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敏 (吉首大学 湖南吉首 416000)
在人类文化史的发展之中,口语和书写的融汇互动塑造着精神交往的时代样貌。1957年,英国文化学者理查德·霍加特的《The Uses of Literacy》(《识字的用途》)一书标示了左派利维斯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怀旧情绪以及对大众文化变革的隐忧。从霍加特所在的无线电时代到今天的人工智能时代,大众“识读”的语境改天换地。澳大利亚学者约翰·哈特利2009年出版了《The uses of digital literacy》一书(中译本《数字时代的文化》),从文化研究进入“数字读写”这一问题域。literacy指具有写、读或某种知识能力的状态或质量(素养),digital literacy可视为数字素养之下的“数字识读”,内含着读取信息、识辨信息、书写表达等多维因素。当前有不少从教育学、认知心理学层面进行的新读写能力研究(New Literacy Studies):如新伦敦小组(New London Group)1996年以来的“国际多元读写项目”(International Multiliteracies Project),80年代澳大利亚的“教育研究网络中的读写能力”(Literacy in Education Research Network)、2003年加拿大的“多元读写项目”(Multiliteracy Project)等[1]。学界相应形成了“基于批评读写能力形成的理论观,基于社会符号学理论形成的多模态读写能力观,以及以媒体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媒体读写能力观等。”[2]随着社交平台不断迭代,人们对于展形象、求交往、寻慰藉、看新闻、学知识、获信息的需求都集中于此,数字识读是在传统识读基础之上形成的、发生在网络社交情境中的一种数字文明,当网络化生存几乎成为全龄化状态,数字识读有哪些特征、其识读能力受何影响、又有何影响,值得我们从网络人类学做出深描分析。本文从认知语言学的下位概念——语用、修辞和认知入手,剖析数字识读是何、如何、为何、何为,以初步探寻从“霍加特之问”到“哈特利之思”的中国体验。
20世纪60年代前后,读者反应理论(Reader-response Theory)成为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界的重要流派并实现了文学批评研究第三次重心的转移,即从作者中心、文本中心到读者中心的转移,传播学上的“积极受众理论”也与此有关。随着80年代西方阅读史研究的兴起,“阅读”作为法国学者米歇尔·德·塞托“日常生活实践”的观念进入学术视野,法国学者罗歇·夏蒂埃、美国学者罗伯特·达恩顿、加拿大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新西兰学者史蒂文·罗杰·费希尔等人在书籍史/阅读史的研究上成果斐然。达恩顿将阅读史分为“外部的阅读史”(external history of reading)和“内部的阅读史”(inner dimension of reading history),前者主要研究作为外部活动的“谁阅读”“在何处阅读”“阅读什么”“在什么时候阅读”,后者则关注“如何阅读”“为何阅读”的内部活动演进[3]。当网络阅读改变了阅读的场域、方式与材质,世界、作品、作者、读者之间的关系正在重构,其中的诸多因素需要重新比较、追索与甄别。
首先,读写变革在东西方有大致相当的路径。从读写文化而言,东西方均走过了一场由官方到民间、由精英到大众的“漫长的革命”,是阅读等级制度的不断松绑:书写史、书籍史、印刷史、阅读史、传播史、知识史和社会分层紧密关联,借助于听读、阅读、识读,人类文化得以保存与传承。就读写进路而言,从公元前15世纪的腓尼基字母到苏美尔文明最早的楔形文字,从古希腊、罗马的“莎草纸之舌”(口述)到中世纪的“羊皮纸之眼”(阅读),再到1450年古登堡时期,听读合一是中世纪的特点,及至18世纪欧洲社会出现的俱乐部、咖啡馆、沙龙、杂志和报纸媒介,一个介乎于贵族社会和市民阶级知识分子之间的中间阶层及其公共领域就此形成。“西方的阅读方式有三个转变:从朗读到默读,从公开阅读到私下阅读,从缓慢的精读到快速的泛读”[4],被称为18世纪的“阅读革命”提升了西方民众的阅读能力,读写成为现代教育体制的基石。
