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女
四月初开,随着一场雨又一场雨一日晴又一日晴旋转行进的当儿,水桐木所有花苞都悉数开放;桂花树紫红的嫩叶逐渐宁静、稳重,向着老叶的绿靠近;茶花基本开败,树下一地残红;桃花没了影踪,地上也不见了桃红,喜不自禁的叶占据枝头;无花果的叶一天大过一天,把光秃秃的枝条涂满新绿;裸体构树也羞答答的,用灰绿的叶遮羞;松树黄花正盛,花粉在雨里铺满地;紫藤花也经不住一场风雨,沉沉坠下,染紫一个院落。清晨云雾较浓,各种鸟在枝条上引吭高歌,清脆婉转的高音,低沉雄浑的低音,短促灰暗的群响,还有池塘蛙鸣,公鸡打鸣,混成一曲庞大的交响乐。爱情在春天里肆无忌惮,它们交媾、怀孕、孕育、新生,这个蓬勃的生物世界又开启了新一轮征程。
这个时候,我坐在窗口书桌前,看陶罐里的万年青,那滴黏稠的液体挂在叶沿,似滴非滴,忍着,不知道等谁来啜饮。闻报春兰吐出的芬芳,靠着春天,有意无意地翻看麦克尤恩的《追日》,看到一两个幽默或意外的句子,用水性笔一笔一画缓慢地抄录在读书笔记本上。书页上压着一块润滑通透的黄蜡石。天光牛奶白,桌布暗紫红,中间夹着层层叠叠的绿。有时推开窗,看花园里新种的草莓开出的白花,看新种的大个儿辣椒生长,看新种的粉桃(四两桃)深深扎根泥土,心情无比舒畅,意识里溢出幸福的甜蜜素,脸上挂着不自觉的微笑。在这种心情的感染下,就算读书间隙抬头看到桐花掉落,也生不出忧伤,生生死死,竟然都一样美好。
靠近中午,阳光普照,鸟鸣更响,蛙声更亮,构树的新绿有些逼眼。我听到了其间巨大的时间空响,那是大音希声。人也是一个自然物,万物欢悦,自然也喜悦盈胸。
手机有响动,习惯性拿了手机,翻看微信,没有什么重要信息,但被群里一幅图吸引,那是一个形如鞋底的岛,中间有个黑洞,周边是万千点不断消亡又不断生长的绿。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一幅好看的画,电子画,树木变成一座树林,树林变成一堆绿,然后就是抽象的色团,色团散开,隐约一片淡绿,色消散,又聚集,看到芽,看到树,又看到树林。这幅动态画是被我活生生看出来的。那个黑洞吞噬一切生命,黑洞变白,又吐出新的生命,感觉这幅画就是一个生物宇宙的标本。
宇宙,是一个大概念,一个宏观世界。用宇宙的眼回看我的世界,我便是一个可以忽略的点。用公鸡的眼来仰望我,用鸟儿的眼来俯视我,于它们,我神秘莫测;我俯视公鸡,仰望鸟儿,于我,它们也是神秘的个体。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足够小也足够大的世界,是一个独立于世的孤岛。
孤岛?宇宙无限大,宇宙之外还有宇宙,一个宇宙也是一个孤岛。宇宙的白洞如口,吞噬食物,获取能量;黑洞如肛,消化死尸,排泄废物。繁星就是宇宙的细胞,一个宇宙,也是一个有生命的生物,也难敌生老病死的循环。如此说来,谁不是孤岛?
