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丁小兵是一家烧烤店的老板。每天临近关门前,他总是习惯回看一下当天的监控视频。视频里有回头客,也有陌生人。
冬天的生意明显不如夏天,而隔壁火锅店的生意在这个季节毫无悬念的好。此刻,丁小兵的大厅里只有两桌客人,先来的一桌是对面广告公司的两个创业小白领,他们吃得很快,一人一碗牛肉粉丝汤,昂着脑袋“哧溜溜”吃完后扫码付款走人。丁小兵知道等他们回去,会有两个主管模样的人随后到来,点两份羊肉粉丝汤,加份薄饼。最后来的一桌是三个人,他们是常客,通常情况下会喝到夜里十点多才散去。
灯光有些耀眼,显得大厅冷飕飕的,空气里仿佛隐藏着极细微的金属丝。丁小兵打开空调,空调启动的瞬间,他能听见热风发出的颤动声,像是有人狠狠地喘了口粗气。
店里雇了三个人,都各自忙着手上的活。夏天客人多的时候,丁小兵會帮帮忙,但现在他无事可做。他坐进吧台,扫了眼监控视频,显示器上的画面几乎不动,每张脸都有些单薄,表情平淡,包括逐渐浮现的几个后来者的脸,也是如此。有人掸了掸裤腿,有人悄悄把脚从棉鞋里脱出来透气……视频里这些不易察觉的细节,就像不经意间从某处抖落的灰尘,不会对这里有任何影响,也不会掩盖什么。这里只是烧烤店,或者说,这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一般来说到了晚上九点,丁小兵就会让店员回家。到了这个点,店里基本就不会再有人来,仅剩的一桌也不会再吃了,顶多把剩余的啤酒喝完了事。现在,那三个人正在划拳,丁小兵听其他客人说过,说是一个不划拳的酒局是没有灵魂的。现在,他们变幻自如的手势里仿佛蕴含着宇宙的奥秘。划拳的间隙,丁小兵听见他们之中有人手机响了。
喂,什么?现在要枪?你到仓库里拿两把枪出来。
对,你看看还剩几把,多的话就拿四把,给老王,他急等着干事。桌上另外两个人都没吭声,保持着绝对的安静。
在二楼的仓库,不是三楼,赶紧去,不然马上测温没得用了!那个人挂掉电话,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说,真是没用的东西,连枪放在哪里都搞不清!
冬天的生意的确不如夏天。那三个人喝到十点多终于走了,丁小兵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坐下回放了一遍今天的视频,然后推开了与后院相连的木门。院子不大,丁小兵用彩钢瓦盖了半个顶棚,而隔壁的院子里堆满了火锅店的杂物。
院子里一直没有灯,丁小兵早已习惯了,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那把短锹。
抓到短锹后,他就在院子的角落里继续向下挖那个洞,像那只捷克的小鼹鼠。上个月因为院子里一块水泥地鼓包,踩上去很碍事,他便敲碎了水泥,然后闻到了隐藏在水泥块之下的泥土气息。那一瞬间,他被这迎面而来的气息击中了,他想起了家乡的那条小河,以及儿时的玩伴。那时候,他总觉得日子很漫长。
从那时起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隔一阵子他都要来挖上几锹,有时两三锹,有时五六锹。他想,这样一直挖下去或许能挖到另一个宇宙。
外面一点都不冷。透过烧烤店的玻璃门,丁小兵能看到外面经过的行人,还有忽快忽慢的车辆,它们的灯光轻微摇晃,层层叠加,就像有人拿着手电在森林里射出一道道光束。
今晚最早来的是两男两女,中年模样,他们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把几个盘子里的烤肉和蔬菜都吃光了。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天黑后,人说话的声音也会变小,这是丁小兵总结出来的经验。他们一共喝了三瓶啤酒,然后很清醒地相互道别,各自散去。
