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史诗《黑白之战》中的军事学

杨杰宏，和耀寰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2.云南民族大学 民族文化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黑白之战》是纳西族的英雄史诗，是东巴祭司用于禳灾仪式上的经典。自20 世纪50 年代以来，不断有学者对《黑白之战》进行了多层面、多维度的研究，成果较为丰硕。有戈阿干以《黑白之战》为素材创作出版的《格拉茨姆》一书；有李即善、周汝诚翻译的四行对照本《懂术战争》，有明信翻译的四行对照本《董神与术神战争之经》；有发源翻译的《董术争战》等多个不同的汉文译本[1]122。白庚胜先生把《黑白之战》与藏族苯教经典《叶岸战争》作了比较研究，还对《黑白之战》的象征意义作了辨析；戈阿干先生对《黑白之战》所蕴含的独特文化内涵进行了深入的剖析；杨正文先生从东巴教宗派之争的角度对《黑白之战》提出了深刻而又独到的见解；杨世光先生对《黑白之战》的艺术成就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还从战争的本质、黑白之战中兵器的应用和配置、兵法的运用等方面对《黑白之战》作了探讨；陈烈女士对《黑白之战》主题思想的形成、与宗教的关系、文学价值、美学价值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

一、《黑白之战》中的战争设计与战争制胜机理

（一）黑白之战中的战争设计

战争设计，就是对未来战争的一种有意识的构建，使其达到所期望的目的。而战争设计工程就是把战争看作一个复杂的社会系统，运用系统工程的手段，根据所要达到的目标，通过全面的分析和研究，对整个过程进行有效的规划和计划，对相关资源进行分配和整合，利用所有可控因素，力图达到战争的整体目标。[2]40《孙子兵法·形篇》指出：“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3]25主张提前设计和运筹战争，为战争作充分的准备，在具备打胜仗的条件后再进行交战，从而达到“先胜”的目的。

英雄史诗《黑白之战》①这样描述两个部族之间矛盾的相互关系：

董部族的太阳光束，通过神山洞，照射到术部族居住的地方。术部族的人，突然见到耀眼的阳光，被阳光刺花了眼，他们要行走可找不见路，要过河可找不见桥……术部族的头目们在一齐商量去偷董部族的白太阳和白月亮，术主的儿子敖胜米吾于是前往董地去偷白太阳和白月亮……[4]181

董、术双方分别从神山的左右两侧挖洞，神山挖通后，术部被阳光刺花眼，无法正常走路过桥，而术部的头目们也在谋划偷取董部的白太阳和白月亮。这是董术双方战争设计中对资源的设计，董部挖洞是为了恶化术部的交通条件，而术部挖洞是为了夺得神山、白太阳和白月亮；董部为术部开辟歪天斜地，则是为了恶化术部的自然条件，破坏术部的正常发展。

而在《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第36 卷《退送是非灾祸·董争术斗》中，董部请祭司并以金银珠宝等供奉诸神，术部则请来臭宋敬班做仪式阻截诸鬼并驱赶至董域。董部是将“神力资源”进行整合为己方的战争设计服务，术部是利用可控因素“鬼力资源”为达到战争设计目标而展开的活动。

美利董主派捷足少年，去请伊世补佐祭司，用白牦牛毡铺垫神坛，用白米当祭粮倒于坛上，奉上金银珠宝作为神之供品，用牦牛、绵羊、酒饭、肥肉、瘦肉、柏香、酥油为天下之盘神、禅神、嘎神、吾神、沃神、恒神、卢神、沈神与三百六十位端格神与优麻神献上天香。请左边的卢神给予保佑，请右边的沈神给予保佑。美利术主一代，请来了臭宋敬班做仪式，设置黑祭坛，坛下插黑祭木，放三个仇人木偶，做九道松木之门竖于下方……将季鬼、其鬼、孔鬼、补鬼、景鬼和瓦鬼阻截回去。让牛把祸木拖走，让马把祸石驮走。美利术主会把季鬼、其鬼、孔鬼、补鬼、景鬼和瓦鬼赶到美利董主居住的地方……

（二）黑白之战中的战争制胜机理之物力的较量

任何战争，要赢得胜利，取决于很多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因素。政治因素是战争的政治基础，是取得战争胜利的首要条件；经济因素是战争的物质基础，是取得战争胜利的重要条件；军事因素受政治、经济因素的制约，但它是取得胜利的直接条件。[5]7《孙子兵法·作战篇》中指出：“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3]10阐明了战争需要巨大的物力消耗。

