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龙
南瓜头,你给我出来!
新调来的黄泥乡乡长丁一正在会上安排工作,尖锐的声音像子弹一样破窗而入,咔嚓一下射在了丁乡长咽喉,话筒摔掉了,会场沉寂无声。
四眼蛇,你给我出来!
第二颗“子弹”射出来时,负责会议记录的王秘书似乎回过神来,紧急出列,咚咚咚冲下楼去。丁乡长吼叫,政法组给我出去一下,看看是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在乡大院撒野!我急随着老余出来,还未走出会议室的门,又一颗“子弹”射过来:
矮冬瓜,你给我出来!
老余呵呵一笑,怎么我们乡干部都成动植物了?我捶打了老余一拳,还有心思开玩笑,你没看丁乡长脸都气乌了。老余摇了摇头说,年轻气盛,习惯了就不会了。
乡大院内,一个瘦削的女人披散着长发,只露出一双透着凶光的眼睛,双手叉腰站在水泥台阶上。先到的王秘书见了我们,赶紧闪过一边,女人看到我们过来,两道凶光再次射来,说,四眼蛇、矮冬瓜都出来了,南瓜头呢?我瞅瞅身边,王秘书戴着眼镜,苗條的水蛇腰在连衣裙的包裹中越显轻盈。而老余呢,腆着个大肚子,又矮又胖。
这个女人真不是寻常之辈呀!我暗自惊叹。
老余嗖地一下冲过去,抬腿一伸,想要一脚把女人给踢倒,来个下马威。这或许是他以前一贯的作风吧,可半途之中,伸出去的脚停住了,由于停得有些突然,要不是我眼明手快上前扶住了他,老余差点摔倒。老余立即改用了另一种方式,大声喝道,赛金花,你再要在这里捣乱,我可要把你抓起来。原来老余认识这个女人,我松了口气。女人并不惧怕老余的假式样,反而跳下台阶,使劲往老余身上一撞,说,矮冬瓜,让你抓,让你抓!老余似乎早就防了这一招,稳如泰山般站在那儿不动,嘴里说,是你自己撞我的,我可没动手啊。王秘书过来抱住女人的腰,我抓住女人的手臂,才把女人拉开。王秘书把女人强拉进办公室,倒了杯茶给她,说,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嘛,乱喊乱叫多不好。女人坐下来,眼神仍凶凶地盯着老余,说还是四眼蛇说话好,你个矮冬瓜,今天不给我解决问题,我就不走出乡政府的大门。
老余拉了我一把,走出办公室的门,我跟出来,问怎么处理。老余说,女人是个难缠的人,有点神经质,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说,要不,我给村里的刘书记打电话吧,叫他派人接回去。
当我再次走进办公室时,看到这个女人哭了,鼻涕一抹一大把,全抹在了椅子背上。身边的王秘书求救似的看着我,我摇摇头,赶紧走出来。王秘书不能逃开不管,得稳住女人,虽然她浑身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
老余站在办公室门外没进去。我问老余是怎么一回事,老余说,昨天他就和她交锋过,纯属无理取闹。女人眼红别人评了贫困户,也要当贫困户,你说,她不符合条件,哪个敢给她评贫困户?
会散场了,黄泥村的第一书记老李走了过来。老余招了招手说,李书记,你村的赛金花来乡闹贫困户来了,你劝劝她。老李是县单位下派来的,年龄有点大,脑袋光秃秃的。原先的第一书记生病住院,他来接替任新的第一书记。他一进办公室,女人大喊,南瓜头终于出来了,你把我的事向乡长汇报了没有?老李很生气,论年纪,他们相差不大,可这样称呼堂堂的第一书记,让他颜面何在。老李没好气地说,你的事昨天不是给你解释清楚了吗?今天又跑乡里来捣什么乱!村里的事都像你这样不讲理,那不反了天?