但是,这个鞋底形状的宇宙,太像我们县宜湘河中的一座沙丘了,因为多年前在这座沙丘上写过生,它的呼吸已经融进了我的记忆,正如千千万万的沙丘一样,它消失在淘沙大潮里,有一部分在这个楼盘的墙壁里,有一部分又在另一个楼盘的墙壁里,或者就在水泥中,被坚硬地包裹,像一个个村里嫁出去的女儿,彼此再难团聚。我本该适应了这些变化,用现代眼光看它们的价值,它们服务于人类,该生出崇高感,而我们人类,对它们的理性情感应为感恩,可是此刻,我却如此留念沙丘上古老的阳光和青草,古老的蝴蝶和树木,留念躺在草地上贴着温暖的大地,被母亲拥抱的感觉。
我们终将归属大地,对大地对自然的依恋是天然的。我们到底来自哪里?有生物科学家在研究了所有生物的结构后,说能制造出所有物种,就连死了几万年的大象,通过提取它的DNA,也可以复活这个消失了的物种。我们人类也跟星星、跟石头、跟树木、跟其他动物一样,都是由一堆碳水化合物合成,组成成分基本相同。他们说,谁敢担保,我们不是被制造出来的?大家都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控制着,而这双大手背后站着个上帝。我们来自一个比我们强大的物种。我们看着蚂蚁,这些强大的物种也这样看着我们。我们是不是身上吊着很多线的玩偶?他们笑嘻嘻地看着我们生我们死,看着我们开心我们痛苦,看着我们拥有一切又丧失一切,这是一个多么低级的玩笑。
对这样的说法,我只感到震惊,凭直觉,我只对大地、阳光、雨水和生物有依恋,生命的依恋,对上帝没有,我只承认来自大自然。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又不是孤立的孤岛,我包容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包容了我。那个鞋底宇宙,那个原始沙丘,长久地在我的记忆里律动,似乎想要唤醒我什么意识。而我一想到它,就生出一种陌生的幸福,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所以,我好奇,我想把这种感觉画出来。
十年前,它还待在河滩。对我而言,它是个陌生的存在。对远离它的村庄而言,它也是个陌生的存在。因为我们上岛的时候,没有发现人的痕迹:没有人在上面养鸡鸭,没有人在上面种蔬菜果树,没有倚树而码的草垛——我们涉水而来,惊动了岛上成片的粉蝶飞蛾,它们的家安在古柳、草丛、灌木或者沙堆上。那是初秋,岛上却野花遍地,细细碎碎的紫花白花粉花,在蜂蝶的嘤嗡声里,闪耀着生命的华彩。我奇怪的是,沙丘一般都长着枫杨,树种比较单一,这种树的根比较深,可以固堤。这个岛上的树却千奇百怪,树种繁多,跟原始森林有些类似。很多树长得歪歪扭扭,大概是经历过无数次洪水的冲洗,经历过太多曲折,才长成这副德行。那是些什么树呢?高大的樟树居多,金黄的、火红的乌桕树也不少,落下很多橡子的橡树也夹杂其间,有些树匍匐在草地上,跟沙漠里的杨树一样,树冠平整的松树,靠近河边的枫杨和垂柳……还有很多说不上来的陌生树种。灌木也繁茂,苍耳到处都是,像一些顽皮的孩子,拖着你的裤腿不放;蒲公英的种子乘着晶莹透亮的降落伞,在树林里游荡;还有很多草籽,张开锋利的爪子,等着风、等着你接近;一大片一大片开着一串串紫花的益母草;刺蓬上、草丛间,金黄的野菊一大簇一大簇,像一堆堆闪光的黄金……还有生活在树林里的各种鸟虫,画眉鸟、啄木鸟、布谷鸟、麻雀、仙气十足的白头翁等,各种鸟声组成的交响乐就是现成的天籁;草绿的樟树虫、碧绿的火辣子、红褐的百足虫、唧唧的蟋蟀、身材傲人的螳螂、小个头的蝗虫、飞来飞去的白蝴蝶、成群结队的小蚊蝇、结出一张张白网的蜘蛛、还有很多潜伏在树皮和树叶上的小虫,生活得十分惬意。周围有波光粼粼的河流和散发着河水清新气味的枇杷丝。