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盟约

2020-03-11 02:30傅菲
广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龙口鄱阳湖白鹤

傅菲

会说鸟语的人

秋稻收割之后,赣东北的田野,似乎一下子空了。秋水如一支渐喑的曲子,枯瘦又低暗。田野里,多是松鸦和灰背鸫,湿淋淋的叫声,让我听出了寒露的气息。我一直在等待深秋的到来。我有一种迫切上路的欲望,去鄱阳湖。我似乎听到了候鸟在叫:快来吧,快来吧。

己亥年九月,我在莲湖,见了李昌仕之后,我便决定秋冬交替之际,再来鄱阳湖。记得临别之时,我一再对李昌仕说:我们一起去莲湖的草洲,一起去瓢山,从早走到晚,看鄱阳湖的候鸟。他卷起腰上的汗衫,挽着裤脚,憨厚地对我笑。

鄱阳湖畔,有一些鲜为外人所知的神秘人。四月份,在鄱阳县认识的龙哥对我说:我知道一个能听鱼说话的人,你下次来,我带你认识,他把耳朵贴在湖面,就能听出水下有什么鱼。我说,我想找一个会说鸟语的人,和他说话,多么有意思。龙哥默默地抽了一支烟,摇了摇头,说:世界上,哪有会说鸟语的人呢?

会说鸟语的人,我相信有。我猜想,美国作家约翰·巴勒斯就是一个会说鸟语的人——他依据鸟的鸣叫,来判断是什么鸟。没有他听不懂的鸟叫声。

八月底,省城的谢女士打电话给我,说,鄱阳莲湖有一个叫李昌仕的人,一个人在百余平方公里的草洲,巡护候鸟二十四年,我们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九月一日,我从南昌辗转到鄱阳县,再辗转到莲湖乡龙口村,找到了李昌仕。骄阳似火。乡村公路在田畴和丘陵间弯来拐去,热浪从地面上水蒸气一般蒸腾。齐腰的禾苗旺旺地漾,低矮的山梁如咆哮的波浪,翻卷地涌。三五只小白鹭在田头飞。

莲湖因岛屿如莲花盛开于鄱阳湖而得名,是一个岛乡,位于县城西南,鄱阳湖东南岸边,地域宽广,以沙洲、湖泊、丘陵、田畴为地貌,是候鸟迁徙鄱阳湖主要越冬地之一。莲湖乡人口稠密,均为汉族江右民系。虽是岛乡,文化底蕴却十分丰厚。朱氏先祖禹二公因不堪黄巢起义兵戈攘扰,于公元834年,自金陵沿长江南下,来到莲湖定居,历五世而人烟繁盛,兴建宗祠,后称五湖祠。公元1130年,宋高宗赵构南渡,至莲湖,赐建楼阁,环依五湖祠,名为“环楼”。公元1375年,朱元璋见此楼阁,赞曰:“青山影影,绿水凄凄,环楼耸翠,御笔亲题。”莲湖乡瓦燮坽村,古称瓦屑坝,是一个古老的渡口。洪武三年至永乐十五年(1370—1417年),历时四十七年,有二百余万人,经瓦屑坝,迁移至湖北、安徽,开田垦荒。自古以来,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和丰厚的渔民文化,塑造了莲湖人剽悍坚韧的性格和淳朴浪漫的心灵。

在莲湖龙口码头,我一眼便判断出,那个身材敦实、脸庞古铜色的老汉,便是李昌仕。我和他握手。他的手很粗糙,很厚实,很有力。他让我有这样的感觉:他的身形样貌,因鄱阳湖如火的烈日和尖刀般的寒风所雕塑。

李昌仕生于1956年,地地道道的莲湖乡人,世代渔民。他个子不算高大,但魁梧结实,皮肤黝黑。他宽阔的脑门,像湖面洒满了和煦的陽光:静谧的、乐观的,有着湖波般的笑容。可能他出汗过多,脸上有盐白。他厚实粗大的脚,像煅烧出来的,走路沉稳有力,每踏出一步,路面扬起轻轻灰尘。他的脚趾似有吸盘,紧紧抓住空空荡荡的皮凉鞋。他挽起裤脚走路——在我眼里,他不像是走路,而是在蹚河或走淤泥滩——在龙口码头到他家的路上,他在前面带路,我一直看着他的脚和他的后背。他的后背宽且厚实,灰褐色的短袖衫贴背湿出一块南瓜叶大——他是个容易出汗的人。他的鬓发缀着细细白白的汗珠。他一边走一边说:“鄱阳湖的冬天,刮骨一样冷。天越冷我越得去沙洲走走。鸟冷,也没个地方躲风。”