老余的手机响了,接了后立马拉着我走,说丁乡长找。我们赶紧走过来,丁乡长站在走廊问了个大概情况,老余还要进行详细汇报,可丁乡长摆摆手说不必,他没空,叫我们明天陪他走一趟,精准扶贫是大事,决不能漏掉一户,当然,也不能错评一户。
赛金花最终还是被村里的刘书记接走了。我看到王秘书打了一桶清水,把那椅子抹了又抹,然后又洒了半瓶香水。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我和老余陪着丁乡长下到了黄泥村,黄泥村的书记主任由刘金山一肩挑。第一书记老李和刘金山早等在了路口,在车上,老余要向丁乡长介绍赛金花家的情况,可丁乡长却说不必,他要看到实际情况再说,免得先入为主。老余望了望我,我知道他心里在说什么,丁乡长是一个怪人。一般情况下,领导下去都是先了解清楚情况再上户的,可丁乡长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弄得老余有点儿尴尬。刘金山自然要介绍赛金花的情况,同样被丁乡长打断了,只说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去她家看看。
村子不大,但房屋建得错乱,既有气派的高楼房,也有低矮的砖瓦屋,七弯八拐,曲径通幽,天气刚刚热起来,丁乡长走得满头汗水。赛金花的房子在最里面,穿过潮湿的小巷道,一幢破瓦屋出现在我们面前。我问,这是她的住房?老余看了看一脸严肃的丁乡长,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赛金花一改昨天的恶劣态度,满面春风地把我们迎进了屋,端茶递烟,俨然一个热情开朗的农妇。由于事先丁乡长交代了不听我们的汇报,我们不好开口问话。丁乡长先不问话,而是把整个屋子都察看了一遍,眉头紧皱,说,这简直就是危房嘛,你真住在这里?女人立刻一脸愁容,说,乡长大人你是第一次来,老余主任和第一书记老李是知道的,他们就是不给我评贫困户。女人今天没有叫出老余和李书记的绰号,我简直以为昨天到乡大院闹的是另一人。我仔细看了女人一眼,发觉她今天好像梳妆了一番,洗了头,搽了油,但里面白发还是若隐若现,脸上的纹痕依然顽强地霸占住面部的大部分,一笑,反而更加暴露出来。屋子确实破烂,低矮不说,屋顶上的瓦缝隙欢迎我们似的,裂开了大嘴,倒使阴暗的室内增光不少。三间屋子,左右为住房,中间为厅堂,没有厨房,就在厅堂后面搭了一个灶台,整个大厅四壁乌黑黑一团的油烟和灰尘。
你丈夫呢?丁乡长转了一圈,拿过厅堂中一把灰蒙蒙的椅子,赛金花立即上前用衣袖抹了又抹,拉丁乡长坐下。丁乡长拿出笔记本,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没有。女人的脸色变暗,倚靠在桌边,半个身子压在桌上,头发披散下来,只露出半边脸,与进门时的形象陡然改变,差不多又回到了昨天的状态。
老余这时忍不住上前说,她在说假话,有丈夫的。
女人站直身子,一股风似的转到老余跟前,白了他一眼,说,矮冬瓜,你说我有丈夫,你把他给我找来。老余要发怒,看到丁乡长向他摆手,噤了声,走到门外抽出烟来狠吸了几口,一口黑痰吐在了墙角边的藤蔓上。
丁乡长又问,孩子呢?