我被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吸引,这里瞅瞅,那里看看,見到温暖的草地,就上去躺躺,这些草很老很硬,能刺透牛仔裤,触到你的皮肤,刺痒刺痒的。周围全是古老的树木,把人世隔绝,因而天空是古旧的,阳光是古旧的,河水是古旧的,就连自己也是古旧的。我感到了安全,对,是安全,一种盛大的安全,这种安全生出各种滋味:恬淡、舒适、幸福、美满、甜蜜、喜悦、融洽等,这些滋味通过十多年的发酵,已经产生了一种新的感受,仿佛这就是生命的气息,令我十分留念。在这份生命的律动里,我是一只柔软的小虫,没有厚实的皮毛,没有锋利的刺刀,甚至都放不出一个能毒倒敌人的屁,只是一只善良的虫宝宝。
我跟身边的动植物都是生命体,都需要阳光雨水食物,都在各自的体内进行化学反应。那我们的分别又是什么?我当时的烦恼是对自己肚子上的赘肉十分不满意,当然,那时候不算胖。不知道乌桕是否会嫌弃自己长得歪歪扭扭,毛毛虫会不会讨厌自己恶心的外貌,画眉是否觉得自己的嗓子不够完美,蚂蚁是否埋怨自己身材矮小,野菊花会不会对自己的纤弱垂泪,益母草是否羡慕红花。唉,这些都是情绪的问题,谁知道呢。不同的是,组成我们的关键细胞:遗传基因的不同。
我曾经在一个微信群里转发了一个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有个群友就说,从她的微笑来看,这个“机器人”绝对是个真人,因为他在人体解剖室里待过几年,对人体面部表情的研究,让他十分惊叹那些神秘的组织结构,万千个细胞十分和谐地运动,把一个微笑推送至脸上。至今,那个躲在背后发号施令的司令官还是个谜。后来证实朋友的说法对了,那是个真人。我们这些生物体是多样性的:多种多样的化合物,各种不同的细胞,各有不同的数量及大小,形成不同的组织,胚胎发育过程中时间和空间的分布,在适当时候启动或关闭某个基因,对各种外来入侵者的免疫识别,这些都十分精确地得到基因控制。基因组就是本天书,整个生物体运行的方式大概就是千万本天书,它是如何指导细胞运行的呢?这大概也是个天问。
生命的起源是偶然的。我们或许来自一个单细胞,单细胞变成不同品种,多种细胞组成多种生命体,然后通过化学进化,形成了这个美丽神奇的生物世界。我看着四岁的女儿穿着一条黄底白花的棉裙,在沙丘间上蹿下跳,与蚊蝇蝴蝶混在一起,发出一串串欢笑,十分满足。在她的身上,流动着我的血脉,延续着我的基因,她的蓬勃,就是我的幸福。
那么智能呢?生命体各自不同的智能呢?我能感知这座沙丘的美好,沙丘也能感知到我的美好吗?十年来,我总能下意识想起它们,散落各地的它们是否还能想起我来?那些树木花草鸟虫,都死去了吧,它们的基因天书里也许再没有任何信息,因为它们失去了生存的空间,只留存在我的时间里。如果有幸存者呢?它们基因组双螺旋上的那串字符里,是否写进了一个人,一个姑娘,曾经热爱过它们,至今还在怀念。有时候,我会问女儿,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吗?那座沙丘?她沉默一会儿,给我一个惊喜的答案,她记得那堆沙子和黄菊,还烧了橘子吃。
或许,这种怀念里有一种发酵酶,就是永远失去。有空间和时间在作祟。之后多次途经此地都找不到这座沙丘,一次在车上突然发现河边的小白杨,那株白杨我们在沙丘上画过它,不同的是,那时候还有一座小瓦房在它身旁。这株小白杨迅速复原了沙丘。沙丘曾经的位置,如今已是河水泛泛,沙石耸立。
这种怀念还有一个原因,我当时的生命刚刚重启,从一堆腐败的土壤中抬起头,发现了生命,发现了生活,发现了自己和万物。或者是与人世达成了某个协定,自己退让几步,获得了生命的平衡与和谐。而那些源自自身的苦痛,经过时间的漂洗,淡了,已经不如这座沙丘留给我的温暖感受深刻。
