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平
(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修辞学在西方学术发展史中的地位十分重要,从古希腊时代以来,西方的翻译理论一直非常重视对修辞理论的借鉴和运用,著名翻译理论家Nida[1]39和Newmark[2]42都曾发表过关于翻译与修辞的论述。我国的翻译学界也非常重视修辞与翻译的结合,余立三[3]、杨莉黎[4]、陈小慰[5]、刘亚猛[6]等学者先后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而有益的论述。
由于审美传达障碍太多[7],古汉诗英译一直是汉译英研究中的重点和难点,又鉴于古汉诗是一种集成了大量修辞手法的文体,立足于修辞视角的古汉诗英译研究,便也成为了当前的一个研究热点。曹山[8]较早地研究了古汉诗英译中与数字有关的修辞手法,李贻荫[9]、郑延国[10]和蔡华[11]等人着重研究了叠字修辞的英译策略,顾正阳先后论述了古汉诗英译中的借代[12]和双关[13]辞格,叶定国[14]研究了对偶辞格的英译技巧,胡德清[15]对许渊冲译《毛泽东诗词选》的修辞美进行了研究,郦青[16]对《一剪梅》的几个英译本中的互文修辞进行了对比解读,刘华文[17]、李气纠[18]、杨文滢[19]和何杰[20]从认知修辞学、隐喻的角度研究了汉诗英译中的修辞现象。
从时间角度来看,早期立足于修辞视角的古汉诗英译研究,主要集中于对修辞手法的研究与论述,而最新的研究热点,则是基于认知修辞学的古汉诗英译中修辞现象的研究。从研究对象来看,上述文献多数都是对于某一种或较少的某几种修辞格的深入研究,研究者们多数都未考虑对研究成果进行更大范围的推广应用。刘华文[17]提出的诗歌翻译中原文和译文的同一性梯度和审美性梯度相比其他研究者的成果具有较强的可推广性,但是该分析与评价体系比较抽象,仍然较难实现对古汉诗英译工作的指导与评价。
基于认知修辞学的古汉诗英译研究已经成为当前的研究热点,认知修辞学本身的发展也日新月异,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刘大为教授[21-22]在其著作中提出了认知性辞格理论,该理论不仅具有成体系的辞格分析公式系统,还具有较为完备的辞格评价体系。认知性辞格理论无疑是汉语修辞学研究中的一个里程碑,将这一理论引入到古汉诗英译的研究中,应当可以为相关的工作提供更多的参考,从而对古汉诗英译的工作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
本文采用的认知性辞格理论,主要源于刘大为教授的著作《比喻、近喻与自喻——辞格的认知性研究》[22]。在这一著作中,刘大为教授将比喻、比拟、借代、移就、夸张、象征、通感等改变人们对事物的认知关系的修辞格定义为认知性辞格,并提出了这一定义的语义学基础。基于语义分析特征法,在可能性这一角度,词的语义特征可以分为必有特征、可能特征和不可能特征。认知性辞格的本质,就是使本体词接纳其不可能特征,以强制性共现的方式满足语义学框架下的共现要求。
对于认知性辞格接纳不可能特征的方式,刘大为教授提出了五种区分方式,包括有介/无介、有距/无距、隐含/显现、正向/负向和性质/程度。在解释性层面,基于认知的原发过程,刘大为教授根据相似关系、接近关系和自变关系分析了比喻、近喻和自喻的认知结构,提出了比喻的同一性梯度和近喻的同一性梯度,从而形成了认知性辞格的完整体系。在这一体系中,比喻被分为明喻、暗喻、比拟、借喻、比喻性象征,近喻被分为明喻性近喻、暗喻性近喻、移就、借代、近喻性象征,自喻包括夸张性自喻和通感性自喻,自喻向比喻、近喻的延伸则包括夸张性比喻、夸张性近喻、通感性比喻和通感性近喻。
在上述理论背景下,刘大为教授提出了认知性辞格的语言结构体系,并建立了相应的辞格分析公式系统。其中最为重要的基础公式表达如下[22]120:
Wa+Ta
(1)
式中,Wa为本体词,Ta为本体词的不可能特征。
式(1)是所有认知性辞格的出发点,它反应了认知性辞格与失控的原发认知过程(梦境等)之间的区别,即在认知性辞格中,本体词是现实中的真正对象,而在失控的原发认知过程中,本体词可能会完全消失。依据接纳不可能特征的方式和认知结构等方面的区别,在不同的认知性辞格中式(1)具有不同的变体。考虑到古汉语与现代汉语的不同,本文也希望对式(1)进行一些针对古汉诗英译的适应性增补。