黑白二色的天地、日月、山壑等，是具有实际象征意义的。黑色的天地、日月、山壑象征着恶劣的自然环境；白色的天地、日月、山壑则象征着优越的自然环境，优越的自然环境中往往蕴藏着丰富的自然资源，而恶劣的自然环境下往往资源短缺，自然灾害频发，制约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故而，术部不惜以金银珠宝请董若阿路为术地开辟白色天地，创造白色的日月和星宿，从而达到改善术地自然环境的目的。董部有白色天地、日月、山壑等优越的自然条件，也就有了积累足够支撑一场战争所需物力的可能；术部虽然处在黑色天地、日月、山壑等恶劣的自然条件之下，但是，术部也有黄金、白银、松石和宝石等优势资源，也有积累到足够支撑一场战争所需物质财富的可能。譬如术部王子敖胜米吾说：“董若阿路啊，请你到我们术地去开辟白色的天地，创造白色的日月和星宿。我们术部族将送给你黄金、白银、松石和宝石。”

二、《黑白之战》中董、术两军作战行动中的军事学

（一）黑白之战中的战争动员

战争动员的内容极其广泛，它不仅涉及军队，而且还包括将民间的劳动力、生产能力和科学技术转化为军事力量或对战争的支援能力。通常情况下，主要包括武装力量动员、国民经济动员、科学技术动员、人民防空动员和政治动员等。[6]2黑白之战中的战争动员主要涉及武装力量动员和政治动员。武装力量动员表现在两军战前分别建立的九个村寨和开辟的九个地方，这是双方各自的军事据点和生产生活所在地；在战争过程中，术军调动了毒鬼兵和仄鬼兵等成千上万的兵员，而董军也动员了数量众多的兵员，并通过供养赢得了神界盟军的支持。政治动员则主要表现在美利董主的话语间：

美利董主说：“我虽有九个儿子，虽有九个女儿，可是，再也不会出现董若阿路那样英俊和能干的人了。即使一天能见到上千人，一夜能见到上百人，可是，再也不能见到像阿路那样英俊和能干的人了。”美利董主和注祖景姆，因悲伤而不思食，因悲伤而不思饮。他们伤心地说：“董若阿路啊，他身负董的天地，手持董的日月，掌握董的恒星和饶星，是董部族的栋梁。可如今，他不是走进亲属家，而是跳进仇人家，不是走进五谷仓，而是钻进毒药房了。”

董部旅军主帅的话，增强了部众的战备观念，使之对战争的性质和目的有了明确的认识，并揭露出敌军的罪行，在思想上开展教育和发动部属的同时，也鼓舞了全体参战人员的士气，从而更加坚定了部众打败敌军，夺取胜利的信念。

（二）黑白之战中的侦察作战

所谓侦察，是指为获取敌方与军事斗争有关的情况而采取的行动，其主要手段有观察、窃听、刺探、截获等。军事对抗和战争行动的发生、发展、进程和结局在本质上都取决于情报。如战争之所以会发生，是由于战争挑起者对对手和形势的判断使然，而这种判断的主要依据就是情报。[7]237《孙子兵法·谋攻篇》指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3]17董军的侦察行为有以下目的：其一，是为了获取术军指挥员筹划和指挥作战的相关情况，了解术军动向，以利于己方及时做出正确的处置；其二，是为了掌握战争的主动权。董军实施了一系列观察、窃听、刺探等侦察行为，但均被术军所截获。

美利董主感到心里不自在。他派出白云和白风，到术地去侦察动静。美利术主早有准备，派出黑云和黑风，遮住董的白云和白风。美利董主派出锐眼兵，到术地去察看敌情。美利术主派出土蜂，来迷住董兵的眼睛。美利董主有所失利了。美利董主派出白鹤和白鹰，到术地去察看敌情，美利术主派出黑乌鸦，挡住白鹤和白鹰的去处，不让白鹤和白鹰刺探到术的军情。美利董主派耳灵兵，去探听术的消息。美利术主派锐眼兵，挡住董的暗探，不让董兵探听到术的军情。

在《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第41 卷《除秽·董术争战》中，也有对董术两军侦察作战行动的相关描述。蜜蜂体型小，在侦察行动中不易暴露行踪；鱼儿机灵敏锐，善于觉察周边环境发生的细微变化；白鹰视觉敏锐，可在高空窥探情报。

美利董主心里很焦急。忙派利眼蜜蜂和鱼儿到术地侦察。美利术主俘获了蜜蜂，董又让利眼白鹰去术地侦察，却被术的黑鹰驱赶了回来；又让利眼侦探去术地，也被术兵赶了回来；又让耳尖的去术地，也还是被赶了回来。美利董主又让白鹿去术地，白鹿被术的长铁头黑狗赶到了董地的白岩洞中，关了进去……

