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绅燊
(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方以智(1611—1671年),字密之,明清之际著名思想家,一生著述百余种,涉及易学、音韵学、物理、天文、医学等众多学科。方以智于崇祯十三年(1640年)考中进士,明亡后历经流离之苦,隐逸不仕。北归后,由于声名所及,清朝官吏两度逼迫方以智出仕,均遭到其拒绝。后方以智虽闭关高座寺,但仍与新朋旧友往来不绝,赋诗作画,交流学术,沟通甚为频繁。康熙十年(1671年),因“粤难”押赴广东,卒于江西万安县惶恐滩。值得一提的是,其时虽朱学瓦解、王学泛滥,但亦有新气象出现,在对以往的反思中,当时的许多学者走向了实学之路以救理学末流之弊。加之“西学东渐”的深入,学者们可以深入了解西学,在此过程中也面临着西学的冲击与挑战。学者们在对西学进行分析辨别的基础上汲取精华为我所用,与兴起的实学相结合,在很大程度上也使得实学的内容更加丰富,方以智便是其中代表之一。在此背景下,方以智怀抱着“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的理想,以其所学、所历述说着其对世事的思考。他认为学术之不明在很大程度上是未能做到“一以贯之”,故而对“一以贯之”进行探究实有必要。
“一以贯之”在《论语》中出现了两处。一处是《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1]72另一处是《论语·卫灵公》:“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1]161由此两则资料似难以明确断出孔子所谓“一以贯之”所指为何?但从第一处中的“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以及第二处中的“多学而识”“予一以贯之”可以看出,曾子认为孔子的一以贯之之道是“忠恕”之道;孔子的学说是有一根本原则贯穿其中的。
朱子释“贯”为“通”,将宋明理学家惯用之“理”运用于其中,并从道之体用角度来释之:
贯,通也。……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尔。……夫子之一理浑然而泛应曲当,譬则天地之至诚无息,而万物各得其所也。自此之外,固无余法,而亦无待于推矣。曾子有见于此而难言之,故借学者尽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欲人之易晓也。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也。以此观之,一以贯之之实可见矣。[1]72
朱子从道之体用,一本、万殊来说“忠恕”,以“天地之至诚无息”为道之体、以“万物各得其所”为道之用,用道之体用相合来视孔子一以贯之之道。朱子认为,一以贯之是追究来源,万物都是受天地之气而生,但具体到事物个体上会有种种不同,因此要从道之体用相合来理解,而不能将体用一分为二。
对于“一以贯之”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多集中在对孔子言语的阐释上,而对其所关联的内容进行阐发者实为不多,这使得许多后来的学者对孔子的“一贯”大义难以理解。有鉴于此,方以智对“一以贯之”进行了剖析,将“生生之仁”作为“一以贯之”的导向,依此来阐发孔子的“一以贯之”之道。
究竟该如何解释“一以贯之”,方以智认为不能“随口乱统”,而应该对问题从本质上进行把握,如若不然,将会糟蹋孔子的一贯大义。其在《一贯问答》中说道:“然未能蒸透‘一以’二字,挼团‘贯之’二字,所呼之‘吾’,吾是什么;吾何有道,‘道’是什么?只管随口乱统,又是粪土砂糖。”[2]264可见,他认为对于“一以贯之”并不能简单处理,更不能“随口乱统”,而应该从对“一以”和“贯之”剖析的基础上来探究“吾”是什么?“道”是什么?这样对孔子的“一以贯之”进行理解才可达到“真一贯”。
何为“一以”?对于这个问题,被奉为“经学冠冕”的易学中似有借鉴之处。《易经》中阳用“─”表示,又有如“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3]636,“吉凶者,贞胜者也。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3]616-617等,都与“一”有莫大的关系。《说文》云:“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4]凡此种种,亦可以看出端倪。“一致而百虑”“道立于一”也说明“道”并非是杂乱的,而是有根本可循的,是有“体”的。从“本”和“体”的角度来讲,曾子所说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以及《中庸》所谓“忠恕违道不远”亦可说得通。方以智在《一贯问答》中说道:
问“一贯”?