他的肤色,他的身材,他的笑容,他沉稳的脚步,让我想起哈德逊西岸的约翰·巴勒斯。

约翰·巴勒斯是个博物学家,李昌仕是个农民。

约翰·巴勒斯是个鸟类观察者和记录者,李昌仕是个护鸟人。

约翰·巴勒斯出行带一个望远镜,李昌仕带一把铲子。望远镜用于观鸟,铲子用于埋鸟。

“我从小就喜欢鸟,看到鸟在天空飞,看到鸟吃东西,我心里就快活。”李昌仕说,“我看到鸟死,会难受。”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龙口村常发生捕鸟猎鸟的事情。龙口在鄱阳湖边,秋冬交替之际,天鹅、大雁、等水鸟从西伯利亚,飞越千山万水,来到鄱阳湖越冬。龙口周边的草洲,是候鸟主要越冬地之一。草洲开阔,有百余平方公里面积,草芽鲜嫩,鱼虾螺蚌丰富,水鸟很爱栖息在这片草洲。附近村子的村民,在草洲上架丝网,捕鸟。网一般是晚上架,清早收鸟。有一次,李昌仕撑船去瓢山岛附近的湖里捕鱼,见鸟网把瓢山岛全围住了。瓢山是个小岛屿,岛一平方公里,距离龙口村约三十里。在丰水期,瓢山半沉于水中;在枯水期,瓢山完全露出来,像一艘停泊的巨船。瓢山有丰富的植被,郁郁葱葱,是候鸟夜宿的理想之地。瓢山远离人烟,成了非法捕鸟人偷猎鸟的首选之地。李昌仕爬上瓢山,拔鸟网,整整拔了半天,堆起来,比柴垛还大还高。他从渔船里拎了一桶柴油,浇在渔网上,一把火,把鸟网烧了。

鸟网上,挂了十几只死鸟,羽毛零散,翅膀折断。李昌仕把鸟埋在了土里。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鸟从万里之遥飞来,来到了鄱阳湖,却死在一张丝网里,逃脱不了非法捕鸟人的毒手,他一边埋鸟,一边默默流泪。

龙口人是世世代代的渔民,晚上撒网,早上收网。他们迎着日出,出湖;送着日落,晚归。湖养育了龙口人。李昌仕是渔民,和朋友合伙买了一条渔船,出没风波里。每次出湖,李昌仕多带了两件东西,一件是铲子,一件是镰刀。

在鄱阳湖区,偷猎天鹅大雁,也十分常见,尤其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浙江、广东等地不法商贩,来到鄱阳湖区,大量收购天鹅、大雁等野生动物,运往沿海发达地区,赚取高额利润。湖区少数不法分子,便以猎杀候鸟为生。李昌仕在草洲,也常见鸟网,一排排挂起来。

有一次,他正在割鸟网,被架网的人看见了。架网人是邻村的熟人,他咄咄逼人,问李昌仕:“你凭什么割我鸟网,你要赔一副鸟网给我。”

“网是你的,鸟不是你养的,鸟属于鄱阳湖,你非法捕猎。”李昌仕说。网鸟人拉开架势,想和李昌仕动手。李昌仕四十出头,一副好身板,撩起衣袖,说:“打架,我从没怕过谁,你敢动手,我就把你撂倒在这里,凭你一个偷鸟人,还敢跟我动手?”

1996年10月,龙口村委会组织成立了老年护鸟协会。协会有会员十五人,年龄在五十岁至七十岁,主要职责是看护龙口村辖区内的冬候鸟。四十岁的李昌仕是最年轻的一个。

从这一年开始,每逢冬候鸟来临,他一个人扛起铲子,带上干粮(面包、泡面、馒头)和两包香烟,背一个水壶,腰上插一把镰刀,去瓢山岛、长山岛、珠山岛护鸟。这几个岛都是小岛,单个岛屿面积仅两三个平方公里,但树木苍郁,茅草葱茏,是候鸟主要营巢地,距龙口,有二十余里。李昌仕隔天去巡查一次,巡查一次至少走(往返)七个小时滩涂或沙洲。

