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魏华
(中山大学,广东 广州 510275)
1907年,王国维在研究叔本华、康德等人的学说后深感烦闷:“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1]王氏的烦闷可谓20世纪中国学术界科学与人生发生疏离与对峙的先至之声,而关于屈原的论争可谓其生动缩影。
民国时期屈原论争的主要内容是屈原是否存在、屈原是否文学弄臣,而以前者的影响尤大。廖平是“屈原否定论”的首倡者,廖氏“屈原否定论”观点见于《楚词新解》(1906)该书极为罕见,游国恩、郭沫若等人均表示未见(1)按:郭沫若《屈原研究》(写于1942年)、游国恩《屈原》(写于1946年)均表示没读过《楚词新解》,甚至日本学者稻畑耕一郎1983年发表《屈原否定论系谱》时也未读过。今人黄中模先生在《廖季平从<楚辞新解>到<楚辞讲义>的变化》(署名黄鹄,《重庆师范学院学报》1984年第2期)一文中认为,谢无量转述的廖平“屈原否定论”不是出自《楚词新解》,而是出自《楚辞讲义》,是谢氏记错了,因此他纠正了谢氏“错误”。事实上黄、谢二氏的说法并不矛盾,廖平《楚辞讲义》中的观点是含糊游离的。,包括闻一多的众多学者均只能从谢无量《楚词新论》的转述得以窥见。廖氏的观点主要有三点:一、《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文义不连属,记载屈原的事迹前后矛盾。二、《诗经》属天学系统,而《楚词》又是《诗经》的旁支,所以《楚辞》中有远游出世的思想和关于天神魂鬼的文词。三、《离骚》首句“帝高阳之苗裔”是秦始皇的自序。其他屈原的文章,多半是秦博士所作。可见,廖氏提出的第三点“即屈原否定论”的主要来源。
1922年9月胡适发表《读楚辞》一文,他认为《屈原贾生列传》传末有两大可疑,而专门叙述屈原事迹的《屈传》又有五大可疑,因而怀疑屈原存在。胡适是主张文学改良的急先锋,学术声望很高,且文章发表在时效性较强的报刊上,因此其影响远大于廖氏,引起了关于屈原是否存在的大讨论。自此以后,“屈原是否存在”成为楚辞研究的一个重要论题,直接影响到二十世纪的楚辞研究,至今仍有广泛影响。在学生眼中,“把眼镜一摘,换换衣服,上台就是屈原,化妆都不必,从他面部到灵魂深处都是屈原”[2]的闻一多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为此撰写了反驳“屈原否定论”的《廖季平论离骚》一文。
民国时期关于屈原的另一场论争是屈原是否文学弄臣。1944年端午节(公历6月25日),文艺界在成都举办诗人节茶会,历史学家孙次舟在会上发表演讲,他认为屈原是“富有娘儿们气息的文人”,是楚怀王的“弄臣”,因与子兰争宠,未得欢心而投江自尽。这一说法立即引起参会者的公愤与反驳。之后,《新新新闻》《成都快报》等成都报纸连续刊登批评文章,刘开扬、陈思苓等学者撰文反驳孙氏。孙氏不服,遂将演讲稿整理成《屈原是“文学弄臣”的发疑——兼答屈原的崇拜者》一文发表。文章引起了学界更广泛的声讨,孙氏遂又发表《屈原讨论的最后申辩》,并在附白中转录了李长之写给孙次舟的一封信,中有“昔闻一多先生亦有类似之说,以屈原与梅兰芳相比”句,并在附白中说“闻一多先生大作如写成,定胜拙文远甚。”在孙氏看来,闻一多曾将梅兰芳比作屈原,而李长之、朱自清等人也都有“同情孙先生的意思”,这让孙次舟有了“吾道不孤”的庆幸。可见孙次舟在引起众怒的情况下拉闻一多等人来为自己解围,学界多人包括孙次舟本人都希望闻一多发表意见。闻一多因李长之与自己的交流内容被孙氏公布出来,感觉被“硬拖人下水”,遂发表了《屈原问题——敬质孙次舟先生》一文。