曰:圣门之几本一,而本不执一,其圆如珠。朱子曰:以一理贯万事。未尝不是个理字,而圣人不说定理字;分明是心,而圣人亦不说出心字。试看孔子一呼,而曾子唯矣。及对门人,便换一卦,一个字换作两个字。设有人再问,曾子决又变矣。[2]263-264
对于孔门来说,道“本一”而又不“执一”。可以“理”字说之,亦可以“心”字说之,然归根到底仍是在讲圣道。孔子发言,曾子并没有求问,而是以“唯”作答,转而对门人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进行传授,可见曾子对孔子“道”的领悟应当是把握了“本”的,而非皮毛。从曾子对孔子“道”的转述便可知晓,假使有人再问,曾子所答恐怕就会有所变化。这也透漏出孔子的道是有一个“本”的,把握住了“本”,亦或者把握住了“真”或“实”,则“名”理解起来便不难了。
《论语·卫灵公》中孔子与子贡的对话中也提到了“一以贯之”。此处的“一以贯之”显然是与“多学而识”相对来说,其中就延伸出来了“一贯”与“多识”的问题,或者说“一”与“多”的问题。“多识”如何达到“一贯”,这必然需要做足够的工夫,依然离不开对“本”的把握。由此也可以看出“一以”是相对于“二”或“多”而言的。
何为“贯之”?以往学者一般解释为“统”,也有解释为“专”者。方以智认为“交以虚实;轮续前后;而通虚实前后者曰贯,贯难状而言其几。”[5]37其又有言:“不能变即是不能权;不能权,不可与几;不可与几,岂可谓之贯!”[2]264“几”是事物由无入有的中间状态,如何把握“几”呢?方以智认为“夫易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意思是探寻“几”以至于“贯”,研究《易经》是非常重要的。不仅如此,对于“几”的把握还要懂得“权”。“权”即是变,不能权则不可与几,不可与几又怎么能称为贯呢?“权”是相对于“经”来说的,“夫权虽反经,亦必在可以然之域。不在可以然之域,故虽死亡,终弗为也。”[6]76权虽反经,亦要合道,超过一定的限度是不可为的。可见把握“几”要能“权”,进而达到“贯”。贯的对象是什么?什么才可以作为贯者呢?方以智说道:
卦爻无不反对,而贯其中者,即是贯寂感之易,即是贯《震》、《艮》之无息,即是贯是非之公是、化善恶之至善,即是贯生灭之真如,即是贯去来之无住,即是超罗汉、菩萨之佛,即是融性相之无性实相。[2]269
可见,“贯之”依于“对立”而来,无对立就难以谈及“贯之”。其中的“易”“公是”“至善”等都可以说是贯者。可见贯者虽然不同,但他们却有共通性,其实质都是“一”。如《一贯问答》中所说:“孟子‘塞’字,最为得神。子思剔出‘至’字,《易经》标出‘太’字,此与‘超’字、‘统’字、‘化’字、‘无’字,俱是一样。”[2]266在方以智看来,他们虽然字不同,但是他们所起的作用是一致的,可以说是“因地制宜”。方以智又说:“谓之本不动者,非静也,穆不已也。几先知几,贯则为一。”[5]38意思是物虽看似不动,其实亦在动。由此便可知晓所谓“贯”并非只是从文字上简单解析,更应该从种种不同的对立者中提取共通性的内容,应该超越文字表面现象而回归到其本质,回归到“实”或“真”,也即是“本一”。然“本一”的同时亦不能忽视不同范畴之间的差异,当“因地制宜”“不执一”,以彰显事物的独特性。亦正如“圣门之几本一,而本不执一,其圆如珠”一般,这也是方以智对孔子之“一以贯之”所理解的出发点。
董仲舒《春秋繁露》中说“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之为言真也。”[6]283名实不符,势必会引起混乱,对此方以智说:
有实即有名,犹有形即有影。天地既分,物物而名之,事事而名之。称其名使知其实,因有名实;名实当、不当,因有是非;是非相乱,因有虚名。名与命本一字也,天命之,斯名之矣。名名之几,即生生之几。圣人教人,求实而已。[5]250
名与实就像影与形一样,天地既分以后,事事物物也随着历史发展而有名,然其名是为知其实,名实不当会造成是非相乱,时间愈久愈难以辨析,要做到“一以贯之”难度也会愈大。“天命之,斯名之矣”,只有把握了因天命而名,方能不失其实。“名名之几,即生生之几”,名实之间有生生之道存焉,圣人教人求实,实则贯有生生之道于其间。