在李昌仕家里,我见到了他的水壶:不锈钢外形,套了一个黑皮套,皮套有一条黑带子,可以背在肩上。水壶足足可以灌一升水,保温半天。李昌仕说,雨靴、水壶、雨衣、香烟、铲子、干粮、打火机、镰刀,每次出门检查一遍,一样不能落下。铲子既可以埋死鸟,也可以防身。以前,他不怎么抽烟,可他一个人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洲上,草枯草黄,忍着寂寞,只有抽烟。

他早上八点出门,到了傍晚才回家。巡护了一个多月,他的爱人李九枝对他意见很大,常常数落他:“家里的地也不种,孩子长大了,要娶媳妇,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你也不去赚钱,这个日子怎么过下去?”李昌仕是义务护鸟人,没有一分钱报酬。他理解爱人的想法。每次李九枝数落他,他弥勒佛一样笑哈哈,安慰他爱人:“孩子大了,自己会去挣钱,钱哪挣得完呢?可以过日子就行了。可鸟被人网住了,或者被人投了毒,鸟便死了。死一只少一只。有人架网,有人投毒,鸟第二年不会再来。鸟不来,鄱阳湖没了鸟。没了鸟的鄱阳湖,就不是鄱阳湖。”

鄱阳湖的天气,变化莫测。早上是暖暖的冬阳,到了中午,乌云盖顶,暴雨倾泻。草洲没有路,每一次走的路线,也不一样,外地人不敢进入湖区草洲,会在雨中迷路。李昌仕不会迷路。暴雨之后,便是猛烈的寒风,呼呼呼,整个草洲卷起一团团的风声。

风是寒风,刮骨般吹在脸上,似乎可以把脸肉割下来。李昌仕戴一顶大棉帽,把头裹起来。雨后的草洲黏湿,泥浆裹着雨鞋,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双脚像灌满了铅,回到家里,已是摸黑了。

村里有人取笑李昌仕,说:“你冒寒风暴雨巡查,一个人走十几个小时,没一分钱回报,你活雷锋啊!”

有人说得更恶毒:“政府是不是每年发奖状给你,奖状可以当人民币用,以后娶儿媳妇没钱,奖状可以当聘礼啊。”

也有好心的人,问:“李昌仕啊,防身的东西要带上,我们这一带,野猪多,野猪可伤人了。”

村里取笑他的人,他不理睬,他淡淡说一句:“我不想看到鸟死在鄱阳湖。”

他走遍了百余平方公里草洲,一个冬季下来,没人架天网,没人投毒,候鸟在来年四月,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故乡。村里再也没人取笑他了。他老婆也不数落他了。

2002年,老年護鸟协会名存实亡,除了李昌仕,再也无人巡查护鸟。护鸟人是孤独的人,在寒风雪雨中,独走天地间。像鄱阳湖边的牧人,放牧着孤独和寂寞。

2003年春,村里大部分青壮年去浙江、上海、江苏、广东等发达地区,进工厂赚钱,或做手艺,或做小生意。李昌仕自己的同胞兄弟也在浙江赚钱。在城市讨生活,虽然艰难,但和捕鱼相比,还会更轻松一些,来钱也会快一些。他两个儿子也在浙江做事。李九枝比李昌仕小一岁,对他说:“我们去浙江找事做,得积一些钱。”李昌仕说:“我得想想。”

想了一个月,也没给他爱人李九枝答复。李九枝说:“我知道你想法了,你不会外出挣钱了,天塌下来,你也不会离开龙口,你舍不得天上飞的鸟。”

2006年初夏,身强力壮的李九枝突然得了脑梗。幸好,抢救及时,命留了下来,但右边半身不遂,没有了行动能力。李昌仕种地烧饭,照顾爱人。他哪儿也不去了。秋冬交替之时,候鸟来了,李昌仕把女儿叫回了家,帮忙照顾病人——他放不下鸟,他得去看护着鸟。为了候鸟,再大的生活困难,他都要克服,他一个人克服不了,请全家人一起来共同克服。