没有。女人的口气冷硬。
第一书记老李焦躁地转着圈,听到女人这句话,用指头,不,整个手掌指向女人,说,你也不怕天地听到,女儿虽然外嫁,你儿子可是在读大学啊,不管怎样,他还是你儿子吧。
丁乡长的笔在本子上划拉几下,又合上了。
女人这时双手叉腰,凶相毕露,长发披散,嘴里吐出恶毒的话来。刘金山挡在她面前,我们只看到女人抖动的双肩。刘金山说,金花嫂子,你冷静下来,今天丁乡长亲自下来给你解决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呀,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我有什么隐瞒的呢,你刘书记本乡本土的还不清楚吗?毛头在外面吃香喝辣养女人,儿子读大学,过年都不回这个家,女儿与我断绝了关系,这个家就是我一个人的家啊。我住破烂房,吃剩菜剩饭,生了病没哪个管我。你们不是说要两不愁三保障吗,我哪点不合贫困户的标准呢?丁乡长,你说是吧。
女人说完这些话,一下子把劉金山推开,嘴角边唾沫飞溅开来。丁乡长从椅子上站起身,移开了步子,因为女人的身子已扑向他身边。
刘金山说,金花嫂子我来回答你的两不愁和三保障的问题。我问你,毛头不是每个月都寄给你一千块钱吗?再者你好手好脚,田地里的庄稼长得也不赖,我看你哪天不是吃得饱饱的,要不你哪有力气在村里骂人呢?你们家在省里县城里都有住房,能说住危房吗?毛头在外开的车子都是几十万以上,你儿子还愁读不起书?我看你是无理取闹,害了眼红病,是……
丁乡长对刘金山摆了摆手,说,刘书记你少说两句,我们今天是专门来了解赛金花的家庭情况的,还是让她多说。
女人立马停住动作,突然伏在桌子上大哭,不再搭理我们。
我们陪着丁乡长去了黄泥村委会的会议室,丁乡长这才打开笔记本听取刘金山的汇报,大致情况是这样的:赛金花原本是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因为丈夫在外做小包工头时和一个女人有关系,甚至还和那个女人生了一个小孩,无形中有了另一个家。那些年赛金花一心陪着儿子在县城读书,虽然听到了丈夫一些闲话,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丈夫回家提出离婚,她才如梦初醒,大闹一场。当然,这一闹确实闹大了,她拿起菜刀砍丈夫,让他手臂挂了彩。儿子劝说,又要砍儿子,被小伙子逃脱了。几天后女儿回家,同样被她拿着菜刀追着砍杀,害得女儿连夜逃回婆家去,从此不再回来。原来她是在县城里住的,后来她回了村里的老屋中,心情好时像个正常人,不好时见人就骂,村里几乎没有人敢和她来往。
听到这样的故事,我的心情很沉闷,我看见丁乡长的笔几乎没有动,老余补充说,这个女人太刁蛮了,又不讲理,精神上有问题。如果再要闹,只有把她抓进精神病院。丁乡长抬了抬眼镜,转向老余,问老余,没有别的办法吗?老余摇了摇头说,只有这样了,全乡这样的情况也是没有先例的。刘金山也点头附和,老李建议说,要不把她丈夫叫来,关键点还是在她丈夫。刘金山马上反对,说没有哪个有本事可以把毛头叫来,他从不回家,只每月寄一次钱来。
我想,既然赛金花的丈夫都那样了,这婚姻已名存实亡,何必要这么痛苦地挨着。
劝他们离婚好了。我这话一出口,大家的目光一齐盯向我,刘金山说,小陈,我们怎么能劝人家离婚呢,这是损德的事。
老李这时提出了一个问题,黄泥村马上要搞村庄整治,赛金花的房子属危房,到底是改造呢,还是拆除呢?继续保留显然是不能验收的。刘金山也跟着诉苦,说,村里还有许多类似的情况,要丁乡长在资金分配上多多向黄泥村倾斜。
丁乡长没有表态,只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一上午就在黄泥村耗完了,我们吃了中饭才回乡。丁乡长临走时向第一书记老李和刘金山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要把赛金花那破房子的瓦盖一下,不能漏雨。二是一定要联系上毛头,如果他不来,我们可以考虑去他那里。老余在旁嘟囔一句,没有必要这么重视吧,为了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丁乡长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没理会,反正他没有看老余一眼,握了握老李和刘金山的手,跨腿出了门。