十年意味着什么?回首,只剩下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人事。如果没有这座越来越旧的房子作证,如果没有越来越高的女儿作证,这十年就消失了。我十分感谢神奇的遗忘功能,它选择好的,丢弃坏的,自动淘汰机制,给了我生命的动力。
如果时间真有个奇点,那么,我生命里的这个奇点就是那座沙丘。
庄子有句话:“畸于人而侔于天。”是说有这样一种人,在人世间孤独无匹,却与天道自然完美契合。我深有感触。一位法国的朋友看了我的诗歌说,你的诗充满对大自然的热爱和真挚,如母亲般仁爱与宽阔,质朴而有童趣,倍有生命力,你总能在一个不看好的环境下找到喜悦,你是拿大自然对你的滋养,用对生命的渴望和激情来创作,呈现出你骨子里天然的东西,通过你的诗,可以看到你最光亮宝贵的本色。我想,她是看到了我的本质,看到了我跟大自然的亲密关系,也许她还能隐约感受到我生命里的那座沙丘,那份温情。
而我对树木花草、河流山川、石头田野,还有村庄,十分迷恋。记得在沙丘上,我对着一组古老的树木写生,研究树干颜色深浅的衬托,相互掩映的关系,树叶形状大小的差异,衬托的关系,感觉这种天然的组合相当美妙,恰到好处,所以,美,不是我们发明的,是大自然生成的。能否看到,就是你个人的能力了。
我看一座房子的好坏,不是看它多么豪华,里面装修得多么金碧辉煌,我只看它周边是否有树木相伴。一座房子,掩映在树木当中,不管是在中国的南方还是北方,是在欧洲还是非洲,都会生出温馨的家园感来。
我理解了中国山水画里的寄情山水的特点,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都是山水画的精髓。之后,我画高大的山石、掩映的树木、石头与花,都会想到那座沙丘,那是最原始的美,最原始的生命力,也是我的情感落脚点。我画出了那幅画吗?表现出对沙丘的情感了吗?没有。我画了很多山石河流,画了很多花鸟树木,每画一次都是幸福的,但,我还是没有抵达那种境界:恬淡、舒适、幸福、美满、甜蜜、喜悦、融洽的综合。它是一个三维世界,而我用平面水墨在薄薄的宣纸上不停追赶,不知道在将来的路上,这些景观会不会耸立起来,形成一个三维世界,抵达那座温暖的沙丘。
窗外的阳光是金黄的,不管是处于阳光中,还是阴影里,所有的物体都是金黄的。真的,我是用相机发现的。而且每个时段光里的温度和亮度都不一样。看着一窗的绿意,感受着阳光温度和亮度的变化,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变化,微妙而美麗,就算自己是个孤岛,就算悲伤和绝望时常笼罩,就算会跟那座沙丘一样,突然消失,又怎么样呢?此刻,我是快乐的,此刻,那座沙丘不孤独,我们彼此想念,彼此试图抵达,此刻,沙丘的阳光无比温馨,不管变得多么陈旧,它还是金黄的,愈合我的伤口,陪伴我成长和老去。我相信阳光的能量大过一切,我相信美好的力量大过一切。
路尽头
吃过食堂饭,照例是要回办公室午休,突然不想按部就班,脚往食堂右边的路一拐,朝着湘江走去。
这是一条施工车专道,只铺了薄薄一层柏油,整天被装土车碾压,已经破碎不堪,碎石渣裸露,车一过,便带起漫天黄尘,黄尘总是朝着食堂方向扑过去,去食堂时,看着车和黄尘,不知道该冲过去还是等着黄尘铺天盖地而来。道路两边正在新建高楼,前边还是橙橙黄土。饭后,车停了,司机也要吃饭。走到丁字路口,本来毫不犹豫地左拐,直接通到滨江大道,脚却突然撂回,朝着那条断路走去。想看看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絕处逢生。
这个词突然生机勃勃,根系到处蔓延,逢到一点阳光雨露便立马长成参天大树。
是的,绝处逢生,不,是绝处逢死。