天地既分以后,同一件事物之名因时因地而异,各有各的称谓,彼此之间各有所尊,但追其原始,天地之间本无此称谓,既有称谓,彼此又难同。方以智对此也有深刻认识:
太极也,精一也,时中也,混成也,环中也,真如也,圆相也,皆一心也,皆一宗也,因时设施异耳。各有方言,各记成书,各有称谓。此尊此之称谓,彼尊彼之称谓,各信其所信,不信其所不信,则何不信天地本无此称谓,而可以自我称谓之耶?何不信天地本无法,而可以自我凭空一画画出耶?[5]30
从以上引文可知,在沟通时由于“诸所翻译,皆此土之方言也。”[7]19就会造成很大程度上的“有异”,若不通称谓便会难以求同,甚至带来许多是非,正所谓“切而会之,反复尽之,不通称谓,讵可语乎?”[7]18故而名实当符,名实不符则是非相乱,生生之道难显,然名实既符亦应当通称谓,则生生之道愈显,亦可“一以贯之”矣。名实符则正所谓“名之为言真也”,先有物而后有名,象形而字成,而后愈繁,多有假借,这也是很普遍的事情,但原其始则皆以其真。
方以智所说的“一以贯之”是从本质上来把握“不执一”,透过现象把握内在,把握“本”,亦或者说“体”。基于此,方以智对“一以贯之”从以学天地为要,以无碍为常态,以时、中为准则,以仁为导向上来把握,使得“一贯”大义由此而显。
天地万物之演化正如“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6]355此规律客观存在,并不因为语言文字的描述而有所改变。日月代明,四时错行是天地间之大变化,而万事万物皆在此大环境下衍演,世间之学问也应当由此而发。“天地者,万物之本,先祖之所出也。……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取之此”。[6]263-264天地为万物之所本,且君臣、父子、夫妇之道皆取此而发。讲“一以贯之”便不得不追溯其终始,这也是方以智思想中屡屡出现“《礼运》之大一,分天地而转为阴阳,变为四时,列为五行,伦之艺之,动之植之,皆大二也。”[7]29这种逻辑表达的原因之所在。基于此,便引出圣人也是“抄书客”,然其所“抄”是天地间之至理。不同学说之间所关注的问题可能有别,所“抄”有偏重,加之方言之间的差异,时间愈久愈难以沟通,但究其所本都是对天地间之至理的阐发。学圣人之言的同时也是对天地间之至理的追寻。然而因囿于成见,不同学说又要考虑自身之宗旨,势必会有所“自困”,如果从天地出发进行学究,便会省去许多“自困”,也会更为直捷。
正信之子,只学天地,更为直捷。是故设教之言必回护,而学天地者可以不回护;设教之言必求玄妙,恐落流俗,而学天地者不必玄妙;设教之言惟恐矛盾,而学天地者不妨矛盾。不必回护,不必玄妙,不妨矛盾;一是多中之一,多是一中之多;一外无多,多外无一,此乃真一贯者也。[2]265
易故自碎其太极以为物物之卦爻,一贯者,即一是多,即多是一也。[8]21
理解真一贯跟“学”有很大关系,学要学天地,这样就可以“不必回护,不必玄妙,不妨矛盾”,而真一贯便是“一是多中之一,多是一中之多;一外无多,多外无一。”从本体论的角度对事物的本体与事物的现象进行分析,本体离不开现象,现象亦离不开本体,二者是有机统一的,透过这种关系来把握“一贯”,无论“一贯”是“理”还是“心”就都很好处理了。所谓“正信之子,只学天地,更为直捷”,万法由天地之理而发,进而扩充延展,据本修发,实为直捷。“易故自碎其太极以为物物之卦爻”,可见此与太极之生生有直接的关系,而“一贯者,即一是多,即多是一也”,不仅说明了“一”和“多”的关系,也从内在层次说明了“一贯”亦具有生生的模式。这也说明了“本”以及由“本”而延伸或“生生”出的万事万物是“一以贯之”的。学天地,正是在学“本”,正是在学“生生”之理。
一贯者,无碍也。通昼夜而知,本无不一,本无不贯;一真法界,放去自在。若先立一意,惟恐其不贯,惟恐其不一,则先碍矣。故有为碍所碍,有为无碍所碍。于四不碍中,始得一贯。若是执定四不碍,则又为一贯所碍;是为死一[贯],非活一贯也。[2]265
方以智进一步指出“一贯者,无碍也。”假使先立一意,“惟恐其不贯,惟恐其不一”,如此则便是“先碍”了。于“四不碍”中,始得一贯,但又不能执定“四不碍”,否则又为一贯所碍。只有超越“死一贯”,圆融无碍,不刻意安排,才能达到“活一贯”。方以智对于“一以贯之”借用华严宗多由一积累而成,一之外并非另有多的本体,因此多即是一,一即是多的“一多相即”思想来解释:
