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芳
(清华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中国 北京 100084)
2019 年3 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文化艺术界和社会科学界联组会时,提出推进人文社科领域工作的根本遵循,即以坚定文化自信、把握时代脉搏、聆听时代声音,坚持与时代同步伐、以人民为中心、以精品奉献人民、用明德引领风尚的发展原则。新时代的学术创新和文艺创作,需要大量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和理论家的辛勤开拓,而史诗作为一种精神高峰,映射出的是对新的时代学界研究精神的召唤与复兴的追求。2018 年3 月20 日,在人大闭幕会上,习总书记提到我国三部伟大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玛纳斯》《江格尔》,这三部史诗分别源自我国藏族、柯尔克孜族和蒙古族,这些史诗气势宏大、语言瑰丽、人物壮美,不仅具有丰富的滋养价值,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同时也是新史诗时代的文化呼唤,是世界文明不可或缺的重要篇章。
中国的文化自信是基于中华民族共同体交融发展的悠久历史过程,民族史诗类图书是传递蕴含中华民族特有的思想意识、精神价值和文化内涵的重要物质载体,其在对外传播文化自信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在新时代背景下,呼唤讲述中国故事、彰显文化自信的民族史诗类图书的编写和出版,其学术价值和文化价值是多方面、多层次的:提供丰富的文献资料和学术积累、搭建跨学科研究平台、为综合性研究奠定数据基础;保存文化记忆、激活中华文化基因、贡献多元文化观念等。
在我国少数民族的历史发展中,很多少数民族事件、人物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在历史上留下文字记录,即便有的留下了一些文字记录,但往往非常简略,只有梗概而无内容,无法进入系统性学术研究的领域,如很多少数民族无名英雄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深处。作为以口头传诵为主,记录民族历史的史诗,是一种古老而又宏伟的民间口头叙事,是叙述少数民族英雄传说或重大历史事件的叙事长诗,其内容涉及语言、文字、文化、历史、宗教等诸多学科,艺术地再现了某一民族在某一历史阶段社会生活状况,对于学术研究而言,它与典籍史料有着同等意义的学术价值。史学家郭沫若曾在《我们研究民间文艺的目的》中提出他的观点:“民间文艺给历史家提供了最正确的社会史料。”民间口头史诗是通过口述的方式将历史与集体记忆记录下来,是具有相对真实性的可贵的第一手资料,也是某一群体代代传承的文化产物。因而,出版民族史诗类图书在客观上起到了填补民族历史资料空白的作用,提供在历史、社会、个体三个维度上更为全面丰富的口传资料,迎合了信息时代知识综合化、整体化、去学科化的发展趋势,完善了传统史学文献的短板,具有极高的学术研究价值。
中国学人对少数民族史诗进行有组织、有目的的大规模的搜集、整理与出版起源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许多少数民族史诗相继被搜集、整理和出版,如《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苗族古歌》《阿细的先基》《梅葛》等[1]65。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许多具有较高水平的民族史诗被搜集、整理和出版。如民族出版社于2007年到2009 年出版的由仁钦道尔吉、朝戈金、旦布尔加甫、斯钦巴图等主编的《蒙古英雄史诗大系》(四卷),在编辑此书的过程中,编写团队尽可能尊重每一次演述所具有的特殊价值,并与曾发表过蒙古英雄史诗文本的搜集整理者进行了联系,试图取得文本的原初记录文稿,因而丛书中的大部分史诗文本都是完全按照歌手演唱的唱词记录下来的原初资料本,为蒙古英雄史诗研究提供了丰富扎实的第一手资料基础,其出版不仅是史诗学学科发展的一项举措,而且是拓展史诗学术思考,助力中国史诗学研究的重要方式。