乡里的事多如牛毛,每天都会被一些琐事纠缠着,但又不能不去处理,否则会说我们不作为。况且还有许多大的事情压得抬不起头来,比如最近要修建的高速公路征地拆迁,工业园区的开工建设,城乡环境整治,脱贫攻坚整改“回头看”,党建工作的开展,纪委专项巡查,综治达标验收,河长制的建设,林长制的考评,学生防溺水,大雨防汛防泥石流,天晴森林防火,农忙防烧秸秆……每项工作都要与考核挂钩,每项工作都与纪律相关,一不留神,问责的帽子就扣到了头上。
丁乡长忙得焦头烂额,我们也跟着东窜西跳。当我差不多把赛金花给忘了时,老余突然告诉我一个消息,丁乡长安排我们去省城找毛头,也就是那个叫赛金花女人的丈夫,陪同我们前往的还有刘金山。
老余一路上都在唠叨着丁乡长为什么这么重视赛金花的事,莫非跟她沾亲带故?要不为什么花费人力物力去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说实在的,刘金山对此事也有看法,村里忙得分不开身,赛金花进贫困户不符合条件,她能告上天?闹也没有用,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窗外渐渐黑下来,不时有灯光掠过,反光投射到对面女子身上,像铺了一层月光,很有诗意感。我来了灵感,拿起手机写下了“列车上的月光”一句,老余便喊我去吃饭,老余和刘金山是下铺,他爬上来一眼看到我对面侧躺的女子,不禁呀地一声,说,你小子不用吃了,秀色可餐呀。老余说的是我们当地话,对面的女子要么是听不懂,要么是太专心于手机,竟然没有理会我们的说话。
在餐厅吃过饭后,老余和刘金山站在车厢的连接处抽烟,我返回卧铺,女子已不在卧铺上,可能也去吃饭了吧。不一会儿,我看到她向我这儿走来,我赶紧让位,她友好地对我笑了一下,问我是去哪里,我说去省城,她说,她是去终点站的那个城市,要明天中午才可以到达。这时,手机响了,她躲到一边接电话,我爬到床位上想继续刚才的诗句,可灵感没了影儿,便翻看手机朋友圈。女子接完电话,也翻身上来,灯光下,我发现她脸色不大好,我想肯定是和她接的电话有关。刚才还春风笑脸的,现在她手机也不看,躺在床上望着上铺,想着心事。忽然,她侧转身对着我,问我一个问题: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当时窘态毕现,这个问题太唐突了,而且是一个陌生年轻女人的问话。女子见我这样,便说,你还没有结婚吧。我点点头说,刚参加工作,连女朋友都没有哩。女子便转过身去,翻起了手机。我感到无趣,下了床,正好老余和刘金山过来了,喊我打牌。我说三差一,怎么打?老余朝上面一指,说你不是结识了个朋友吗,叫她下来。我脸又红了,推了老余一把,说你去搭讪吧,你的脸皮厚。老余嘿嘿笑了两下,去就去,公共场所,有什么好怕的。我和刘金山站在下面准备看笑话,没想老余脱鞋爬上去,跟那女子说了两句话,女子竟然下来了。女子下来时还笑看着我,弄得我倒不好意思。
我们四人坐在那个小桌面上玩那个老掉牙的斗地主,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小时,刘金山要睡觉,女子似乎还不想睡,老余也连着打哈欠,我们只好收场。
老余一躺下就鼾响如雷,对面的女子翻来覆去把弄着手机,有时甚至坐起身,红发披散。如果不是在大家共卧一室的列车上,在这深更半夜一定会把人吓个半死。我感觉真的很奇怪,人的形象会在同一个场合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先前的诗意早跑到爪哇国去了。
接连做了几个梦,醒过来天早就亮了。瞄了一眼对面,她还在酣睡,呼噜声竟不亚于老余。刘金山在泡方便面,老余拿着杯子出去洗漱。刘金山催着我说,快点起来吧,离下车不到一个小时哩。我急忙下来,上厕所,洗漱,然后泡方便面。
车窗外的景物已转换成大片的楼房,离省城越来越近了,我们都在收拾行李,没想身后扑的一声响,我对面的女人竟然赤着脚跳在地上,一脸紧张地问我,到省城了吗。我说,快了,你急什么,不是到终点站吗?女人的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又赶紧爬上床去,收拾着东西,而后又跳下来,急忙忙去洗漱去了。