两堆高高的黄土挡在跟前,路断了。周边又不是深渊,也不是江河湖海,绕道下去,就能踏在大地上,无处不是路。
右前方有一丛高高的香樟和槐树,它们俯仰生姿,周边都是垒得很高的黄土,高到了它们的腰身,它们孤零零地抱团抵抗,有点背水一战的意思。我走到树下,发现一个土坑,土坑里有个红砖砌就的长形坑,里面黑漆漆的,本来想过去探看,突然想起外婆下葬时的情境,她就躺在这样的坑里。这是一个坟墓,棺木已经移走,但是谁知道那位仙逝的人在这里住了多久呢,兴许黄土都有了他(她)的气味。我背脊一凉,退了三步,在草上抖了抖,把鞋上的黄土抖掉。转身,发现那堆高高的黄土下,路的正前方,也是一个坟堆。坟堆旁边还有一个。还是满的,没有挖开。就是这几座坟挡住了大路的推进。仰望那高高的路,路后那高高的新城,觉得自己太矮小了,这里本来被两边推平的黄土挤压成了一个低谷,很快就会合拢,坟堆和树木很快就会消失,当然,还有我的脚印,以后会埋在柏油路下,没有呼吸,没有记忆。如此说来,大路之下,埋葬了多少东西呢?而新路上的车轮和行人,也都是新的。这个新,多么残忍。
路的前方更加低矮,是一块菜地和几座民房,菜地里有个妇人端着饭碗边吃饭边走动。菜地前方是茂盛的树木,好几棵上百年的香樟,树林里有房子,大概是个有些年代的村庄。我打飞脚往坡下跑。停在菜地边,再看菜地,那个妇人不见了,菜地中央有两棵柏树,柏树一般总是种在坟墓旁。忽然,她又从树间走出。我看了看身边的这棵一抱大的小叶楠,树干上有三个虫茧,两个已经掀盖飞出,一个还在里面孵化。这棵长了几百年的树,正对着那条高高的大路。
菜地里一片芹菜,一片茼蒿,绿莹莹的,长势喜人,还有零零碎碎的菜花葱蒜大白菜。我掐了一片茼蒿叶,放在鼻下嗅,好香。那个端着饭碗的女人在弯道里,正弯着腰看她的菜。柏树下是个老坟,有豪华的碑刻石雕,石碑凌乱地倒在地上,一棵柏树倒在空荡荡的坟上。这座坟已经迁走了。看来,这里也是保不住的,菜地、房屋、老树,甚至老村。
地头是个池塘,水面寄生着绛红色水生植物,水从那片树林里流进池塘,从下方流出,流经之处,都是菜地。池塘养着菜地,一切看起来都恰到好处。因为它们在高高的大路前方,挡住了它的去路。这片活了很久的菜地,便显得不那么理所当然了,像些犯错的孩子,在阳光下低垂着脑袋。
从菜地左拐,沿着小溪到了宽敞的水泥路上,这条道正对着湘江,走出去就是了。路边的那棵老香樟让我流连,树皮上的纹理一道道从树杈上垂挂下来,像一道涌泻而下的瀑布。我忽然就明白了怎么画这样的老树,它身上的线条就是它的历史它的生命线。我敬重大树,敬重它支撑起的那片天空,也敬重它荫庇着那些老屋。隔着另一块菜地的那头,高高黄土之下,立着另一棵枝叶繁茂的古老香樟,黄土已经垒到了它的腰上,马上就要被吞噬。
村口是一个大池塘,地势更低,一些民居在塘埂上古樟边,临水傍树而居,多么美妙。一个老人刚迈出门槛,就看见另一个拄着拐杖蹒跚而来的老妇人,老人高声说,今天运气好咧,迈出门槛就看见你了。像是傍着那些古树,她们相互依赖多年,已经成为习惯。
走到滨江路旁,望见那条碧绿的湘江蜷缩在岳湾塘,波光粼粼,像一条慵懒的巨龙,很是诱人。可是,我又被身边三棵枯死的树吸引了,辨别它们,像是酸枣树,也像是槐树,粗糙的树皮也已经死去,树上还缠满了电线,或许是被电线缠死的,或许是被电死的,总之,死得有些蹊跷。树下,是一个坡,铺着青石板,仔细看了看,断定是条古道。于是沿着上面的黄土路走去,我相信前面有风景。
果然,我看到了这个村庄的本来面目。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屋前,一个女娃在拍皮球,一个男娃端着碗吃饭,一个老人蹲在门口看着女娃玩。鸡鸭狗也在屋前观望。我也停下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那位老者,这是个什么村。他说,蔡家。蔡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邻居蔡伯母就是这个蔡家的。不知道她的家是哪座房子。