对于认知性辞格的评价,刘大为教授提出了三条创造性含量评价的原则,即语义跨度、独创性和可接受性。这一评价体系可以直接用于古汉诗或其英译本的辞格评价,但是对于翻译过程中对认知性辞格的处理尚无评价原则。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本文将通过分析王昌龄的《出塞》及其不同英译本,整理出适用于古汉诗英译过程中认知性辞格翻译的评价体系,以期为古汉诗英译工作提供更多参考。
王昌龄的《出塞》是唐代边塞诗的代表作之一,其长度虽然只有二十八个字,但其内容却十分复杂深远。该诗能够实现这一表达效果,其中大量存在的认知性辞格功不可没。
《出塞》原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首诗的第一句中使用了互文辞格,虽然互文辞格不被认为是认知性辞格,但是它对诗的解读也具有影响,此处应理解为“秦汉时的明月”和“秦汉时的边关”。对于这两个语言结构,首先可以将本体词定位为“明月”和“关”。诗人身处唐代,这首诗的目的也不是描述秦汉时代的边塞,因此诗中所言的“明月”和“关”,必然不可能真正处于秦汉时代,而可能是“从秦汉时代传承至今的”或“历经沧桑的”。因此,此处狭义的“秦时”和“汉时”属于本体词程度上的不可能特征,此处符合夸张性自喻的语言结构[22]174:
Wa+Ta
(2)
式中,Ta表示本体程度上不可能的特征。
在这首诗中,“明月”和“关”显然不是单纯的本体词,它们还具有更深层的含义。乐府诗中“明月”常用于象征“人”的“离别”,结合下文中的“万里长征人未还”,就更能确定此处是象征辞格。这个辞格中的本体词是“人”,而本体词和介体词的可能特征,分别是“悲欢离合”和“阴晴圆缺”,至此可以根据相似关系推断此处“明月”为比喻性象征。
然而,目前比喻性象征和近喻性象征语言结构的定义是[22]147:
Wb+Tb{Wa+Ta}/Tb
(3)
式中,Wb为介体词,Ta为本体词的可能特征,{}表示成分隐含,Tb为介体词的可能特征,同时为本体词的不可能特征,/Tb为无对应性的、上下文中的介体词的可能特征,同时为本体词的不可能特征。
诗句中介体词的可能特征在象征结构中并未出现,仅体现在了下一句的“万里长征人未还”中,所以此时语言现象与结构公式无法很好地匹配。而在古汉诗中,“月圆缺”象征“人聚散”的情况却十分常见,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等。由此可知在古汉诗中,一些象征性辞格是与文化语境相关的。因此在研究古汉诗时,无法套用现代汉语的语言结构,需要对认知性辞格理论进行一些补充。
因此在研究古汉诗的辞格时,可以将式(3)修改为:
Wb+(Tb){Wa+Ta}/Tb
(4)
式中,()表示成分可选,即其中的成分可能出现,也可能不出现。
Wb{Wa}/Ta
(5)
式中,/Ta为无对应性的本体词可能特征。
对于“秦汉”,结合下文的“龙城飞将”,也可以理解为一个近喻性象征辞格。“秦汉”作为介体词,“龙城飞将”是其在上下文中的一个必有特征,对应的本体词则是“强盛的时代”,本体词的可能特征即“强大的军事力量”,语言结构符合式(4)。
诗的第二句中,“长征”是一个本体词。而在古代,“万里”对于“长征”是一个程度上的不可能特征,因此此处是一个夸张性自喻辞格,其语言结构符合式(2)。诗中的“人未还”意象又是一个多重辞格,“人”在此处显然并不是指代个体,因此此处的本体词应该是“人”的一部分,即“征人”或者“将士”,这是一个借代辞格,以整体代部分,其语言结构符合式(5)。“征人”等意象,又是“战争”的部分,这里又可以理解为一个近喻性象征,以“征人未还”象征“战争漫长”和“战况惨烈”,语言结构符合(3)和(4)。
第三句中“龙城飞将”是一个典故,指的是镇守边境的飞将军李广。如果以“龙城飞将”为本体词,李广显然不可能“在”唐朝,此处“龙城飞将”指代的是“有才能的将领”,语言结构符合式(5)。而结合下文,“不教胡马度阴山”无法由某个将领或某些将领自身实现,而可以由“强大的军事力量”实现。因此又是一重指代,其语言结构符合式(5)。这个假设句式也反衬出了诗人可能对当前的无能将领有些不满,但反衬辞格并未改变人们的认知关系,不属于认知性辞格,因此此处不再讨论。
第四句中的“胡马”是一个很明显的借代,“胡马”是“胡骑”的一部分,而“胡马”基本不会自动“度阴山”,所以此处为部分代整体,语言结构符合式(5)。此外基于上下文,单独的或少量的“胡骑”即使越过了边境,也不会导致“万里长征人未还”,所以此处应该是近喻性象征,“胡骑”越过边境,象征“敌军”入侵国土,语言结构符合式(3)和(4)。诗中的“阴山”应该属于象征。“阴山”作为一座山,本身与战争无关。而在古汉诗中,“阴山”通常是“边境”的一部分,这一近喻性象征辞格的语言结构符合式(4)。
