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晨
与医学专业人士使用的科学概念和术语不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常常用一系列非科学的象征性表达方式来描述和诠释疾病问题。虽然大部分情况下,这些非专家的普通人或所谓的“常人”(lay people)对疾病问题的表达和诠释并不会对疾病问题本身或更大的公共卫生问题的应对和解决造成显著的影响,但对其进行探究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常人对疾病和医学问题的认知方式,进而推动对民众健康心理和行为的研究。而在各种常人的疾病表达模式中,占据重要地位之一的就是隐喻。
隐喻(metaphor)作为一种语言现象,广泛存在于各种语言体系中。其基本形式就是在语言表达中用一样事物代指另一样事物,比如“防疫是战争”。来自语言哲学的观点多是从语言运用或修辞角度看待隐喻,比如认为隐喻只是一种词义替换的语义现象,①或认为隐喻仅具有字面意义②。但历史上还存在着另一种不同的理论传统,认为隐喻与人类的思维具有密切联系。1873年,尼采就于一篇论文中提出,隐喻可以使人通过实在的经验来理解本无法被理解的“真理”。③
而到了20世纪,多位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知名学者都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探讨了隐喻作为一种思维方式的重要意义,包括政治理论家阿伦特④、哲学家卡西尔⑤、心理学家杰恩斯⑥、符号学家朗格⑦、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⑧等。20世纪80年代,认知语言学家莱考夫和约翰逊以前人的观点为基础,结合当时认知科学的新发展,建立了一个关于隐喻与思维的系统性理论框架,即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该理论认为,“隐喻不仅仅是语言的事情”,“实际上人类的概念系统就是由隐喻来构成和界定的”⑨。在这一理论框架下,概念隐喻(或隐喻性概念)与纯粹的语言隐喻(隐喻性语言表达)不同,它是指人们通过一个具体、简单而熟悉的源域(source domain)概念来表征和理解另一个抽象、复杂而陌生的目标域(target domain)概念⑩。在心理学视角下,概念隐喻反映了一种循序渐进的认知机制:个体在以往的认知过程中形成概念,在接触到新事物时,再用这些已掌握的旧概念做类比以建构新的概念,并通过将关于前者的认知、情感和价值迁移到后者之中,进而影响对后者的态度及相关行为。本文也将采用概念隐喻理论的框架对“疾病的隐喻”(具体即是指“目标域为疾病的概念隐喻”)进行系统性的梳理,并探讨它们如何影响关于疾病的态度和行为。
(一)疾病的隐喻和身体观、医学观的关系
在讨论疾病的隐喻之前,首先需要澄清“疾病”在概念体系之中的位置。虽然疾病本身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自然现象,但人们对这种现象的认识和界定并非始终如一。正如福柯在其临床医学史研究中所说,我们今天围绕疾病和身体所建构起来的这种秩序“仅仅是人们将疾病空间化的医学的一种方式……过去曾经有过,将来还会有其他的疾病分布方式”。本文为了行文上的方便,仍称隐喻的目标域为“疾病”,但这里“疾病”一词的界定是指疾病所带来直观的生理或心理异常状态及其体验。在某些概念隐喻系统中,这些状态和体验或许未必被定义为“疾病”,它们反映的可能是非医学的解释模式。
