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满
(浙江传媒学院 播音主持艺术学院,杭州 310018)
歌谣研究,在中国民俗学史上占有特殊的位置。究其源头,要归功于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点燃了中国民间文学运动的热火。[1]一直以来,我国传统的研究方法是将民间歌谣分成歌词和音乐两部分,前者属于民间文学的研究范畴,后者属于民族音乐学的研究范畴。朝戈金将55个少数民族的“民间口承文学和文人书面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成就”[2]纳入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研究范围。土家族民间歌谣是土家族民众集体创作和传播的口头文学,不仅包括传统的民间口头创作,也包含加入新时代内容的口头创作。
有关歌谣学运动兴起的历史背景和过程,学界已有大量的研究。歌谣运动时期搜集了全国各地大量的歌谣,面对歌谣中逐渐呈现出的丰富的文化内涵,学者们开始探讨歌谣的学问。中山大学民俗学会时期,歌谣作为民俗的一部分被纳入语言历史研究所进行调查研究。与此同时,民族学界也涌现出对少数民族进行调查的热潮,歌谣作为研究对象之一被列入考察范围,以凌纯声和芮逸夫的《湘西苗族调查报告》[3]最具代表性。1949年至1966年的17年间,我国的民间文学工作者对各民族的民间文学作品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查和采集。特别是1958年,在毛泽东的倡议下,全国掀起了一个新的采风运动。一个群众性的民间文学搜集活动蓬勃地开展起来,在不长的时间内,搜集到了大量的新民歌和传统民歌。[4]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随着主流意识形态对民间文化的解禁,民俗学重获生机,歌谣研究也得到了发展。尤其是1984年,大规模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工作启动,《中国歌谣集成》便是“三大集成”之一。为了让地方上的民间文学工作者更好更全面地搜集资料,如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湖北分会编订了《歌谣研究资料选》,(1)蔚家麟,鄢维新,朱蓓.歌谣研究资料选[Z].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湖北分会编印,内部资料,1989:1-8.收录了早期歌谣研究者们的成果。(2)其中包括钟敬文的《民间歌谣》、乌丙安的《故事歌》等具体研究,也有关于民间歌谣搜集整理的方法介绍,如郭沫若的《关于大规模搜集民歌问题——答〈民间文学〉编辑部问》、贾芝的《如何整理歌谣》、石根的《论民歌的改编》等文章。这次文化搜集整理运动再一次掀起了学者们对歌谣研究的热潮,与“五四”歌谣学运动不同的是,学者不再单一地从搜集整理的角度出发研究歌谣,而是强调从社会学、民族学、民俗学、文艺学、美学等多视角切入,掌握其多层意义。土家族民间歌谣的研究,就是伴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民间歌谣搜集整理工作而展开的。
1987年,遵照文化部、国家民委、中国民研会联合发出的“文民字(1984)第808号文件:编辑出版《中国歌谣集成》的通知”精神,湖北省各地宣传文化部门和民间文学爱好者,为编好歌谣集成湖北卷,积极开展民间歌谣的普查、搜集、整理和编选工作。为了有力推动歌谣集成工作的顺利发展,湖北省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办公室编印了《歌谣知识问答》(3)该书主要从中国歌谣史的一般知识、中国歌谣的本质、特征和分类、中国歌谣的一些主要艺术手法、中国歌谣与音乐的一般知识、中国歌谣的普查、搜集、整理和编选这五个方面进行了问答。其中有关土家族民间歌谣搜集的问题进行了特殊处理。