综上所述,王昌龄的《出塞》中共有十余处认知性辞格,包括自喻性夸张、比喻性象征、借代和近喻性象征等四种。这些辞格十分有效地增强了诗的表现能力,因此在翻译过程中,对这些辞格的处理将显著地影响译文的质量。
《出塞》的英译本较多,本文选取了三个较为经典的版本进行分析,包括Witter Bynner译本[23]27、翁显良译本[24]和许渊冲译本[25]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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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分析Witter Bynner译本:
The moon goes back to the time of Qin,the wall to the time of Han.
And the road our troops are traveling goes back three hundred miles.
Oh,for the winged General at the Dragon City,
That never a Tartar horseman might cross the Ying Mountains.
在该译本中,“时”被译成了“goes back”,这个短语在英文中的常用含义包括“可以追溯到……时”,因此原诗中的“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两个自喻性夸张辞格被替换成了描述性的表达,古今交错的意境被大幅度弱化。“明月”的译文“moon”有“死亡”“风暴”“毁灭”等象征意义[26],所以此处译文中仍然是比喻性象征辞格,语言结构符合式(4)。“关”的译文“wall”具有“壁垒”“屏障”等含义,因此依旧是借代辞格。对于“秦”和“汉”的译文“Qin”和“Han”,也可以视为近喻性象征辞格仍然存在。译文的第二句,“万里”被译为“three hundred miles”,“长征”被译为“road our troops are traveling”,“人”即其中的“our troops”。“万里”对应的夸张性自喻辞格仍然存在,“人”对应的借代辞格则被取消,“人未还”象征的“战争漫长”也已消失。对于“龙城飞将”,译者将其译为“winged General”在“Dragon City”,“飞将”对应的双重借代辞格仍然存在,此外鉴于“Dragon”在西方文化中的含义,“Dragon City”相对原诗还多出了一重比喻性象征,象征“危险的前线”。“胡马”的译文是“Tartar horseman”,其借代辞格消失,但保留了近喻性象征辞格。“阴山”的象征性辞格也被保留。
接着分析翁显良译本:
The moon rises over this fort on the pass,just as in the days of Qin and Han.
Through here legion after legion has gone forth to war.
Far out they must be now,hitting hard or hard hit.
For none has returned.
Had there one commander of any prowess,no Tatar marauder would have ventured into our domain.
在该译本中,与“时”相关的两个自喻性夸张仍然存在。“明月”被译为“moon rises over”,其象征意义存在。“关”被译为“fort on the pass”,其意为前线上的堡垒,弱化了借代辞格,可以认为是一种描述性表达。“秦汉”的辞格也未发生变化。译文的第二句到第四句,对应的是原诗的第二句。“万里长征”被具象化描述,其夸张辞格消失。“人未还”也被具象化描述,意为“他们现在一定是离开很远,艰苦战斗或者已被重创,因为没有人回来。”其中的象征辞格也已消失。“龙城飞将”被译为“commander of any prowess”,即“有能力的指挥官”,因此这重借代辞格已经消失,但代指“强大的军事实力”的借代辞格仍然存在。“胡马”的译文是“Tatar marauder”,其借代辞格消失,但保留了近喻性象征辞格。“度阴山”被译为“ventured into our domain”,其象征性辞格消失。
再来分析许渊冲译本:
The moon still shines on mountain passes as of yore.