西方阅读的公开性仪式在近代中国并不典型,古中华的“读写前史”经历了甲骨、青铜铭文、简牍、雕版、活字印刷等多重刻写。秦朝统一文字以来,汉字经历了大篆(甲骨文、金文)、小篆、简帛体、隶书、行书、魏碑、正楷、宋体等时间变轴,逐渐简化并容易识读。但中国近代报刊的产生不过二百年,晚清民国时期的报馆、书院、官衙、学会以及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对阅读具有启蒙作用。1950年、1955年、1958年、1960年,国家四次开展扫盲运动并实施基础教育,1亿多人摘除了文盲帽子,能粗通文字、看书读报,上世纪80年代兴起了一波通俗阅读潮流。1994年接入国际互联网以来,2000年QQ正式出现,2005年被称为博客元年,2010年为新浪微博元年,2012年为腾讯微信元年,2015年为新媒体视频元年,智能识读也就此兴起,民众在技术上也经历了计算机扫盲、新媒体扫盲、智能扫盲等阶段。数字识读的背后是互联网文化观、读者观的变化,但国内研究多聚焦于“数字阅读”和“网络表达”上。“数字阅读”是后纸书时代基于教育智识层面的符号使用,以个体单向的阅读行为为主;“网络表达”是与日常表达相对应的、基于网络舆情话语权力的互动符号使用。本文所讨论的“数字识读”仅指技术赋权和社交愿望驱策之下的网络社交层面的符号混用。当大众从“只读不写”转向“读写并用”再转向“数字识读”,“书写”与“识读”之间是互逆性的关系。数字识读是一切网络创意者和集成者的符号方式,本文在此只分析网络社交平台上的数字识读的共性规律,包括微博、微信、博客、论坛、播客、社交APP等范畴。
其次,社交媒体的“读写参与”并不均质。美国媒介研究学者亨利·詹金斯90年代以来用“参与式文化(participatory culture)”[5]22-23这一概念来审思西方粉丝文化的发展浪潮,网络社交场域的读写参与体现了信息、交流、协作与共享等社会形式,而技术熟练的差异程度直接影响到数字鸿沟。北美媒介环境学派的沃尔特·翁把电子媒介的话语视为“次生口语文化”,认为它或多或少具备“原生口语文化”的诸多特征。社交媒体上涌现了大批读写能力超群的佼佼者、段子手、网络脱口秀者,但这类口语化的书面语体并不比纸本阅读更容易理解。“参与”既是一种技术性文化也是一种圈层文化,并非所有网民都会在社交媒体上寻求互动,其互动能量也有大小之分。社交平台的“言、写、读、评、赞、转”是建立在用户自治需求导向上的,但数字识读对参与度、参与技术、解码能力都提出了新要求。美国学者丹娜·博伊德认为真正的参与需要具备如下条件:主观能动性;能够很好地理解社会现状从而有建设性地进行参与的能力;高效参与的技能;能够形成受众基础的广泛联系;用以处理负面反馈的情绪复原能力;一定的社会地位以保证公开表态后无须担心后果。 笔者认为,数字识读是将传统识读扩展为智能平台上可视化的书写技巧、读取识别与语言交换,至少包括以下内容:发现网络社交媒体对于个人生活方式、精神交往以及社会的影响;有能力获取、分析、评估社交媒体的各种讯息,具备近用媒体、产制文本和沟通的能力;对数字文本的内容识读、文法识读、符号识读,以及互动者的情绪识别、意图分析等等。
再次,公域到私域:数字识读是多域场景的叠加运用。语言选择(linguistic choice)是语域内外因素(环境、社会、个体)共同作用的结果,和“域”大有关联。“互联网+”原本是嵌入技术,从“虚拟交互”转向“虚实互嵌”,社会交往从“集体主义”转向“关系主义”,话题是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互融。从语域层面而言,英国系统功能语言学创始人韩礼德(M.A.K.Halliday)将社会符号的语境特征归为“场”(field,目的和主题)、“旨意”(tenor,参与者之间的关系)和“方式”(mode,怎样借助符号来进行),语境层、内容层、表达层对应着这三方面。网络社交行为是建立在主动性的数字表达、社会表演基础上的,可同时辗转于多个社区。跟传统社交相比,“可编辑”“非实时”是网络社交的技术特征,“可编辑”是对遣词造句的编码挑选、自我预设和形象管理;“非实时共在”是“即席话语”之外存在发言时间差的“异步话语”,是一种漂浮的读写界面,他人不同步在场的虚幻注视依旧可以产生与真实注视一样的意义和效果。“多域”包括网络熟人社群(如单位群)、半熟社群(如微信群)、陌生人社群(如微博群),所有社群都有异步功能,“话轮”能够被延迟、打断、沉没或刷屏,均可进行一对一、一对多、多对多交流。