“湖北有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现改名为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和五峰、长阳两个土家族自治县,关于少数民族歌谣集成的分类,应根据《中国歌谣集成》编辑方案‘编选内容’的要求,结合本民族歌谣的实际内容:特别注意民族特点、宗教信仰、民俗风情、民族生产、生活方式、地志方言等进行科学的分类,不要一律硬套劳动歌、生活歌、时政歌、仪式歌、情歌、历史传说歌、儿童歌谣、杂歌八类。”、《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歌谣分册》(4)该书在深入挖掘土家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依据全县普查和搜集的民间歌谣作品一千多首,分为创世古歌、劳动歌、时政歌、婚嫁歌、丧鼓歌、风情歌、情歌、苦歌、儿歌和杂歌共十个类别。该书仅作为内部资料,并未发行。该书不仅按照集成要求在每首歌后面附有讲唱者、搜集者、流行地区和搜集时间的信息,并对采录上来的歌词文本中出现的方言词汇、土家语及相关习俗进行了注解,还在书后附上了当时主要的13位歌手小传,这对于今天的研究来说是十分宝贵的资料。等相关丛书。
民间歌谣的搜集整理工作是其研究的基础,这次大规模收集歌谣的活动为后来的学者提供了丰富的资料,集成提出的号召也引起了相关学者的注意。自此,歌谣的音乐研究和文学研究均有所发展,土家族民间歌谣也不例外。学者就土家族民间歌谣从音乐、文艺学、民俗文化、社会功能、传承与保护等多角度进行了讨论,陆续发表了相关的论文或出版了专著,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长阳土家族传统民歌的分类和识别略述》[5]一文将长阳土家族传统民歌分为号子、山歌、锣鼓歌、小调、风俗歌、儿歌6类,文章中作者提出对传统民歌分类的标准是民俗、内容描述及唱词语言的表达、方言土语与民歌强调、音阶。哭嫁歌是土家族民歌的典型代表,学界对哭嫁歌的研究已很多,香港中文大学民族音乐学博士余咏宇的《土家族哭嫁歌之音乐特征与社会涵义》[6]本着“从文化中研究音乐”(the study of music in culture)的精神,根据田野调查得来的丰富资料,结合已有的妇女音乐研究成果,深入研究,发掘土家族哭嫁歌的音乐特征,探讨其社会涵义。齐柏平从考察鄂西土家族丧葬仪式音乐入手,根据民族音乐学的理论方法,对土家族丧葬仪式音乐文化的特点、模式及其分布规律进行研究。作者从丧葬仪式中强调音乐的重要作用,并从丧葬音乐中了解土家人的生死观。[7]田世高的《土家族民歌歌论》[8]提出土家族民歌是由歌词与乐曲结合而构成的同一体民歌,是文学与音乐交汇的产物。
这方面的研究是比较传统地从文学理论的角度对民间歌谣的内容进行鉴赏和分析,并探讨民歌的艺术特征,也是较为常见的民歌研究方式,但这类论文在理论上的建树并不高。田发刚的《鄂西土家族传统情歌》[9]是作者对鄂西土家族传统情歌选编、采集、研究的一些成果,并以群众喜闻乐见、传唱最为普遍的五句子情歌为重点。该书有民间传统情歌作品的选集,也有作者对传统情歌从思想内容、艺术特征等方面所作的研究文章,还有部分曲牌曲谱选辑,内容较为丰富、全面。
对土家族民间歌谣的比较研究有对不同民族的民歌进行比较的研究,如《比较文学视阈中的水族双歌与土家族民歌》[10]通过对水族双歌和土家族民歌在结构形式、艺术手法和文化功能方面的比较,指出其相异的原因是歌谣产生的地理环境和文化背景不同。《鄂中南荆楚民歌与鄂西南土家族民歌比较研究》[11]则通过习俗、歌词内容的分析提出,鄂中南荆楚地区与鄂西南土家族地区的民歌相互链接的共同因子是“巫风”习俗。也有对同一民族不同地域的民歌进行比较,如《湘西土家族民歌与鄂西土家族民歌的比较研究》,[12]还有同一民族内不同类型的民歌比较研究,如《土家族哭嫁歌与其他土家民歌风格之比较》。[13]研究竹枝词对土家族民歌的影响,围绕土家族古代音乐的历史发展的论述也很多,如《竹枝歌的音乐人类学研究——土家族古代音乐史研究》。[14]
田茂军在《土家族情歌体例与社会功能》[15]一文中将土家族情歌分为结情、劝情、怨情和私情四种体例,分类的标准就是根据各自的功能。《放歌山之阿——重庆酉阳土家山歌教育功能研究》,[16]作者以自己调研的资料为主,探析土家族山歌对民众的教化作用。该书运用“民族志”方式写作,实地调查感较强,没有单一地局限在歌词文本的分析上。
民俗文化作为民间歌谣的传承载体,从民俗学的角度去探讨民间歌谣一直是学者们的关注点。《试析土家族“贺生”“哭嫁”“歌丧”哲理性》[17]从土家族人生仪式出发,去探析在仪式场合中的民间歌谣所体现的土家人的生死观念以及所具有的朴素的哲学观念。《狂欢的灵歌——土家族歌师文化研究》[18]从梯玛神歌、“撒吔嗬”、骂媒歌、哭嫁歌、薅草锣鼓歌五个典型类型分析得出,歌师既是土家族人文发展史上的重要文化创造者,也是土家族狂欢化民族精神的引领者。