史诗概念最初是从西方引入中国的,关于史诗的研究也始于欧洲,这是为什么长期以来学界都以西方的史诗为范本,从而导致在西方学者眼中,中国成了一个“史诗贫国”。由于长期以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被排除在文学史之外,中国少数民族史诗难以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即便是在国际上颇具影响力的中国三大民族史诗《格萨尔》《江格尔》和《玛纳斯》也不例外,并未能达到像世界其他经典史诗那样,真正跻身于世界艺术殿堂的地位,而且从已出版的相关论著来看,国外学者大多是从民族学角度对中国史诗进行考察和研究的。虽然中国学术界对史诗的研究工作开展较晚,历史较短,绝大多数史诗是在20 世纪50 年代以后才陆续被发现的,但自1980 年以来,党和国家非常重视少数民族史诗的抢救、保护、整理和出版,先后将许多史诗研究课题列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六五”“七五”“八五”重点规划项目。尤其是进入21 世纪以来,由于借助民俗学、民族学、人类学田野研究的社会科学方式作为调查方式,以及在口传诗学观念的影响下,许多知识层面相互融合、交叉的史诗及其研究成果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史诗类图书相继出版发行,大大提升了中国史诗学的学术研究水平。在三十多年的民族史诗记录、整理、翻译及出版工作中,我国民族史诗类图书得到飞速发展,受到国际同行的关注和认可,为国外其他民族的史诗学研究、学科建设发展和史诗遗产保护等方面提供了大量有益的参考,而我国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史诗大国”[2]5。因此,新时代出版民族史诗类图书有利于搭建跨学科研究平台,提高中国少数民族史诗的理论研究水平和学科间的深度互动。
随着以互联网技术为代表的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面对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的不断应用,传统出版业正在升级为融合文字、音视频等多种传播手段的知识服务形式。对于不同的读者群体而言,中国有着大量丰富的活形态民族史诗资源,但绝大多数仍保留在民间仪式活动的档案记录中,难以窥其全貌,综合运用。民族史诗类图书的出版,将田野采集到的第一手资料,从专业史诗编写团队的“他者”视角多方位、多角度、多层次地呈现出来,使读者从文本中阅读到更为全面、真实、细腻的口头演述事件,真实完整地再现史诗演唱的记录文本,为中国少数民族史诗的学术研究和理论建设提供素材。
出版民族史诗类图书,要运用信息技术建立民族史诗类图书数字化数据库,一方面,将史诗文本与演述传统进行数字化融合,突破传统纸媒图书的局限,复原演述环境和史诗文化概貌,建立生动直观的史诗演述数字化场景,从而给读者呈现更鲜活形象的史诗内容,增强史诗的表达力、感染力和影响力。另一方面,将民族史诗类图书资源数字化,为读者提供智能的知识服务体验,增进文化的沟通和对话,为综合性研究奠定大数据基础,这也是出版民族史诗类图书的出版人在数字信息时代应调适的方向。
民族史诗类图书的出版发行,不仅汇集了大量的田野一手资料,为学术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且也是保存文化记忆的重要途径和形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发展,传唱千百年的口头史诗,大部分已丧失了原有的文化生境,有些因为没能得到及时记录和保存而濒临“人亡艺绝”的局面。以土家语的濒危为例,现今800 余万土家人中,真正能讲土家语的人只有2 万左右,而作为土家族神职人员的梯玛,能主持梯玛跳神唱诵《梯玛神歌》者不足百人。如果一旦失去了这些珍贵的口头传统,我们失去的将不仅是单一的史诗文化,而是一个民族特有的文化表达传统及其负载的精神世界内涵,这无疑会损害整个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和文化生态,造成不可逆的损失。
