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伟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抗日战争史无疑是中华民族和人民的血泪史。因此,关于那段沧桑的历史岁月,人们以何种形式对其进行纪念都将具有重要意义。长期以来,深入广大民众中间,发掘并亲自采访那些抗战亲历者们,尤其是那些不畏艰险、不怕牺牲、穿梭于枪林弹雨中,挽救国家和民族于危亡之际,抗战胜利后却默默无闻、忍辱负重甚至是小心翼翼地生活着的抗战老兵,以口述史的方式,真实地记录和再现他们的英勇事迹和人生轨迹,如实还原他们的历史选择和多舛命途,成为人们广泛关注的重点之一,也是人们致敬抗战胜利的一种特殊方式。2015年前后,在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长期关注抗战老兵的爱国有识之士,又纷纷编著出版了他们采访抗战老兵的口述历史书籍,如光炜、周进编的《亲历抗战:20位抗日老兵口述》,李幺傻所著的三卷本《老兵口述抗战》,焦国强编的《河南抗战老兵口述录》,杨增宽、高冲等主编的《永恒的荣光:甘肃抗战老兵口述实录》和许小鸣的《我和我的抗战:潮汕抗战老兵口述实录》等。
在历史与时代召唤下,广西作家刘玉也怀着强烈的民族责任感,从2010年开始自觉关注抗战老兵群体,并由此创作了《烽火青山》《抗战老兵口述历史》等极具影响力的作品,以“向那些在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关头挺身而出的勇者致敬”(刘玉语)。阅读刘玉的口述史著作,人们总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些老兵在抗战激流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历史轨迹,以及抗战胜利后他们各自或悲壮或凄凉的人生。然而恰恰是他们的勇毅与悲壮,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一个伟大民族的光亮。
一
《抗战老兵口述历史》是刘玉继《烽火青山》之后的第二部关于抗战老兵的口述史,2017年8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全书包含作者对伍远值、蒋义清、韦重光、黎德等24位老兵的抗战亲历记,以及抗战过后他们各自或坎坷、或悲凉、或简单幸福的人生。通过这部作品,人们可以看到刘玉不仅要以此向老兵们致敬,更要向世人揭示的是缘于历史与命运安排以及人为制造的人生阻隔,这些曾是国民党兵的抗战老兵的坎坷人生与其沉重的肉身。
在作品中,在抗战时期这些老兵不仅承受着战争过程中你死我活的惨烈战斗带给他们身体上的创伤,更承受着战争的残忍与恐怖带给他们的心灵创伤。这种双重创伤造成了老兵们漫长人生路上无可消逝的身体和心理负担。在这些老兵的讲述中,惨烈的战斗首先让他们的身躯都曾不同程度地受到伤害,甚至留下了无法治愈的严重的后遗症,深远地影响着他们此后的生活质量。如老兵蒋义清就曾被日军的弹片打中了左前额,差点就丢掉性命,至今他的额头上还留下一块凹陷下去的疤痕;老兵胡力有则在独山战役中被日军的步枪两次击中左大腿,如今大腿上也还留下非常明显的伤疤;老兵李接福则因抗战时期打仗被炮火震坏了耳朵,长久他一直有些耳背;最严重的是黎德老兵,他不仅“在抗战中三叉神经被鬼子的子弹打坏,导致多年以来左眼经常流泪”[1],在江西小江与日军对战时,在追击日军中更是被日军步枪子弹打中下巴造成贯穿伤,一辈子只能吃软食,就连干饭等稍微硬一点的食物都吃不了。于是“说到脸上的伤,老人先后讲了不下三次‘我是最背时的’,每每说到对日作战的经历,他的口气中总透着对当年日本鬼子切齿的恨”[1]35-36。
如果说身体上的战伤是可以治愈和忍受的,那么心理上的创伤则是难以治愈和无法修复的。在老兵的讲述之中,人们也可以看到他们当中有的因战乱吃不饱饭读不上书等而被动参军,如韦重光、黎德、李接福、张裕华等;有的则是因抽丁需要而参军,如蒋义清、唐太利、唐仁均等;尤其是像老兵刘丰庭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家,极不情愿参军,但在“三丁抽一”的兵役制度下,他还是被政府“五花大绑起来,然后将我和其他人一起带到资源县城”[1]142。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不得已地参军抗战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灵的伤痛?或者说当一个人的身体与灵魂都属于国家和民族的时候,难道他们的肉身还不够沉重吗?又比如老兵许良能在抗战爆发以后相继失去了父母、姐夫、妹妹、干爹等八位亲人,迄今为止,每次想到日本侵略者带给她的苦难,她都仍然感到痛彻心扉,还在咬牙切齿。在刘玉的采访中,这位老兵都还清晰地记得亲人们是如何被日本侵略者所残杀和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份隐痛:
