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歌仔戏戏俗研究

2020-03-13 05:33
闽台文化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闽南剧团

刘 丽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漳州 363000)

作为地方戏曲剧种之一,歌仔戏与闽南地区特殊的生产生活方式是分不开的,是闽南地区审美习惯“活”的呈现,蕴含着闽南地区特有的思维方式、文化意识和美学思想,体现出独特的剧种个性和艺术价值。剧种与风俗之间的互动衍生出来的习俗谓之“戏俗”,歌仔戏戏俗的形成与闽南地区的民俗文化相关,既有特殊的仪式表演,也有很多禁忌,折射出民间纳福、禳灾的文化心理,而同时,民俗文化也时刻影响着这一剧种的发展方向,彰显出重利务实的海洋精神。

一、仪式表演:纳福心理的折射

闽南民间神祇众多,村社供奉神明多有不同,且一处村社常常供奉多名神祇,每位神祇诞辰各有不同,农闲时节,一些村社月月演戏也不足为奇,闽南戏谚曰:“锣鼓助神威风,神佑百姓安康,百姓请神看戏,戏业靠神兴隆。”固定戏台或者临时搭建的戏台,一定对着寺庙正门,观众席位有的搭建神棚,如果是露天的观众席,下雨时会用雨布遮盖,作为祭祀的圣坛,同时也供信徒祭拜。闽南歌仔戏演出遵循一定的程序,通常由闹台开始,鼓师意在告诉观众,演出即将开始。先演一段酬神戏,俗称“三出头”,三出头出场顺序为扮仙、送红孩儿、跳加官,然后才是正式戏文。一个下午要演出多个“三出头”,少则几个,多则百十个。如果下午演出,直接敲锣打鼓送到村民家里,费用也要高一些,费用多寡参考该剧团在民间的口碑如何,如官方剧团费用远超出私营剧团,支付费用每年都有增加,而在演出的淡季与旺季,费用差异也很大。

(一)扮仙

敬天公、神佛圣诞、做寿、生子、弥月、度晬、成丁等节庆演戏时,多演“八仙贺寿”。“扮仙”是戏剧演员扮演天上神仙,向神明祈求赐福。任务为祝贺人间喜庆活动,其祝贺方式为八仙各带宝物来,各讲一段吉祥话。扮仙戏是民间演剧活动中的开场戏,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很多剧种在正式演戏之前,定要先扮仙为信徒祈福,然后再表演正式戏文。扮仙在闽南有“小八仙”和“大八仙”之分。“小八仙”指铁拐李、吕洞宾、汉钟离、曹国舅、张果老、蓝采和、韩湘子、何仙姑等人上场表演,台词较为简单,八仙唱:“寿酒瓶瓶醉,寿花朵朵开。寿山如寿海,福寿万万年。”“大八仙”是在“小八仙”的基础上,增加福禄寿三仙、观音、王母娘娘两侍女、龙王、虾兵蟹将、龟丞相等角色,庄严里透出喜庆,深受村民喜爱。在戏台上演“贺寿”毕,众仙齐上佛殿或头家厅堂,由何仙姑点烛、上香,众仙一齐唱喏、作揖。贺寿至此结束。“贺寿”仪式结束后,头家送一封赏金答谢,叫“贺寿礼”,由何仙姑的扮演者接礼。如2015年10月5日,漳州市芗剧团在漳州蓝田社演出《四郎探母》时,做了大八仙仪式,观众蜂拥上前争抢被观音圣水洒到,抢福神撒下观众席的糖果、花生、红枣,抢到者会觉得自己会有福气,一年里都有好运气。