一多相即,便是两端用中;举一明三,便是统体相用。若一多相离,体用两橛,则离一贯之多识,多故是病,离多识之一贯,一亦是病。最捷之法,只从绝待处便是。两间无非相待者,绝待亦在待中,但于两不得处,即得贯几。以先统后,即无先后;二即是一,则无二无一。[2]266
通过此,将“一多相即”与《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相联系,一多相即便是两端用中。一多不可分离,一多相离,便会体用两橛,造成“一”“多”皆病,如何避免这种情况对于解决这个问题可谓至关重要,最便捷之法便是“只从绝待处”。而且“绝待”亦在“待”中,在“无入有的中间状态”,即得“贯几”。此所谓“绝待”,在方以智思想中屡屡出现,虽其名不一,但逻辑是一致的,如“太极”“至善”等等。对于绝待对待模式方以智在其圆∴说中表述为:下两点为相对待之两端,上一点为无对待之绝待,上一点统下两点而贯之,举一明三。如何达到知两端,如何达到贯之而为一呢?其中有一环节不当忽视,便是格物致知。“至此难言所先,惟在事理通一,格物、物格而已。”[2]271关于格物,自古说法不一,王夫之在《搔首问》中说道:“密翁与其公子为质测之学,诚学思兼致之实功。盖格物者,即物以穷理,惟质测为得之。若邵康节、蔡西山则立一理以穷物,非格物也。”[9]可以看出,方以智“质测”之学在王夫之看来是“学思兼致”之实功,可谓是真格物。所谓“质测”,即“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元会,小而草木螽蠕,类其性情,征其好恶,推其常变,是曰质测。”[10]212事事物物均有其理,考究其所蕴含的道理,探究不同事物之间的同异性,进而寻求常变之理,以达到深入认识具体事物的目的,与西方所传之物理、化学等,极为相近。通过格物来致知,通过把握“贯几”进而使得事事物物彼此之间无碍,这才是“一以贯之”的常态,而其最便捷的方法是从绝待处入手。
“时”虽然在《周易》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但是《周易》经文并没有将其作为一个概念范畴提出。在《易传》中,“时”被赋予德性的内容,相应的“时中”在很大程度上也被限于人和事的范围之内。而“时”在方以智体系中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清、任、和,三圆为时,即是极则”。[11]“清”“任”“和”指:孟子以伯夷为圣之“清”;以伊尹为圣之“任”;以柳下惠为圣之“和”。“三圆为时”指清、任、和三者圆融而有孔子圣之“时”。而这也是最高原则。按此思路,对方以智影响甚大的《周易时论》所说“观玩环中,原其始终,古今一呼吸也。杂而不越,旁行而不流,此《时论》所以折衷诸家者乎!”[8]17便不难理解,而其中亦可以看出明显的折衷性。“中乎时义,刍狗亦金翅也;不中时义,金翅亦刍狗矣。”[7]84是否中乎时义,也起着重要作用。对于“时义”,亦不可缺少“正名正词”,“正名正词”为“职之首务”。何以要“正名”?何以要“正词”?《论语·子路》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1]142;董仲舒《春秋繁露》中也说“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之为言真也。”名实不符,势必会引起混乱,事物有沿革,给事物命名是为了知道他的实际特性,如果称谓不通,古今难以相参照,所赋予的时代意义也将难以显现。
“时”固然重要,然而“中”亦不可缺。中的概念由来已久,但所阐发最为得力者莫过于《中庸》。《中庸》中写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四书章句集注》中解释为喜怒哀乐未发则为性,无所偏倚,是谓中。所谓大本,道之体也。可见中道亦包含有所“本”之意。“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1]31达到“中”需要下“诚”的工夫,即是“学、问、思、辨、行”,以达圣人之境。