（三）黑白之战中的武器装备情况

在军事学中，武器装备是指给军队配备的武器、军服、器材、技术力量等。在冷兵器时代，单兵装备通常包括刀、枪、剑、戟、矛、盾、盔、甲、棒等。术军兵员充足，武器装备精良且数量庞大，有矛、刀、箭、弩弓、三股叉等兵器。矛、刀和三股叉可用于近身搏战，是冷兵器时代步兵陆战的重要兵器。箭和弩弓则可用于远距离攻击，是冷兵器时代一种威力大、射程远的远射兵器。

米麻沈登、美利术主、拿旨左补三个头目在一起商量后，派术兵和术将，伐三棵冷杉，做出成千上万的矛杆；伐三棵杜鹃树，做出成千上万个花斑色的刀鞘；伐三棵竹子，做出带有燕子尾般箭羽的千万支箭；杀美利术主珍爱的黑色的牦牛，割下牦牛角，做出千万把弩弓。米麻沈登心生一计，呼气作变化，从天上落下九颗白铁矿石。术的铁匠导拉崩股孜，挥锤来打铁。打铁的火花，似鹰儿飞舞。米麻沈登心生一计，呼气作变化，出现了一只黑炭般黑的黑鸡。拔出黑鸡的翅羽，做出成千上万的箭羽。术部族制作的兵器，直立的矛杆如密植的麻树，锋利的大刀似树下的落叶，三股叉如地上的爬蛇，利箭似飞蜂。

（四）黑白之战中地形对军事行动的影响

在军事学中，地形是地貌和地物的总称，地貌是指地表的起伏形态和性质，地物是指地面上位置固定的物体。[8]235冷兵器时代的作战方式，决定了地形对作战的制约表现在运动与展开两方面，在地形客观条件的基础上，正确地认识地形、能动地利用地形，常成为制胜的关键。山地山高谷深，树林茂密，部队机动受限，观察、射击条件不佳。所以，术军既无法找到董军，使用弩弓向山中进行射击也无法有效打击董军，而董军则巧妙地利用董地地形进行隐蔽，躲过了术军的追击。

美利董主说：“我的父亲是天族，我的舅舅在天上；我要到山上去，躲到山洞里去。”董若阿路说：“我的母亲是湖族，我的舅舅在湖里，我要躲到湖里去。”就往白湖去。美利董主把货物、五谷、金银、松石、宝石等财物，都藏在山洞里，让注祖景姆留在家里。美利董主对注祖景姆说：“有九十九祸，也没有妇女们的祸事。美利术主若要问美利董主到哪去了，你千万不要把手指指朝山上；美利术主若要问董若阿路到哪里去了，你的眼睛千万不要斜视白湖。”到了第三天的清晨，术部族千千万万的兵马来到董地。术的拿旨左补、肯毒丹尤、毒兵、仄兵、长翅膀的鹤兵和鹰兵、生斑纹的豹兵和虎兵、生角的犏牛兵和牦牛兵，都来董地，但没有见到董的兵马，只有注祖景姆留在家里。美利术主说：“注祖景姆啊，美利董主到哪里去了，董若阿路到哪里去了呀？”注祖景姆呢，妇女心儿毕竟软，不该说的话，脱口说出来。问她美利董主去哪儿，她把手指指向山上；问她董若阿路去哪儿，她用眼睛斜视白湖。美利术主呀，已把心思放在山上和湖里。美利术主让所有善射的射手，都来射高山，可高山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美利术主让所有善砍的术兵，都来砍大湖，可大湖一点痕迹也没有。术的千千万万的精兵和良将，面对着高山和大湖，无计可施。

（五）间谍在黑白之战中的运用

间谍，是指潜入敌方，刺探军事情报或进行破坏行动的人员。《孙子兵法·用间篇》指出：“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3]106在黑白之战中，牟道庚饶拿姆就是董军派出的间谍，她以情色引诱的手段，将董若阿路诱骗至术地，成功对其实施抓捕，致使董军痛失贤才，方寸大乱。

牟道庚饶拿姆姑娘，装着洗头梳理的样子，往白湖走去……牟道庚饶拿姆又到了白色的湖边，坐在湖边洗头梳理。她装作洗手的样子，露出胸脯上白白的乳房；装作洗脚的样子，露出白净的膝盖和大腿……董若阿路与牟道庚饶拿姆成为做活的伴侣，成为牧羊的伴侣了……董若阿路被诱到术地来了……董若阿路陷入成千上万术兵的重围之中，被术兵术将抓着脖子捕去……