首先,相较于传统识读,网络社交媒体是立体多元的视听识读。人类的互动原本就是多模态的动态意义交换,多以口语、肢体语、字条书信为主,而网络交际语篇的多模态话语特征更为明显,正由“语言交际”让渡给“符号交际”,语际与符际(字符、图符、漫符、声符)共存,图文、音视频、表情包等打开了识读的新维度。模态是由社会形成的、文化赋予的表达意义的资源,在交际中只使用一种模态的话语叫“单模态话语”(monomodal discouerse),同时使用两种或以上模态的话语叫“多模态话语”(multimodal discourse)[6]。数字识读包含对口语、文字、图像、声音、色彩、动漫、语—图关系等多模态话语的理解,视觉最具知觉上的优先性和抢夺性,特别的标题、摘要、封图更有点开浏览的冲动,这成为内容书写者的不懈追求。
网络社交的数字识读具有戏剧主义导向,尤其是在互联网下半场,微博、微信、直播、弹幕、表情包、斗图等体现了微型化、娱乐化、戏剧性的特征。修辞批评的“戏剧主义”范式也为当前学界所瞩目。修辞学家肯尼思·伯克(kenneth Burke)认为,对待象征符号素有两种基本态度:一是专注于“命名或界定”(naming or definition)功能的科学主义(scientistic),一是“表态或劝勉”(attitudinal or hortatory)的戏剧主义(dramatistic)[7]。戏剧主义的主观故意在网络社交场域中十分明显,主要表现在:生活语言重于科学语言、语言的主体性重于社会性、语言的个性化重于规范性,私语或公语的混界、有意义或有意思的融合,体现了浮夸的“加戏”、戏谑、情趣因素。当前,网络社交还出现了大量的“隐语”和“黑话”,可将其视为一种“梗文化”,如谐音梗、地域梗、名人梗、转译梗、ACQ梗、拆字梗等等,它的出现缘于网络表达环境的制掣,能够说明白的事物因婉曲、讽谏、避违而故意说明不明白,“玩梗”加剧了对剧性。再如,网络表情包多种类型,其修辞功能在于组织语篇、强化互补、吸引观众,通过“借事表情”“借物表情”和“借符表情”,事、物、符的象似性与世界特征、经验方式、概念认知相勾连,与内在情绪情感之间的关系一望而知。“语—图”关系内的情感发生在可见(直接意指)与不可见(含蓄意指)的格式塔完形心理之上,是对不可见的一种意义补全。
其次,数字识读是多重主体间性的互动与认知。识读过程在传播学意义上包括作者编码、读者解码、读者译码以及读者反馈,其诉求在于信息分享、互动交流和圈层认同。有人认为,交际主体性(subjectivity)是主体通过言语表达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和自我意识(self-awareness);当交际主体关注自我与他人的情感、态度以及注重个体与社会的人际关系时,就形成“主体间性”或“交互主体性”[8]。“回应性互动”是网络社群的会话机制,其多重主体间性包括媒介间性、人机间性、人人间性、文化间性等。认知语言学强调概念、意义、心智与特定的认知语境之间的互动,认知模型具有体验性、互动性、完形性、内在性等特征。数字识读是“先验→还原→认知共鸣(或对抗)→认同(或认异)”的认知过程,读写是“示意-想象-推理”的认同路径,通过“符号性认同”的先决条件达到“想象性认同”的终极诉求。正如齐泽克所说:“正是符号性认同(我们被观察所通过的那一点)决定和支配了意象、想象形式,在这种意象、想象形式中,我们自讨欢心。”[9]符号性认同将个体质询为主体,记忆贮存中的定识被重新调用,加入到当前的认知语境中,给识读者带来“同感现实”,经由“共同体幻象”达成想象性认同,随着话轮转换、边看边读,或边写边演,社群中的“同好者”协同作用、相互补充,以点赞、评价、收藏或转发等完成意义的共享。
再次,数字识读在认知上存在分化的情形。人类的精神交往被马克思形容为是按照自己的“内在的尺度”来进行的,符合内在尺度便能得到更多认同,反之会产生交往不适感。网络社交的本质是圈层化趣缘群体在身份、兴趣、文化、审美上的多重认同,在人际联盟上有认同(聚合)和认异(离散)之分。社交表达是价值观、自我概念、情感情绪的外化展示,这种表露于浏览者而言,心境、情绪、动机、理性、感受性反应、舒适度上的差异,影响到可接受的/不可接受的心理期望。立场、价值、风格、品味上的区隔是社交“聚合/离散”的重要维度,内群体(意见相似者)更容易认同“互动”、外群体(异见者)更容易反感“互撕”,因此形成“我站某某”“我粉某某”“黑转粉”“粉转黑”的社交表态。由于“读”“写”语境不一致,传受方是单侧想象的关系,“写”时的具体语境和细腻心境,在围观者那里往往被单一化处理,微信朋友圈“仅三天可见”设置的流行,和越来越多的人离开社交媒体,都与此有关。