从2008年1月3日开始,南方连降暴雪,发生大面积特大冰雪灾害,鄱阳湖浅水区完全冰冻了,沙地和草洲满是皑皑白雪。没膝深的积雪,铺得天地茫茫如白野。村里的树,被雪压断,倒了一片。村里的人窝在家里,再也不出门。李昌仕穿着厚厚的大衣,扛着洋铲,去沙洲了。雪大,盖住了草,天鹅、灰雁、灰鹤、鹤鹬、凤头麦鸡会很难觅食。这个时候,假如有不法分子,给鸟投毒,鸟会大面积死亡。李昌仕天天冒着大风雪,去广袤的草洲,走瓢山岛,走珠山岛,走长山岛,一趟来回,得走十几个小时。回到家,他冻成了一团,疲倦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冬天的鄱阳湖草洲,食物丰富,除了鸟类,还有野生哺乳动物来觅食。野猪成群结队,神出鬼没,拱地下的植物块茎吃。狐狸和鼠狼也会来,在草洲打洞安家。2017年冬,李昌仕去瓢山岛,走到草洲中间地带,突然闯出一群野猪,有十几头,领头野猪的獠牙像两把钢刀。野猪张开嘴巴,噢,噢,噢,叫得让人心惊胆战。野猪追着他跑了好几百米地。

因为守护候鸟,李昌仕离开龙口村,从来不超过两天。去年他在江苏的外甥女结婚,他待了一个晚上就回来。亲戚间十几年难得走动一次,想多留李昌仕几天,去苏州、扬州走走看看。李昌仕谢绝了,说:“候鸟多,一天不看,睡不着。”他一天倒了三趟车又回到了龙口村。

李昌仕已有十余年不出船捕鱼了。他身体很健康、壮实。他是个乐观的人,说:“我看到鸟满天飞,比什么都开心。任何鸟都好看,任何鸟声都好听。我喜欢做快乐的事。”

去年,即2018年,冬天。李昌仕去瓢山、去外湖区护鸟,多了一个伴。这个伴只有十四岁,叫李小龙,一个初中生。李小龙是他孙子。每次去护鸟,他给孙子讲鄱阳湖的故事,讲鸟的故事。他有讲不完的鄱阳湖的故事,鸟故事。李小龙听得津津有味。在茫茫草洲,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天地之间,他们显得无比亲密。

见了李昌仕,我便很想和他一起去瓢山,去茫茫的草洲,便盼着深秋早日到来。我翻着日历,算着节气,秋分之后,冬候鸟驾着风车,来了。

深秋的鄱阳湖,露出了无边无际的草洲和深黑色的滩涂。草半青半黄,风逐草浪。在草洲和滩涂之间,有弯曲悠长的浅湖,像无源之河,在晨光下,泛起霞色。天鹅在浅湖吃着藨草。豆雁在沙洲掠着翅膀,“gar,ger”叫。李昌仕也“gar,ger”应和。

我问:“你会说鸟语吗?”

他侧过头,看看我,说:“鄱阳湖上,绝大部分的鸟叫声,我都会模仿,听多了,就会了。”他蹲在草丛里,亮开嗓子,“ar,ar,ar”叫了几声,三只灰鹤从滩涂飞了过来。

我惊讶地看着灰鹤。李昌仕说,一个人在草洲走一天,除了鸟叫和风声,一声人声也没有,听鸟叫,比听人说话还熟悉。

“鸟的表情,鸟的叫声,我可以读懂。”李昌仕说,“鸟的性灵和人的性灵相通。”我想起艾米莉·狄金森(1830年12月10日—1886年5月15日,美国传奇诗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的诗歌《如果我能让一颗心不再疼痛 》:

如果我能让一颗心不再疼痛,

我就没有白活这一生;

如果我能把一个生命的忧烦减轻,

或让悲哀者变镇静,

或者帮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鸟

重新返回它的巢中,

我就没有白活这一生。

“因为你,百余平方公里上的候鸟,免于遭人毒手。你太不简单,也太不容易。”我说。

“没有鸟的鄱阳湖,哪叫鄱阳湖呢?鸟是天上游的鱼。”李昌仕说。他跺了跺雨鞋上的烂泥,又说,“只要我的腿骨没坏,我会一直走下去。这是我对自己的交代,也是对候鸟的承诺。”

朝阳升起来了,浅湖的霞光在荡漾。草洲无边,我们加快了去长山岛的步伐。

孤人与鸟群

瓢里山,一个漂浮在水上的名字,珠湖内湖中的一座小岛,它就像悬挂在鄱阳湖白沙洲上的一个巨大鸟巢。从空中往下看,瓢里山像一只浮在湛蓝湖泊的葫芦,也像一把鱼叉。对岸就是珠湖黄牺渡,古称黄牺津。津即渡口。“黄牺”是“瓢”的别名。陆羽《茶经·器》称:“瓢,一曰牺、杓,剖匏为之,或刊木为之。”

