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布斯与托克维尔的政治思想之比较研究

李 佳 维

（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7）

霍布斯是17 世纪英国政治思想家，是西方近代政治理论的开创者，他反对君权神授，主张君主专制和建立“利维坦”式国家体制，充分发挥国家权威来管束人民，维护社会秩序。托克维尔是19 世纪法国著名的政治家、社会学家、民主理论家。其代表著作《论美国的民主》《旧制度与大革命》在近年来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在西方社会中，很多学者将托克维尔置于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背景中来研究其思想。法国学者皮埃尔·马南（Pierre Manent）指出，作为对孟德斯鸠的回应，托克维尔希望纠正那些民主“不节制朋友”的错误，尽管他们自称是自由平等之友，但却未能认识到如滥用民主教条，将会导致专制或集权［1］。本文以霍布斯与托克维尔对待慈善问题的态度为切入点，分析二者政治思想的差异与关联。

一、公共慈善与私人慈善

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认为，君主最重要的是保障国内和平，必须提供公共慈善（public charity），以补救贫困问题［2］。霍布斯的慈善不是基于义务或道德的政策，而是“为人民求得安全”［3］260的手段。霍布斯反对基督教对慈善的观点，认为提供慈善是君主为实现国内稳定的政治工具，而不是自愿行为。

霍布斯认为，那些“由于不可避免的偶然事故而无法依靠劳动维持生活”［3］270的人，应该由“国家法律规定”来供养，而君主有义务履行提供慈善的全部职责，如果君主依赖“靠不住的”私人慈善将是一种“不仁慈的行为”。霍布斯否定私人慈善存在的正当性，在他看来，私人慈善会产生“派系”，而“派系”是一种独立的权威形式，使人们建立对君主以外的其他人的忠诚，这会削弱君主的权威。霍布斯甚至认为“派系”是内乱的主要原因，所以君主必须提供公共慈善以破坏“派系”存在的条件［4］139。

霍布斯认为，由于在私人慈善中富人会利用财富建立关系、收买朋友［4］111。因此，君主要提供公共慈善来防止富人获得穷人的忠诚，避免削弱君主的权威。霍布斯将基督教传统中私人、宗教的责任赋予了君主，试图将慈善世俗化。霍布斯竭力维护主权权威的稳定性，他用大量篇幅论述宗教引起的政治动荡，在他看来，“国分则国将不国”［3］140。他猛烈攻击世俗、精神二元论观点，试图将国家权威统一在君主之下，从而避免公民在世俗权威和精神权威之间存在的冲突。霍布斯认为，通过垄断私人慈善，并将这一责任单独授予君主，从而削弱宗教和富人的影响力，维护君主的权威。

与霍布斯不同，托克维尔对私人慈善给予充分肯定，认为私人慈善是个人美德的彰显，而公共救济则是国家权力“侵入”社会的体现。研究者刘舒杨、王浦劬指出：“托克维尔对于公共救济的反对是出于对国家权力扩张的警惕，他认为，公共救济给国家权力提供了一个侵入社会、进入公民日常生活的合理借口。”［5］147托克维尔关注民主对人类心灵的影响，认为私人慈善使公民为了维护共同利益，相互合作，建立情感纽带，培养主动慷慨的灵魂，有助于克服民主社会的“原子化”倾向，是社会道德与个人美德的体现；而霍布斯却很少关注慈善行为的道德因素，主张伦理道德要服从政治权力的需要，以维护君主专制［6］。

纵观霍布斯与托克维尔对待慈善问题的观点，霍布斯主张在君主专制制度下开展公共慈善，忽视了公民应享有的基本权利和他们的发展需求。托克维尔意识到了资本主义生产所必然导致的贫富分化，他更为重视民主、自由、平等的价值，对公共慈善持有谨慎的态度，倡导基于社会道德和个人美德的个人慈善，然而，他试图在不触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前提下，幻想依靠公民的政治参与和自由来克服资本主义民主制度的弊病，这完全是不切实际的［7］。

二、个人主义的作用

从上述两位思想家关于慈善的论述来看，霍布斯崇拜个人主义，认为社会是一群人服从于一个人的威权之下，而每个人将自然权力交付给君主威权，让它来维持内部的和平，并抵抗外来的敌人。他认为无论是君主制、贵族制还是民主制，都必须是一个“利维坦”，一个绝对的威权。他认为公民之间的联系是不稳定的来源，君主必须避免公民的忠诚受到其他权威的挑战，君主依靠高度个人主义将公民彼此分开，使人们丧失共同行动的能力，这样就可以巩固君主自身的权威，维护社会的持久稳定。

在托克维尔看来，个人主义极易导致专制制度。他指出，个人主义“将一个人从自己所在的社会群体和同胞中分离出来，并独立于自己的家庭和朋友圈子之外，然后形成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圈子，并自觉自愿地将整个社会抛在一边”［8］662。托克维尔认为，过度的个人主义有可能使公民“直接走向独立”，并“驱使人们立即奔向无政府主义”［8］900。个人主义使公民彼此分离和疏远，使他们不再认为对彼此负有责任和承担义务［8］662，这不利于人们彼此之间建立情感纽带和统一行动。他指出，个人主义会“瓦解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从而使公民变得软弱，失去道德判断与行动能力，其结果是加强了国家权力和弥补了公民能力的不足，使政府权力得以侵入社会生活领域。虽然托克维尔是民主社会的支持者，但他认识到，如果民主走向极端，将会变得没有节制［8］657-662，健康的民主必须受到一些非民主价值观的制约。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强调，在民主社会中平等、个人主义和行政集权都具有其独特的作用，他认为19 世纪的美国社会被平等、个人主义、行政集权等价值观所支配，而这不利于民主本身的发展［8］657-665。