数字书写的公开性容易产生自恋、自爱感,若发表后点赞不多就会产生自恨、丢脸情绪,因此也很难认可那些忽略自己的人。“粉丝圈生成于迷恋和某种挫折感。如果没有迷恋,粉丝们不会不断参与;如果没有挫折感,粉丝们不会不断地改写和改造”[5]14。相较于传统识读的含蓄内隐,数字符号的直显意义更为明显,如青少年使用的网络表情包多以猫狗和宝宝自拟,是一种“娇嗔痴嗲”的萌、丧、佛系文化“示小扮嫩”的体现。这种读写在互动中继续加工、涂抹、修改,用“斗图”的通关密语结成“言语共同体”,达成一种会心一笑的、苦中作乐的认同快感、形成主体间性对话,凸显“想象的微共同体”特质,并将我群和他群区分开来。希望停留在青春期或延迟成年,这种巨婴人格与自恋心理特征,使数字表达与识读倾向于一种幼稚化的网络生活伦理。
在18世纪的欧洲,因为读写智慧成为常态,关于知识及文化运动的启蒙运动开始崛起并对世界产生深远影响。康德在1784年《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一文开篇就论述到:启蒙是“人类脱离自已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他提出的解决之道是“必须永远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并且惟有它才能带来人类的启蒙”[10]。数字识读是精神交往、身份想象、参与社会的重要路径,哪些因素影响到数字识读能力?这种识读能力的技术门槛和批评本质是什么?它是否对社会/思想/文化/政治/经济等产生影响?有必要对现实场景做具体分析。
在影响到数字识读能力的诸多因素中,青年代际的亚文化符号生产是其重心所在。多元识读能力可归为文化识读和技术识读两方面,青少年常被定位为参与文化的积极响应者,其技术识读能力强于他们的父辈。从文化识读层面而言,数字识读能力并没有因为大量直观的图像出现而技能有所上升,信息解码能力反而有下降。“网前一代”遭遇话语困境,社会群体的文化适应性危机日渐成为一个普遍性的社会问题:中老年人越来越看不懂社交用语,表明传统的识读能力已不够用。譬如,人们对网络表情包的“笑脸”存在识读差异,老年人认为这就是一个笑脸,而年轻人觉得是“尴笑”或话题终结的信号,意义需要进行学习才能识别。社交平台上经常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表述,政治隐语、段子隐语已成为数字识读能力的一大障碍,出于政治避讳、含蓄诙谐或规避父辈文化、体制文化的监管需要,这些“隐藏的文本”在社会规制下主动或被动采取了掩饰机制,是一种“弱者的武器”。这些符号游戏者以语言嫁接、旧词新义、语码混用、错域使用、大词小用、小词大用、粗词普用为策略,情感强烈而随意性大,如90后、00后所玩的超话、语C,让人猜无可猜。此外,一些中老年人由于数字识读能力相对匮乏,往往成为搬运、分享虚假新闻的主力军,媒体机构的信息扫盲和年轻用户的“文化反哺”势在必行。
需要注意的是,数字识读是一种个体民主但并非孤立的权力单元。新思想源自社区社群公共领域的碰撞,这一被扩展的大众能动性具有解放论的潜力,霍加特称之为批判性公民(critcal citizenship)。霍加特的判定在今天依然有效:那些由“他者”(other)经验所形成的价值观——真理的其他方式——并不是反智的,只是经由其他方式达成智慧罢了,即“真理有其他的实现形式”[11]。互联网是社会思潮的复调合唱,数字识读中的微观政治促发民间舆论场的生成,推进公共事业进而成为社会变迁的动力源之一。但依从建构主义的视角,兴趣化社交也不过是各种社会资源、权力话语的再生产和配置。技术的本质是亲资本、亲政治的,新的权力源、地位源和控制源不断出现,资本逻辑的在场以及对DAU(日活跃用户数量)的控制,是潜在的权力争夺。当注意力成为网络经济的重要源头,云计算提供了控制用户的新方法:分化、参与以及用户侧写,亿万计的人成为工具性的“数字劳工”(Digital Labor)、为社交平台生产着并非大众智识的内容。互联网活动家伊莱·帕里泽(Pariser)在2011年出版著作《过滤气泡:互联网没有告诉你的事》中提出,搜索引擎根据用户偏好进行算法推送,过滤掉异质信息,树立起信息和观念的隔离墙,阻碍了多元化观点的交流。“过滤气泡”与此前的“信息茧房”“回音室效应”一样,其新闻标准和价值判断并不透明,如何确保那些算法中包含了公民生活和公民责任感?严重干扰到数字识读、窄化观念世界、造成群体极化,并带来舆论失真、撕裂社会的可能性。国外媒体如《卫报》、RAA(Read Across the Aisle)APP开展的“戳泡运动”并不能根除算法技术带来的问题,除非读者主动跳出信息舒适圈。这一情形在中国社交媒体上也日益明显,例如,从2019年5月13日起,百度贴吧2017年1月1日前所有的历史帖均被隐藏、无法访问,这是网络治理之下内部整理、自我审查的结果,可见,数字识读也不过是众多权力如技术、权力、资本来驱策的一个网络节点,数字记忆是一种暂时而非永恒的寄放,难以成为真正的“记忆之所”。