(二)送红孩儿

由一对饰演状元夫妻的男女演员,披戴凤冠霞帔的吉庆服饰,手捧红色托盘,盘内盛放一条全新的红色毛巾,毛巾上放置一个男婴道具(婴儿用戏班供奉的戏神或者纯粹的婴儿道具皆可),“男婴”身穿红色衣服,乐队敲锣、打鼓、打水钹紧随其后,状元夫妻入庙焚香拜揖后,一行人再动身,送到村民手中,村民接去“男婴”后,很快把托盘送回舞台,回馈的托盘里,除了红孩儿,还有40元、60元、80元、100元等数额不等的红包,或者呈上新鲜水果如苹果、凤梨、火龙果、香蕉、龙眼等,剧团取走红包,或者留下水果,礼尚往来,剧团将准备好的吉庆礼物送给村民。也可以仅演出《张仙送子》的简化仪式,张仙由小生扮演,肩上背一张弓,手里拿着箭;送子娘娘由旦角扮演,怀里抱着男婴道具,张仙拉满弓弦向着天空射去,念白:“送子到坛前,满门大吉昌。张仙开一弹,得中状元郎。”张仙和送子娘娘一起,敲锣打鼓送到头家手中。送红孩儿与闽南民间朴素的生命繁衍观相关,以子孙绵延促进族群发展,增强环境变化的适应力。

图2:漳州市芳苑芗剧团在漳州西洋坪村演出《御妹皇后》,“送红孩儿”仪式

(三)跳加官

在玉皇大帝、王母、城隍、观音日和祝寿、结婚、弥月等喜庆日,正戏演出前表演“加官”戏。“加官”多由演技较高的小生扮饰,头戴加官笑面具,身穿红蟒袍,手持笏板,脚穿厚底靴,步法与小生一致,表演需要细腻、优雅,不拖泥带水,不能豪放或粗犷,加官跳毕,正戏开演。闽南地区的跳加官有简单、复杂两种,复杂版如台中央转玉带三圈、文边外角三甩奏板、中央内角“三甩三刮三点”、武边外角三拜、中央内角“三甩三刮三点”、台中央“三步颠”加三拜、文边外角三拜、指天踩地,结束。演出过程中,表演者手持朝笏,走八字步,先上一脚,再进另一脚,脚尖碰到前脚的后跟,上身微向前倾,头常颤动,随着鼓乐的节奏,灵活地运用各种身段、步法,摆出各种造型优美的姿势,落脚时有踏足动作,庄严、肃穆中透着热烈、欢快,有时还不失时机地向台下观众表示祝贺。

图3:漳州市歌仔戏(芗剧)传承保护中心在漳州市湘桥演出《金剪奇案》,“跳加官”仪式

此外,开戏前,扮演“福仙”者念一段“吉祥话”。如2015 年10 月25 日,龙海市新顺艺芗剧团在漳州云洞岩东屿村演出《真假驸马》,开场前,字幕屏上滚动播出“吉祥话”:“亲爱的观众,今日这场戏是由东屿众弟子信女答谢众神明。众神明保佑合家平安,工作顺利,步步高升,身体健康,事业兴旺,万事如意,出入平安大赚钱。细囝好养喂,长大赘读书,老人吃百二,添丁进财,财源滚滚来。弟子诚心来谢戏,神明有灵贤保佑,保佑全家永吉利,代代好运大赚钱,保佑细囝好养喂,长大聪明贤读书,保佑工作生意顺利,出入平安大赚钱,保佑全家万事如意,夫妻相爱甜蜜甜,年好运好福气,财丁两旺万万年,给你全家欢喜喜。诚心谢戏感动天,好运永远跟随你,全家幸福到百年,老人吃老好尾景,儿孙满堂享天年,出入平安永顺利,风调雨顺万万年。”然后由两对扮演状元夫妻的演员唱出来,仪式结束。

二、演出禁忌:禳灾心理的反映

闽南歌仔戏演出中,有仪式也有禁忌,“人们对禁忌的恐惧,不是来源于事物本身,而是源于对心理的暗示作用。”[1]闽南歌仔戏演出禁忌主要包括信仰禁忌、节日禁忌、剧目禁忌。