可见,闻一多是这两场论争的重要参与者。民国时期是高扬科学精神而又迫切呼唤家国情怀的时代,因此否定或怀疑屈原存在,破坏屈原这一文化偶像,一方面体现出科学研究的求真精神,另一方面势必激起“集体焦虑”下学者们情感上的强烈反感,充分体现出科学与人生的深刻矛盾,而这种矛盾在闻一多身上尤具代表性。考察闻一多在屈原论争问题上的矛盾,对于我们深入研究屈原其人以及《离骚》等作品的生成真相具有重要意义。
民国时期反对“屈原否定论”者多同时反驳廖、胡二人。但闻氏在反对“屈原否定论”时只字不提胡适《读楚辞》,而只评廖平观点。从学术路径看,胡、闻均以考据见长,胡适是新考据派的代表人物自不必说,闻一多的《楚辞校补》可谓民国时期楚辞考据学的代表著作,其《说鱼》《端午考》等更是运用现代人类学知识考证古史的经典文章。从求学经历上看,两人都有考据学的传统素养,且都曾赴美留学。从两人的交情看,胡适较为器重闻一多。1930年,胡适任中华教育文化基金委员会编译委员会主任委员时,将闻一多列入推荐人员名单。而“在闻一多心目中,胡适是一个值得推崇的人,尤其是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功绩,闻一多始终没有忘却”,[3]因此闻一多可能认为胡适《读楚辞》确实怀疑得有道理,不便辩驳。
闻一多在《廖季平论离骚》一文中虽多有驳议,但并未全盘否定,故开篇即说:“自来谈《离骚》谈得最离奇的,莫过于廖季平。谈得最透辟的,恐怕也要算他。”[4]这句话概括了闻氏对廖平观点的态度,“最离奇”蕴含着批评,“最透辟”则蕴含着肯定。
闻氏认为,谢无量对廖平意见的叙述在次序上“略嫌颠倒”,因为廖平的出发点是经学。廖平“首先认定了《诗经》是所谓‘天学’,苦于《诗经》本身没有证据,乃借《楚辞》——《诗》之旁支以证实其主张。这是论证发展的第一步。然而这样讲来,又与《史记》所载《离骚》作者的性格行为皆不合,适逢《史记》这篇传是一笔糊涂账,有隙可乘,就判定屈原本无其人,其所有事实,皆史公杜撰。这是第二步。屈原的存在既经勾销,乃以《离骚》为秦始皇所作,并以其他相传屈原诸作品归之秦博士。这是第三步。”[4]249-250闻氏这番话较为准确地洞察了廖氏建立“天学”的理论脉络。
闻氏认为廖平上述第三步最不足辩,因为“我们读《离骚》,除了一个朕字外,未发现作者的口气与身分有丝毫像帝王的地方”,“‘古者尊卑共称朕’,若谓《离骚》称朕,作者便是帝王,想一代经师不至如此之陋”。“秦祖帝喾高辛氏,怎见得这‘高阳苗裔’便是始皇呢?”[4]250闻一多此说较有逻辑性,即不能由《离骚》称朕,就认为作者是帝王,因为“古者尊卑共称朕”,就算《离骚》首几句在叙述秦的祖先高辛氏,也不能得出其苗裔便是秦始皇的结论,这是因为《史记·秦本纪》《楚世家》载秦人、楚人均为颛顼之后。
闻氏承认《屈传》“文义不属,前后矛盾”,认为这“是无可讳言的”,但同时指出:“《史记》全书中,同类情形甚多,若凭此而一一否认其人物的真实性,恐决无此理。”廖氏既然认为《离骚》是《诗》之旁支,属于“天学”,但史传中的屈原分明只讲“人学”,史传不能给廖平作证,那就索性把记载屈原事迹的《屈原列传》也从根本上否认了,这就是廖平的逻辑路径。闻氏对此反驳说:“其实如果《离骚》作者的性格,据《离骚》本文看,真与史传中的屈原不合,充其量也只能把屈原与《离骚》的关系解除掉。”当然,这只是闻一多的假设,即就算承认《离骚》作者的性格与史传中的屈原不同,也只能说屈原不是《离骚》的作者,不能以此否认屈原存在。闻氏随即对此假设作了否定:“至少目前我们还得承认《离骚》是屈原作的,因此屈原的思想如何,只有《离骚》才是千真万确的口供,只要史传没有明白提出反证,我们又何妨当它默认了?史传与《离骚》不合,诚然,但消极的不合与积极的相反相克,究竟是两回事。……所以他那第一点,根本无成立的必要。”[4]250-251可见,闻氏对廖平观点的批评主要集中在谢无量转述的第一点和第三点。
