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苏城轶闻(一)

2020-03-16 07:34蒋晖
苏州杂志 2020年1期
关键词:魏忠贤苏州人知县

蒋晖

元宵节

天启六年(1626)元宵节,苏州城张灯结彩,一片祥和。阊门一带,观灯者成群结队,通宵达旦,人流汹涌,甚至发生了踩踏死伤事件。

盛世太平,偶发事件而已。

二月,提督苏杭织造太监李实,以龙袍织造价格等细事,诬劾原任应天巡抚周起元乾没帑金十万两。周起元遭削籍处分,前吏部员外郎周顺昌,写文章为之送行,指斥阉党无所讳。东林魏大中被逮,道经吴门,周顺昌将女儿聘为魏大中的孙媳,并大骂魏忠贤。御史倪文焕,因此弹劾周顺昌与罪人通婚,李实借机起大狱,魏忠贤派出锦衣卫缇骑到苏州抓人。

三月,家住城西的吏部员外郎周顺昌,被从北京远道而来的二十多名锦衣卫上门逮捕,关押在西察院牢房了,并勒索巨额贿赂。一周前,也是锦衣卫抓人,向“罪官”吴江前御史周宗建狠敲竹杠。周御史很穷,苏州府、吴江县和地方绅士凑了三千两,周御史才得以“械系出境”。

周顺昌一向有德于乡里,苏州士民听说他被逮,无不为之愤怒号冤。苏州人不知道,天启朝马上快完了,而愤怒如地火风雷,正燃烧蔓延在小桥流水的六城门内外。

十八日,苏州发生民变:

察院前,自发集会群众数万人,执香为周顺昌请命。举人、秀才、监生文震亨、杨廷枢、王节、刘羽翰等人,请巡抚、巡按以民情上闻。当场打死旗尉一人,余者负伤翻墙而逃。巡抚毛一鹭不能发一语,知府寇慎、吴县知县陈文瑞素得民心,曲为解说,众人始散去。

☉ 文震孟书札

状元文震孟是周家姻亲,早就是阉党们的眼中钉,他生性沉稳,此刻也不免忧虑如焚,如坐针毡。不断送信探听消息,一边悄悄备下了自杀方案,“投水是最不靠谱的”,在他的计划里,要不悬梁,要不刎颈。

书桌上静静摆放着倭制錾金匕首,华丽、锋利都够!

五月初六,京师王恭厂灾。大震一声,如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京师城内,东自顺城门(今宣武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十三里,尽为齑粉。

六月十八日,周顺昌毙于诏狱,年仅四十三岁。

七月十二日,颜佩韦等五人被枭首于西察院前,首级号令悬挂于各城门。

晚明风云,史书班班;苏州一城的精神脉络,在虎丘山下,在“五人墓”。

细节,往往更耐读:

很多“苏州事变”的参与者,这时开始移家避祸,有些逃亡乡间的大户人家财资装车,引来盗匪袭击,还有女眷受辱。

苏州一城,笼罩在惶恐惊惧巨大的阴影下。

☉ 五人墓

据说,时任通政使的苏州人徐念扬,在“苏州事变”的善后处理中,“从中调停”。但不久徐大人就告老归家。一天正在宴客,突然去世,有人说他其实是服毒自杀。致仕回苏州,无时无刻,都在忧惧之中。

天启七年,苏州城的正月元宵灯会,因为雨天连绵没有举办。但到了二月间,有好事者张灯结彩,欢庆太平。吴趋坊一带的灯市尤其绚烂,时间长达半月。

这是开国以来未有的奇观。

八月十一日,天启皇帝病逝。天启五弟,信王即位。

历史有惯性,往往刹不住车。

九月十三日。亘古未有的一幕喜剧上演。虎丘山下,魏忠贤生祠名“普惠”,历经一年多大兴土木而尚未最后建成,这天,沉香木雕刻成的魏忠贤塑像升殿。地方官居然也纷纷前来拜贺,有的人是不知朝局已大变。也有消息灵通的。有心人发现,生祠“景色稍殊于昔”。