从这个角度来说,疾病的概念隐喻对于普通人建构关于疾病的现实是具有意义的。疾病认知源于普遍存在的个体经验。但围绕这种经验建构起一种可指导行动的概念结构则具有差异性的路径。比如,在18世纪医学向实证性新结构的转变中,医学分类学的话语通过预设了疾病的某种“构型”,将认识的核心从病人的不适体验上转移到存在于分割的身体空间中的客观“疾病”实体上。临床医学的话语建构了一种疾病的分布方式,使患者的身体成为了医学的客体,由此取得了控制其身体的“权力”。同样,对普通人来说,在谈论疾病问题时,也可以存在其它话语模式,建构不同的概念和现实。隐喻就是这种“常人”所熟悉的认知图式和概念框架之一。
疾病的隐喻首先与身体观和身体的隐喻有着密切的关系。在疾病隐喻中,身体或其中的器官会被比作其它事物。当身体上出现难以理解的病痛时,人们就可以用源域概念发生的问题指代疾病,通过分析前者的原因和结构来理解后者。一种基本隐喻就是简单地将身体类比为某些具有内部结构和特定功能的物品。在古代,此类隐喻可能与朴素的“身心二元论”有关,即将身体视为纯粹的物质存在,仅是精神或灵性自我的“容器”或“外壳”。其常见的形式还包括各类建筑隐喻。比如,古代宗教和诗歌文本将身体隐喻为神庙、工厂或城堡。而到近代以后,该隐喻则与机械论的医学观相结合,成为广为流行的“机器隐喻”。与身体的物化隐喻具有结构一致性的疾病隐喻可以分为两种主要的形式。当疾病的原因被视为来自身体系统的内因,主要使用的隐喻就是“损坏”,比如用“劳损”(磨损)来理解老化或重劳动导致的疾病。相反,如果疾病的原因被视为来自身体之外,那么主要使用的就是“破坏”的隐喻。比如城堡隐喻所表达的意义。当然,这两种隐喻最终又统一在对身体的同一个隐喻性理解上:身体是一个具有结构和功能的物体,为了维护其正常运作(健康状态),防止故障(疾病),我们一方面需要注意保养和维护,另一方面需要防止来自外界的破坏。这类来自于基本身体隐喻的疾病观其实已经渗透在基本的语言使用中,比如说,机器隐喻就可以延伸出用大脑“崩溃”指代精神出现问题。
当然,身体和物体之间的基本类比并不能概括所有的疾病隐喻。随着医学对身体和疾病的认识日益深入和专业化,疾病的概念隐喻和医学专业的解释常在同一个社会语境中不断产生交互:有些医学解释有可能促生新的隐喻,也有些医学解释本身就发展自隐喻性的思维模式,还有时社会文化现实的变迁同时影响了概念隐喻系统和医学观的发展。在这种交互作用下,疾病的概念隐喻实际上已并不仅仅是对“疾病”一类事物的隐喻,而是将身体、疾病、健康和医疗实践的隐喻都包含于同一个概念系统中。即使其所产生的社会文化环境已经改变,与之关联的医学观已不再流行,该隐喻系统本身也仍有可能在文化系统中留下印记并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经验医学时代的疾病隐喻
在医学成为一门科学之前的经验医学时代,一类常见的疾病隐喻是超自然隐喻,即用神魔或巫术的力量来描绘疾病及其原因。此类隐喻隐含的疾病观与神灵主义或者说“巫医”的医学模式相一致。神灵主义医学作为“人类第一个医学模式”,在实践中主要通过祈祷、巫术等超自然方法来祛除疾病。在这一实质上的“前医学”(甚至狭义上讲也可称为“非医学”)时期,不适或病痛体验可能并不被认知为“疾病”,而是归结于宗教、巫术、道德等原因。超自然隐喻主要关注神秘力量的影响,比如“黑魔法”“诅咒”或“幽灵附体”。而针对流行传染病(“瘟疫”)的超自然隐喻则常反映了古代人认为瘟疫来自“上帝的惩罚”或“恶神的作祟”的观点。有时候,隐喻思维还会给予疾病的超自然外因以更具象化、拟人化的特征,比如中国古代的瘟神,或者西方中世纪与鼠疫(黑死病)联系密切的死神形象,都与这种隐喻性的意象有所关联。
与疾病的超自然隐喻相对应的医疗实践的隐喻则是魔法(巫术)隐喻。在英语中,药物(pharmaceutical)一词的词根来源于古希腊语,除了指药,也有“毒”以及“魔法符咒”的意思。在真正的医学发展起来后,神灵主义的医学模式逐渐边缘化,但超自然的、魔法的隐喻却仍然保留在常人的话语体系之中。常人在理解治疗或与其相关的个体经验(比如药物使用的体验)时,有时会通过蕴含着哲学性或文学性解释的话语来给这些经验赋予个人定义,它们不一定符合科学知识,反而常常凸显出体验本身的私人性和其不可言喻的特质。换句话说,魔法隐喻体现了常人观念中对疾病经验和治疗技术的神秘化理解。所以,即使到了今天,在新闻宣传和广告等试图向普通人传递医学信息的媒介中,仍会经常用魔法来隐喻医药的作用。比如,广告宣传中将抗抑郁药物称为拯救抑郁患者的“灵丹”;或一些常用非处方药广告在描述药物及其作用效果时,使用“神奇作用”、“魔法般地祛除病痛”等神秘化的表述方式。