当女人一脸光鲜地回到我们面前时,列车已缓缓进站了,女人背着一个背包跟在我们后面,等待着下车。此时我也不想再问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在省城下车,或许与昨晚那个电话有关,女人的事情总是带有某种朦胧性,或许这样才显示其魅力。下车后我们跟着人流一起朝出口涌去,我不再去关注身后的那个女人,列车上的邂逅只不过是人生一次偶然的相遇,或许今生不会再见,没有必要去臆测。
毛头果然在出站口接我们。我本以为毛头是一个衣着光鲜的成功人士模样,没想却是一个瘦小的半老头。头发花白了不说,穿的衣服跟地摊上卖的差不多,而且一说话露出满口黄牙,喷着烟味儿。毛头自己开着车,七弯八拐地把我们带到一家较偏僻的宾馆,然后下了车。在前台,我们登记完,刘金山要掏钱。毛头生气地说,说好了我来安排,家乡的父母官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要你们买单呢。刘金山便放开了手,由毛头去开票。老余趁毛头和刘金山说话的空儿,小声在我耳边说,毛头真小气,越有钱的人越抠,住这么一个条件差的宾馆,还不如我们自己去找家宾馆住。我说,老余,你也别讲究啦,一个穷乡干部也只配住这儿,又不是在这儿过生活,到哪儿不是住一宿?老余瞪眼看我,你小子倒知趣。
进了房间,老余更是摇头晃脑,狭小的房间里放着三张床,也就是说,我们三人住在一个房间。毛头说,考虑你们在一起方便些。刘金山接应说,是的,开一个房间好,多了也浪费。
尽管老余心头不满意,但还是要言归正传,谈我们的正事要紧。
毛头已知我们的来意,刘金山在来之前已和他进行了电话沟通,所以我们谈起来也就开门见山,不用躲避什么。我们的目的是要解决赛金花住危房的问题,至于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也只是一种无谓的劝说。毛头也不讳言他和另外一个女子的同居事实,老余问,是不是正如村人传言的那样,你们已生了一个孩子?毛头只顾抽烟,让烟气充塞着整个房子,避开了这个话题。毛头跟我们诉苦,说他出外打拼二十多年,哪种苦没吃过,直到碰到了一个机缘,才开了现在这个加工厂子。说是老板,其实自己只不过是个帮工,厂子实际是他朋友的。
老余打斷他的话说,就是你同居的女朋友吧。
毛头把烟头丢进烟灰缸,点了点头,又抽出一支烟。刘金山上前把他的打火机给抢了下来,说,等下再抽,你看把小陈给呛得害了痨病一般。我这才记起该打开窗户。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房间里的空气一下流动起来,感觉舒服多了。
谈到房子的问题,毛头有些激动,说县城有套房她不住,偏要住在那个破房子里。这些年她把全村人都给得罪了,好像每个人都是她的仇人,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我怎么回去?刘金山说,你把乡下的房子改建一下,乡下终归还是要一幢房子的。毛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等自己老了还是回到乡下去,可暂时还没有建房的打算,手头紧张呀。再说那个破房子地方那么狭小,要建也要另找个开阔地方建吧。你看俺们村现在建的新房哪个不是开阔亮堂,哪个还愿住在一个角落?
把破房子维修一下总是要的吧。老余把我们的底线给露出来,毛头还是在摇头,说,没有必要,浪费钱财。我说,你就不会为你妻子的安全担忧,万一塌下来了怎么办?老余在旁冷笑说,毛头正是要这种结果,就断了后患了。刘金山一把抓住毛头的手臂,说,毛头你怎么变得这么冷硬心肠,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还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你就一点也不记得。老余说,毛头,你给我听仔细,如果你再不听我们的话,我们可以告你遗弃罪的。
毛头在我们的包围中低下了头,而后说,我回去商量一下再回复你们。
毛头走后,我们又分析了一下,经济大权肯定掌握在那个女人手上,毛头不敢贸然答应。由此,我们感叹这人事的复杂和人情的冷暖。肚子饿了,我们走出宾馆的大门,走进了迎宾饭店。
吃完饭后,我们随便逛了逛,也没什么新意,人流车往嘈嘈杂杂,对久居乡间的我们来说显得不大适应。
回到宾馆,刘金山便给毛头打电话,竟然关机。我说,我们应该先到他的厂子里去再来住宾馆。老余哼了一声说,你想得天真,毛头有那么傻吗,他表面装得老实,其实狡猾得很,要不他怎能在省城混这么多年,依靠女人开厂子,抛弃妻子,跟别人生孩子,老实人能干得出?
