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本真含义及其当代价值*

2020-03-12 06:34
观察与思考 2020年5期
关键词:费尔巴哈自然界恩格斯

王 伟

提 要: 在环境问题日益严重的当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这一命题越来越多地被视为能够在马克思与环境保护之间建立正面关联的第一块无可反驳的基石。事实上,当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这一命题时,首先却并不是为了表达自己关于自然的看法,而主要是对费尔巴哈自然观的总结。这一命题中的外部自然界也是指“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是费尔巴哈那个与人无关的天然自然。马克思是在探讨实践的伟大作用时顺带提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固然没有否定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却也认为费尔巴哈意义上的外部自然是与人无关的、不现实的、因而对人来说是无意义的自然界,因而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关注。

当马克思因环境问题而遭受责难时,“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发现一度被视为马克思理论直面环境问题的重要思想资源。沿着这一路径,马克思与环境保护顺理成章地桥接起来,二者的关系从剑拔弩张走向互相契合,这似乎是一个双赢的结果。但是,这一结果建立在“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是对马克思自然概念的概括的前提下的。那么,这一前提是否成立呢?或者说,“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是否是对马克思自然概念的概括呢?关于这一问题的回答,需要回到马克思的文本,探究“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本真含义。

一、“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本真含义

“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出自《德意志意识形态》,全文是“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保持着”。作为马克思恩格斯的合著,该著作无疑表达了马克思恩格斯共同的思想,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毫无二致。根据日本学者广松涉的观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出现的那个重要段落是马克思撰写的。①[日]广松涉:《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彭曦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页。强调这种区分,并不是主张马克思恩格斯的对立,而只是将二者在思想上的区别和差异体现出来。因为正是这种区别和差异,才使他们能够维持长达近40年的友谊,并在各自专注的领域取得非凡成就。“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出自马克思,确认这一事实,对于即将展开的论证是十分必要的。

广松涉的考证表明,马克思的确提到了“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但这一论断能代表马克思本人关于外部自然的真实看法吗?为了弄清这一问题,需要在“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析出语境中,推断其真实思想。因此,将与这一思想相关的上下文照录下来,是非常有必要的。在列举了工业、商业等实践活动对个人生存发展、对人的解放、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对自然科学发展的重要意义之后,马克思得出如下结论:

“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它哪怕只中断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而整个这一点当然不适用于原始的、通过自然发生的途径产生的人们。但是,这种区别只有在人被看做是某种与自然界不同的东西时才有意义。此外,先于人类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这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9-530页。

“这种情况”是指“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中断的后果。在这一点上,研究者们没有异议。分歧只在于,“这种活动”中断的后果是什么,或者说,“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中断后,马克思的关注点何在?对于这一问题的不同理解,直接导致了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不同态度及其被赋予的不同地位。目前来看,主要存在两种不同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中断后,马克思立即转入了对外部自然优先地位的肯定,“当然”一词表示马克思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这一命题的强调。在这种理解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重要性便通过实践的巨大作用反衬出来——实践的作用无论如何强大,都要以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为前提。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越是强调实践的巨大作用,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越是得到凸显。换言之,突出“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是目的,对实践巨大作用的强调只是手段。在这个意义上,“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这一命题就超越实践而成为马克思自然观的核心观点。在实践作为手段的情况下,马克思只能停留于费尔巴哈的视域内,而无法实现其哲学变革。第二种观点认为,“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中断后,马克思重点关注实践活动的停止给人类世界带来的影响。马克思指出,这种活动中断后,人类世界、人的直观能力甚至人本身都不复存在,整个感性世界因失去了现实基础而向自在自然演变。联系上下文,“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不是指自然界因实践的介入而发生的合目的性改变,而是指一个与此相反的逆向过程,即已经被人类历史的进程所改变的自然界由于实践缺失而发生的向大自然本身的回归,即使是拒斥实践活动的费尔巴哈也不会否认这种后果。

可见,“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是马克思在描述了由于人类实践活动的缺失而带来的人类世界的退化之后写下的,而无视实践的作用是费尔巴哈的做法,因此“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首先是针对费尔巴哈的,是对费尔巴哈自然观的总结。有学者据此认为,“在马克思一生的著作中,根本不存在‘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思想,他与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到过这句话,但联系上下文一看就很清楚,这是马克思站在实践唯物主义立场上批评费尔巴哈的旧唯物主义观念,是说从实践唯物主义的观点看,费尔巴哈所要强调的那种拥有优先地位的自然界,不是现实的人的自然界,对于实践、活动本体来说是没有意义的”①翁寒松:《当前“西方马克思主义”新争论之我见》,《马克思主义研究》,1989年第1期。。这句话尽管直接把“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从马克思思想中剔除出去了,但其正确之处在于把“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与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结合起来。在费尔巴哈那里,外部自然界是指“先于人类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而不是他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是那个“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自然界,是那个与人无关的、对人类来说没有意义的自然界,是那个随着新的发明和工业的进步而变得越来越小的自然界。从发生学的角度看,这样的自然界具有优先地位,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因此并不需要特别强调,费尔巴哈却将其视为自己哲学的基础而大书特书。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外部自然界被视为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是人无法改变甚至不能触及的领域;人仅仅被视为自然界的产物,只能像动物一样屈从于那个外部自然界。