另一种自古代起就广泛存在的疾病隐喻则是自然隐喻,即用自然现象(“大宇宙”)来类比身体(“小宇宙”)的疾病或健康状态。这种隐喻也常常可见于历史上出现的第一种“真正的”医学模式,即自然哲学的医学模式,或称朴素的整体医学模式。与超自然隐喻不同,疾病的自然隐喻更具有系统性,它和自然哲学的身体隐喻使用同一源域概念范畴,不同概念之间形成相互呼应的概念网络。比如,传统中医文化观隐含的“象思维”就类似于这种隐喻性思维模式。象思维通过“取象比类”的方式认知世界、推演联系:首先从已知自然现象中概括出“意象”(比如阴阳、五行、气等),然后用已获得的“意象”来比拟和认知新的事物。这一套概念形成方法已不仅仅是普遍性的隐喻思维方式,而是升华为遵循“观物-取象-比类-体道”理论路径的专家方法论。在西方也存在类似的概念系统,如古希腊医学的基础理论,希波克拉底的体液说就将影响躯体和神志的四种体液(胆汁、粘液、血液和黑胆汁)与隐喻性的自然元素状态(干、湿、冷、热等)相关联。
在自然隐喻的概念系统中,身体的健康状态源于其中各种自然意象的平衡与和谐,疾病则被隐喻为特定自然力量过多或过少引发身体系统的失衡。这种失衡有可能来自于身体系统的内因。比如,中国古代医学中认为的“肝火重”、“肾气虚”等。韩国文化中用“火”来隐喻一种由忧愤导致的民族性心身疾病“火病”。作为抑郁症前身的“忧郁症”(melancholia)概念则产生于希波克拉底体液说中的元素平衡观念。失衡也有可能来自外部元素的侵袭。比如传统中医认为,引起外感病的原因是“外邪”,包括风、寒、暑、湿、燥、热(火)等“六淫”,这些意象也属于对自然现象的隐喻。在同一源域概念的隐喻框架之下,治疗实践的隐喻和相关疾病隐喻也具有一一对应的关系。例如,若疾病是“元素失衡”,那么治疗方法就是“平衡元素”(“减少过多的元素”或“增补过少的元素”)。这种包罗了身体、健康、疾病和治疗等概念的自然医学隐喻系统,也同样可见于前科学时代的其它很多经验知识体系中,比如占卜、星相、武术等,并在这些科学领域之外的民间知识体系中流传至今。
(三)医学科学时代的疾病隐喻
当人类的医疗实践迈入新的时代,疾病的隐喻也随之发展。疾病的治疗实践和医学本身都在18世纪后发生了巨大变化:医学实践通过圈定一种疾病,对其进行干涉,最终以医院体制为基础形成对疾病的制度性空间化,也由此成为一种社会规制的手段。即便如此,在人们用以交流医学问题的话语中,概念隐喻的思维机制本身也没有消失,只是有时为了解释关于疾病的新社会现实而引入了新的源域概念。有时,即使是专业人士也避免不了这种思维倾向。比如,在19世纪后半叶的生理学界,用以描述生理系统的一个主流隐喻就是由“细胞病理学之父”、德国生理学家鲁道夫·菲尔绍所提出的“细胞国家”(Zellenstaat)概念。其中,细胞是身体国家的“公民”,共同维持着“组织的经济活动”。这些隐喻也帮助菲尔绍将他的理论进一步与他对社会和医学关系的思考融合到一起。站在建构疾病社会意义的角度上看,隐喻性理解与科学话语虽然影响和后果不同,但在本质上并没有高下之分。
在多种多样的疾病隐喻中,能够占据主流地位的往往是和当时的医学观念最为契合的类型。比如,医学科学时代早期的机械论医学,将生命活动等同于机械运动,疾病是“机器失灵”,而医生的任务则是“修补机器”。如前所述,机器隐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身体“物化”隐喻的一种延续。但与古代的容器或建筑隐喻不同,机器隐喻与新的医学知识相结合,更加细化了身体各个部分在功能上的特征。不同的器官被比作具有不同功能的机器,比如“心脏是水泵”。在机器隐喻下,身体被进一步“分割”,由此也变得更加物化和异己化。医生经常被视作“机械工程师”,而患者的身体则像机器一样是被动以及“可修理的”:通过这些语言,医生与患者可以更自如地讨论如何切开和“修补”出问题的器官。