刘金山再打电话,还是关机。
吃过晚饭后我们再打毛头的电话,还是关机,显然,毛头不想再理我们。
没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我们也没有心情到外面去玩,只在宾馆附近走了走,一夜无话。
翌日上午,没想到毛头却主动打了电话过来,自然解释了一番昨天电话关机的理由,无非是到外地出差,手机没电等等。当然我们也不会追查理由的真伪,我们要的是他的承诺。还好,他答应了对房子维修的要求,全权委托刘金山,三天之内把一万块钱打到刘金山账号上。刘金山说,一万块肯定不够,毛头说,不够再说,只要是用在屋上的资金,他认账。老余想要接过手机给毛头说什么,可那边却挂了电话。
有了结果,我们也不算白跑一趟。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打开,是宾馆服务员,问我们今天还住不住,如要住,要去服务台办理交钱手续。老余跳起来,直骂毛头小气。然后抓起自己的背包,大声说,不住了,回去。
回去的列车上,我们买的是硬坐。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年轻的女子,抬眼四处望去,男男女女,全都是陌生的面孔。
回乡后,我和老余自然要向丁乡长报告一番,丁乡长叮嘱我们一定要继续做好这个工作,把危房维修好。三天后,刘金山给老余打来电话,说钱到账了,明天就可以动工修建赛金花住的危房了。
接下来我和老余又去其他村庄处理了几起村民纠纷案子,无非是房基争执啦,两妯娌打架啦,要解决低保啦……处理这些案子对老余来说是小菜一碟,轻松自如。不能不说,老余对乡下的民情是相当的熟悉,处理得当,自然就很快解决问题。老余每处理一宗后便谆谆教导我说,在农村,处理纠纷最好不要生搬硬套书本上的东西,要情理法三者结合,否则会把事情闹大。我虽然不能完全苟同老余的处理方式,但不得不佩服他的灵活性。
过了不久,刘金山给老余打电话,说赛金花的危房改造完毕,请我们陪同乡长过去验收。丁乡长正忙着准备市里来调研脱贫的材料,就让老余和我去看看,有什么问题再向他汇报。我坐在老余那辆锈迹斑斑的摩托车上,一上去裤腿就沾上了灰迹。我要去掸干净,老余说,下乡嘛要那么干净做什么,书生样子,老百姓不买你的账。刘金山和第一书记老李已在村口等候,村里机器轰鸣着,老李说是搞村庄整治,一些断垣残壁被铲车一一扫除。村里尘土飞扬,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刘金山说,克服一下,我们快走。说着,他在前边带路,竟直往里奔。
赛金花坐在屋墙边的阴影里剥豆角,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剪短了,见我们到来,也不站起身,仍低着头忙活。老余喊了一句,她只嗯了一声,仍不理。我发现,屋顶由原来的破瓦换成了鲜艳夺目的琉璃瓦,墙外也粉刷一新,白得发亮。从外观上来说,几乎是全新的样子。对于女人的沉默不语,我们都有些意外。刘金山轻声对我说,自从给她维修房屋开始,这个女人把头发剪短了,一下子变得不爱说话了,也不理别人,只低头干活。我想,女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都是不正常的表现。老余说,或许她现在是无话可说了。
