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兰先生

2020-03-16 07:34陶立
苏州杂志 2020年1期
关键词:三弦老师

陶立

照道理来说,说书先生在收徒弟的时候,是会给徒弟起个艺名的,或者在拜师前艺名就已经起好了,比方蒋月泉先生,这个艺名就是张云亭先生给他取的。当时还有个有趣的小故事,据说蒋月泉在拜师点香的时候,三根香一燃而尽,满堂烟气,张云亭当即说蒋月泉被祖师看中,今后有“大饭”吃了。取艺名这个规矩现在已经不太注重了,当然也还是有先生会给徒弟取,只不过不多了而已。

☉ 蒋月泉与江文兰演出《玉蜻蜓·看龙船》

本来我也没有艺名的,评校毕业过后跑了三年码头,演出海报上从来写的都是自己名字。听众们很客气,一般不会直呼你姓名,比方我吧,基本上是叫我小先生。开始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怎么能被叫先生呢?久而久之习惯了过后,反而喜欢上了这个叫法。不是说自己本事好,而是听老听客叫着小先生,就像长辈默默陪伴着小辈的成长,这是种多么亲切的感觉啊。

后来我的艺名是江文兰先生起的,大约在我离开评弹团的前半年吧,在苏州杂志社里与江文兰先生遇见了,当时是陶老师约好,张建珍老师陪着过来的。张老师说,趁今天江先生在,你唱两句让她听听,好指点指点你。老实说那时候我不太想唱,江文兰先生和我师公蒋月泉拼过档的,在她面前唱蒋调,总感觉在间接唱给我师公听,而且我知道自己本事不好,唱起来到底有些害怕的。

江先生人很好,我晓得自己最多唱得马马虎虎,但她听完了也不说哪里有错误,先讲我的优点,再提醒我要注意行腔运气,随即便把话题岔开了,我知道这是江先生在照顾我的面子,其实就是提醒我要注意基本功。边上的张老师也没说什么,毕竟是自己团里的小青年,我的水平她是知道的,只是关照我多练练三弦,听上去太“穷”了。“穷”是行话,指三弦弹得不好,弹来弹去没什么变化。

而陶老师毕竟不是评弹的资深票友,最多也就平时随便哼两句,所以专业问题是不懂的,不过陶老师心直口快,直截了当地对我们说,我也不太懂,我听完了感觉还可以,江老师你多给他提提意见。我说三弦用起来不太顺手,陶老师马上接话,说对的对的,估计是三弦不好的缘故吧,陶老师这算给我找了个台阶下了。

正常来讲,搞艺术的或者搞演出的,是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不过我记得刚开始学评弹的时候,是没有这种感觉的。评弹有句老话,叫“开头三年走天下,再有三年不开口”,意思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认为自己本事不错了,等到时间久了,慢慢有了积累,才明白自己还差得远呢。就像张鉴庭先生嘴里的一段故事,叫《颜大照镜》,故事三言两语可以讲完的。有一个叫颜大的人,家里人从小就不让他照镜子,所以他总以为自己是个潇洒的美男子,后来趁佣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偷偷照了镜子,结果被自己的长相吓到了,原来自己这么难看啊。

☉ 江文兰与张建珍

说回取艺名的事吧,江先生问我有没有艺名,我说没有,她说你名字是两个字,而两个字有点叫不响,三个字比较容易让人记住,干脆我来给你取一个,就在你名字后面加个仁字,叫陶立仁吧。这名字取得真好呀,我是这样理解的,君子当立仁立德,书台三尺,亦是如此。

江先生说的是对的,两个字和三个字之间差别很大,我仔细想了一下,评弹界里有名的大师都是三个字的,就拿流派创始人来举例吧,蒋月泉、张鉴庭、薛小飞、尤慧秋、徐丽仙、朱雪琴等等,好像一个双字名都没有。连陶老师都说了,可能是由于名字的原因才耽误了你在评弹上的发展,现在有艺名就好了。成为评弹宗师的日子就在眼前。

☉ 江文兰师门合照

不过这个艺名没有派上用场,每次出码头的时候把地方定下来了,却没想到要通知场方改称呼,等到自己想起来了,海报已经贴出去了,所以海报上从来也没出现过。现在我没什么机会再出去跑码头了,但是好不容易让江先生给我取了个艺名,总不好这样浪费掉,就写在文章里吧,假使以后随手一翻,看见了这个名字,也还能够记得。

不算可惜了吧?

除了给我取艺名之外,江先生还有许多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比方她总是戴着一副深褐色的墨镜,几近于黑吧,我心里不免有些疑惑,难道是因为戴了墨镜比较“派头”吗?可江先生不是这种人呀。问了江先生过后才晓得,是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见强光,所以就一直戴着了。再比如江先生年纪大了,走起路来有些不方便,但是我去搀扶的话她却不要的,有人搀她反倒走起路来不方便,最好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那时候江先生和陶老师走在前面,我就跟在后面,就这么走着走着,突然我没来由地想到个问题,有谁会知道这个普普通通的年迈老人,是当年评弹界出名的“超级下手”呢?

江先生被称作“超级下手”是因为她好像什么角色都能驾驭,大部分人说书说得好,在于把特定的书目给吃透了,听客一听一看,早就忘记书里的人物,离开时也只记得台上的先生了。到了这种境界,不是演员在演角色,而是角色被演员演绎了。江先生以前长期和苏似荫先生拼档说《玉蜻蜓》的,但她说起别的书、演起另外的角色来也如鱼得水的样子,要风便风,想雨便开始积云,琵琶端到手上,一切都顺理成章得像是理应如此。

我记得《苏州杂志》是做过江文兰先生人物专访的,当时我很认真地看了一遍,但内容太多了,一时回想起来竟然有些记不清楚。我准备再看一遍。里面的故事和人物虽然我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我心里一直存着向往和憧憬的。可惜的是,往事的意义在于只能是往事,我又不好回去,就通过江先生的口述来追溯吧。纸上文字,章回摊开,我仿佛看见大师们就站在那,站在那段雨打风吹的风流岁月里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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