另一种广泛流行的疾病隐喻则是战争或军事隐喻。“战争”概念具有一个内容丰富的意义网络,包括敌人、武器、友军、目标和前线等。在临床医学层面上,由于医学的对象从病人转向疾病,治疗实践与军事战争的概念产生了更大的相似性:其中重要的不再是病人,而是作为“敌我双方”的医生与疾病。随着微生物学进入生理学阶段,细菌、病毒等作为导致疾病的载体而逐渐成为了一类重要的疾病隐喻。这些病原体能够“入侵”或“渗透”人体,“破坏”或“伤害”健康。通过对病原体进行隐喻,疾病被进一步“异己化”,不再是源于机体的失衡,而是完全来自外部的“攻击”;不是来自于道德或宗教意义上的神秘力量,而是可由医学技术来处理的实体。而在社会层面,军事战争概念又和19世纪逐渐兴旺的公共卫生事业产生了相似性:流行性疾病可以被视为病原体对人类整体发起的“战争”,需要由一套统一规划的集中体制来对其进行“抗击”。军事战争的语言其后也扩展到了其它非病原体导致的或非传染性的疾病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讨论的癌症隐喻的发展就是如此:癌症的隐喻由中世纪的“疾病是邪恶”的隐喻延伸出来,但当战争隐喻流行起来后,甚至连医生也开始惯于使用这些军事术语,比如癌细胞“入侵”不同的身体组织,向其它组织“转移”并“殖民”,对机体发起“进攻”等。
与疾病的战争隐喻相呼应,医疗实践也获得了同样的隐喻。此处仍是概念隐喻的系统性发挥了作用:正是因为对疾病或病原体使用了“侵略”和“进攻”的隐喻,疾病的治疗相对应地也可以使用来自同一源域的军事概念。如同今天在各种医学“行话”中常见的各种军事意象,比如“免疫系统的防御”“侵略性治疗”“杀手T细胞”等。在军事战争隐喻或其它形式的斗争(比如体育竞技)隐喻中,药物通常作为患者对抗疾病的“盟友”出现。比如在医药广告中,失眠被描述为个体与自己身体的战争或比赛,而睡眠辅助药物就常被描述为抗击“失眠战争”的英雄,协助个体在这场战争或竞赛中取得胜利。对于新开发的医疗技术,人们也会借用同样的隐喻结构来理解其原理。比如,干扰素被称为新时代的魔法“子弹”,因为它可以“瞄准”特定的受体或器官系统。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在其它药物广告中也存在类似的隐喻意象,如具有子弹或导弹外观的药物“击中”病毒、细菌或是具象化的疾病。
总而言之,疾病的概念隐喻长期而广泛地存在于历史文化之中。虽然这些概念隐喻具有不同的源域“主题”和内部结构,但它们都反映了人们试图理解特定的疾病经验及相关社会现实(比如医学和治疗实践)的努力。而这种理解又会成为一种“行动指南”,最终在塑造和建构关于疾病的社会现实中发挥作用。
(一)隐喻对疾病认知与态度的影响
正如概念隐喻理论所指出的,隐喻机制在思维认知上的作用就是为人们理解新事物提供“模板”。因此,疾病的隐喻首先起到的作用就是帮助人们认识和理解疾病现象,建构关于疾病的意义。在个体层面上,使用隐喻可以让个体通过熟悉的源域概念框架来简化地理解复杂的医学问题,为疾病及其治疗的不确定性提供意义。在社会层面上,隐喻则是人们交流这些意义和建构共享的社会现实的一种工具。
建构疾病隐喻意义的最主要的途径是疾病归因模式。归因就是对疾病原因的解释,是常人疾病观中的核心因素。如前文所述,常见的隐喻通常与特定的医学模式具有关联,对疾病经验进行隐喻性理解可以推动人们遵从相应的医学模式。一些疾病归因从本质上说就具有隐喻性。比如,“疾病是敌人”的战争隐喻就与认为疾病来自外源力量的归因相一致。采取这种疾病归因的患者在谈及自身疾病时,会用到“战斗”、“征服敌人(疾病)”、应对“挑战”、防止“损失”等语言。这种概念框架让他们更容易理解同样使用军事隐喻表述的现代医疗手段。在实践中,医学专业人士有时也会使用隐喻来向患者解释治疗的意义,帮助他们理解或遵从医嘱。战争、运动和机器等概念不仅能使患者不熟悉的疾病和医学问题变得更简单化、日常化,还可以作为不那么具有威胁性的框架,让人们更轻松地谈论涉及生死问题的疾病体验。