我从黄牺渡坐渔船去瓢里山。船是拱形篷顶的小渔船,请船夫做我的向导。这是初冬的清晨,微寒扑面,雨后的空气湿润。湖面如镜。瓢里山又名黄溪山,是一座孤山,如一片漂在湖面上的青青荷叶。

船夫以捕鱼捕虾为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胡茬细密,个儿小但结实,脸色因为酒的缘故而显得酡红。他对我说:“山很小,除了鸟,也没什么看的,也没什么人,是一座很孤独的山。”我说:“有鸟,山就不孤独了,山有了树,有了鸟,山就活了。”

“以前,山上有黄溪庙,供观音菩萨。前几年,庙搬迁了,让鸟有一个清净的栖息地。”船夫说:“不多的几户人家,也搬迁了。”

一群群鸟从岛上飞出来,在湖面盘旋,又向北边的沙洲飞去。船夫又说:“你别看岛小,可是出了名的鸟岛,一年四季,鸟比集市上的人多。”

“你经常上岛吗?”

“一年来几次,我从小在这里生活,哪个角落,我都熟悉。”

船靠近岛,鸟叫声此起彼伏。嘎嘎嘎嘎,呱呱呱呱,呃呃呃呃。我一下子,心怦怦跳起来。我从来没听过这么盛大浓烈的鸟叫声。我也分辨不出哪种鸟的叫声。

船靠了岸,鸟拍翅的声音,又响彻起来,啪啪啪。像是有鸟在跳舞,有鸟在振翅欲飞。树枝在沙沙响。树枝在哗啦哗啦摇动。我下了船,望望浓密的阔叶林,树上站满了鸟。我站在船边,不敢挪步,也不敢说话——鸟机警,任何的响动,都会让鸟惊飞。

“我带你去吧,树林里有一个茅棚,一个叫鲅鱼的人常在那里歇脚。在那里看鸟,视野很好。”船夫系了缆绳,扣上斗笠,往一条窄窄的弯道上走。他把一頂斗笠递给我,说:“你也戴上,不然鸟的粪便会拉在头上。”

弯道两边都是树和茅草。树是阔叶乔木,有枫树、樟树、小叶榕、土肉桂、木莲、杜英。鸟站在树梢上,树梢颤动。我看见了天鹅、大雁、斑头雁和。树上有很多鸟巢,有的大如脸盆,有的小如袋瓤。我仰起头,看见两只东方白鹳,站在高高的枫树上,举起翅膀,扇动着,欢快地跳舞。

走了百米远,看见一个茅棚露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在茅棚前,用望远镜,四处观望。船夫说,那个人就是鲅鱼,鲅鱼在城里开店,候鸟来鄱阳湖,他每天都要来瓢里山,已经坚持了十多年。

“他每天来这里干什么?每天来,很枯燥。”

“这里是鸟岛,夏季有鹭鸟几万只,冬季有越冬鸟几万只。以前常有人来猎鸟,张网、投毒、枪杀,鸟都成了惊弓之鸟,不敢来岛上。这几年,没有了。鲅鱼可是个凶悍的人,偷鸟人不敢上岛。”船夫说,“其实,爱鸟的人,心地最柔软。”

船夫是个善言的人,在路上,给我们说了许多有关候鸟的故事。他把我当作普通的观鸟客。也许他是从我不断发出啊啊啊的感叹词,从我惊喜诧异的脸色,从我追踪候鸟飞翔的眼神一一捕捉到的。只有初到小岛,初见候鸟群飞的人,才会像我这样手舞足蹈。而船夫不知情的是,我是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一躲,以逃脱城市的嘈杂。是的,我是个热爱城市生活的人,尤其我居住的小城,信江穿城而过,山冈葳蕤,但我还是像患了周期性烦躁症一样,不去乡间走走,人很容易暴躁——我不知道城市生活缺少了什么,或者说,心灵的内环境需要一种什么东西来填充。初冬,我正处于这种焦灼的状态,正是候鸟来临时节,给了我去鄱阳湖的理由——去看一场湖光美景,群鸟歌舞。