但闻氏对谢无量转述的第二点却作了肯定。他说:“廖氏本意原要说明《离骚》是‘天学’,想藉以证实《诗经》之‘天学。’这实在是三点中最惊人,也最有启示性的一点。”“最惊人”、“最有启发性”这两个词组蕴含着闻氏对廖平的充分肯定。
对于廖平“天学”的主要内容,作为弟子的谢无量说:“或者是我们不懂,或者是我们找不出法子来证明,且不去议论他”,[5]避而不谈。考查廖平《经学四变记》等内容可知,廖平认为,《春秋》《尚书》《周礼》等谈人伦治理之学,故为人学,而《诗》《易》中屡有上征下浮、魂梦飞升之事,就属于天学。“自天人之学明,儒先所称,诡怪不经之书,皆得其解。”此外,《灵枢》《素问》《楚辞》《山海经》《穆天子传》中的荒唐不经之言,都属于天学内容。廖氏还专门作了解释,即今人对周游六漠、魂梦飞身之事不能完全了解,但将来可能会了解。现在距离往古草昧之时才几千上万年,我们就能知晓古人无法知晓的事了。若人类再经过数千年的精进改良,就能达到长寿服气、不衣不食的境界了。可知廖氏所谓“天学”主要讨论灵魂飞升及未来人类能够上征下浮之事,具有朴素的历史进化色彩。
对于廖平建构的这种“经学”系统,谢无量认为权当解颐。闻氏揶揄说:“我想大家都同情谢先生的‘解颐’。但那还是四变中的廖氏,再一变,可就要人‘捧腹’了。”[4]251闻氏说的“再一变”,指廖氏“经学五变”。廖氏弟子黄熔注其“五变”内容时说:“戊午(1918)改去今古名目,归之小大,专就六经分天人大小”。具体来说,就是在“四变”中加入“小礼”、“大礼”、“小乐”、“乐”四项内容,从而变成人学三经(“小礼小乐”、《春秋》《尚书》)和天学三经(“大礼”、《诗》《易》)。但其的观点确有时人难以接受之处,故闻一多要“捧腹”了。
但闻一多马上说:“我们笑是笑够了,却不当以一笑了之。把渣滓汰尽,剩余的却不能说没有精粹。”对于其“渣滓”,闻氏举例说:“关于《诗经》的话,当然全是白日见鬼。”对于其“精粹”,闻氏举例说,廖平认为《素问·上古天真论》中的“‘真人’‘至人’,为《楚辞》之师说,专为道家神仙去世离俗之所本。读《内经》而后《楚辞》之本甚明。”闻氏评价说:“这样就不容我们不接受了。任何读《离骚》的人,只要肯平心静气,忘掉太史公的传,王逸以来的注,就《离骚》读《离骚》,他的结论必与这相去不远。可惜千余年来没有人肯这样读《离骚》,就是廖氏,若非因太热心于建设经学系统,而援儒入道,恐怕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4]252可见闻氏虽对廖氏多有揶揄,但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闻氏后来的楚辞研究明显接受了廖平观点。如对于《离骚》“纷吾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句,历代学者多认为本句乃屈子自谓天赋美质于内,又有卓越之能。即使部分学者以“能”、“态”通,释“修能”为“修态”,也是指屈原具有美好的外在仪态或出生时的气度。而闻氏在《离骚解诂》中却说:“修态谓容仪之外美。《招魂》曰‘姱容修态’,张衡《西京赋》曰‘要绍修态’,义与此同。古传神仙必体貌闲丽,婉好如妇人。