在社会层面,隐喻与个体归因方式的结合则升华为一种作为集体潜意识的共识。在大众话语体系中广泛流传的隐喻为疾病社会心态提供了基本的概念框架。譬如在像“新冠肺炎”爆发这样的传染病大流行时期,人们对流行传染病以及公共卫生事业的既有想象直接通过隐喻的方式加以表达。像“抗疫”“前线”“医疗战士”等词语,其传递的意义对大部分人来说不需要额外的解释。这些隐喻将战争源域概念系统的意义直接投射到了疫情的社会现实中,构建起了共享态度和共同行动的基础:对“战况”的描述提升了对疫情严重性的感知和防疫行为的重视;对“我方”的描述激起了公众的集体情感;而将疾病或病毒确立为“敌人”,则会强化群体认同,使人们更容易接受相对严格的“军事化”社会管制措施。
概念隐喻作为一种思维认知的机制,像人类的几乎所有心理本能一样,既有积极的功能,也可能存在消极的“副作用”。隐喻既可以用来强调事物的某些特征,也可用于隐藏其它特征。概念隐喻的模板化理解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是限定一种相对单一的视角来理解疾病。在用源域概念解释目标域概念的过程中,源域相关的一套认知会映射到目标域概念上,即使这些认知中的一部分可能并不适用于与目标域有关的真实体验。同时,真实疾病经验中不符合源域概念的特征则会被忽视。桑塔格等疾病隐喻经典研究者正是因为注意到了隐喻对真实疾病体验的掩盖作用,而提出了揭示隐喻、让疾病回归真实体验的口号。
我们可以通过流行性疾病的战争隐喻来理解这种负面作用。首先,战争隐喻暗示着医生和疾病是治疗“战争”的主要角色,医疗技术和药物作为“武器”也备受关注,而患者仅仅是“受害者”,甚至“战场”,是完全被动的客体。在这种话语体系下,患者的主体性受到掩盖,其真实的病痛体验让位于医学和技术所构建的现实。其次,对于医患之外的其它社会大众,流行传染病时期的“战时心态”更容易导致情绪、态度和观点的极化。在对疫情信息的讨论中,人们倾向于去“区分敌我”,难以进行理性对话。用战争隐喻来理解传染病还会有更长远的影响。因为战争是一定会结束的,那么一旦疫情解除,离开“战时心态”的人们就可能会将疫情中养成的健康行为和卫生规范也一并抛弃。战争隐喻还暗示着结果评价的胜负二元论。患者或其家属无论何时都必须坚持治疗,这会被视为表现出“永不言败”“奋战到底”的精神而受到赞扬,如果拒绝或放弃治疗则会被视为“懦弱”,是“向疾病投降”的耻辱行为。对于流行传染病来说,胜负二元论的声音也会掩盖传染病将长期与人类共存的科学事实。
隐喻的这种负面作用在隐喻使用单一化的情境下更为明显。如果同一时期存在几种不同的隐喻系统对疾病现象进行类比,或许还可以补充一些被单一隐喻所忽视的特征。但在现代生物医学观念统治了疾病治疗话语的时代,曾经存在过的其它隐喻,特别是像前科学时代的超自然隐喻和自然隐喻虽然仍可见于日常语言、文学或艺术作品中,但影响已不如以往。如果对于一个疾病现象,只有一种隐喻,发出一种声音,那么人们对疾病的理解就会变得更为单一。
(二)隐喻在疾病行为干预上的应用
虽然有像桑塔格这样的学者时刻提醒着疾病隐喻的负面作用,揭示其所隐藏的真实。但用隐喻来思考疾病问题究竟是否“适当”,很多时候是视环境和场合而定的。近年来,社会心理学和健康管理学等领域就有不少研究者通过实证研究确定隐喻使用在不同条件下对健康心理与行为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尝试将隐喻作为一种民众健康行为干预的手段。比如,有研究发现,虽然一般信息的传播效果常常要依赖对受众积极情感的唤起,但在健康信息的传播中,恐惧或焦虑等消极情绪可能起到更好地说服效果。而将疾病的隐喻作为信息传播的框架就可以让人们更容易理解疾病的严重性,从而产生更急迫的情绪动力来接受某些治疗或预防手段,比如注射疫苗、参与疾病筛查等。比如,一项流感病毒疫苗宣传的实验研究就发现,如果将流感病毒隐喻为野兽、暴乱分子、军队或杂草,就可以更有效地提升阅读者注射流感疫苗的意愿。