在没有实践活动参与的情况下,在人类尚不存在或已不存在时,强调“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更是没有意义的。“优先”一词所具有的比较意义表明,“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不是一个绝对的命题,只有在拥有比较对象的前提下,关于“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探讨才有意义。而能够作为外部自然界之比较对象的,只能是从自然界中超拔出来并与其有所区分的东西。但是,在没有实践中介的情况下,一切最终都归结于自然,这种超拔和区分是无法实现的。在这种情况下,失去了比较对象的外部自然界便只具有发生学上的意义和时间上的先在性。正如有学者正确指出的,“马克思整段话的基本命题是批判费尔巴哈的‘自然科学的直观’的。这种直观的逻辑预设就是先行地肯定那种与人的存在或活动无关的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因此,虽然马克思重申了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但决不是在哲学的意义上说的”②何中华:《马克思实践本体论:一个再辩护》,《学习与探索》,2007年第2期。。

但是,如果因此如有的学者那样将“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基本含义理解为“人化自然对社会的人仍然保持优先地位”③周泽之:《“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必须始终保持》,《马克思主义研究》,2008年第5期。,也是不完全合乎马克思的本意的。外部自然界作为马克思最初关注的自然领域,它“首先以感性形式进入实践意识,它是实践发生的原始基础,也永远是实践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同时也构成人类意识产生的历史土壤”④刘森林:《自然·自然性·自发性——再论社会发展的“自然历史过程”》,《哲学研究》,1994年第3期。。无不能生有,没有这个外部自然界,人类实践的作用无论如何巨大,也没有得以展开或拓展的场所,甚至人和人类世界也无从产生。尽管外部自然界的界限在不断退缩,却总还留有一块人类实践尚未触及的领域,人类实践的发展和认识的深化才因此具有无限可能。当然,这个基础只是指时间上的优先,在马克思那里,逻辑在先的实践概念才是更重要的,是其理论得以展开的基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只是马克思理论中的一个相对次要的概念,不宜夸大其在马克思理论中的地位。

二、“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本真含义失真的原因分析

前面已经指出,“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首先是马克思站在新唯物主义立场上对费尔巴哈自然概念直观性的批评。对于“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费尔巴哈式的自然是不现实的、与人无关的,因而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将“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视为马克思高度强调的观点,便抬高了其在马克思理论中的地位,掩盖了马克思对这一命题的真实态度。“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之所以从马克思理论中的一个相对次要概念被提升为马克思自然观重要的甚至核心的观点,究其原因,可归于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反驳对马克思的责难,并回应重大现实问题的需要。马克思因自然遭受的指责大多在于自然在马克思理论中的边缘地位。本顿指责马克思“对劳动过程中的不可操纵的自然条件只是轻描淡写,而过分强调面对自然时人的有意识的改造能力的作用”①BentonT.,1989 ,”Marxism and Natural Limits: An Ecological Critique and Reconstruction,”in New Left Review,No.178.。本顿的解读后来演变为这样一种意识,即“在马克思的哲学体系中,自然概念是作为劳动概念的‘附属概念’被使用的,自然终将沦落为劳动‘支配’的对象”②吴瑞敏:《从“退缩的自然界”到“自由的自然界”——马克思论人的自然界限》,《学术月刊》,第2012年第12期。。这些责难一度因触及马克思理论的根本而产生了较大影响。有些学者试图扭转马克思因自然理论而遭遇的被动局面,当发现马克思著作中关于“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论述时,便不加分析地紧紧抓住并将其视为马克思的重要观点,借以抬高自然在马克思理论中的地位,以把马克思从不重视自然的印象中解放出来。这种做法的一个典型表现是对“外部自然界优先地位”的表述。根据广松涉的考证,“外部”一词是马克思后来加写的,③[日]广松涉:《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彭曦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页。这就使“外部自然界”的抽象内涵——费尔巴哈式的与人无关的外部自然界——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有学者没有注意到马克思对文本的这种改动,而将“外部自然界”简化为“自然界”,“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表述为“自然界的优先地位”④例如,王荣江:《自然界的“优先地位”:遮蔽与重现》,《自然辩证法》,2000年第2期;周泽之:《“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必须始终保持》,《马克思主义研究》,2008年第5期。。从“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到“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自然界的范围扩大了,自然与人的联系更加紧密了,人对自然的依赖性也越发显著了。在这个基础上,构建马克思自然理论与生态保护之间的联系也就变得相对容易。但是,这里明显出现了概念的偷换和讨论对象的转移,具有优先地位的已经不是马克思所讨论的那个外部自然界了,而是那个包括社会和人在内的囊括一切的广袤的自然界。因此,无论从字面意思还是从其所包含的深层内容来说,“自然界的优先地位”都不等于“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