……

十一月初四,发配途中,魏忠贤在阜城县旅店悬梁自尽。二十七日,苏州得到了这个消息。

十二月十一日,苏州城大雪。中庭积至盈尺。

陆元科

崇祯元年,周顺昌得到平反,官赠太常卿,赐谥号“忠介”。

苏州市民百姓的生活还在继续。

大家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陆元科。

陆元科,就是负责督建苏州魏忠贤生祠的倒霉家伙。

该包工头,本是苏州城里的一个大机户。大机户,少不了要和织造衙门打交道。当时,全国兴建魏忠贤生祠三十九座,苏州即由陆元科领工督造,他当时觉得祖坟冒烟、莫大荣耀,其间依仗宦官势力横行霸道,侵夺人家坟墓田业,苏州官民不敢与之争锋,工程队里他手下的匠作师傅,也人人趾高气昂,放纵无忌。

上年十一月,朝廷发来邸报,转达圣旨称,要拆除全国魏阉生祠,变价解送北京助为边饷。旨意下到苏州,当然雷厉风行,知府王时和立刻赶到虎丘,将魏忠贤塑像还有“随侍四像”烧毁,更当场捣毁“普惠”祠一个兽头以作毁祠行动的破土象征。十二月中旬,巡按李待问派出专门的差官负责拆毁生祠。圣旨里要求解送北京的“官价”银子,自然落实到“原管工陆元科等”,不仅要他出钱赔偿,“下之于狱,罪在不赦”。

光荣与耻辱,不论“天下第一”还是“天下第三十九”,陆元科的麻烦,刚刚开始。

回到崇祯元年。

五月端午节,缅怀前贤屈原,苏州人感念、追思着乡贤周顺昌在大狱中的英勇表现:

奸贼许显纯,“五日一酷掠”,而每次酷刑掠治,周顺昌大人必大骂魏忠贤,唾血于许显纯之面……

回忆惨痛,大家苏州人,忍不住痛哭,切齿愤恨。

于是,吃过粽子之后的第十天,苏州府学、吴县、长洲县学秀才,各自递交三份材料给巡抚衙门,要为周顺昌请建专祠,以示风励。

李抚台,当然和颜悦色与各位细细商谈,然始终表示,要向朝廷汇报,等候批复恐怕还有难度,“没有那么简单”。秀才们也表示理解,感谢。突然,谈话主题一转,很多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机户陆元科,“建祠冒破,狐假横行诸罪”,那是铁板钉钉的要案御案啊,如今这个包工头人虽被抓在狱,可是还没有吃过一星半点苦头啊,这不是太便宜这小子了吗?府台衙门六房里刑房师爷在干什么,专司衙役水火棍红黑两头祖传的厉害手段,是摆设吗?

☉ 文震亨撰《长物志》,明末叶刊本

一班饱读诗书的秀才们,相聚在巡抚堂前气愤议论:此蠹可耻可鄙,之前投靠阉党气焰骄横,关押至今竟然未受刑责,何以惩恶?

巡抚大人先是一脸惊讶,继而深为赞同,表情点赞,手动捋须。

当然,深以为然,知其所以然。

两天后,铁索锒铛提出了狱中的陆元科,内堂里,衙役使出吃奶力气噼里啪啦一顿“竹笋炖肉”,整整六十大板。

陆元科吃的这点小苦头,就算是苏州人的报复。

比起东厂诏狱的一百〇八种酷刑,好温柔。

以上传闻,始作俑者,“其凿凿言之者,文启美也”。

文启美,就是文震亨。

☉ 文震亨山水画

陈知县

说到始作俑者,魏党倪文焕,正是周顺昌案件的祸首。

正是倪文焕,身为御史弹劾周顺昌“与罪人婚”,诬以赃贿,才有后来的“苏州事变”,才有后来吴县知县陈文瑞亲笔题写四字“五丈夫墓”!