在对土家族民间歌谣的音乐、内容、艺术特征、社会功能及其所承载的民俗文化等方面进行“内部”分析后,对民间歌谣的传承与保护这种“外部”的探讨也是其研究的角度之一。赵心宪的《土家族民歌资源的生态保护问题》[19]强调“民俗歌谣”的重要性,提出了“民歌资源文化生态保护”的观念,并指出民歌搜集、整理(研究)的基础是民俗歌谣而不是民俗诗歌。《中国土家族民歌调查及其研究》[20]一书是较为全面地对整个土家族地区的民歌进行调查和分析的专著。作者利用民族音乐学的理论方法,实地走访了湖北、湖南、重庆、贵州等地的土家族地区,访谈了当地的民间歌手,在对土家族民歌进行分类表述之外,还对民歌歌词、音乐、文化功能、保护与传承进行了分析,并附录了98首土家族民歌谱例。该书内容丰富,研究涉及面也较为广泛,但还是没有突破“文本”与“语境”相分离的问题。
关于土家族民间歌谣的材料和研究散见于土家族研究专著的歌舞文化的部分章节中,这些专著大多将民间歌谣列为民间口头文化的一个章节,从歌词内容的角度对土家族民间歌谣进行分类介绍,并附有相关的歌谣,只是这些歌谣大多来自业已搜集整理出版的文本,很少有田野调查的成果。
较早关于土家族文化介绍和研究的专著有《土家族风俗志》[21]《中国土家族习俗》[22]和《土家族文化》[23]。《土家族风俗志》在“独具风情的民族歌乐”一章中对土家族独具特色的摆手歌、哭嫁歌、薅草锣鼓歌、咚咚喹等进行了介绍,颇具特色的是作者认为对歌乐的记录,只是平面地叙述歌乐的源流及其特点,闻听不到动人的曲调和优美的旋律,故适当地节录了民族歌乐的曲调,使之立体化。《中国土家族习俗》指出,凡在婚丧喜庆、劳动生产、谈情说爱、节日赛会,甚至遭受天灾人祸等各个生活领域中,土家族人均用歌来抒发喜怒哀乐之情,用歌来交流思想、传递感情,将土家族民间歌谣分为传统古歌、仪式歌、劳动歌和情歌。《土家族文化》在“歌谣”中论述到,土家族人民喜欢唱歌,往往即兴编唱,出口成章,创作了内容丰富、题材广泛的多种歌谣,其中对“锣鼓歌”“摆手歌”“情歌”“山歌”“哭嫁歌”“丧鼓歌”做了详细介绍。
曹毅的《土家族民间文化散论》[24]是作者关于土家族民间文化研究的一本论文集,其中收录了几篇关于民间歌谣的研究:《土家族歌谣的巫文化内涵》一文提出产生于原始宗教笼罩的社会生活土壤,并发展于浓郁的巫风浸染中,积淀着厚重的巫文化内涵,是土家族歌谣的一个显著特征。在此基础上,作者进一步分析了土家族歌谣是现实生活气息与巫风宗教色彩交织在一起的,撰文《人神共存 虚实相衬——土家族歌谣的显著文化特征》。作者又从歌词内容和歌者出发,收录了《土家族情歌的两个阶段及女性心态》《土家族哭嫁歌的悲剧性内涵》和《土家族的著名歌星——田茂忠及其山歌艺术》等文。
《鄂西土家族传统文化概观》[25]中专列两章介绍鄂西土家族的传统民歌。前一章介绍劳动歌、生活歌、情歌、长篇叙事歌、风俗仪式歌;后一章着重介绍梯玛神歌与摆手歌、哭嫁歌、丧鼓歌、薅草锣鼓歌。文中运用了大量的歌词文本,并将汇集的资料进行了分类,但也只有介绍的作用,缺少实地调查的资料和理论分析。
《土家风情》[26]是由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地方文化人龚发达编著的,作者利用长期田野作业的成果,以词条的形式将长阳土家的传统文化书写出来,可以为笔者的研究提供相关的资料。如词条“打喜”中,就记录了“唱‘喜歌’”,既有即兴创作的“喜歌”,也有成套的传统“喜歌”,互相恭维,互相谦虚。在这种场合中,肚子里没有几首、几十首喜歌是难以应付的,故土家山寨有“家家(即外婆)好做,喜歌难说”的谚语。
林继富主编的《酉水流域土家族民俗志》[27]运用丰富的第一手材料反映了土家族民俗的整体性和全面性、共同性与多样性,表现了土家人的时代性生活。虽然该著作并未单列“歌谣”一章,却将民间歌谣揉进生产、衣食住行、岁时节日、人生仪礼、游戏等各个章节中,更加凸显了歌唱活动在土家族地区的生活性。
从以上研究成果可以看出,来自民俗学、音乐学、文学、民族学、历史学等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从不同角度介入,使土家族民间歌谣的研究视角逐渐多元。随着田野工作方法和人类学整体研究观的引入,土家族仪式音乐的研究取得了较大的突破,口头程式理论、民族志诗学、表演理论等引入使一些学者开始在更广阔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去研究民间歌谣,同时关注歌唱活动中“人”的研究。