“我两个姐夫是独苗,都是军队里的营长,在前线指挥和日本鬼子作战时遇难的。我干爹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母亲被日本鬼子的子弹击中头部,从左前额打穿到后脑勺(回忆到这里,老人开始哭泣起来)。……我想起就气死了!可恨的日本鬼子啊!……我恨死了日本鬼,我恨死了日本鬼子啊!(老人咬着牙,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随后眼睛望向窗外,陷入沉思)……我那个伯伯被日本鬼的飞机炸死在我们房子旁边,他的屋子炸得什么都不剩。”[1]159
也正是这种无法治愈和修复的心灵剧痛,让老兵武彪的老伴杨婆婆在接受刘玉的采访时,仍然保持十分恐惧,并加强了自己的警惕。刘玉在作品中叙述道,“杨婆婆悄悄地问我:‘你们记录的这些东西,要拿到哪里去?千万不要拿到日本去啊。给日本人晓得了就不得了了。日本有机器人杀人的,趁你睡着就会来杀你。’”[1]194在和平年代里,在祖国愈发强大的新时代中,杨婆婆仍然如此担忧,可见抗战对她所造成的心理创伤是多么的深重。也正是由于这种经历,“可恨”“造孽”等成了刘玉采访中这些老兵一再使用和强调的词语,而从这些词语之中我们又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战争带给人们的心灵创伤和心理阴影是永远抹不掉的。
荒谬的历史运动不断加重了老兵们的心灵创伤,更使他们心灰意冷,宁愿孤苦伶仃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愿再结婚成家;有的悲愤地活着,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英勇事迹和抗战功劳得到人们的认可和肯定。老兵蒋义清因为当兵回家后年纪大了,终身未娶妻生子,成了穷困潦倒的“五保户”;曾任中国远征军第七集团军参谋处少尉见习官、第十一集团军直属团步兵连上尉连长等职,亲自参与收复云南腾冲战役和昆明起义等战役和运动的老兵谭延煦,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自1954年起就开始顶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一直被管制到1980年,也许正是这种历史年轮的荒诞性,让这位老兵看透了世态炎凉,以至于终身未娶;而作为桂林保卫战七星岩最后一位幸存者的老兵黄海潮,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土改”运动中被安上了“历史反革命”“伪军官”的罪名而遭受12年的劳教。同样是这些艰苦、荒谬的过往,让这位老兵看淡了人生,刘玉在该书中叙述道:“因为有‘历史污点’,妻子去世后他再没结过婚。后来有机会结婚,他却看淡了。”[1]109“文革”更成为黄海潮这位老兵不敢回忆的记忆。在刘玉的叙述中,我们还可以在这位老兵身上看到他是那样的悲愤和坚韧,他的悲愤主要缘于作为桂林保卫战中七星岩唯一幸存者的抗战老兵,他的功劳一直得不到认可和重视;他的坚韧则是他始终坚信只要活着就能看到自己的历史问题得到解决,自己的功劳被认可和重视的那一天,但却从不下贱、卑微地祈求别人的认可和重视。
总之,透过刘玉细腻的笔端,细品《抗战老兵口述历史》,聆听抗战老兵发自内心深处的回响,我们既可以深切地体会到因其曾经尴尬、特殊的历史身份带给他们那令人惋痛的际遇和沉重的肉身,更可以体会到何谓历史与命运的无法选择和无法抗争。
二
当然,刘玉的笔触并不只是揭示了这些抗战老兵沉重的身体与灵魂,更展现了在国家和民族危亡时刻,中华民族和人民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品质。
在刘玉的采访中,尽管这些老兵中的大多数在最开始时是被迫参军抗战的,但在他们朴素的身影中,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和民族精神时刻在散发出它的魅力和光亮。我们知道在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文化的精髓,《中庸》也说道:“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也就是说,修身的第一要义即是“事亲”,而“事亲”的对象又显然不仅仅是通常所说的“事亲至孝”中的父母双亲,也包含兄弟姐妹之亲,兄弟之间则更讲求患难与共、相互提携。在刘玉的记述中,代替兄弟出征是老兵参军抗战的普遍现象,如当老兵唐仁均听到政府正在抽丁,家中兄弟俩必须有一个参军抗战的时候,他便主动报名,默默地为家庭和兄弟承担起参战即将带来的各种风险;老兵胡力有亦如此,四岁丧母、六岁丧父的他是由大哥抚养大的,因此,为了表达对兄长的养育之恩,也为了能给大哥留下一个完整的家庭,在政府要求大哥去当兵时,他便主动提出代替大哥出征。老兵们的这些举动既深刻地体现了中华民族优秀的儒家文化传统,尤其是讲求“齐家”的家族伦理,也体现了他们不怕牺牲不畏艰险的个人品质。