崇祯对倪文焕的处理,开始只是“遣戍”,发配充军。

此人颇有心机,死到临头仍在表演。

提解赴京后,倪文焕派人带着金银贿赂到苏州,“分馈要人之将入朝者”。

其中,居然包括官居左春坊赞善的姚希孟。

姚希孟,是文震孟、文震亨的“老外甥”,反阉党,他第一批被魏忠贤罢官,老资格的清流,操守、骨气都是天下士人仰望的人物,尤其脾气,出名的大。他当然不会接受奸人的馈赠,干脆将行贿人等扭送官府关将起来。

崇祯二年,倪文焕至京,判决改为坐大辟,秋后处决。

苏州人记得清楚,处决是九月二十五日,同时有李夔龙等附逆诸臣。

崇祯二年的天平山,不太平。

张岱曾去天平山拜访过的范仲淹后人、“少参范长倩”范允临,久居城西天平山精舍,“拥重赀,挟众美,山林之乐,声色之娱,吴中罕俪矣。”

《陶庵梦忆》记述,此地恬静林泉,真是神仙岁月。

三月间,有隐晦的风暴前兆。范允临出门期间,一伙盗贼乘着夜色闯入抢劫山庄,抢去约去金银珠宝,价值三万多两。

这样一个大案,没有破案。反而是范允临,经过此事害怕极了,干脆移居郡城,天平山庄的别墅,就此闲置不住。

城里治安情况,其实不好。

阊门月城内,有一以卖铜器古玩为生者,一夜独宿在店,被一帮奸人诱骗到阊门城上杀害,盗贼们将他店中所有财货席卷一空。

这个案子后来破了,歹徒是一帮本地的无赖恶少。

四月,风传吴县知县陈文瑞遭到弹劾。

陈文瑞,天启五年,五十多岁才中进士,第一任官职就是吴县知县。

厦门集美人陈文瑞的本事,苏州人这时了解得已经相当深刻。当年群众聚集打死锦衣卫的泼天大案,“老父母”是前脚新中进士,上任伊始毫无宦海经验,居然能从中疏通调停,保全一城士绅。尤其是领头的文震亨等各位秀才、举人们,一个没被抓。

也是巧了,他的座师乃是上科状元,吴县文震孟。

文老师,也是五十岁才中状元、出人头地。

都是曾经老举人,如今同饮胥江水。

如此推想两年前,“带头闹事”的文震亨没出大事、吃官司,甚至肝脑涂地,陈知县本事着实不小,更是个有气性的。谁知道,魏忠贤都死了,他的麻烦倒来了。

四月,陈文瑞被工科给事中祖重烨所纠,崇祯令巡抚查核具奏。

陈文瑞当然舍不得走。自打遭到弹劾起,他每天仍在县衙后堂办公,料理公务,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清明杏花春雨纷纷,一直扛到荷花盛开酷暑,陈知县岿然不动,“我自好自为官”,引来无数目光暧昧的议论揣测。

八月,给事中祖大人自己先被削官了。

巡按力保之下,十月中旬,陈知县迎来一道新旨意:仍供旧职。

有个真事:

五年任满回乡,舍不得离开苏州的陈知县终于离任回家了。临行带了几十个大箱子,沉重异常。吴县的土豪劣绅见状飞书检举他贪污受贿。朝廷派来官员开箱查验,里面只有旧衣布鞋,陶盆瓦罐,还有一堆砖瓦石头,冒充金银“以壮行色”,清廉为官的他,说是怕乡亲们笑话他为官一任而不能衣锦还乡,以假乱真而已。

文震亨后来曾去福建游山玩水,老外甥姚希孟专门写信给陈文瑞,特意关照他,一定要好好接待自己这个小舅舅,该小舅舅名门后裔,吃过见过,为人处世很潇洒云云。

“文家人,厉害角色啊。”用福建话在心里默念着,致仕陈知县很欣慰。

陈文瑞,字应萃,号同凡。一生能量积聚运用在苏州,竟然《明史》有名,不负七拼五年穷官,做得很辛苦,非常不平凡。。

十一月,苏州申时行阁老的长子,都御史、兵部侍郎申用懋,接替前任王洽担任兵部尚书。

历来,苏州人最重视冬至。

冬至节,要团团围坐吃一夜。

崇祯二年冬至,十一月初七。

虎丘山寺大殿楼塔,冬至夜发生大火,一夕而尽,名胜之地,顿成废墟。看守大殿的一个老和尚,在这场火灾中死去。两个礼拜后,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七点,阊门吊桥西堍发生火灾,一下延烧二百多户人家,繁华闹市烧成一片瓦砾场,火焰整整窜烧了一整天不熄。

据说,比起两年前的五泾庙板厂失火还厉害。好在这些房子都是富裕商户所有,关系买卖利薮所在,不过两月光景,新房子都已经鼎新告成,街无隙地了。

晚明也要生活,生活就是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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