智按:——用中贵乎两端,兼者用两也。[8]594
智曰:——惟一兼二,二即以一兼一,是礼本于大一之运也。执两乃所以用中,此称物平施之兼道也。[8]603
对于如何把握中,则需要掌握两端,掌握两端是为了更好的用中,中不离两端且在两端中,正如“太极不落有无”一般,亦如一与多的关系一般,“举一明三”,如此才能把握“中”。另方以智又有“圆中”“正中”“时中”之三中说。方以智认为“中”其本身不可言,须“明三中者,知中矣。”[7]51也就是说要明了“三中”,方可以知“中”。“中”之名,借有无之边而生,而“中”之实不依有无之间而立。
践迹者胶无过不及之正中,则未见圆中;玄胜者执无中边之圆中,则必鄙正中,皆盘烛以为日者也。[7]47
明无过不及之正中,以享无中边之圆中,而时中适得而几矣。[7]4
从中不难发现,所谓正中即是“无过不及”,所谓圆中即是“无中边”,而其两者结合起来便是时中。方以智对“中”的理解与传统的“无过不及”之说有很大的不同,然这是与其思想体系相连的,强调“一贯”不可避免的会牵涉两端,提到两端不提中就不全面,而且“中”的概念在儒学体系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同时方以智对“中”的概念的阐发也给“中”赋予了作为天地本真的形而上意义。
对于“一以贯之”的把握,离不开时、中。前面提到“一以”相对于“二”或“多”而言,“贯之”依于“对立”而言,这也正如“圣门之几本一”,但出现“本一”与多种表现的情况却是与时相连的,“贯之”既依于“对立”而言,便离不开两端,说两端自然避免不了中,因此对于“一以贯之”的把握应以时、中为准则。
方以智的“一以贯之”以孔子言说为立论依据,在某种程度上也有调和程朱理学与心学的意味,抓住了“一贯”的实质,无论程朱理学还是心学都是儒学中的发展形态。方以智紧扣“一以贯之”有什么潜在的意味呢?这就要回到孔子的“一以贯之”之道了。前所述对“一以贯之”的理解有从忠恕理解者,亦有从一与多理解者,而由此推敲下去,孔子“一以贯之”之道实有一中心精神在其中,那便是仁。何为仁?复初乾元为仁,复卦从卦象来看,除却初九爻为阳外,二至六爻均为阴,一阳复始,可见生机已现。又“天动而施曰仁,地静而理曰义。仁成而上,义成而下。”[12]仁与易学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而仁的含义也可依此而显。
凡果核中实有生气者曰“仁”,是“仁为木,木主春”也。[3]42
《六书精蕴》曰:元,天地之大德,所以生生者也。[3]69
元为善长,故能体仁。仁主春生,东方木也。[3]43
在五行中,仁为木,木主春,春有生意,仁亦有生意。复初乾元为仁,元为天地大德,所以“生生”者也,仁具有“生生”之意。探究仁而离开生生之理则会多所困惑。然仁的含义又不限于此,仁也是孔子所宣扬的最高道德原则。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爱人”,可见仁多由道德处出发,“君子体仁,足以长人。”[3]42仁所扮演的角色非常重要,正所谓“体仁”也。由此对仁的建构而推之于方方面面,可谓无处不通。“仁则一,不仁则二。”[13]只有体认了“生生之德”这个“本”,牢牢秉持儒家之“仁”,才能准确把握圣人所揭示的“一以贯之”之道。
“仁”在方以智心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他在《象环寤记》中说道:“适老父自鹿湖寄《时论》至,箴之曰:当明明善,勿泥枯璧。得六字神,实虽永锡。不肖泣曰:璧本不枯,而天故枯之。芽之已生,二芽不敢分别,谨纪此梦以禀。”[7]227又“古者招士,必以束帛,加璧于上”[3]251,可见“璧”在古时招士中的作用较为明显,从“勿泥枯璧”、“璧本不枯,而天故枯之”可以看出方以智已经认识到从政“南明”朝廷已无可取,这也与朝廷十次下诏使其为官,方以智辞诏有莫大的关联。其中“当明明善”“得六字神,实虽永锡”“芽之已生,二芽不敢分别”可谓是对其学术之归宿的“标注”,这句话怎么解释呢?“当明明善”“得六字神,实虽永锡”表明其本儒;“芽之已生,二芽不敢分别”,这便是方以智自己据说的“夫核仁入土,而上芽生枝,下芽生根,其仁不可得矣。一树之根株花叶,皆全仁也。”[14]83可谓是对此贴切的形容,同时也映射出了方以智学术的旨归在于本儒志仁。而其子方中通在《哀述》中说道:“有功于尼山绝学”实为很好之佐证。