三、平等的作用

霍布斯的公共慈善理念体现了平等的作用。在霍布斯看来，平等与个人主义都有利于维护国内和平。君主必须消灭可能与其相竞争的权威，因此，君主须通过去政治化使公民相互平等，并对宗教持否定态度。霍布斯希望削弱派系、宗教等非君主政治权威的影响力，他认为一切权力来自君主，一切行动也来自君主。霍布斯认为，慈善是君主的职责，君主是慈善的唯一提供者，公民与慈善施惠者之间不应存在情感，慈善的接收者仅应产生对君主的情感。霍布斯认为，所有公民之间建立联系的政治行为都必须源于君主的意志，否则公民对君主忠诚会被分割。他甚至认为，君主是唯一的政治行为者，公民在一切政治事务中必须服从君主的意志。

可见，霍布斯注重的不是公民的幸福或物质需求，而是为了维护君主的权威和国家的稳定。平等概念在霍布斯看来是一种公民在君主之下的政治平等，在君主专制体制下，公民的平等是以其丧失政治行动能力为代价的平等，是公民在君主之下的“去政治化”的平等。

托克维尔认为平等是民主社会的主导价值观，在资本主义民主社会中，公民所追求的平等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即物质占有的平等、政治权利的平等和身份地位的平等。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社会在普遍追求平等的同时也要慎重对待平等，平等应当得到节制。他指出：“在最极端的形式下，绝对的平等就意味着完整的自由。”［8］658

托克维尔认为，在民主社会中，公民之间存在高度一致性，“在平等的时代，民众都会将多数人赞同的公共舆论等同于宗教，予以认同和支持”［8］557，所有人都有忙于工作而无暇形成不同的意见和价值观，这会导致多数人的观点成为教条。由此，民主社会的平等将逐渐变为同质性的平等，托克维尔认为这种平等是专制的，因为多数人对社会施加了高度影响，控制和塑造了社会的思想和习俗，抑制了思想和表达的自由。因此，托克维尔甚至认为暴政的危险并不来自于政府，而是存在于公民内部过分的追求无节制的平等。他指出，这种同质性的平等会抑制思想自由并削弱民主，在西方社会中，由于大多数国家崇尚宗教信仰自由，使公民产生不同的观点和信念，社会尊重文化差异，从而抑制了这些国家民主平等的同质性。

四、行政集权的作用

从霍布斯的慈善概念中可以看出，霍布斯所认同的国家体制具有高度行政集权的特征。他认为，君主为维护政治稳定，必须消除公民政治参与的必要性。君主在将公民去政治化后，有义务弥补公民参与政治的缺失，并依靠行政集权和国家机构来履行职责。

托克维尔认为，行政集权是一种“温和专制”，他赞扬美国行政分权的政治作用，认为行政分权使公民朝着共同目标努力加强公民间的力量，使公民学习到政治参与的能力，“民众将国家利益视为自身利益一样给予关注，他们为国家的荣誉而感到自豪”［8］102。托克维尔指出，“民主国家也是最容受到行政集权束缚的社会”［8］104，因为“民众除了代表一大群完全平等的个体外，不具有任何其他意义”［8］104，只有一个民族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异质性，他们才会尊重彼此差异，从而防止行政集权的倾向。

托克维尔认为，行政分权管理是一种源自贵族的制度，美国的民主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行政分权来实现地方自治。他认为：“民众的集体力量和智慧要远远胜过中央政府的权力”［8］96，地方分权“有助于缓解民主社会中个体间相互隔离的状态，增强独立个人之间的联系，防止国家权力对个人自由的侵蚀”［5］143。

五、结语

综上所述，霍布斯与托克维尔的慈善观念和政治思想既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也存在着一定的内在关联。霍布斯倡导公共慈善，主张提供公共慈善来加强社会中的个人主义、平等和行政集权，由此使公民彼此独立以防止内乱，维护主权稳定；而托克维尔反对公共慈善，主张私人慈善，希望节制民主社会中过度的个人主义、平等和行政集权，培养公民团结互助的习惯，以防止专制制度侵入到社会。霍布斯所倡导的慈善事业是为了实现满足公民物质需求的目标，以消除违反法律的可能性；而托克维尔更关心慈善事业对人灵魂的影响，认为比物质需要的满足还重要的是从事慈善行为的品质。

霍布斯与托克维尔都认识到个人主义、平等和行政集权对社会发展的巨大作用，他们都认为过度的个人主义和平等会使公民陷入彼此孤立的境地，进而使公民丧失共同行动和政治参与的能力，他们主张政府要加强行政集权以弥补公民能力的不足。然而，霍布斯与托克维尔的政治目标却是截然相反。霍布斯在反对君权神授的基础上，主张建立君主专政体制，维护君主的绝对权威，他认为在君主专制的国家中公民应该被“原子化”，必须绝对服从于君主的权威。他认为公民间的感情或派系的统一行动会削弱对君主的忠诚，动摇君主的权威，进而破坏社会的和谐与稳定。而托克维尔认为，必须培养建立公民间的情感纽带：“作为个体公民，如果不知道去联合同胞的力量捍卫自由权利，那么暴政将会不可避免的与平等一起携手，并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8］673他指出：“生活在民主国家的人们，如果没有学会在日常生活中组织和参与社团活动，那文明本身会陷入危险。”［8］673霍布斯主张通过高度的个人主义和平等以加强行政集权，通过降低公民政治能力来加强君主权威，维护主权的稳定。而托克维尔主张节制社会中个人主义和平等的倾向，认为民主的本质是多数人的统治，民主要以平等为基础，而自由又是通向民主的必由之路，在资本主义民主社会中，只有将民主与平等有机地结合起来，才能真正维护公民的平等、民主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