被南宋饶州知府范仲淹誉为“小南海”的瓢里山,满眼树木葱翠,鸟影绰绰,树上一片“白”。香樟高大浓密,从视野里喷涌而出,天鹅像戴在树上的帽子,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片在银色湖面上游弋的船帆。白鹭、天鹅、鹳、鹤,不时地惊飞,俯冲低空,与茫茫灰白色的天空融为一体。茅棚隐在树林里。

鲅鱼对我意外的造访,很是高兴,说:“僻壤之地,唯有鸟声鸟舞相待。”

“这是瓢里山最好的招待,和清风明月一样。”我说。

我们在茅棚喝茶。茶是糙糙的手工茶,但香气四溢。茅棚里有三只塑料桶和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壁上悬着一盏马灯和一盏可以戴在头上的矿灯。塑料桶里分别放着田螺、泥鳅和小鱼。鲅鱼说,这些是给“客人”吃的。茅棚里,还有一个药橱,放着药瓶和纱布。

鲅鱼四十五六岁,有一圈黑黑的络腮胡,戴一副黑边眼镜,土墩一样厚实,皮肤黝黑,手指短而粗,他一边喝酒一边说起他自己的事。他在城里开超市。他爱摄影,经常陪摄影界的朋友来瓢里山采风。有一年冬天,他听说一个年轻人为了抓猎鸟的人,在草地上守候了三夜,在抓人时被盗贼用猎枪打伤,满身硝孔。之后,鲅鱼选择了这里,在年轻人当年受伤的地方,临时搭了这片茅棚,与鸟为邻,与湖为伴。

湖上起了风,树林一下子喧哗了,鸟在惊叫。后面“院子”里传来嘎嘎嘎的鸟叫声,鲅鱼说,那是鹳饿了。鲅鱼提着鱼桶,往“院子”走去。我也跟着去。“院子”里有四只鸟。鲅鱼说,这几只鸟都是受伤的,怕冷。他又说:“不同的鸟叫声不同,体形和颜色也不同。天鹅形状似鹅,呃呃呃地叫,像妇女敞开嗓子练歌,体形较大,全身白色。白鹭羽毛白色,嘎嘎嘎,叫声里透露出一种孤独,腿很长。鹳嘴长而直,羽毛灰色或白色或黑色。鹤头小颈长,叫声尖细,嗨嗨嗨,羽毛灰色或白色。”

这四只鸟,像四个失群离家的小孩,一看见鲅鱼,就像见了双亲,格外亲热——伸长脖子,张开细长的嘴,一阵欢叫。我辨认得出,这是三只鹳和一只白鹤。我想,它们就是鲅鱼所说的“客人”吧。鲅鱼把小鱼一条条地送到“客人”的嘴里,他脸上游弋着捉摸不定的微笑。他一边喂食一边抚摸这些客人的脖颈。鲅鱼说,过三五天,我把这几只鸟,送到省动物救助中心去。

“在这里,时间长了,会不会单调呢。”我问鲅鱼。

“怎么會呢?每天的事,做不完。在岛上走一圈,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上午、下午,都得走一圈。”鲅鱼说。

瓢里山北高南低,地势平缓,北边是悬崖,南边是沙地,草茂树密。夏季,白鹭栖息在南边,池鹭栖息在北边。鹭鸟试飞时,鲅鱼整天都待在林子里,去找试飞跌落的小鸟。岛上有蛇,跌落的小鸟没有被及时发现,会被蛇吞噬。鲅鱼把小鸟送回树梢,让它们继续试飞。也有飞疲倦了的鸟,飞着飞着,落了下来,翅膀或者脚跌断了,再也回不到天空。鲅鱼说的一件事:2000年冬,鲅鱼救护了一只丹顶鹤,养了两个多月,日夜看护,到迁徙时放飞了,第二年十月,这只丹顶鹤早早地来了,整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鲅鱼一看到它,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以后每年,它都在鲅鱼家度过一个肥美的冬季,而去年,它再也没来,使鲅鱼失魂落魄,为此还喝闷酒醉过两次。

“鸟是有情的,鸟懂感情。”我们在树林走的时候,鲅鱼一再对我说,“你对鸟怎么样,鸟也会对你怎么样。鸟会用眼神、叫声和舞蹈,告诉你。”

我默默地听着,听鲅鱼说话,听树林里的鸟叫。

船夫对鲅鱼说:“你走在树林里,鸟不惊慌,我走在树林里,鸟会飞走,鸟认识你。”