沿着老路往后走,一座挨着一座,全是砖木瓦结构、三开间的单座瓦房,虽不设天井,但每一家的门口都是一个平台,种花种草,架着竹竿晾晒衣服,甚至连那些矮小的青草,也格外温暖迷人。老屋里都住着人,老人和孩子。
有当当的敲击声,我循声望去,一座颓塌的老屋后面的瓦背上正冒着青烟,一只手举着锤,正在敲击屋前棚上的木头。前面的一堵墙赭黄着,像是蓄满了阳光,侧对着颓塌的老屋,感伤、怀旧。那只手放下锤,举出一簸箕切成条的白萝卜,架在棚上晾晒。墙头还冒出了茶花的枝头,还有别的植物。我想过去看看他的院子,看看那堵忧伤的墙。在房子拐角处,颓塌房屋旁,千里光繁盛得爬上了瓦,小黄花和白绒绒的果实缠绕在一大蓬藤蔓上,沐浴着阳光。这种可以治愈眼睛的草药,真是黑夜里的月亮,寒冬里的暖阳。“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想起一些事,不觉吟出这句诗来。那从颓塌旧屋墙根长出的鬼针草,顶着无数小白花,纯净又诡异,令人望而生畏。颓塌的房梁上,还吊着五个橘红的吊瓜,那么圆,那么亮,仿佛小时候饭桌上的灯泡。后面那座房与这样一座鬼气森森的颓塌老屋相邻,能住安闲吗?我走过甬道,后面的屋宇设有石板台阶,屋后是树林,是蔡家最高的瓦房。可惜,两扇大门紧闭,像一张不愿说话的嘴,我没有去敲门。退回来,拐角处遇到两个穿红毛衣的村妇,她们似乎很久没回老村了,一个说,还是老村好,我喜欢住这里。另一个说,是啊,住这里是最舒服的,都把房子修到马路边,吵死人,还有灰,有什么好?说着,消失在甬道里。
我走回古道,这是一条青石板路,上面铺了水泥,从一边裸露的路边可以看到重重叠叠的青石板。古道两边都是老屋,开了商铺的门和窗,还能想见当时的繁华。一位老妇人坐在门口吃饭,我问她,可知一个叫蔡云林的,嫁在我们新八甲。她敲了敲碗边说,不是蔡云林,是蔡顺林。哦,大概是吧,我只知道那个大致的音。她说,她的家在前边,她弟弟正在拆房子。哦。我顺着她筷子指的方向看了看,說,这条老街有多长历史了?很久了,马上就拆,就看不到老房子啰。全部要拆?是搞新区?她咀嚼着饭菜,用筷子在头上一挥,咽下饭菜说,一条大路。哦——
一棵柚子树从一家院墙垂吊出来,上面挂满了黄色的柚子。真是好看。怎么这么乖,让着后面的房子,不往后面长,不冲撞围墙,像一道弓,跨过围墙,垂在水沟上、村道旁。我问那个坐在家门口吃饭的妇女,这棵树有多大了。她说,反正比我大,你说多大呢。我目测了她一眼,感觉六十多的样子,那这棵树至少也有七八十岁了。连同离它不远的那些古香樟,都是些与村民有了深厚感情的,让人留恋的树木。树上,麻雀一队队地来一队队地去,叽叽喳喳的,也是鸟儿眷恋的家园。我蹙紧眉头,看着不远处那条高高的大路……
窄小的古道旁有一口水井,我在井边流连了一会儿。一会儿蹲在一堆劈开摊晒的香樟木旁边,嗅着香樟和着阳光的香味,一番感叹,一番迷醉;一会儿站在一堆遗弃的石料旁,辨认哪是上马墩,哪是石碑,哪是拴马柱,哪是旗杠石,难免感伤一阵;一会儿望着古道发呆,古道旁老屋照墙拐角的梅花翠鸟泥塑,古道旁生火做饭的夫妻,古道旁一竹竿晾晒的衣服,古道旁的兰花仙人掌,古道旁的雕花木门木窗,坐在古道上眯缝着眼睛晒太阳的小黄狗,还有那个端着饭碗站在门口打量我的男人。那面泥砖墙,很黄很黄的泥砖,用红漆写着“毛泽东思想统帅一切”标语的泥墙,在古旧的阳光下,显得十分忧伤。
我站在古道尽头,呆呆回望。那个端着饭碗的男人走出家门,望我一眼,走向古道旁的水井边蹲下,这也是他几十年形成的习惯吧。
