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璇
湘南的岛上住着一位少女,也许十七,也许十八,总之是可以被称为少女的年纪。她走路时像只野生的小鹿,又扎着高高的马尾,额前的碎发在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
她全然是个少女。
少女每天都会搭乘“江之电”列车上下学。早晨,上行的车在东边,隔着窗,可以远远望见镰仓的大佛。
大佛在岛上最高的坡顶,已看过八百年的风雪。
少女不敢直视它的眼睛。每每经过,都会低下头,在心里小声地问好。
大佛沉默不语。
四月初的一个夜晚,庭院里第一朵染井吉野樱开了五瓣。
少女做了一个梦。
她站在“江之电”的起点,售票机吐出一张樱花形的票,写着:越后汤泽站。
似乎有人在叫她,声音低不可闻。她转过身,看到马路对面,有位穿着浅蓝衬衫的青年男子。
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涌上心头。
“终于找到你了。”对面人微笑,声音清透,像三月雪化时流水潺潺。
她也对他笑,抬头去看红绿灯,却看到了那尊巨大的佛像。
低眉垂目,嘴角上翘,面容安详。
少女和青年男子同时迈开腿,小跑过马路。
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一百度的伴侣——像沸水一般,滚烫炽热。
重重的钟声传来,一下,两下……
少女蓦然惊醒,却在醒来的瞬间顿悟——是大佛给她的指引。
少女决意前往北边的小镇。她想逃离阴暗的家,逃离只有一株樱花的庭院和永不止息的钟声。
列车经过大佛,她头一次抬起头,想从心底感谢它。
大佛眼底沉静如水。
命运似乎觉得这故事着实太单调,偏要生出一点不寻常的趣味来。抵达汤泽的第一天,少女便染上流感。旅馆的榻榻米上,她烧了一个星期,老板娘只能端些味噌汤来喂她。高热逐渐带走少女丰满的记忆,她有些忘记梦中那人的面貌,只记得浅蓝衬衫,细长手腕。
恰巧,老板娘儿子刚从东京回来;恰巧,他是个刚毕业的医学生。
少女便成了他第一个病人。
医学生问少女,你为何到这儿来?
为了找梦境里的一个人。
医学生笑了,手术刀容不下梦境两字。
那你大概需要一份工作。我预备开间诊所,你愿意来帮忙吗?
少女便在小镇上住下了。
医学生手腕细长,白色衬衣袖口卷起,露出坚硬的线条。少女痴痴地看,不禁去想,梦中那人所穿的衬衫,真是浅蓝吗?
梦里的天,似乎也很蓝。背后的广告牌,似乎也是蓝的。
色谱中,蓝色跨度极广。从黑色边缘的藏青,到白色边缘的凉月。
什么是蓝,是什么蓝?
谁也不知。
于是,七月花火大会的烟花下,她任由医学生细长的手腕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虽未沸腾,却也温暖。
也许,做人不能太贪心。
小镇在四季轮回里往前走,少女成了妻,有了子,露出少女神情的时刻也越来越少。
年月久了,她对岛上的家也添了一层说不清的惆怅。丈夫再三相劝,于是,带着汤泽大米与儿子们的照片,她坐上了时隔多年的上越线。
平日午后,列车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她徐徐坐下,发车铃响了。
急切的脚步,浅蓝身影从门缝挤进。她抬起头,四目相对。
两人同在一瞬间,感到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可十年时光在他们之间默默流过,将欣喜冲淡到难以言说。
少女此刻便又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女了。
“还好赶上了。”男人解开衬衣最上的扣子,手腕细长,衬衣是海浪与蓝天交界处的颜色。
“您急着办事吗?”
“不,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坐这趟电车。”男人微仰起头,似在怀念。
“我从汤泽来,就是川端康成写《雪国》的地方。大约十年以前吧,我梦到一个穿湘南校服的女孩,站在镰仓大佛的路口,笑着朝我跑来。她……扎着很高的马尾,跑起来像小鹿一样。”男人笑了,笑声如同新潟雪化的潺潺流水。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对吧?可那梦境实在太真,我便不顾一切来了湘南。我想,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找那个女孩,便做了‘江之电的司机。”
“但今天,我三十岁了。‘江之电里上上下下的乘客,我看了十年,还是没能看见她。也许梦就是梦吧。”
少女握着包袋的手微微颤抖了,“您准备回汤泽去吗?”
男人望着窗外的海岸,眼底有悠远的碧蓝波涛。
“不回去了。我预备沿着海岸,一路向西,去每个靠海的南面看看,找一找我的梦。”
少女没有眨眼,眼泪却掉了下来。
“一定是我的故事太差劲,才惹您掉眼泪的。”男人安慰她,微笑时额上出现了三道抬头纹。“不知为何,见到您感觉好亲切,说了这么多,真是太失礼了。”
“没事,没事。”少女胡乱在包中摸着手帕,不想却碰到两张硬硬的纸片——是儿子的照片,是全家福。
沸騰的心被加了冰,积起一层比雪国一月还深的厚霜。
她沉默了。
“您……可曾去看过镰仓大佛?”她突然问。
“自然看过的。可惜拜了十年,始终不曾灵验。”
电车里,温柔的人声开始播报语音,下一站便是湘南。
“您看那大佛的眼里,究竟是什么呢?”
“这可真难回答。您呢?”
少女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大佛:车窗外的,梦里的,恍惚间远处的,方才车站告示板旅游海报上的。她低头沉思,寂静不语。
“大佛的眼里……是宽恕吧。是宽恕!”
“嗯。”男人侧头想了想,神情真像一位二十岁的清透少年,“我看到的,是慈悲。”
铃声响了,少女站起来。
“一切顺利呀!”男人向她挥了挥手。
“您也是,要一切顺利。”少女的一步仿佛有从湘南到汤泽那样远。
“很高兴认识您,很高兴。”
少女便不再是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