How many guardsmen of Great Wall come back no more!
If the Flying General were still there in command,
No hostile steeds would have dared to invade our land.
在该译本中,“秦”“汉”和“时”被译为“of yore”,即“很久以前”,其中的自喻性夸张辞格和近喻性象征都被消除。“明月”被译为“The moon still shines”,可以视为其比喻性象征辞格仍然存在。“关”被译为“mountain passes”,在西方文化中,可以指代“战场”或“分离”,因此其双重借代辞格仍然存在。“万里长征”已经被删除,其夸张辞格自然也已消失。“人”被译为“guardsmen of Great Wall”,借代辞格消失,但象征辞格保留。同时“人未还”的近喻性象征也还存在,但是象征意义从“战争漫长”和“战况惨烈”转变为仅有“战况惨烈”。“龙城飞将”译为“Flying General”,其两重借代辞格依旧存在。最后一句中“胡马”译为“hostile steeds”,其借代辞格和近喻性象征辞格都被保留,但“阴山”的近喻性象征辞格被删除。
对于译法,可以参考认知性辞格评价体系[22]185从相对原诗的语义跨度变化、相对原诗的独创性和译文的可接受性等三个方面进行评价。从语义跨度的角度而言,翁显良译本的语义跨度削弱最多,Witter Bynner译本在“时”“人”“人未还”和“胡马”等处存在语义跨度削弱,但在“Dragon City”处存在增强,而许渊冲译本削弱了“秦”“汉”“人”“阴山”等处的语义跨度。从独创性来看,翁显良基本没有相对的原诗独创辞格,Witter Bynner的“Dragon City”是一处独创辞格,许渊冲则在“mountain passes”处存在较高的独创性。对于译文的可接受性,翁显良的译文平铺直叙,可接受性较强;Witter Bynner译本中则保留了大量中文中常见的认知性辞格,对有着西方文化背景的读者来说可接受性较差;而许渊冲将“秦”“汉”“阴山”等西方人不易接受的辞格进行了修改,提高了译文的可接受性。综上可知独创性对认知性辞格的翻译影响较小,而原文的语义跨度变化和译文的可接受性则是评价认知性辞格翻译的重要指标。
诗词翻译中译文的可接受性虽然重要,但是通过大量削弱语义跨度去提高可接受性似乎有些得不偿失,翁显良译本即存在这方面不足。Witter Bynner的译本较为忠于原文,语义跨度变化较少,但是不利于提高可接受性。因此从认知性辞格的角度来看,许渊冲的译本较好,该译本相对原文语义跨度变化较少,但较大幅度地提高了可接受性。
对于古汉诗英译,修辞格的翻译非常重要。但目前立足于修辞格的翻译研究,存在研究对象分散、研究成果不易推广等问题,为此本文将认知性辞格理论引入到古汉诗英译的研究中,对王昌龄的《出塞》及其三个经典译本进行了分析,并得出如下结论:首先,在古汉诗中,认知性辞格十分常见。《出塞》全诗共计二十八个字,即存在十余处认知性辞格,包括自喻性夸张、比喻性象征、借代和近喻性象征等,因此采用认知性辞格理论分析古汉诗及其译本具有必要性。其次,对于适用于现代汉语的认知性辞格理论,在分析古汉语时,需要进行一些补充。本文发现象征辞格的语言结构中,介体词的可能特征有几率不会出现在文本之中,而是存在于文化语境中。再次,基于对《出塞》译本的分析可知,翁显良译本通过大幅减少认知性辞格,即减少语义跨度,来提高译本的可接受性;Witter Bynner译本相对原文的语义跨度变化较少,但可接受性较低;许渊冲译本则在语义跨度变化较少的基础上,提高了译本的可接受性。最后,对于认知性辞格的翻译,可以从相对原诗的语义跨度变化和译文的可接受性两个方面进行评价。基于这个评价体系,可以认为许渊冲的《出塞》译本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