(一)信仰禁忌

闽南歌仔戏奉“田都元帅”为主神,传说祂原本是个弃婴,被丢在农田间,一只毛蟹爬到他的嘴边吐沫让他充饥,后来才被一个农人救回去抚养。因此,其神像嘴边常绘有一只毛蟹,信奉他的剧团人员忌吃毛蟹,以免变成哑巴,相公爷的供品禁忌毛蟹、蟳一类食物。“在戏曲行业,对戏神的禁忌心理,同样源于其‘崇高的’、‘神圣的’、‘神秘的’的神祇身份和违禁后的‘危险’。戏神的权威强化了禁忌的权威性,并通过伶人组织的共同监督和约束得到不断强化,加之从众心理的推波助澜,最终形成一种特有的传承惯性。”[2]这一禁忌直到今日,演员大多仍能自觉遵循。

(二)节日禁忌

农历四月、五月、一月、十一月、十二月算演出淡月。如七月中元节,“闽南的中元节俗还特别让我好奇,所谓中元节,并非只是7月15日这一天,而是7月一整月。各村过中元节,并非同一日,而是从农历7月1日起一直排到7月30日,也就是七月的每一天,都有一个村镇在过中元节,过去我一直搞不清楚为何有这样的安排,询问当时的老人,才知道为的是让那些孤魂野鬼在七月的每一天都有机会品尝人间丰富的供品。”[3]“过去盛行做‘普度’,现在还是禁止的。所以农历七月不演戏。”[4]节日禁忌衍生于民俗,也与闽南气候相关,如天热(农历四月、五月)、台风(农历七月)、天冷(农历十一月、十二月),对于庙台演出来说,剧团出行、演员表演皆受影响,俗谚有“寒死花旦,热死大靓”的说法,如果是寒冬季节,花旦必须脱掉棉衣,最多穿上夹袄,再穿上戏衣,上台表演;饰演大花脸的演员,在炎热天气,也要在戏衣里面衬托一件很厚的棉背心(小胖袄),热得汗流浃背。而在农历七月,台风频繁,剧团出行已是不易,舞台上刮风漏雨,表演多有不便,座下观众的情绪有时也会受到影响。也因此,这些月份被归入演出最小月里。

(三)剧目禁忌

所谓剧目禁忌即演出剧目的内容、风格受到特定演出场合、头家的制约。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在阖家团圆等喜庆场合,忌讳演出妻离子散、满门抄斩等悲惨情节的剧目;二是在祈求平安吉祥的节日庆典上,忌讳演出凶杀血腥、鬼魂索命等阴森恐怖情节的剧目。对于村社民众而言,请戏班演出的目的不外乎以下两种情况:一是庆丰收或家有喜事,而是谢神或迎神。在闽南观众的潜意识里,“物(演出)我(现实)合一”,剧目有吉利与不吉利之分,金榜题名、官职高升、终成眷属、阖家团圆的情节,暗合了闽南人“讨彩头”的心理,而凶杀血腥、妻离子散、鬼魂索命等情节则是不吉利的,因此不受欢迎。另外,出现奸臣、臭名昭著的人物如秦桧等剧目,在秦姓村社被禁止演出,民间认为有损村社声誉。

闽南歌仔戏在演出过程中,衍生出种种禁忌,这些与信仰、节日、剧目相关的禁忌,侧面体现了闽南人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愿望,是闽南民间社会禳灾心理的反映。

三、文化意涵:海洋精神的彰显

闽南地区信神好祀,源于古时属于蛮荒之地,多瘴疠之气,又因地处东南沿海,而大海变幻莫测,讨海生活充满变数,百姓求神拜佛祈祷平安,歌仔戏尤盛的漳州有“佛国”之称。在漳州,“民间演戏,目的繁杂,其功利大于娱乐,娱神大于娱人。神多、庙多、戏多、戏迷多,是漳州民间习俗一大特点,从而形成了漳州历代百艺杂陈、戏剧昌盛的文化景观。”[5]是否请戏,演戏数量多少,既是村社之间富庶与否的较量,“祭神无演戏,亲朋无来去,社里冷凄凄,外社笑鄙厘。”也是村社之间交流的平台之一,更体现出重利务实的海洋精神。