同时刘玉的笔述还彰显了这些老兵固有而潜在的刚强勇毅的英雄本色。在这些老兵当中,尽管他们在参军之前大多都不同程度地惧怕战争,但是当他们真正走上战场,目睹了日本侵略者的残暴无情之后,他们也像脱胎换骨一样奋勇杀敌。在与敌人面对面战斗中,他们从未退缩逃避。老兵谭延煦就说道:“有人说打仗好危险的,其实到了战场上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尽管放开胆子,死就死、活就活,你不要考虑那么多,考虑也没有用。喊一声冲锋、是人是鬼、你都要冲上去。”[1]67这就是老兵们忘我的牺牲精神的直接表达。而老兵余国清的经历更凸显了他们的英雄本色,在刘玉的采访中,这位老兵讲述到:1942年5月5日上午,当他带着20多位战友在怒江边惠通桥附近遇到日本鬼子的时候,尽管他们已经是被日军打散了的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二十八师八十三团散兵,所携带的武器并不足以同日军对抗,但顽强的老兵仍然躲到密林中决定偷袭日本鬼子,只可惜:
“最后寡不敌众,我身边的战友们都牺牲了,我这个20多人的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几个鬼子见我已经没有子弹,就围了过来,我两腿的膝盖附近被他们刺穿了六个洞,当刺刀再次通近,我拉响胸前的手榴弹,准备和鬼子同归于尽。鬼子吓得惊慌逃窜,我就把手榴弹顺势扔出,前面的鬼于被炸退了几步。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鬼子向我这边冲过来,我看准时机,丢出最后一颗手榴弹。那几个鬼子是不是全部被炸死了,也不清楚。我趁乱滚下高坡,爬到河边的小树林躲了起来。”[1]102
如此惊心动魄现在只能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战斗场面,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老兵用他的勇敢证明了它的真实性。而战伤更是被这些老兵轻描淡写,表现了他们坚韧的抗战精神。在采访老兵蒋义清的篇章中刘玉写道:
“休息的时候,我问他身上还有哪些地方负过伤,老人说:‘那些小伤讲起有什么味道?小刮小碰那么多回,算什么!像俺膝盖这里被子弹擦掉了一块皮,这种伤不要紧的啊,两三天就好了,这种小伤俺们都没作声的。打仗的时候受点小伤又不给你下火线!’”[1]12
可见抗战老兵是多么的勇敢和坚强,以至于许多老兵在刘玉采访中仍然铿锵有力地表示:尽管年岁已高,但只要有战争他们还可以杀敌的豪迈气概。
不仅如此,刘玉的这部作品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它重新发现并还原了抗战老兵们最原生态的民族国家意识和某种无意识但又非常自觉的自我启蒙精神。在中国文化史上,追求国家和民族的统一向来是其核心精神。尤其是在中国现代史中,面对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罪恶行径:一方面,“有国才有家”成为现代中国人民自悟的民族责任意识。因此面对日本侵略者这一共同的敌人,刘玉作品中记录的这些抗战老兵都能勇敢地参与到抗日战争中,表达他们那份自觉的民族国家情怀。另一方面,在24位抗战老兵的文化传承和文化记忆中,“有国便有家”“有国就应有家”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他们普遍的内在认知,萦绕、限制着抗战胜利后他们人生道路的选择。因此,他们大多数都是在抗战胜利之后便偷偷逃离部队返回家乡务农,但并不是因为他们害怕打仗或者厌倦打仗,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参与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内战。老兵唐太利就说过:“内战我没有打。我是中国人,打日本鬼子我就打,打中国人我不打。”[1]96而老兵唐仁均也是因为不愿意参加内战而逃回全州老家的,他说:“我当初是偷着回来的。是这么回事,我们当初打日本鬼子那些人看见要打内战,大家都不想参加,自家人打自家人,何必呢!是不是?”[1]127这其实就是他们在民族国家观念认知上非常自觉的自我启蒙精神的表征,尽管这种自我启蒙精神并不契合于彼时的国家和民族形势。
不过,也正是这样,刘玉通过对抗战老兵的采访揭开了中华民族的现代秘史,真正还原了崛起的中华民族现代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无疑是纪念抗战胜利最有力度和最有深度的姿态。从某种程度上说,通过如实地再现这些抗战老兵的抗战史,刘玉重新定义了人们对中国现代抗战史的认知,满足了人们对抗战历史的想象,丰富并重构了中华民族的现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