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跃
那年我12岁,挣4分工分,村里男人的标兵工分是12分,也就是说,那时我还只是三分之一个“人”。
那天早上,我跟着男人女人们去上工,给山坡地的洋芋翻秧。刚干了一会儿,跟我下地的黄黄(我家的老狗)炸声狂吠起来,我惊叫:“狼!”
于是,都看见了。惊乱叫嚷时,性情威猛的队长吼了一声:“干活!”
都不嚷了,狗也不叫了。
那是一匹很瘦的老狼,立于地边坡头,看着这边的人,发出让人肉麻心颤的怪声,就像婴儿的哭泣。叫几声,在原地偎身打几个旋儿,再看着这边的人叫。
队长又吼:“那狼疯了,别看!”
都知道,狼隐退后山多年了,也没再伤害过人,突然现身,那阵势,是不能招惹的,也都知道这山里的狼比村里的人还多,得让着。
麻烦是黄黄引起的。黄黄好像听懂了狼的呜咽,不再叫,竟慢慢地走了过去,人唤也不听,越走越快,走到了狼跟前。
狼表现更怪,头伏地,摇着尾巴,朝黄黄继续呜咽,浑身哆嗦。
黄黄懂了,也呜咽了一声,狼起身扭头朝山上跑,黄黄就跟着跑。
人都看愣了,见多识广的队长也纳闷:“出鬼了!”
过了一会儿,黄黄自己跑回来了,变得和狼一样的阵势,立在地头,看着人,发出一种让人肉麻心颤的怪声,就像婴儿的哭泣,叫几声,在原地偎身打几个旋儿,再看着人叫。
隊长发话:“走,去看看咋回事!”
黄黄马上扭头带路,村人一拥跟上。
半山那道断岩边,黄黄朝下叫,村人都看清了,有一只狼崽掉岩下了,好惨。那匹老狼蹲在远处看着人们,仍在哆嗦着呜咽,人们看清了也听懂了,原来那老狼是个狼娘,狼娘是毫无办法,只好去向人求救了,因为只有人才有解救她孩子的办法。
狼崽是掉在离岩头丈余、离岩底十多丈的一团刺丛中,那是扎根于岩缝、盘绕如笼的野枣树,带毒的利刺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狼崽被无数根毒刺勾扯着,已被挣扎中加剧的疼痛制服,不敢再动,惨嚎声也已沙哑,一只眼睛被一组毒刺交叉勾扯着,眼球扯裂,血躯一阵阵触电般猛颤……
村人都疼得唏嘘一片。队长看了一阵,摇了摇头,说:“不好救,也难救活。狼没人性,救不活又是个仇,都给我走!”说罢就走,村人只好跟着走,一步一回头。
不知为什么,我哇地哭了出来。我娘扑过来捂了我的嘴,扯我走,吼:“那是狼!傻娃……”
就在这时,狼娘扬头凄啸,顿时狼啸四起,呼啦啦扑过来十几匹狼。村人全吓呆了,那些狼并没有扑人,只是跟狼娘一起扑到了岩边,原来这些狼是在四处藏着,也是想求人救狼崽,只是怕吓着了人才躲了起来。人不救,它们就只有自己救了!
人们看清狼群是怎样救他们的孩子了。
先是狼娘跳了下去,避过狼崽砸在刺丛的边缘,也被刺群勾扯住了,滴溜着摇摇晃晃。接着第二匹狼跳下去了,也被勾扯住了,意图很明显:狼们要把刺丛砸翻解救出孩子。就这样一匹接一匹跳下去了。
还有我的黄黄!
我的黄黄,平日里最爱我最听我话的黄黄,那一跳之前是看着我吼叫了一声,那一声,是对我的反叛与嘲笑,那一声,是一把尖刀,一下子穿透了我幼小的心。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朝队长骂了一声:“你们真冷血!”
骂着,我也朝岩头扑去,被死盯着我的娘死死地抱住,就是不松手。
村人们全呆了,像一地木桩。
狼全跳下去了。也有了效果,刺丛被狼群的血躯压翻扯顺,十几匹狼加老狗和那个狼崽一起掉落岩底!
这下,哭的人不是我一个了。
村人们下到岩底看,共12匹狼,摔死了3匹,狼娘死了,黄黄伤了,那只狼崽是最后随狼群落下,还活着,剩下的狼全落下伤残,9匹还活着的狼,跛着、偎着,一起将狼娘和另两具狼尸拖往深山,拖一阵,发出一阵凄厉群啸,无比壮烈!
黄黄在第二天晚上死在我的怀里。
那是我家的老狗啊,我的心肝和骄傲,也是我的疼痛之根,扎在心头的一把刀。
这几十年,我一直没能拔掉这把刀。
这是一位狼娘扎在我尚未成年的人性中的刺,我人性的成长因为这根刺的疼痛而自省。至少,我知道这地球上,有许多生灵,比人类有着更深重的慈悲,也承负着更深重的灾难,比如狼,比如黄黄。我这一生,最大的努力与希望,就是让人性能走近那狼和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