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日这天,于我来说,最有意义的事,是在上海大剧院观看上海歌剧院的新版《晨钟》!出示健康码、测体温、戴口罩、隔二坐一的观众席,出现在眼前的歌剧院的人,自许忠院长而下,一律戴着黑色的口罩。一周前在网上看广州大剧院的《马可·波罗》,看到乐池中的指挥家汤沐海戴着黑口罩向观众致意,还觉得那很遥远;一周后,遥远变成了亲历!开演前遇到何兆华、方红林夫妇,我对他们说:“半年来第一次進剧场啊!”何老院长答道“是的,是的,我们也是第一次!”瞬间,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看去,是新版《晨钟》的导演熊源伟先生,20年的老相识。我对熊导说,一直默默关注着你这次的工作,没有打扰你,却有很大的期望,看完戏再交流。这样的现状,这样的环境,看这做了大改动的《晨钟》,心中感慨确如翻江倒海,台上所见又似柳暗花明。
从2018年5月18日的音乐会版,到2018年11月2日的舞台版,再到2020年7月1日的新版,我都看过,前两版的印象仍历历在目。那么,这次的新版,大改在哪里?我的概括是:一、编剧姚远对剧本做了大改动和大调整,删去了一些角色,增补了一些角色,重新构架了一些情节,新写了一些唱段,而且在剧本上尽量标出了他对音乐的期许和要求。二、换了一位导演。而熊源伟导演与姚远编剧两位主创之间的沟通显然比前一位导演融洽。按照熊源伟的导演阐述,这一版的《晨钟》明晰了它的戏剧脉络:寻道—行道—殉道。可以说,这是对中国革命先驱求索之旅的一个较为准确的概括。这一勾勒,也使《晨钟》从“迷茫”(借用前版节目单介绍用词)走向了明晰,从“相当失望”(座谈会居其宏语)走向了曙光——明晰,可以突出一剧的优点、特点,当然,缺憾也会同时显现,但愿那只是我个人感到的缺憾;曙光,则是我们歌剧人的共同期望。三、剧本的修改直接影响到音乐的修改或重写。远在法国的许舒亚说:“全新配器,增加了六重唱、三重唱、二重唱,李大钊就义前的咏叹调有十五次高音。”我没看到总谱,估计改动的地方还不止于这些,删减,亦应属于改动。四、换了一个舞美设计。
角色,依节目单介绍,分别为主要人物:李大钊、琴君、陈独秀、蔡元培、宇剑;次要人物:赵纫兰(大钊妻)、李星华(大钊女)、白坚武、吕凤麟(国民政府某部次长)、张作霖。去掉了前版中的主要人物柳湘鸿和次要人物章士钊。这个改动非常好。我以为,前版中对章士钊的界定并不准确,有些言行游离其外,作用亦不明显。柳是虚构人物,他的某些逢迎情节,现在给了吕凤麟,也说得过去。前版中柳、章与李、陈的一些分歧与争论,在新版中已无痕迹,看下来并无硬伤。或小有遗憾的是,因这两个角色的空缺,减弱了知识分子层面(基本都是大学教授)因政治见解不同而产生分歧和争议的固有状态,蔡元培这个角色或有取代之意,但因其形象更鲜明,所以也起不到那层作用,他基本还是站在李、陈一边。吕这个角色只出场两次,两三笔就描出了人物的本色。
重新结构的角色,主次有别,基本都能立住。于浩磊、陈朝宾、何超三位年轻的演员扮演的李大钊、陈独秀、蔡元培,造型非常接近真人,表演也都很“入境”——入人物的境界。一幕第一场,在大钊家的那场戏,他们似乎就已找到人物的感觉,演来张弛有度,搭配得当,看着很是过瘾。通看下来,大钊有一套服装色调过于浅亮,偏新(三幕),这个色调于人物有损,建议略微调整。