（六）黑白之战中的战斗勤务

在现代战争中，战斗勤务，是指在战术范围内使军队安全、顺利地实施机动和遂行战斗任务而组织进行的各种保障勤务。单兵在战斗勤务中，通常担负着己方的警戒任务，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其任务是警戒重要目标，防止敌人的突然袭击，制止敌人的侦察活动，保障己方的安全，一般有步哨、潜伏哨、游动哨等勤务。“寨”是术方军事基地所在地，寨内、寨头、寨尾是该军事基地的重要点位，派出“狗”“鱼”“山羊”等去把守，就是术军对重要点位所采取的警戒措施。“狗”“鱼”“山羊”是有具体象征意义的，狗嗅觉敏锐，忠诚可靠；鱼灵活机警，善于察觉周边环境发生的细微变化；山羊身姿矫健，善于攀登，能到险峻的山崖、陡峰、险关中去。经书这样描述：

长爪类中狗出现得最早，寨内派狗去守。长鳍类中鱼出现得最早，寨尾派鱼去守。长角类中山羊出现得最早，寨头派山羊去守……

（七）术军对于战俘的处置

战俘，是指在战争中敌对方被另外一方活抓的交战人员。当术军成功抓捕董若阿路后，阿路就成了术军的俘虏，而此时阿路的身份就十分有意思了。阿路是术军之死敌、董部首领之子、术女的情人、术军的俘虏，对于这个特殊的战俘，术军的处置方法令人毛骨悚然，从侧面反映出了原始氏族社会时期，各部族间战争的残酷性。

术的黑湖里，湖水黑黝黝，众鬼用矛戳阿路的心脏，拿旨左补用镐头刨阿路的头颅，肯毒丹尤用利矛戳阿路的肋间，拿异胜土用利箭射阿路的脖颈。董若阿路的死尸，被乌鸦飞扑，被蚂蚁分食，……众鬼来饮血，众鬼来啃骨，……他们剔出阿路身上的骨，以做请胜利神的号角；掏出阿路的心，割出阿路身上的肉……

（八）“雇佣兵”在黑白之战中的运用

在现代战争中，雇佣兵是一类特殊的兵种，指受雇佣方雇佣而参加武装冲突的武装团体。《孙子兵法·九地篇》指出：“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3]85优麻受董部供养而帮助董方作战，并在战争中发挥了“杀手锏”作用。董方反攻作战的初期，并不占半点上风，处于劣势，直到董方供养并请出三百六十位优麻时，战局才开始扭转。优麻深入敌作战纵深区域，打击敌重要战略目标（术军重兵把守的各个寨门）和武器装备系统（戳破术兵铠甲，断折术兵刀、矛），有效的破坏敌作战系统，降低了双方之间的军事力量悬殊，削弱敌作战士气和作战能力，并最终反败为胜，获得战争的胜利。

美利董主的一千八百兵马，全被术兵打散了，……若不是优麻大神，就摧毁不了术寨，就摧毁不了术地，……美利董主用牦牛肉和绵羊肉，用醇酒和米饭，用肥肉和瘦肉，用柏枝和酥油，供养三百六十位优麻神，……骑虎的优麻大神从天而降，施法戳破了术兵的铠甲，断折了术兵的刀和矛……

结 语

《黑白之战》的叙事情节主要围绕董、术二部间的战争展开，但除军事学内容外，还含有其他深刻而富有内涵的内容，本文仅对《黑白之战》中战争设计、物力因素对战争的影响以及黑白之战中涉及的军事学相关内容作初步探讨。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战争也是如此。神山挖洞，术部被阳光刺花眼，无法正常走路过桥，在战争设计上一开始就落后于董部；物力方面，术部也处于劣势，因为术部是在黑天、黑地、黑月亮的恶劣自然环境下生存的，所以董部在战争中更容易取胜。在战争阶段，董、术两军分别展开了一系列军事行动，战争场面宏大，所涉军事学内容丰富多样。《黑白之战》中，除战争动员、侦察作战、战斗勤务等相关军事学的内容外，还有协同作战、联合作战、非接触作战、作战工程防护等诸多军事思想和军事行为。《黑白之战》中涉及的内容之丰，类别之众，令人惊叹。因此，对于《黑白之战》的多维度研究仍然任重而道远。

注 释：

①所有《黑白之战》引文均摘自《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第25 卷）《禳垛鬼仪式·董术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