丁小兵判断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可能也就这一次交集,他们或许素不相识,却彼此相关,这样的交集说不定就藏在某一块落地玻璃窗的反射之中。一如坐公交车,上下车的站点,以及谁先谁后,也是早有定数,谁也无法料定你会和谁一起下车。
周末的生意要略好一些,连在隔壁火锅店吃饭的人,也会在他这里点二三十串烤肉带过去。那两男两女走后,店里冷清了片刻,随后又进来三个中年男人。
三个中年男人起初很安静,点了中份的火锅和一些烧烤,匀速说着话。但一瓶白酒均分喝完再开第二瓶时,他们的嗓门提高了,原先桌上排列整齐的空竹签也掉落一地。他们说话的内容丁小兵几乎听不懂,牙缝里蹦出频率较高的是加班、挣钱少、领导不是人之类的抱怨。
丁小兵看见嗓门最大那个人的一截长烟灰,掉进了火锅,另外两人丝毫没有发现,继续在火锅里捞着残余的豆芽。丁小兵走进厨房,抓了份菠菜和粉丝作为免费烫菜赠送给他们,他们也不客气,直接全倒进了火锅,还顺势用筷子搅动几下。其中一人脱掉了厚棉袄,露出印有“HDK”三个字母的内衣,那三个字母很大,猛一看有点像超人胸前的图案。
他们谈论到了新西兰的枪击案,并一致认为还是我们的社会和谐。他们最后一个话题倒是非常现实,商讨着一定要找个兼职挣点外快。他们各自拿出几套方案,经集体研究,最终决定去送外卖最为切实可行,一是成本低,三个人都有电瓶车;二是不费头脑,人人都有手机导航;三是说不定下单的是个寂寞美少妇。
他们哈哈大笑,喝掉最后一滴白酒,买单走人。起身时“HDK”踩到满地的竹签,差点滑倒。丁小兵看着他胸前的三个字母,暗自琢磨这究竟是啥意思,“HDK,HDK……”原来是“喝得快”的拼音缩写,丁小兵反应过来,也可能是“活得快”?
等他们走出店门,丁小兵招呼服务员赶紧收拾,他看见四个年轻人正朝店里走来。
想想这三个中年人,他为自己能有这样一家烧烤店而庆幸,辛苦归辛苦,但至少不用像他们那样四处奔波。清贫有时也是大多数人的一种美德,每个人都在为吃饭奔波,从来没人放弃,也从来没有什么收获,众生平等,都是从失败中来,再到失败中去。
丁小兵感慨了一番,忽然又觉得这种感慨很矫情,于是拿块抹布,把刚才抹干净的桌子再抹了一遍。湿抹布在桌面上留下几道水渍,仿佛车轮碾过无人的雪地。
来了四个年轻人,他们不去肯德基,也不去必胜客,这让丁小兵有点奇怪。都挎着一个运动包,头发湿漉漉的,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像是刚打完一场篮球赛。他们各自从立式冰柜里取出自己爱吃的烤串,然后集中到一个不锈钢盘子里,交给丁小兵。
先是开门声,接着是咒骂,然后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显然,那对小夫妻发现了那张银行卡。
男的说,果真是人无横财不富啊。
女的说,是我先发现的。
男的说,谁先发现的不是重点。
女的说,怎么不是重点了?
男的说,你啥意思,想一人独吞?
女的说,我要是不告诉你,你能知道吗?
接下来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丁小兵找到那把短锹,继续挖那个已近两米的洞,越向下挖越费劲,梆硬的泥土下面有时会挖到更硬的土。但他相信挖通另一个世界是迟早的事。
大约半小时后,那对小夫妻的说话声再次传来。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中,丁小兵得知那张银行卡被ATM机吞掉了。寒风把隔壁小夫妻的埋怨吹过来,他们先是埋怨ATM机,接着埋怨银行卡,然后是女的对男的取款操作的埋怨,最后升级为夫妻俩多年积怨的全面爆发。
又开始飘雪了。丁小兵杵着铁锹,抬头望着夜空,雪花化作寒冷的大片空白,不断奔向大地。最先落地的雪花一定是脏的,丁小兵这样想着,耳边又传来隔壁小夫妻的争吵声,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
丁小兵觉得自己刚才做错了什么,低着头回到店里。
大厅里现在有三桌人,他有点意外。如果没有这三桌新来的人,他倒是庆幸今晚能在下雪天早些回去休息,但来了客人他又有些高兴。多赚点钱谁会不高兴呢?酒无多少吃得好,彼此不论钱数的客人谁会嫌多呢?