一幕:寻道。一场,“明天一定要来”(按字幕提示,或应是第一景,姑且称“场”),置身丁香花开的小院,先叙大钊夫妻情,以“姐姐”称之,真实而亲切,胜于后来称“孩子的母亲”。不经意露出生活窘困,这细节偏被蔡校长看到,立即表示出对大钊的关心。环环相扣,通情得体。学生宇剑带琴君来,自然表明大钊在宇剑心中的位置。琴君轻生事,由前版的追述改为刚刚发生,更贴切也更检验他人,大钊因之有“生命本可如花一般怒放”的感慨,并纠正她绝望的“明天”观,愿为她进北大求学作保。《晨钟报》与《新青年》代表的新思想,在此首次出现,为青年指道的意图在此出现,呼唤明天灿烂阳光和无限风景的重唱在此出现,小高潮恰到好处。“今年我路经昌黎站”,建议加“回老家”几个字,改为“今年我回老家路经昌黎站”,显出昌黎与大钊的关系。
二场,“呼唤一个自由呼吸的黎明!”学生上街游行,大钊街头演讲。五四的一页再现。大钊登上人力车去演讲的那个瞬间,如果不是径直上去,能再扶一下车夫的肩膀,融借力与给力、关心与信任的一“扶”,与车夫有个平等的交流,定将为人物略有增色。前来逼迫学生回校复课的吕凤麟,与琴君对峙,恬不知耻地道出琴君与他预设的夫妾关系,如对镜自照,照出他的丑陋嘴脸。陈独秀的入狱,更让学生们感到“自由呼吸”的重要。群众场面有合唱、有舞蹈。舞蹈时常独立,显出与合唱的群众演员的区别,这点我不太习惯,总希望他们也能唱,至少张嘴出声,融入群体,而不希望他们总以自身的肢体语言提醒观众:我是舞蹈演员。二场结尾,以合唱叙述陈独秀转移出京低调结束。把这个叙事任务交给合唱来表现,让合唱队员有点跳出戏外,是否可以考虑用其他方式(如字幕)表达?可再斟酌。
三场,“只因为那一刻,你出现在我的面前”。为陈独秀送行,这场戏人情味十足。在导演的调度下,李大钊、赵纫兰,宇剑、琴君,陈独秀、李星华,成三对各自组合,六重唱安排合理,抒情而有节制。随后大钊等离开,宇剑、琴君在草垛上唱出表述情感的二重唱,也很自然。大钊再返,漾着宽容和理解的笑意,唱起“大雪飘飘,爱情和雪花一样妖娆”。我没注意是不是第一次出现,而我则是第一次听出就立刻就喜欢上“E-#F-D—B-#C-A”这个音乐主题。这个主题向上、坚定、暖人,后来多次重复,应当说,它就是“晨钟主题”吧。
四场,“皑皑白雪中行着一驾车”。在高一涵(编者注:高一涵,原名永浩,别名涵庐、梦弼,笔名一涵,安徽六安人,曾留学日本明治大学攻读政法,1916年7月回国与李大钊同办《晨报》)回忆李大钊护送陈独秀出京的文章中,提到大钊雇了一驾骡车将陈独秀送到天津。舞台上基本尊重史实,风雪中,车一驾,无他人,正是二人深入探讨、交心、酝酿一个未来的政党名称的绝好机会。有二人的讨论、幕后合唱的衬托,这场戏也是相当有诗意的。最后,落在大钊唱出“我的意见十分堅决,它就叫中国共产党”,陈独秀呼应、李陈二人重复,十分感人!幕后合唱,在前场结尾、此场的开头和结尾几次出现,音量都偏小,有的符合情境,有的无济于事,恐要做些调整。幕后合唱与场上合唱的音量,应当是有区别的,但要把握好一个“度”的问题。这个把握的前提,是要确保剧场合成、彩排的工作时间。
二幕:行道。一场,“天下为公理应求同存异”。大钊洛阳见老同学白坚武,由其安排,见吴佩孚(幕后),探其对劳工之真实态度。
二场,“请原谅我不能给你片刻的温存”。大钊家,琴君、纫兰与星华。星华读书,被丹柯的故事感动,琴君忆起大钊先生也讲过的这个故事。新版中丹柯这个故事的出现比前版增加了前线索,使其与全剧更融合、更贴切了。蔡元培登门话别,貌似闲笔,而又表达了他对大钊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态度,似闲而实不闲。大钊和宇剑,又要离开他们的亲人,他俩分别与纫兰、琴君唱出“请原谅……”,让我不由得想起鲁迅的诗“无情未必真豪杰”。熊导对鲁迅是格外尊重并有深入研究的,化其诗如戏的这一段,或许也有他的主张?