文字、文学、交流、交往等等是社会想象的基础要件,费希尔在《阅读的历史》一书中将阅读与意识形态、个人信仰、生存心态结合起来,认为阅读建构了人类的文明史和思想史。“集中的信息管理本身就可以将阅读引向它最终的归宿——知识。不以知识为归宿的信息就如同海滩上的沙子——多而无用”[12]。数字识读的问题是:海量信息的选择、分析和理解变得日益困难,认知盈余、热点搭乘、“错失恐惧症”(Fear of Missing Out,FOMO)进一步加深了网络成瘾行为,知识的胶囊化和速成化成为学习领域的新迷思,“协同过滤”和碎片化阅读还能型塑一段思想史吗?这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当“读书”成为微信朋友圈的读书仪式,这种类似于追逐知识的场景背后,是当下浮躁社会对于知识的异化与装裱。当前网络社群的数字识读走向两端:言语交际上走向次生口语,非言语交际上走向视频化,这会不会导致未成年人语言能力的弱化?识读的丰富性和层次性被高度预设的快感机制简化与缩减,工具理性发达而价值理性萎缩,当传统读写所形成的记忆感、时间感、历史感被逐渐消解,很难说社交平台上的数字识读不是彼德斯所说的一场“对空而言”(speaking into the air)?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经历了国家层面的结构性和制度性的宏观变迁,国人也发生了价值观和社会心态上的微观变化,这是转型社会心理学的主题之一。社会学者周晓虹借用了齐美尔的“陌生人”、帕克的“边际人”(Marginal Man)概念,认为“边际人”正在成为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群像,他将“边际人”分为历时态的“过渡人”和共时态的“边缘人”,前者是文化或社会转型的结果,后者是文化交融的产物。周晓虹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心态的嬗变轨迹描述为“传统价值的断裂期、空白期、现代价值观的萌生期、顿挫期、复苏期和发展期”[13]。应该说,时代洪流、社会情境要对人们的心态史、心灵史负主要责任,但数字识读也起到了明显的作用:最近20年来,人们社会认知、社会印象、社会判断的心态史变化集中体现在以互联网为基础的新媒体使用之上,网络社交及其数字识读的在场,成为现代性进程中社会想象力的重要一环,数字识读的粘性、社交平台上的热点话题、舆情讨论重构了一代人的心态。数字识读的非理性还表现在日常生活之外的政治经济、家国想象上,形成诸多偏见,这无疑影响到一代人心态史的形成。
综上所述,网络数字文化正在重构民众的书写力和阅读力,并形成了观念系统、行为系统与社会系统的互动。数字识读具有如下特征:首先,网络社交是以“看”为主的识读,符号以视觉语言为主却又是次生口语化的,其本质是一种建基于德勒兹游牧式主体(性)之上的貌似开放却又圈层封闭的对话主义,融表演、创作于一体。其次,当前社交媒体上的信息解码和译码门槛不降反升,必须以持续的识读学习才能具备信息素养,数字识读更可能控制议程设置,即从权威议程设置转向大众议程设置,社会舆情的掌控难度加大并产生一定社会危机,因此数字识读也必将受制于多重因素的控制。再次,网络社群是空间关系学、社会想象力的重要路径。数字识读关乎社会思潮、群体意识、心态结构乃至时代风尚,也将成为新时代观察心灵流变的参照系。曾经“连接一切”是互联网逻辑的口号,如今却因为过度连接出现的社交负担一些人想要“反连接”。数字识读带来的社会意识究竟是怎样的,又该如何纠偏、引导与客观世界不相符合的社会想象?值得深入研究。社交媒体圈内主流的“科学主义”与个性化的“戏剧主义”有待进一步弥合,重建价值主体,引导读写生产。为大众赋能的数字识读有批评的能力与积极的影响,但学界还有必要对具体人群的具体识读进行量化分析和网络人类学的田野考察,由此进行的微观社会学的观察才能更科学、更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