方以智说道:“核中之仁,根干花实皆具,汝见之耶?汝以不见为不备,又何怪焉?”[14]16核仁可以发育成为根干花实,在其未发育以前根干花实都潜藏在核仁中。如果只是停留在见核仁的表象上,不能认识到核仁中所包含的根干花实,认为根干花实非仁所具备,如此认识可谓偏矣。核中之仁已具备根干花实,不能以不见而怪。明白了此理,则对于事物演进过程中的“隐显”问题也会明朗起来。而这处处显示着生生的道理,也恰是“仁”所具有的发展模式,从其多次引用“于穆不已之天”亦可得到验证,这也凸显了方以智“一以贯之”思想是以“生生之仁”为导向的。
方以智生活在明末清初“天崩地坼”的时代,一生经历曲折,面对国破之状,宁死也不愿事清朝,“行至平乐,被絷。其帅欲降之,左置官服,右白刃,惟所择,以智趋右,帅更加礼敬,始听为僧。”[15]精神可嘉。而在南明各政权政治昏暗,勾心斗角不断的情况下,方以智寄身于空门,虽如此也未停止对国家的关怀,其著述不辍,今人统计其著述达四百余万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当时“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其时,“三教合一”之说非常盛行,不但儒者从之,禅门亦多有从之者。朱学瓦解、王学泛滥、实学兴起、西学东渐,情况极其复杂。面对这样的局面,具有远大抱负的方以智“坐集千古之智而折衷其间”[16],力图进行学术的会通,寻求救国救民的最佳方案。但对于纷纭复杂的学术世界如何会通?“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可谓是给其指明了方向。方以智对各种思想学说也有清晰的认识:
自造化专言,理学专言,禅橛专言,玄教专言,养生专言,象数专言,伎术专言,文章专言,遂事专言而充类倒仓,一概屠勦。实则私不容针,而官通车马矣。此一大黄叶之醍醐、毒药,判在毫厘。创发此凡,以通称谓。微言大义,本一贯而不碍互相显藏者也。[7]1
对于各种学类来讲“私不容针”的现象非常普遍,各门各派之间的“攻击”亦非常激烈。基于此,应当“以通称谓”,可以说“一以贯之”而不影响其显藏。孔子虽博学多识,然亦有一根本原则通贯整体,那便是“仁”。然而对于“仁”很多学者不知其所以然,不能察其“几”,导致很多人对“仁”的概念模糊不解。“儒者治心治世,一贯始终,正本其所以然之理以正告也。一以贯之,岂奔贯乎!岂奔贯乎!……不得已而指其极在太中,在人会通焉尔。”[8]4-5这里便指出儒者治心治世,一贯始终。一以贯之,重在“一”。“仁则一,不仁则二”,方以智以生生之仁为导向,牢牢抓住“圣门之几本一,本不执一,其圆如珠”,以其所本,以应物、以应事,从而为自己的学术道路指明方向,方以智也正是想通过对各家各派进行会通,来达到和谐的目标,而这其中便是以“一以贯之”为准来进行的,同时又处处展现出“一以贯之”的普遍性与灵活性。方以智从此处着手,可以说是对诸多历史争论问题的一种调和,正所谓“坐集千古之智而折衷其间”。
方以智身处明清鼎革之际,一面是旧明政权的覆灭,一面是清政权的逐步稳固,其不愿事清,而选择“逃禅”以行。虽然如此,其心志并未消沉,而是将精力投入到著述、育才之中,其著述多晦涩难懂,这也是当今方以智研究中有诸多未决之论的原因之一。 “一以贯之”在方以智思想体系中之所以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是与其“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的理想分不开的,其对“一以贯之”的诠释并不是随口乱统,而是从《论语》中对答出发,对“一以贯之”进行了剖析,认为“一以贯之”包含着“物有所本” “不执一” “名之为言真”等诸多含义。在此基础上,对“一以贯之”的特征进行了解析,主要有以学天地为要,以无碍为常态,以时、中为准则,以仁为导向等,使得“一贯”大义由此而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