其二,将“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这一有待证明的观点视为已经被证明的结论。是故,每当涉及这一观点时,探究马克思对其真实态度者少,从各方面论证其真理性和重要性者多。而且,被作为论证材料的,要么是马克思其他文本中的观点,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特别是《第一手稿》的“异化劳动”部分关于自然“是人的无机身体”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页。的观点;要么“不得不回到恩格斯那里”②王彦丽:《多维视域: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与伦理价值》,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1、65-66页。,因为“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自然的观念中,都存在着自在自然意义上的解释维度,而对这一维度的自然观念的系统表述是通过恩格斯的工作来完成的”③王彦丽:《多维视域: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与伦理价值》,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1、65-66页。。恩格斯关于人与自然对立统一根源的分析、关于资本主义城市化进程中所带来的各种环境问题的论述、关于两个和解的理论、关于自然的报复说,等等,都被当做“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重要文本依据。前者忽略了“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这一命题的析出语境,混淆了马克思不同文本之间存在的思想差异,无法理解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现及其伟大意义。后者忽视了马克思恩格斯之间的思想差异,将恩格斯的自然概念等同于马克思主义的自然概念进而等同于马克思的自然概念。当需要论证马克思主义自然概念时,无论是以马克思的观点作为论据还是恩格斯的观点作为论据,都是无可指摘的。但是,在明确以“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为研究对象时,却仍将恩格斯完成的关于自在自然的系统表述视为马克思的观点,则不仅缺乏说服力,还掩盖了马克思自然概念的内涵及其对待“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真实态度,造成对马克思的误读和误解。这正是本章开篇即区分马克思恩格斯,并将“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归于马克思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对马克思和恩格斯做出区分,能更准确地呈现出马克思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真实态度。

在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探讨中,有学者看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是在批判费尔巴哈用孤立的、静止的、抽象的观点来看待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没有看到天然的自然(马克思用“原始自然”)与社会的自然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及其它们在历史的具体生产劳动中辩证统一时,来谈论自然界相对于人的‘优先地位’的”④王荣江:《自然的“优先地位”:遮蔽与重现》,《自然辩证法研究》,2000年第2期。,是正确的。但他对马克思的偏离紧接着发生了。马克思接下来强调的是原始的自然与社会的自然之间的区别,他却突出了二者之间的联系并自顾自地转入了对自然界优先地位“是无法抛弃的”这一观点的论证。这种偏离之所以发生,在于其对文本的脱离。在前面引用的“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出处的那段话里,“在这种情况下”的具体所指被一些研究者们曲解了。前面已经指出,“这种情况”是指因人类实践活动中断而导致的结果。在实践中断之后、在与实践相关的所有存在“很快就会没有了”的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尽管仍然会保持着,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意义只是相对于人而言的。因此,尽管马克思没有完全否定“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却也没有对其大加弘扬,毋宁说对其首先持批判态度。

三、重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本真含义的重要意义

在马克思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真实态度以及“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在马克思理论中的地位与人们对它的预判和实际用法大不相同的时候,重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本真含义,也是十分必要而有意义了。

第一,重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本真含义,能够将马克思与旧唯物主义者区分开来。诚然,对外部自然界优先地位的肯定,是马克思成为唯物主义者的前提。但马克思不仅仅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是一个创立了新的哲学世界观的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反映的不是马克思与“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的区别,而恰恰是其相同之处。仅仅停留于此,是费尔巴哈自然概念直观性的根源。马克思对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的超越,首先便表现为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超越。只有超越了对马克思自然理论的这种自然主义理解,马克思的自然理论所具有的实践意义才能彰显出来,也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实现及其伟大意义。

第二,重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本真含义,凸显了文本解读的重要性。前面已经多次提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之所以被有的学者赋予在马克思那里所没有的含义并抬高到马克思自然观的核心地位,并从马克思那里的一个次要概念一跃而成为“一个严肃而重大的哲学问题”和“一切哲学思考的一个基本出发点”,①陆剑杰:《论“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江苏社会科学》,1991年第6期。主要是误读文本的结果。其实,由对文本的误读或曲解而导致的对马克思的误解,时有发生,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将马克思本人的观点与马克思批判的观点混淆起来,并将其统一视为马克思本人的观点;二是将马克思本人的观点与其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观点混淆起来,并将其统一视为马克思本人的观点;三是将马克思本人的观点与马克思解读者的观点混淆起来,并将其统一视为马克思本人的观点;四是将马克思本人的观点与其研究者自己对马克思观点的理解混淆起来,并将其统一视为马克思本人的观点;五是夸大或缩小马克思本人关于某一思想的观点,并将其视为马克思本人关于这一思想的全部见解。这些问题的出现都与脱离文本所进行的抽象研究有关。要澄清对马克思的误解,就要回到文本,把马克思的观点归于马克思,把其他人的观点归于其他人。