表演理论是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美国民俗学界兴起的一种重要的研究视角和方法,其代表人物是理查德·鲍曼。该理论在关注文本口头特性的同时,将研究视野从文本自身转移到富于活力的创作过程中,关注表演者和观众。帕里和洛德关于口头诗的调查和研究,可以说是这一理论的先驱。[28]理查德·鲍曼对常用的学术术语“口头艺术”“民间文学”“口头文学”等提出了质疑,进而认为,“表演”可以将神话叙事和社会中某些特定人物的演说等口头艺术连接在一起,“其连接的方式在每一种具体的文化中是可变的,这些方式需要通过民族志研究在每一种文化和社区中去发现”。但传统的文本研究限制了“我们建构一个有意义的框架”,因此,如果将口头艺术理解为表演、理解为特定语境下人类交流的一种样式和一种言说方式的努力,可能更有利于我们为表演建立或展现一个“阐释性框架”。[29]在这个框架里面,我们可以实现对表演的文本、行为、事件和角色的描述、理解和进一步阐释。这种理念对于重新解读新创作的民间歌谣是合适的,随着时代的变迁,民间歌谣也常常被民众改编、创新之后搬上舞台,这也是民间歌谣在当下的一种生存模式。
20世纪中后期率先在美国兴起的民族志诗学,是在表演理论的直接影响下跨学科建构起来的一套阐释框架,其核心思想是要把文本置于其自身的文化语境中加以考察。它以口头诗歌的跨文化转写为关注点,强调不仅要关注诗歌的语词,而且也要关注情境性语境中的诗歌表演。[30]该理论虽未特别强调对语境与文本的研究,但它主张在探讨一个仪式或表演活动时,一定要做一个详细的生活叙事(即生活史与生活境况)的描述,这实际上是在探讨一个经过选择的文本与其所处的比较宽泛的“语境”的关系。解释人类学将文化作为意义系统来研究,并强调民族志是一种认为的认知过程。格尔茨曾说:“我与马克斯·韦伯一样,认为人是悬挂在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我把文化看作这些网,因而认为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探索规律的试验科学,而是一种探索意义的阐释性科学。”[31]无论是艺术还是宗教,都是作为文化体系而存在的。人类学者的工作就是选择一项能引起他注意的文化事象,通过深入的田野工作,以“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这种“地方性知识”[32]进行“深描”,通过一系列象征符号的阐释,探寻到文化系统的深层意义,把握其内在结构和逻辑。
民间歌谣的一个重要演唱语境就是仪式活动。土家族修新房子举办上梁仪式要唱上梁歌,孩子出生举办诞生仪式唱花鼓歌,女儿出嫁要举办婚姻仪式唱哭嫁歌,老人死亡要举办丧葬仪要唱丧鼓歌等。“在一个地域生活文化的整体中包含着诸多的民俗事象形成一个文化体系,这个体系的形成不是根据哪一个人的设计或倡导,而是根据一个地区人们的生活需要”。[33]歌唱活动是与其他文化事象紧密联系在一起构成的社会文化体系,我们应立足于具体时空的脉络,理解特定文化对民众生活的意义,展开民间歌谣的民俗整体研究。
民俗整体研究是相对于民俗事象研究而言,它以生活过程为取向,以人的活动过程为对象,看重活生生的民俗事件和作为生活事实的民俗,关注民俗发生的情景和活动主体。对此,高丙中先后提出了“民俗是具有普遍意义模式的生活文化和文化生活”[34]和“民俗是群体内模式化的生活”[35]等观点。他认为应该理解民众生活,在通过实地调查记录他们生活的民俗过程的基础上把民俗事象置于事件之中来理解,把文本与活动主体联系起来理解,并指出民俗学可以奠定理解民众文化生活的学科目标以纠正形式主义的偏向。将现有的土家族民间歌谣的文本进行全面搜集,这就包括历史文献、地方志以及整理好的歌谣集,同时还应将民间歌谣放在特定的时空中去考察,全面系统关照所有信息。