同一领域的研究也开始深入挖掘隐喻效应的影响因素和内部机制。首先,隐喻的影响是因人而异的,这其中存在一种被称为“来源共鸣”(source resonance)的效应,即隐喻对目标加工的影响会根据接收者对源域概念的既存认知和情绪而产生差异。因为隐喻影响情绪的机制是将受众对源域概念的认知和情绪迁移到目标域概念上,所以只有当所使用的源域概念对接收者具有意义的情况下,隐喻信息才会引发传播者所希望的反应。在这其中,接收者的兴趣、信念和价值观就会产生作用。比如,在使用体育竞技隐喻时,体育爱好者会更容易接受相关信息的观点,而对体育较为冷淡的人就不太会受其影响。同理可推断,疾病的军事隐喻对一部分人来说可能激起共同抗敌心态,有助于其接受统一的“战时”安排;但对于持有反对战争或反感集体主义价值观的人,也许就不会产生预期的效果。
隐喻的效果不仅因人而异,还会受到源域系统一致性的影响,这就是“隐喻匹配”(metaphoric fit)效应。疾病的隐喻对行为产生影响很多时候是通过影响人们对疾病解决方式的选择。当人们用源域问题来隐喻性地概念化一个目标域问题,他们会将源域概念的相关知识迁移到目标域问题中,来找到解决该问题的方法。对于疾病隐喻,与之相匹配的“解决方法”自然就是治疗的隐喻。当疾病与其治疗方法都使用来自同一源域的概念隐喻,它就更有说服力,而不恰当的隐喻则可能产生反作用的效果。比如,在癌症治疗中最常用的军事隐喻虽然可能让患者更容易理解化疗等常规治疗方法,但这种隐喻对于预防癌症的日常健康行为可能就不会产生正面作用。因为,军事隐喻中潜在的问题解决方法是“击败敌人”,暗示着对抗癌症的主要策略方法应该是攻击性的。相反,很多预防癌症的日常健康行为都是限制性的,比如节食、戒酒等与“打击敌人”无关的行为。结果,癌症预防中的军事隐喻反而会减少采取限制性健康生活习惯的意愿。所以,利用疾病隐喻来干预行为仍然需要避免负面效应的陷阱。
除了利用和控制已有的隐喻,另一种试图发掘隐喻正面效应的方式,是通过创造新的隐喻去编织对病痛和疾病的新理解。新隐喻有创造一个新现实的力量。正如前文所述,疾病话语中的概念隐喻系统过于单一会更容易导致理解上的偏差。也许我们也可以通过创造新的疾病隐喻,将“生物-心理-社会”等更具生态性的新医学模式和观念传递给更多人。比如,医生可以尝试用“医学是团队探险”的隐喻来代替战争隐喻,让人认识到医学本质上和探险活动一样,具有不确定性。“团队”也可以暗示医学的成功依赖于很多人的参与:包括患者及其家庭、健康工作者和研究者。这种尝试或许也可以让患者的主体性再次回到医疗实践的视野中。我们甚至可以重拾一些在现代医学中已经衰落,但仍潜藏在大众文化观中的旧隐喻,用它们带来新的视角。比如,现代医学模式下的医生已经很少使用的疾病的自然隐喻(比如元素失衡隐喻),可能对于患者理解自身的状况仍然能起到作用。
(三)“疾病”作为新的隐喻
前文所讨论的主要是疾病与医学作为隐喻目标域的情况,但在疾病概念隐喻的问题中还存在另一个重要主题,即“疾病的隐喻”变成“疾病隐喻”,成为理解其它社会现实的源域概念。
疾病的概念之所以能成为新的隐喻源域,一个原因可能是来自概念隐喻机制的理解功能。一般来说,隐喻的目标域是人们不熟悉或较难理解的概念,而源域是人们相对熟悉或容易理解的概念。但概念复杂与否是相对而言的。一些自然经验领域的概念具有明确的定义和清晰的内部结构,可以承担定义其它经验的任务,这些概念就常成为隐喻的源域。而另一些经验领域的概念则在本质上就具有隐喻属性,因为它们的基本定义结构不够明确,必须至少部分地依赖隐喻(而不是全凭知觉)才能被人理解,自然就更容易成为隐喻的目标域。疾病的经验领域可以说介于两者之间。疾病问题有时比战争等概念更复杂和微妙,因此就会用后者来隐喻前者。但与政治、经济、社会意识等领域的概念相比,疾病又可能是常人更为熟悉的领域,这时就会出现用疾病来隐喻政治决策、社会思想观念等的情况,比如将国家失序类比为“疾病”,将敌对政治观点类比为“梅毒”“癌症”。