第三,重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本真含义,有助于正视这一命题与环境问题的关系。所谓正视这种关系,毋宁说,二者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前面的分析已经表明,马克思对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态度是消极的,是在批判费尔巴哈自然概念的抽象性时顺便提到的一个观点,并没有关涉到环境问题。如果那些认为马克思思想中包含生态意蕴的人,把这一命题视为建立马克思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内在联系的论据,则是偏离了马克思的本意的。必须重申,马克思提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这一命题时,首先并不是针对环境问题,而是对费尔巴哈直观的自然概念的批评。当然,如果因此将马克思定位为反自然的,也是一种偏颇。作为对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的批判,实践是最有力的武器。以实践作为统一人与自然的基础,意味着在强调“从主体方面理解”自然的同时,也保留了“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自然的维度。总之,这一命题既不是环境保护的直接论据,也不包含反生态的潜在因素,它是与环境保护无涉的。无视这一结论而试图在二者之间强行建立联系的做法,无论是为了替马克思辩护还是批评马克思,都是过于主观的。因此,当有学者认为“马克思在19世纪中叶就提出‘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命题,表明他已经预感到生态环境危机的严重性,告诫人们必须尊重自然规律,保护自然规律,不能过分地征服改造自然”时,他一方面没有注意到马克思对文本的修改,仍以“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替代“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从而不能很好地体现出这一命题批判费尔巴哈的首要目的;另一方面表现出过分解读的倾向,即把那时尚未成为社会主要问题的环境问题移植为这一命题的社会历史背景,把马克思后来才发展出的生态思想提升为这一命题提出时的马克思已经具有的思想,这既不符合历史发展的实际进程,也有悖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逻辑顺序。

第四,重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本真含义,有助于正确对待马克思和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时代精神的精华,“任何一种新的社会思想和理论,只有当社会物质生活发展提出新任务时才能产生出来”①陈先达:《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页。。马克思提出这一命题的19世纪40年代正是资本主义上升期,科技昌明,社会进步,生态危机的迹象尚未显露。此时,马克思的理论中尚未涉及环境问题,并没有什么可以诟病的地方,这是当时社会物质生活发展的结果,是由时代决定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此责难马克思,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而且,马克思的理论本身有一个不断成熟和完善的过程,以马克思名字命名的马克思主义也是不断发展的和开放的理论,此时的马克思没有关注环境问题,并不代表马克思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问题,更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要将环境问题拒于自己的研究视野之外。在当下,当环境问题成为全球性问题而严重影响人们生活的重大现实问题时,马克思后期著作中的生态思想正满足了时代需要,马克思主义也要与时俱进,积极展开关于生态问题的研究,以发展马克思主义,并用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去指导发展了的实践,指导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伟大实践。因此,与环境问题联系起来的是后期著作中的马克思和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而不是提出“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这一命题时的马克思。

第五,重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的本真含义,有益于环境问题的解决。前面已经多次指出,这里的外部自然界是指与人无关的自在自然。这就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环境问题的原因在于人。实践证明,在“自然界几乎还没有被历史的进程所改变”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4页。的时候,“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界”,自然界则“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在这种人完全受制于自然的情况下,人的活动对自然的反作用还是比较小的。同时,由于交往还没有发展起来,人的活动对自然的这种反作用又呈现为孤立的状态。在这种情境下,即使局部地区出现生态失衡,世界性的生态危机也不会发生。进入工业社会以后,由于生产力的发展,人们改造自然的能力大大提高,人对自然的关系由被动转向主动,再加上交往的发展使历史变为世界历史,加大了局部生态失衡演变为全球性生态危机的风险。环境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人的活动,其最终解决也需要靠人对自身活动的调整,要靠“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8-929页。

综上所述,“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是马克思在批评费尔巴哈自然观的直观性时所提出的,同时也在马克思自己的理论中占有一定地位的观点。一方面,由于它是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共有的观点,因此并不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由于它是实践得以展开的前提,因而又是被马克思肯定的观点。即使在马克思从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中摆脱出来后,“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所体现出的自然主义观点仍然“作为持续的低音而保持在马克思身上,给晚期马克思的方法论框架也带来了一定的意义,这是绝不能无视的事实”④转引自韩立新主编:《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日本学者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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