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2020-03-11 02:30陆源
广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小说家时空小说

陆源

《童年兽》作品简介:

《童年兽》以戏谑、跳脱、极具个性的叙述语言,讲述了“我”的小学时代:“我”即围棋队的陆小风,从六岁到十二岁,“我”一直在体校的狭小空间中比拼棋艺,过着枯燥的生活。“我”和众多其他少年一样,挥洒着幼稚而野蛮的青春期本能,同时也见证着生活中最黑暗的一面……定段赛失利后,父亲不得不让“我”离开围棋队重返校园。从此,陆小风告别了沉重的记忆,开始“欢畅呼吸”,但同时也有点“脱狱者惦记牢房”般的怅惘。小说记录了二十八十年代生人的心灵史,并勾勒出中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城市生活的面貌。

A.书写

总是有人一再问小说家:“你写作想表达什么?”

在受到卡尔·克劳斯那份不采用任何来稿的《火炬》杂志多年教导之后,埃利亚斯·卡内蒂从巴别尔这里领悟了更为重要的东西:将咒骂和评判当成目的是多么可怜。“长久地看,只要能看到他们,就一直观察,不对所见所闻发表半句见解,这种过程缓慢的克制、沉默,其意义与他赋予那些可观之物的意义同样重要。”

小说家以书写作为他最终的回答。每当想起巴别尔,想起那些令人景仰的前辈,他会认识到,学习正是人类的神性所在。埃利亚斯·卡内蒂说:“我们尊重学习。通过早年的学习,通过对其无比的尊敬,我们的思想苏醒了。”

不是没有愿望!我们的愿望大得难以满足,不必拿它去惊扰提问者。

B.致一位批评家

大约十年前,我无意间读到埃利蒂斯《海伦》的首句:“第一滴雨淹死了夏季,那些诞生过星光的言语全被淋湿。”然后是《我不再认识黑夜》:“我不再认识黑夜,死亡的可怕匿名/一只星星的船队已在我灵魂的深处下碇/于是长庚,哨兵啊,你才可以闪耀……”翻译者为李野光先生。从一开始,我便把它们视作最纯正的汉语诗。当初的激动心情我或将永生不忘,因为一扇大门打开了,眼前一条大路朝天铺开。我虽然还不知道如何写作,但至少知道应该向谁学习写作,甚至,我脑海里已经形成了朦朦胧胧的未来图景。

今天,回过头来看看,发现我未曾偏离十年前确立的方向。尽管我试图往作品中注入许多抱负,以期堵住最挑剔的读者之口,然而语言,去芜存菁的语言,具体说是名词、形容词,再现它们,此举本身便足以成為作品的最高使命。霍夫曼斯塔尔诗云:“词语,别人只当作低价硬币,/对于我是图像之源,丰足而光彩熠熠。”

我相信词语,我仰赖它们,借助它们的古老魔力。可它们并不是一味顺从的奴仆。在跟词语的一次次搏斗中,我深入了解它们,揣摩它们不同反光面的独特效果。人物、细节、命运,很难说其力量是来自作者本人,还是来自词语的核聚变。面对这样的作品,不高明的批评家必定茫然无措。

C.或谓灵感

仿佛一切都在激发我虚构历史和现实的愿望。从新疆到南洋,从京族遗孤到三宝太监的船队,网状的线索即将展开,让人意识到沉默与阅读皆不是摆脱愁悒的最好方法。我常常怀着狂喜和乏力感,在嘈杂拥挤或空无一人的车厢里,患上某种灵魂疟疾,细密的思维反复点燃,又一次次烟消云散,毫无成果。为记述一位面目模糊的祖先,我必须研究脚气和胎儿打嗝吗?

鲁迪亚德·吉卜林、弗吉尼亚·伍尔夫、格雷厄姆·格林,我见鬼似的连续跌入英国人风格迥异的陷阱之中。大英帝国的版图与文学之间存在神秘莫测的关联,我无法提供更多说明。想象那些来自特立尼达、澳大利亚、印度和爱尔兰的年轻人重复着同一件事,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理解了文学,又没有受到这理解的伤害?——他们踏上不列颠诸岛,然后离开。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其全部小说中最好的一篇,但绝非如大作家自己所言,此乃冰山原理的运用成果。问题不在于它太短,而在于它太长。海明威拥有一瞬间构思一篇小说的能耐,长篇却写得稚嫩笨拙。他指望灵感,奈何灵感或许是最不该指望的东西。

D.长篇小说的因果律

长篇小说一般而言由一系列前后关联的故事连缀形成。单从情节上讲,这些故事也可以被认为是一连串短篇小说。所谓关联,或处于因果链条之中,或有共同的人物参与,另外,还在时空上存在某些相似或连贯。我认为,时间上的关联具有隐秘性,其重要性甚至超过了两个故事拥有相同的主人公。小说的结构之美,期待或悬念的创造,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者对前后故事之间真实时空关系的掌控程度。

为何要强调是“真实”的时空关系?因为日常生活摧毁了这份真实感。众人早已习惯抽象地理解事物,其记忆采用一种近似于“抽样存储”的办法。他们通过“起因—经过—结果”的模式,将每一个事件概念化、孤立化,却完全没有察觉到现实世界绝不是如此运行。

事件在空间上散落,在时间上交叠,小说家则依靠他知道和学会的一切——有时甚至是生硬地——将其连缀为一体。然而,唯有命运,方能解释它们的关系,我们不妨认为,此处存在一类虚假的因果律。而恰恰是这虚假的因果律,又反过来增加了现实和小说的命运感。

长篇小说的欺骗性即体现于此。一方面,在小说内部,小说家的确反映了真实的时空关系,因果律在大尺度上(比如章节之间)遭到了废黜,事件虽然一个紧接着一个发生,但彼此不存在明显的因果关系。更可能的情况是,事件交替发生、平行发生,而无须什么理由。抽象和孤立被克服了,现实的时空得到还原,小说则避免了贫乏和单调。另一方面,由于小说和小说之外的事情至少在形式上是相互隔离的,而小说内部的事情缺乏因果联系,那么有人就要问:它们凭什么与其余事物隔绝开?它们又如何被统一在一部小说里?第一个问题要么是个哲学问题,要么是个愚蠢的问题。事实胜于雄辩,因为小说家写下来了,它便与其余事物隔绝开了。第二个提问可以这样回答:小说家使用了特殊的黏合剂,说低了它们是技巧,说高了是小说家的意识或力量,但在功用上反正并无二致,只有效果好坏的差别。

在《布登勃洛克一家》里,托马斯·曼一共讲述了四代人的生活外加其远祖的事迹,这些人连同他们的经历,均载录于厚重的家庭记事本上。家族乃至市民阶层的没落只不过是作者本人的强烈意志。而与他们相比,《百年孤独》中布恩蒂亚家的男女显得更加缺少实质的联系。这时候,讲故事的方法成了真正串起珍珠的红绳。

正是由于缺少因果关系,铺陈变得尤其重要。可以说,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设伏笔即相当于正在叙述的事件跑了题。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跑题”是一股意识或力量。跑题而后回到主题,则一次铺垫宣告完成。万事万物的相似性,皆可由这一过程加以利用。最常见的相似无非时空的相似、境遇的相似、意绪的相似等。然而,我总感觉技巧难以企及这样的高度:奥雷良诺上校行刑前所萌生的闪念,造就了一次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跑题。

→ 陆 源 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作家,文学编辑。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童年兽》等,译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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