在蔚蓝色的海洋文明里,“舟辑为舆马,巨海为夷庚”,战风斗浪的拼搏精神,深耕于闽南人的心田上,勇敢开新域探新路走新途,形成海上生存者特有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模式。为了生存,闽南人必须逐浪而行,遭遇恶劣天气、海盗抢劫在所难免,船毁人亡、葬身鱼腹也是常有之事,在长期与海浪和风险的搏斗中,冒险拼搏精神也内化为海洋人的文化基因。渔人依靠讨海生活,无利不起早,长期的海上贸易,造就闽南人重商务实的性格,思想开放变通,追逐海洋之利,亲海祭海,感恩海洋的馈赠,仪式表演与演出禁忌与祭海谢神的庆典一样,侧面体现闽南人心中祈祷人与自然和谐的理念。扮仙与跳加官反映了闽南民众对功名、富贵、祥瑞等美好生活的期盼心理,体现了闽南地区的民俗信仰与价值观,而“神”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借由这一“平台”,在台上、台下的喜庆气氛中得到融合、交汇,在物质性(如人物身份、服饰、道具、动作)与象征性(人物身份、服饰、道具、动作蕴含的意义)的双重作用中,展现驱煞与祈福的宗教意涵,而演出的种种禁忌,则是为了避免日后生活里出现不吉、不祥,从而再次强化了纳福的积极意义。如闽南漳州,“加官者”被视为钟馗,民间认为,钟馗的“武状元”身份使之贴于门户是辟邪除祟的门神,悬在中堂是禳灾祛魅的灵符,出现于傩仪中是统鬼斩妖的猛将,“跳加官”表演者要有足够的福气和能力,才能“驱煞”“镇煞”。现实情况是,在歌仔戏正式演出前,“跳加官”表演几乎未在闽南地区剧院演出过;在庙台演出时,这一仪式会被精简很多,只保留三甩、三刮、三点、三拜等形式。私营剧团更甚,因为“跳加官”一次收入40元、60元、80元、100元不等,锣鼓点伴奏比较快,表演者动作加快,可增加表演次数以增加剧团收益,属于剧团、民众心照不宣的经营法则;“跳加官”表演时间的长短、排场大小,亦与收费多少有关:表演时间较长费用较高,反之则低;排场较大费用则高,反之则低。

海洋精神和闽南人的生活习惯息息相关,集心理、观念、习俗、信仰、规范于一体,是闽南歌仔戏发展的力量之源。闽南人在不懈地探索和创造外,更体现出孜孜追求世俗幸福的愿望,期冀通过酬神、娱神等戏曲活动,让生活顺遂平安,借助歌仔戏仪式表演,祈祷在驱邪、祛魅、逐疫、净秽、祈福等方面起到一定的作用,在这一过程中,观众感受被神明光环笼罩的幸福感,接受来自神明的美好祝福,从而更加顽强地拼搏,锻造海洋族群的精神品格,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四、结语

闽南地区歌仔戏发展至今,与传统农业社会时代相比,渐已形成一种新的表演形式,与此对应的许多戏俗,亦发生很大的变化。这种差异既是歌仔戏对现代化、城市化演出做出的调适,也是自身发展、变异的结果。演出仪式与禁忌本身是无形的,在演出前后及其演出过程中,通过剧场演出展现出来的,既是歌仔戏演出依托民间习俗共同发展的外在形式,也是歌仔戏具有鲜活生命力的外在呈现。

注释:

[1][2]陈志勇:《民间演剧与戏神信仰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48页,第248~249页。

[4]汤漳平:《河洛文化与闽南文化综论》,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6页。

[4]陈世雄,曾永义主编:《闽南戏剧》,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1~82页。

[5]陈志亮:《漳州芗剧与台湾歌仔戏》,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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