进入屋里,收拾得还算整齐,厅堂后面的厨房不见了,老余问刘金山,是给她另建了个厨房吗?老李代他回答说,是的,就建在屋后。打开后门,连接的是一间有三四十来平方的厨房屋,角落边上还新建了一个冲水式卫生厕所。厨房也被粉刷灰白,一个崭新的冰箱立在进门的一侧,乍一看,还真有点城市人家的味道。老余连连点头,问,超支了吧。刘金山说,肯定超的,一万块盖个顶差不多,我已把维修明细和完工的照片发给了毛头,毛头回了话,答应等年下会把钱寄过来。老李这时长吁了口气,说,解决了这个老大难,这下村庄整治就没有什么障碍了,到年下打工的人一回来,村庄亮亮堂堂,一定会意外惊喜。我拍了几张照片,最后,我把镜头对准了赛金花,她一抬起头,正好拍到了她的正面影像,回到乡里我一看照片,发现女人的眼里竟然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快近年下,黄泥村扶贫第一书记老李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他已和赛金花的儿子联系上了,说服他回家来和母亲一起过年,请我和老余一起去她家,怕母子俩见面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并告之了日期。说实在的,年下公事私事都很忙,再說赛金花家的危房已经改造了,不再影响村庄整治,我们的工作应该算是结束了,哪有空去呢?不管怎样,母子相见,再坏也不会坏到哪儿去,况且赛金花现在已变成一个沉默无语之人。我问老余去不去,老余正在准备儿子的婚事,一年到头来在乡村窜上跳下去给别人解决矛盾纠纷,临到儿子结婚这个大私事上还是要照顾的。我发现胖墩墩的老余竟然瘦了一圈,说来儿子的事还是够他操心的。听人说,他儿媳的母亲已开了口,要老余的儿子在县城买好房子再结婚,否则要把婚期推迟。老余的儿子在南方打工,积蓄没有多少,最终还是压到了老余头上,他正为筹钱的事发愁,一下子掉了几斤肉,正好减肥。老余自然是摇头不去,叮嘱我一定要去。提前介入把矛盾扼杀在萌芽之中是我们工作中的一种方法,也是我们的责任。我没有理由推托。
去黄泥村的那天是个大阴天,冷空气刚过,余威还在,我骑着老余的破摩托,冷得牙齿打颤。好在新修的村路宽阔平直,十几分钟便到了。给老李打电话,他说在村部,赛金花的儿子不敢直接回家,由我们陪着一同前往。村庄离村部有一段距离,我便在村口等,不一会儿,看到老李和刘金山走了过来,紧跟在后面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肯定就是赛金花的儿子,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是他女朋友吧?
刘金山向我介绍时,我走了神,因为我发现后生身边的女子非常面熟,我突然想起了今年去省城的列车上的女子,虽然打扮和头发有些变化,但身高和走路的姿态几乎相同,应该就是同一个人。我特意让目光与她相碰,可她一点也不躲闪,很有礼貌地对我笑笑。
刘金山见我紧盯着女人,推了我一把,在我耳边说,租的。
租的女朋友?我张了张嘴,想问的话转换成空气,吞咽回去。
几年没回家,后生对村庄有了陌生感,甚至找不到先前的小巷道,房屋被整治成清一色的白墙,硬化路面没有半点泥巴,村头还建起了像城市一样的活动中心,后生的惊讶变成了惊喜,不由握住了身边女人的手。
离家渐近,后生放缓了脚步。大家都放缓了脚步,刘金山先行跑了几步,说我先进去通报一下。
很快,我看到刘金山慌乱地跑出来,对后生说,你妈说她一个人过惯了,叫你还是回县城的屋里去。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老李对我说,我们再进去劝劝她。这时后生突然放开女朋友,小跑起来,边跑边喊,姆妈,姆妈,你崽回家了!
没有回应,除了后生的喊叫,只有耳边寒风呼啸。
后生进了屋,我们也紧紧跟进,未进屋里,我们便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哭叫——我的崽啊!
刘金山推了那女子一把,说,进去吧,跟着我们做什么呢?
我们站在屋外,太阳倏忽钻出来,直射在我们身上,暖暖的感觉让我有点晕眩。老李的头上冒了汗,他摘下帽子,手指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
我不由一笑。
责任编辑 洪 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