“鸟是接受了神的派遣,才来到人间的。鸟多美啊,它飞起来是美的,站在树上是美的,孵雏是美的,喂雏是美的,低头觅食是美的,它睡觉时也是美的。鸟的羽毛是美的,眼睛是美的,叫声是美的。你见过丑陋的鸟吗?没有。世界上,没有丑陋的鸟。这么美的东西,一定是神的使者。”鲅鱼说,“我见不得鸟受伤,见不得鸟死去。虽然我常常见到死鸟。看见了死鸟,像看见了冤魂,我会非常难受。”

在林子走了一圈,已是中午。鲅鱼留我和船夫吃饭。其实也不是吃饭,他只有馒头和一罐腌辣椒。在岛上,他不生炊,只吃馒头花卷面包之类的干粮。热水,也是他从家里带来的。

吃饭的时候,鲅鱼跟我讲了一个故事。2014年冬,瓢里山来了一对白鹤,每天,它们早出晚归,双栖双飞,一起外出觅食,一起在树上跳舞。有一天,母白鹤受到鹰的袭击,从树上落了下来,翅膀受了伤。鲅鱼把它抱进茅棚里,给它包扎敷药。公白鹤一直站在茅棚侧边的樟树上,看着母白鹤,嘎嘎嘎,叫了一天。鲅鱼听惯了白鹤叫,可从来没听过这么凄厉的叫声,叫得声嘶力竭,叫得哀哀戚戚。他听得心都碎了。鲅鱼把鲜活的鱼,喂给母白鹤吃。公白鹤一直站着。第二天,公白鹤飞下来,和母白鹤一起,它们再也不分开。喂养了半个多月,母白鹤的伤好了,可以飞了。它们离开的时候,一直在茅棚上空盘旋。第二年春天,候鸟北迁了,临行前,这一对白鹤又来到了这里,盘旋,嘎嘎嘎嘎,叫了一个多小时。鲅鱼站在茅棚前,仰起头,看着它们,泪水哗哗地流。

秋分过后,候鸟南徙,这一对白鹤早早来了,还带来了一双儿女。四只白鹤在茅棚前的大樟树上,筑巢安家。晚霞从树梢落下去,朝霞从湖面升上来。春来秋往,这对白鹤再也没离开过这棵樟树。高高的树丫上,有它们的巢。每一年,它们都带来了美丽可爱的儿女,和和睦睦。每一年,秋分还没到,鲅鱼便惦记着它们,算着它们的归期,似乎他和它们,是固守约期的亲人。

可去年,这对白鹤,再也没来了。秋分到了,鲅鱼天天站在树下等它们,一天又一天,直到霜雪来临。它们不会来了,它们的生命可能出现了诡异的波折。鲅鱼难过了整个冬天。他为它们牵肠挂肚,他因此默默地流泪。

“我要守着这个岛,守到我再也守不动了。”鲅鱼说。

有人,有鸟,岛便不会荒老。

这是一个人与一座孤岛的盟约。

人人都说,现在的人浮躁,急功近利,要钱要名。来了瓢里山,见了鲅鱼,我不赞同这个看法。人需要恪守内心的原则,恪守属于生命的宁静,去坚持认定的事,每天去做,年年去做,不平凡的生命意义会绽放出来。

岛屿的南面,是碧波万顷的珠湖。珠湖是鄱阳湖中内湖,古时盛产珍珠,遂称珠湖。鸟在湖面上,一群群地低飞,上百只,上千只。橘色的阳光在水面荡漾。鸟群,犹如在天空中飞卷的白云。珠湖涛声远远传来,依然令人惊骇。那一只只鸟,就像一团团白色的火焰,在燃烧。天空布满了鸟的道路,大地上也一样。瓢里山不会荒老,即使是荒老,也是一种坚韧,也是一种信仰。鲅鱼坐在茅棚前的台阶上,吃馒头,就着腌辣椒。他喝水的时候,摇着水壶,把头扬起来,水淌满了嘴角。他戴着一条黑头巾,看起来像个风尘仆仆的牧师,在无人的荒岛布道。

他如唯一的孤鸟。

责任编辑   韦 露

→ 傅 菲 1970年生,居于江西上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方乡村和大自然研究者。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获多家刊物年度奖。著有《我们忧伤的身体》《河边生起炊烟》等十余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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