丁小兵把视频草草回看了一遍,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这三桌人算是熟客,一桌两男两女,一桌是想挣外快的三个中年男,另一桌是“AB制”的四个年轻人。对于丁小兵来说,任何人来都一样。除了上烧烤时忙一点,其余时间丁小兵都是等着他们离开。
起初,那三个中年男人很严肃,没有了昨晚探讨送外卖的激情。现在,他们三个犹如内科医生,互相小心地询问着彼此的体检指标。甘油三酯、前列腺钙化斑、双肾结晶、肺部密度影异常……这些丁小兵听来很陌生的专业词汇,在他们今晚的嘴里如数家珍。他听到其中有人说空腹血糖已经18.8,有人说脚趾红肿不能挨地,有人说医生打来电话建议立即复诊……他们满面愁容,看着满桌的烧烤各自玩弄着眼前的竹筷。
啤酒是不能喝了。其中一人说。
那就喝点白酒,糖分应该不高。总不能浪费这么多烧烤吧?
有点道理。另一人迅速打开了一瓶白酒,三人倒满。
邻桌的四个年轻人很安静,吃的喝的都像是复制粘贴昨晚的内容,只是他们的表情没有昨晚那么轻松。丁小兵仔细听了听,原来他们中间有两个人在今天上午,刚刚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丁小兵最远的两男两女也没什么大的动静,很文雅地撸着串,像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西餐。丁小兵对这样的客人一直很好奇,但始终没发现什么破绽。但他们亲密的举动让丁小兵十分怀疑,他见过很多夫妻来吃烧烤,他们只是默默吃完抬腿走人,很少有言语的交流。而现在的这四个人则一直在悄悄说话,小心而诡秘。丁小兵把监控画面单独调出来,就看见台面下的阴影里,那两对男女之间的手,早已紧紧缠绕在了一起,甚至有个男的都把女人的手拽近了自己的裤裆。女人挣扎了几下,依旧表情自然地端坐在桌前。
丁小兵见过很多这种按捺不住的男女,他们的动作都一样,表情也一样,似乎这种调情更能满足他们的欲望。如果偶尔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会暂时放开缠绕的手,或腿,但很快就会恢复原样,仿佛突然受到惊吓的小鼹鼠,从洞口伸出脑袋又钻回洞中。
你马上给老子滚回来!要么陪老子看电影,要么陪老子睡觉!精神肉体你选一样!再说一遍半小时内不回来打断你的腿!
丁小兵吓了一跳,原来是四个年轻人当中,有人的电话按了免提键。
那天晚上就告诉你了枪在二楼仓库,怎么又来问?三个中年男有人对着电话大呼小叫。两杯白酒落肚,他们完全忘掉了自己的体检结果。
前天我去了趟俄罗斯。
去俄罗斯?今天就回来了?糊弄谁呢?
前天下午出的海关,昨天玩了一天,今天赶回来的。
去俄罗斯旅游?
主要任务是订购装甲车。
装甲车?你开始做军火生意了?
你声音小点!这么大声说话好吗?
哦。老板!给我们拿三瓶啤酒!那人很大声地喊着丁小兵。丁小兵给他们送去三瓶啤酒和一个啤酒扳。
“嗤”,有人打开了啤酒,正准备扔掉瓶盖,忽然发现瓶盖里有个二维码,他拿起酒瓶仔细看了看,说,扫码有惊喜。然后拿出手机扫了一下,说,还真有惊喜,一块八!说完“噌噌”又连开了两瓶。一块二、九毛九!喝喝喝,明天的早饭钱有了。
最远的那一桌两男两女露出鄙夷的神情,站起身匆忙买单。雪还在下,他们说着话,穿好外套系紧围巾,消失在谜一样的漫天雪花中。
三个中年男继续喝着啤酒,中途还让丁小兵把烧烤加热了一次。丁小兵知道他们已经吃不动了,他的大脑里有一个庞大的数据库,比如哪位客人的油豆腐要烤得嫩一点,哪位每次必点两个生蚝,哪位每次都就着烤鸭头喝百威啤酒……他心里都有数。
这三个男人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喝。但主要是另外两个人在喝,他们完全被那个扫码有惊喜的人控制住了。那个人不怎么喝啤酒,只要他们喝完一瓶,他就要来一瓶扫码后递给他们。丁小兵听见他小声说,明天早上可以吃份大碗牛肉拉面了。
那四个年轻人也吃的差不多了。丁小兵看了看大厅,知道不会有客人再来了,于是把厨房里的鸡翅放进了冰柜。
四个年轻人有些沮丧,可能是刚离婚的缘故,也可能是天气的原因,他们缩手缩脚,一时还不敢去烧烤店之外的世界。
我们如何才能在这个世界立足啊?年轻人叹着氣,探讨着这个话题。
买双好鞋!哈哈哈。邻桌的三个中年男发出油乎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