疾病成为隐喻源域或许还与概念隐喻指导行动的社会功能具有联系。这一点可以从战争隐喻的广泛流行中得到类比。我们已经看到,在疾病的概念隐喻中,战争和军事概念是使用非常广泛的一种源域。事实上,不仅是在疾病或医学领域,从政治到经济领域,“战争”都是最常见的源域之一。这一方面如前文所述,是因为“战争”概念具有一整套清晰而易于理解的意义网络,可广泛用于与其它概念进行类比。但另一方面,人们热衷于创造和使用战争隐喻或许具有更具动机性的理由。概念隐喻可以给予理解,而理解又可以推动行为。因此,在试图使用隐喻来促成特定行为的情境下,战争隐喻就会因其本身具有的强烈“动员性”,而被用于发挥其“行为指南”功能,推动人们按照“统一部署”去为一个明确的“胜利目标”而“战斗”。疾病的概念也蕴含着一种相对明确的行为动机和“行动指南”:有“不健康”之物需要得到解决(比如“治疗”或“切除”)。但在其中,所谓的“不健康”之物和解决之道的具体特征又不像战争概念中的元素那样固定。当一个特定时代、特定文化语境下使用疾病去隐喻其它社会现实的时候,实际上是将那一语境中已被理解的特定疾病观的内部意义结构再传递到对其它概念的理解上去。
在概念隐喻系统的这种“演化”中,并非所有的疾病都能够催生出新的隐喻,除了“疾病”这个整体的概念,只有像肺结核、癌症、艾滋病等广泛影响人类社会的疾病才会在文化观念中留下痕迹。这些作为社会现实存在的疾病通过以往的概念系统被社会成员所理解,这个被集体所理解的概念“模板”又内化为新的概念系统,由此就可以成为其它新隐喻的源域。这就是概念隐喻在塑造集体心理中的作用:通过旧概念系统理解和诠释新的事物,形成新的概念系统,然后再通过这些新概念去认识更新的事物。社会成员的共同经历由此不断成为集体心理的一部分。在当下亦是如此,我们用以往的经验来谈论新冠肺炎,同时也在不断地将我们对这次疫情的理解纳入集体心理之中。疾病的隐喻也就成为疾病爆发留给人类社会的集体心理遗存。
疾病的隐喻作为常人疾病观的一种表现,随着医疗观念的发展而逐渐变化,最终它自身也变成了社会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很多时候,由共享的概念系统所建构起来的“疾病”概念才是大多数社会成员意识中的“现实”。但在建构社会现实的问题上,认知主义的隐喻观又与后结构主义“语言学转向”所持的建构主义观点产生了分歧。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后结构主义的隐喻观认为隐喻不具有客观的自然结构,它仅是凭空创造出的用来吸引注意力的新颖的、诗性的想象;而概念隐喻理论则认为,隐喻是“富于想象力的理性”,它所传递的主观理解建立在人所共有的逻辑结构上。也就是说,概念隐喻系统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并非单向度的,而是交互性的。我们关注具体的疾病隐喻,分析其与疾病和健康的客观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所揭示的也正是这种认知过程的互动性。
另外,在如何看待疾病隐喻的问题上,不同的学者之间出现了值得注意的差异。一些社会思想家和批评家不断指出用隐喻性思维来理解疾病问题的负面效应及其社会危险性。而一些社会治理和行为决策干预的研究者则更多地将其视为一种可利用的既存现象。这一方面反映了不同理论视角下的价值取向差异,另一方面也展现了疾病隐喻现象本身的复杂性。一个概念隐喻所蕴含的理解是真实还是虚假固然是值得讨论的问题,但在很多情况下(比如传染性疾病流行时期),更重要的是“伴随隐喻而来的认知与推理,以及隐喻所批准的行为”。如前文所展示的种种例子中,视情境不同,不论揭示隐喻、消除隐喻,还是利用隐喻、创造隐喻,可能都是有价值的行动。
综上所述,疾病概念隐喻的研究,已有很多成果。但在不同的理论视角下,我们应如何面对这一现象仍有争议,而其具体作用机制也仍需要深入研究。未来的疾病隐喻研究或许可以从下述两个方面切入。第一,在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等多学科融合的视角下,进一步探索疾病隐喻的影响及其机制:在个体层面,揭示个体如何理解与使用疾病隐喻,隐喻使用的倾向与个体疾病观的关系及其对态度与行为的影响等;在社会层面,探讨疾病隐喻在建构关于疾病、健康和医学的社会现实中的具体作用路径,为医学社会学等领域的研究提供新的启发。第二,探索如何更好地将疾病隐喻的相关研究成果应用于疾病与健康行为的实践领域。一方面,可依循反思隐喻的理论路径,通过具体隐喻现象的分析,提醒人们关注疾病隐喻可能的负面效应和疾病观的建构性,回归疾痛体验本身。另一方面,也可依循行为科学的方法论,进一步探究如何更合理地利用概念隐喻的思维机制推动健康决策的干预,帮助民众理解与应对复杂的疾病与健康问题。