三场,“在樱花烂漫的地方,我们曾誓言铿锵”。吴佩孚撕破嘴脸,露出真相,白坚武宁为军阀的走狗,甘愿放弃当年志向。大钊与白坚武,一对老同学,如今为各自的主义针锋相对。“开枪了,他们真的开枪了”,罢工队伍中的宇剑中弹身亡。这是二幕的结尾,这段音乐还能再长些、再惨烈些、再沉重些吗?至少,在配器上再给点力!
三幕:殉道。一场,“请不要啼哭,我的亲亲……”大钊家,刚生下孩子的琴君的咏叹,大钊吟诵丹柯的故事,得出“必须走出泥淖,探寻光明”的结论。又是一场相当诗化、相对写意的戏。
二场,“你的心是那么大”。张作霖出场。琴君投身求真理求解放的革命队伍。吕凤麟成了替蒋介石给张作霖传信的人。大钊仍在北京。蔡元培、陈独秀、白坚武,在各自不同的立场上都惦念着他。连亲人们都不解,大钊为什么面对警笛声声、寒风萧萧而目光决然毫不慌乱。大钊唱出他的信仰——历久弥坚,誓言——永不叛变,理想——矢志不移,先锋——奋勇在前。他唱道:“壮丽的乐章,往往是悲怆的旋律。绝美的风景,往往在奇险的山川。如果我是为真理而牺牲,那将是李大钊完美的人生!”
这段唱词是前版中没有的。在前版演出后的座谈会上,我谈过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据发言而成的一篇小文,发在我的公号“蒋力微观”。其中,我说道——
1919年李大钊曾回故乡乐亭,撰写《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之余,写过一首小诗《山中即景》:
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
绝无人迹处,空山响流泉。
云在青山外,人在白云内。
云飞人自还,尚有青山在。
李大钊生前还曾撰有一篇题为《牺牲》的短文,其中写道:“人生的目的,在发展自己的生命,可是也有为发展生命必须牺牲生命的时候。因为平凡的发展,有时不如壮烈的牺牲足以延长生命的音响和光华。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
我认为大钊先驱的这首诗和这段文字,都对重新结构歌剧《晨钟》的结尾有启发,甚至可以直接用这首诗。
现在看来,剧作者采纳了我的建议,或者说看中了李大钊的这段话。不管是不是因拙文的启发而成此段唱词,我都要感谢姚远先生!我想,如果有可能沉下心来再读读李大钊的话,肯定还能找出类似的、可征引的文字,贴切、准确地用于他的唱词,那都会比他两次唱民族复兴、祖国复兴这样的词句更切合于人物吧。
三场,“把光明之焰撒向大地”。在大钊、琴君又唱丹柯之后,在合唱中,大钊走上绞刑架。他最后的咏叹中,有很精彩的唱词,如:“我要在这里站着死,是为了你们能够站着生。”而在他唱“愿我的心化作晨钟”时,是不是该有管钟的声音在乐队中出现呢?我没听到,或是没注意到,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我以为,此处(或是在之后的合唱中),钟声不仅应当出现,而且应当大作、持续,乃至钟声大作应成为全剧音乐的终结。二三场两场相连,大钊居中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时间偏长,剧情似推进又若停滞。建议给大钊加一点动作,如:起身、围桌踱步、眺望远方等。
舞美不及多议。我不太满足的一是四合院的意象不够准确,二是几次出现的书架(柜)过于夸张且见不到线装书,三是有些零碎(如左上角的一桌二椅)多余。
道可道,非常道。《晨钟》讴歌的中国共产党人,从寻道—行道—殉道,一路走来,今成大道。于此意义上,《晨钟》没有不做好的理由。我之议论和建议,都是一己之见,小道而已,仅供参考。真心希望《晨钟》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