顺林伯母的娘家已经夷为平地,一台挖掘机三下五除二,一下就推倒了墙壁,黄尘翻滚中,把碎砖铲起来,倒进停在旁边的装载车里。她家周围有很多高大的古木,有旱柳,有香樟,有槐树,围着树修了一些低矮的瓦房,或用作猪栏,或用作厕所,经过它们,一股臭味扑面而来。走到香樟下停住,那被扬起的尘灰在阳光里飘荡,忽左忽右,朝着我的方向。站在车旁的两个男人扭头看我,其中一个大概就是顺林伯母的弟弟了。我不知道还能跟他们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在这样的环境里。于是掉转头,继续沿着古道延续的方向走。
古道无缘无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宽敞许多的水泥道,显然,这是近些年修成的。两边的房屋也全是带院子的正房子,红砖到顶。它们的历史至多也就三四十年。再过去,便是农村常见的三层楼的住房了。这些楼房前有高大的树木,还有茂盛的竹林,竹林间开出一条水泥路,煞是好看,门口还停着辆白色小轿车。旁边有两家大院,围墙装了铁艺门,院子很宽大,楼房也宽大,有七层,装修气派。下面的门面挂了两块金黄色的牌子,写了很多字,我登上台阶,看到:广西来宾市宏源爆破工程有限责任公司全州分公司。我脑子升腾起很多烟雾,一下搞不清自己到底站在哪块土地上。一个老太太走过来,我问,这是私人的房子吧?她说,是啊,是我们的房子,上面卖给人住,下面租给他们开公司。这还是蔡家吗?我目瞪口呆地走出院子,朝着三角形的竹林走去。
那边的楼都是七层,装修一座比一座漂亮。顺林伯母的弟弟到底是哪一座呢?他肯定是盖了新房才拆了旧屋的。迎面走来一个妇人,穿着大红花棉衣,挺时髦的。我问她。她不回答我,倒是盘问起我的底来。我一五一十答了她,再问。她才说,她不是这个村的,是买房在这里,不知道有个什么顺林。我问,多少钱一个平方。她说,很贵了,五千多了,一百多个平方,花掉了六十多万。我数学不好,但这个数我还是觉得有点夸张。她说,家具装修贵了。我说,这些都是私人盖的楼吧,真是漂亮。她说,这村里的人都卖田卖地。旁边的一座高楼,一个女青年打开一扇小卷闸门,出来后嘭的一声关上,锁上离开。她指着她的背影说,喏,这座房就是她的。看着高楼下她的背影,看着那扇永远呈关闭状态的小门,我已经认不出她蔡家村村民的身份了。
我指着前边的高楼大厦问,那是哪儿?是大街啊。我走过去,往右一拐,哦,认出来了,已经到了桂黄路,旁边就是熟悉的公交车站。在这里,人们脸上的表情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那种拒人千里的漠然,是不能随便跟他们说话的了。当然,对此,我早已不陌生。
回头一看,湘江已经看不到影子。湘江边的那个叫岳湾塘的村庄,我也去走过,那些与村庄相依偎的高大树木,一棵补了几十块钱,马上就要消失。还有那个叫尧家冲的村庄,门口古老的松树樟树都被剥了一圈一圈的皮,我说,这样剥皮,它们会死的。村民说,我们都要搬走了,它们还能活几天?真正是人去树亡。
我忽然想起,那些几抱大的老樟树,身上竟然没挂蓝色牌子,其他地方这样的树肯定挂了标识树种、保护级别和树龄的保护牌,是不是有预谋的放弃保护,放弃它们了?
再回头,也看不到那条高高的大路,但是,它无处不在,它必须延伸,必须与城市对接。
责任编辑 韦 露
→ 唐 女 70后,广西桂林市全州县人,在《诗刊》《青年文学》《西湖》《广西文学》《时代文学》《黄河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中篇小说《行走的稻草人》获广西第九届铜鼓奖,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海外文摘》等转载。出版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