对于一个国家自身的发展和进步而言,文化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其在世界各国的国家发展中,都居于重要的战略地位。2012 年,国家社科基金特别委托项目《中国史诗百部工程》(09@ZH014),由文化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规划执行,项目分“中国史诗影像志(百部)”“中国史诗资料集(百部)”“中国史诗数据库”三个部分,目的是抢救我国濒危的史诗资源,对活态的史诗演述传统、传承与发展脉络进行的梳理和采录,从而保存珍贵的史诗文化。该项目通过摄制影像、整理文本、建立数据库三种方式,截至2017 年已完成61 个子项目的委托立项,史诗调查内容涵盖我国南北27 个民族。通过该项目的成果之一《中国史诗》丛书可以看出,史诗类图书的出版作为保留着直观的、真实的、有价值的史诗文化资源的重要方式之一,是对民族史诗的演述及其演述者、仪式、民俗、文化生态进行的全面记录,是将活态原生的民族史诗实现文化传播和永续发展的一种重要手段,也是立足文化自信,记录和保存文化记忆,传达时代主题内涵,促进中华文化走出去的一个全面、系统、连续的实践体系。在新形势下观照时代主题,激发新史诗时代应有的文化追求,增强中华民族史诗精神的感召力和影响力,势必要先做好此类图书的编辑出版和发行工作,从而更好地传播中国文化自信,并进一步与世界文明对话。
从古至今,在世界文化发展史中,存在一个普遍的文化现象:一个宏大叙事史诗的衍生,往往伴随着一个古老文明的诞生。如《吉尔伽美什》和巴比伦文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与希腊文明,《贝奥武普》与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罗兰之歌》与法兰西文明,《尼贝龙根之歌》与日耳曼文明,《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与印度文明,《王书》与波斯文明,《松迪亚塔》与马里文明,《卡勒瓦拉》与芬兰文明,皆是传承久远、内容宏大、风格崇高的大型叙事艺术,这些闻名世界的经典史诗,大都以文本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关注和重视。中华文明蕴含着开放包容、互利互鉴的文化基因,讲求“万物并行而育”,在上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中,作为古老传统的讲述体系,史诗代表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特质与文化立场,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文化基因,众多的史诗传统构成了一个丰富灿烂的文化基因宝库。
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人们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改变,活态原生的史诗也进入濒危状态,最为典型的是具有优秀口头讲述能力的民间讲述人越来越少,为了留住这一珍贵的宝库,对积淀中华民族最深层次精神追求的文化进行传播,史诗类图书的出版无疑起着激活中华文化基因的关键作用。在这种语境下,民族史诗类图书编写出版的文化价值聚焦在当代中国发展以及民族未来灵魂的深层建构上,它是各民族思维方式的高度凝练,反映出民族文化创造的艺术魅力,还是文化秩序建立的智慧总结,为中华民族培根铸魂提供丰厚的滋养。