千百年来,由于没有文字书写,除了服装、建筑等物象传达外,土家族的文化主要靠口头的形式呈现和继承。对于土家族这种有语言无文字的少数民族而言,民间歌谣生动而又直接地将乡民生活中时常出现的事实、知识、希望和恐惧以及行为准则、信仰、价值观等不同的民俗类型表现出来,无论是“创世古歌”中的《向王天子一支角》,还是“情歌”中的《姐儿生得乖》,甚至是大量“性隐喻”的民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同民歌类型表达了不同的意义,也饱含着民众的乡土知识和社会认知。这种可以称为“歌唱时代”的文化特点,在已受到现代文明和外来文化冲击的土家族地区,逐渐浓缩到新的歌场中。[36](5)少数民族歌场,即少数民族歌唱、舞蹈时间和地点交叉所构成的一个时空结合景致,是他们歌唱、舞蹈活动特有的一个文化景观。歌场集宗教、审美、文学艺术、娱乐、经济于一体,是负载着多种文化事象的,以自发性、群众性、民俗性、综合性和多样性为主要特征的民间歌唱风俗载体。
以土家族民歌《黄四姐》为例,《黄四姐》本是清江流域土家族地区在诞生仪式中传唱的一首民歌,2004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的“新盖中盖”杯青年歌手电视大赛,民族唱法业余组银奖获得者建始籍歌手陈春茸在颁奖晚会上演唱了这首原汁原味的《黄四姐》,将这首民歌从建始推向了全国。从2006年开始,当地政府以县级为单位每年开展“黄四姐文化艺术节”。在文化艺术节上,大量民歌按照明星化和流行文化的形式被重新演绎,让更多的人了解了土家族民歌,而且使民歌演唱这种传统的文化形式具有了全新的意义,与国家政策大力推行的文化产业相符合,打造成当地的文化品牌。
《黄四姐》走上央视的舞台,引起全国学者、媒体的关注,给民众上了生动的一课,坚定了当地政府在民间文化的挖掘和保护上的决心。他们认清了民间艺术具有的文化资本的价值,更看到了文化建设对于地方的重要性,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姿态并付诸行动。在田野调查中,当地人无不自豪地称“我们是《黄四姐》的故乡”、大量中老年人常常将《黄四姐》设置为手机铃声,这就是“本地人”对本土文化的自觉,是热爱本土民间文化的表现。
在新的社会条件下,文化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中的地位日益凸显,对经济社会发展的作用显得越来越突出。各级地方政府,在抓经济的同时也意识到文化建设对地方经济建设的重要性。文化既是民族凝聚力和创造力的重要源泉,也是反映地方综合竞争力的主要因素。推动文化建设与经济建设、政治建设、社会建设协调发展,已成为实现科学发展的必然要求,是适应新形势、完成新任务的迫切需要。
文化遗产的合法性根源于它的价值体系,即文化原真性、完整性以及不可替代性原则。“喜花鼓(《黄四姐》)”被列入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说明它满足了上述原则。在现代化语境中,非物质文化遗产被赋予了新的价值,很多地方把其看成是振兴地方经济的资本,是地方经济发展的推动力,作为当地的文化品牌进行打造,其价值被放大。作为文化遗产的人文价值与作为文化品牌的市场价值二者并不冲突,关键是要把握好“度”的原则,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的合理的开发利用过程也是一种保护过程,而掠夺式的过度开发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的摧毁和破坏,文化遗产的价值要体现在民间艺术自身的价值体系内才是根本目的。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命力、竞争力与适应能力是其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前提,合理地开发利用文化遗产来加速本民族和本地区的现代化进程,则是提高其在现代化语境中竞争力与适应能力的关键。文化的生命力只有在特定民族或地区的生产生活中才能体现。土家族民间歌谣有其文化和社会功能,民歌代表作《黄四姐》在现代化语境中亦具有相当的交换价值,将民歌文化的保护、舞台化的演出活动与市场结合起来,这是契合现代化语境下土家族社会的现实要求的。“每一次歌谣表演的发生、传承与改变,背后一定有着一个意义的世界,而这个意义及其所代表的那时那刻的生活情境,才是真实的、值得我们去探索的。”[37]因此,未来的研究应更多关注土家族民间歌谣在当下的表现形式,尤其是关于它对民众生活文化和地方社会价值的探讨,这也说明土家族民间歌谣的研究维度正在变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