①John R. Searle,ExpressionandMeaning:StudiesintheTheoryofSpeechAct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p. 76-116.
②Donald Davidson, “What Metaphors Mean,”CriticalInquiry, vol.5, no.1 (Autumn 1978), pp. 31-47.
③Friedrich Nietzsche, “On Truth and Falsity in Their Ultra Moral Sense,” In Oscar Levy, ed., Maximilian A. Mügge, trans.,EarlyGreekPhilosophyandOtherEssays:TheCompleteWorksofFriedrichNietzsche(Vol. 2), Edinburgh, Scotland: Foulis, 1974, pp. 171-192.
④阿伦特认为隐喻是不可见的内部精神活动和表象世界之间的桥梁,“思考”正是通过隐喻为抽象之物赋予可见的意象来运作的。参见Hannah Arendt,TheLifeoftheMind,Orlando, Florida: Harcourt, 1977, pp. 98-125.
⑤卡西尔提出,“隐喻式思维”是一种基本的心智概念形式,而且正是其所研究的神话思维和语言思维相似性的源头。参见[德]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于晓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102~123页。
⑥杰恩斯认为,隐喻是语言和理解的生成基础。理解的本质就是通过隐喻的心智语言来感觉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参见Julian Jaynes,TheOriginsofConsciousnessintheBreakdownoftheBicameralMind,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2000, pp. 48-66.
⑦朗格将隐喻视为语言(甚至可能是所有符号体系)最重要的原理。隐喻反映了人类的抽象观视(abstractive seeing),本质上是人类使用表象符号来认识新事物的力量。参见Susanne Langer,PhilosophyinaNewKey:AStudyintheSymbolismofReason,Rite,andArt,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54, pp. 112-116.
⑧列维一斯特劳斯将隐喻融入了其图腾和仪式研究以及神话的结构语言学分析中。他认为原始思维的本质就是一套神话的话语。而神话的结构是一种具有隐喻性的思维方式,它和理性思维不同,但二者并无高下之分。参见[法]克洛德·莱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谢维扬、俞宣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第221~248页;[法]克洛德·莱维-斯特劳斯:《图腾制度》,渠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2~1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