去家人的怀念和对人生的感慨,但那时他的情绪总体上是积极的。这段旋律在他和汉密尔顿决斗后再度出现,歌声较为轻微,节奏也更缓慢,明显表现出低落和悔恨的心情。
剧中众多角色还具有明显的历史叙事者的意识。如华盛顿曾提醒过汉密尔顿“You have no control who lives, who dies, who tells your story”(你无法控制谁生,谁死,谁来讲述你的历史)。汉密尔顿的妻子伊莱莎(Eliza)在其出轨丑闻暴露之际,毅然烧掉了很多两人来往的信件,决定在历史上抹去自己的存在。但在结尾处要重新把自己添回史书上。她采访与丈夫并肩作战過的士兵,阅读丈夫的作品,讲述他的故事。最后多问了一句,人们会讲述那些伟大男人背后女人的故事吗?又有一丝女性主义叙事的意味。就连伯尔在最后也提到自己成了汉密尔顿故事中的罪人。这样的安排可以使演员暂时超越事件发生的时间,给观众带来新的视角。
除了预言未来之外,演员有时还会重现过去的剧情并进行不同的阐释。如在汉密尔顿婚礼上,身为伴娘的安洁莉卡(Angelica)用一曲《满足》(Satisfied)展现了她的感情秘密。观众进入了安洁莉卡回忆的意识流,舞台上的布置和演员的动作快速还原至伊莱莎的《情难自禁》(Helpless)那一晚。比如汉密尔顿最初想要追求的是安洁莉卡,但安洁莉卡明白自己的家族责任,看出了汉密尔顿的野心,更看到了妹妹眼中的情难自禁,转而将汉密尔顿介绍给伊莱莎,选择成为他的红颜知己而不是妻子。她的回忆叙事中穿插着伊莱莎《情难自禁》的唱段。伊莱莎表现的是少女坠入爱河的欣喜,安洁莉卡的情绪则要复杂得多,虽有惋惜不甘,却又义无反顾。其实音乐剧舞台上的意识流呈现并不少见,如《贝隆夫人》曾用埃娃和叙述者切·格瓦拉的双人舞展现她的内心挣扎。《汉密尔顿》中的《满足》这一曲的呈现完美复原了前一曲伊莱莎的《情难自禁》的情境,通过切换叙事视角给观众以极强的冲击感。《满足》中的旋律也是描述安洁莉卡与汉密尔顿关系的主导动机。此后安洁莉卡多次唱起《满足》的部分旋律,有时是和众人一起称赞汉密尔顿的努力,有时是替妹妹谴责汉密尔顿的出轨丑闻。
不过剧中设计的主导动机太多,虽和汉密尔顿有关,但演员在演唱时更注重从自己的视角抒发情感。因此一些观众可能记住了伊莱莎的《情难自禁》、安洁莉卡的《满足》,以及伯尔的《等待时机》,而忽略了汉密尔顿本人的形象和情感塑造,未免有一些喧宾夺主。总体上看,这部剧虽以《汉密尔顿》为名,但更像是《汉密尔顿和他身边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