我国民族史诗种类繁多、流布广泛、蕴藏丰富,突出的典型代表为藏族英雄史诗《格萨(斯)尔》、蒙古史诗《江格尔》和柯尔克孜史诗《玛纳斯》,每一部都是鸿篇巨制,堪称人类伟大的英雄史诗典范。除此之外,在我国北方和南方少数民族中,还发现大量的民族史诗,如壮族的《布洛陀》,侗族的《起源之歌》,苗族的《苗族史歌》《苗族古歌》,彝族的《查姆》《梅葛》《阿细的先基》《勒俄特依》和《物始纪略》,瑶族的《密洛陀》和《盘王歌》,纳西族的《创世纪》,白族的《创世纪》,傣族的《巴塔麻嘎捧尚罗》,阿昌族的《遮帕麻与遮米麻》,拉祜族的《牡帕密帕》,景颇族的《勒包斋娃》,哈尼族的《十二奴局》《窝果策尼果》和《奥色密色》,佤族的《西岗里》,普米族的《帕米查哩》,德昂族的《达古达楞格莱标》,布依族的《赛胡细妹造人烟》,仡佬族的《十二段经》,傈僳族的《创世纪》以及苦聪人的《创世歌》等[3]30-34。与世界其他民族史诗相比,这些口头传统至今还有很多以“活态原生”的演述状态存在于本土文化空间中[4]89,在丰富的生活实践中一直传播与传承,成为民众精神生活的重要支柱和文化认同的重要来源,并形成了中华民族值得骄傲的珍贵文化财富,这也是国际史诗学界之所以格外关注中国民族史诗传统的主要原因之一。
出版民族史诗类图书,要从出版的内容、种类、形式、装帧等方方面面进行综合把控,立足我国史诗文本本身的活态化特点,以及其所贡献的多元文化观念,构建兼容并包、多元共存的思想意识和文化内涵,从而彰显各民族独具特色的文化魅力,为人类文明繁荣发展提供持续不断的动力。
近年来,民族史诗类图书的出版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目前,市场上史诗类图书已经从最早的单一史诗本体文本记录的阶段,发展到从不同视角对活态史诗的艺人、文本、语境等都有所关注的层面。面对人文学科研究方法的不断更新以及新时代的呼唤,史诗类图书的编写和出版给研究者和图书编辑都提出了新的要求。关于此类图书的出版,笔者主要讨论以下几个问题:首先,编写和出版民族史诗类图书,要以抢救性记录濒危史诗为主要目的,面对日新月异的社会发展,抢救史诗遗产无疑是在和时间赛跑,我们所记录的史诗资料往往是极为珍贵的、唯一的和不可复制的,编写和出版此类图书成了保存原生活态口头传统的抢救性方式。其次,民族史诗类图书的编写内容要突出系统化的特点,以《中国史诗百部工程》项目成果《中国史诗》丛书为例,其编委会经过多年实践和修改,制定了较为通用的体例模式,具体编写内容包含:总序、凡例、概述、史诗内容、田野访谈、附录、后记等部分。其中主要的内容为:概述、史诗内容、田野访谈三个部分。尤其是概述,要充分说明史诗的概况,以现状记录为主,偏重调查到的状况。概述内容不仅要包括史诗的名称、流布地域、所属族群、叙事结构、流存情况等基本要素,还要将演说人身份信息、从艺学艺经历、师承关系及其演说的特点、篇目和荣誉等介绍清楚。同时,还要对现场演说环境,如演说的时空特点、形式流程、节日仪礼、民俗活动和受众及其他相关信息进行介绍。其次描述该史诗在表演方式、演述习俗、传承方式等方面的传统实践和当代变迁。还要对史诗演述的内容简介及分章概要,即对史诗演说的内容进行整理、翻译或誊写的过程。在图书的附录中,应展示调查报告、演说人信息索引(列举其姓名、出生年月、性别、籍贯、现居住地、民族、职业、身份等基础信息)、传承谱系、存在异文的情况和参考文献等。只有这样纲举目张,才能使读者更清晰地了解和掌握史诗文化。最后,要综合考虑史诗演说传统的问题,由于此类图书的编写内容往往是基于特定的演说群体、演说语境以及与演说相关的当地的民俗生活事象进行的科学地田野观察、忠实的田野记录和表达,因此,史诗内容与其产生的各种文化生态环境息息相关,应进行全面细致的交代和介绍。只有真实还原了史诗演述的活态情境,才能尽可能真实地记录、还原和保存史诗文化的精髓,更进一步地提高此类图书的出版质量。
由口耳相传的民族文化记忆构成的各民族绚烂多彩的史诗文化是深邃、丰富、极具活力的族群智慧结晶,中国的文化自信便建立在各民族文化交融发展的基础之上,尤其是在新时代背景下,民族史诗类图书的编写和出版的学术价值和文化价值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不仅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料和学术积累、搭建跨学科研究平台、为综合性研究奠定数据基础,而且保存各民族文化记忆、激活中华文化基因、贡献多元文化观念等。总之,编写和出版民族史诗类图书一定是带有抢救性地去做,进行系统化的内容编写,同时注意演述传统等实践方面的问题,这样才能更好地传播史诗文化,彰显中国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