……此文曰‘修态’,下文曰‘峨眉’,而通篇言‘修’,言‘好’,言‘美’者尤不胜枚举,皆真人自白之词也。”[4]282将此句中的“修态”解为神仙、真人美好的仪态,分明可见廖平的影响。闻氏还在其他地方多次肯定廖平观点,他在西南联大主讲《楚辞》时,开篇即讲《楚辞》与神仙思想,认为“研究《楚辞》,如果同古代的神仙思想联系起来,一定会有不少新的发现。”又说:“清末四川学者廖平(季平)曾经说过,《离骚经》乃是秦博士写的仙真人诗。他的说法是根据《史记·秦始皇本纪》推论出来的,却被后来的《楚辞》学者引为笑谈。可是经过我的考据结果,有十分之六七同廖先生的说法相合,不同的是《离骚》的确是‘仙真人诗’,但与秦始皇无干”,[6]在《屈原问题——敬质孙次舟先生》中说:“关于《楚辞》这传统的来源,从来没有人认真追究过,对于它的价值,也很少有正确的估计。我以为在传统来源问题的探究上,从前廖季平先生的《离骚》即秦博士的《仙真人诗》的说法,是真正著上了一点边儿,此外便要数孙先生这次的‘发疑’,贡献最大。”[4]24可见,闻氏对廖平的部分认可。
闻一多对于孙次舟提出的“文学弄臣论”,也既有批评,也有肯定。如上所述,他认为廖平“真正著上了一点边”,更肯定孙次舟的“贡献最大”。他认为孙次舟“闯了一个祸”,但“孙先生提出的,确乎是个重要问题,它不但属于文学史,也属于社会发展史的范畴,如果不是在战时,我想它能吸引更广大的,甚至全国性的热烈的注意。然而即使是战时,在适当的角度下,问题还是值得注目的。”[4]15可见闻氏事实上是认可孙氏观点的。他强调“不打算以同盟军的姿态出马”,而是“冒险作个调人”,原因在于他不敢再像孙次舟那样冒犯众人,但又认为“孙先生以屈原为弄臣,是完全正确的指出了一桩历史事实,不幸的是,他没有将这事实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代表的意义,充分的予以说明。……事实诚然有些讨厌,然而不先把意义问个水落石出,便一窝蜂的拥上来要捣毁事实,以图泄愤,这是文艺界朋友们太性急点,至于这时不赶紧宣布意义,让意义去保护事实,却只顾在事实的圈子里招架,也不能不说是孙先生的失策。其实事实讨厌,意义不一定讨厌。”[4]19此语体现出闻氏既想坚持学术真实,但又不能触犯众人忌讳的矛盾心态。
不仅闻一多,郭沫若对“文学弄臣论”也有所肯定。1946年5月7日,郭沫若发表《屈原不会是弄臣》一文,同月24日又发表《从诗人节说到屈原是否是弄臣》一文。从两文的标题即可看出郭氏以商榷的态度对待该问题,如他在前文中认为《诗经·卫风》中“螓首蛾眉”是形容卫庄姜的,后代的文人便把它专门作为形容女性美的惯用语了,“但在屈原时代,应该还没有这样固定。只要一个人的眉毛真像蛾子的眉毛那样秀,无论是男是女,应该一律都可以称为蛾眉的。”[7]340他在后文中认为“弄臣论”是“一种与政治的逆流无直接关系的偶像破坏的主张”,即“孙先生是一位学者,他是以一位史学家的立场来发表他的新说,也和十几年前胡适发表他的屈原是虚构人物说一样,在孙先生本人可能没有什么政治的意义。”但“不幸孙先生的新说,恰好发表在政治逆流激荡的时候,仿佛就和大员们在相呼应的一样,要摧毁这个人民意识的形象,人民文艺的形象,因而便遭受到剧烈的反击。这可以说是孙先生的不幸。”[7]346归纳闻、郭两人的意见,即孙氏在不恰当的场合发表了可能真实的观点。
闻一多对廖平、孙次舟的驳议存在明显的逻辑错误。
先看其驳议廖平的情况。闻氏说:“至少目前我们还得承认《离骚》是屈原作的,因此屈原的思想如何,只有《离骚》才是千真万确的口供,只要史传没有明白提出反证,我们又何妨当它默认了?史传与《离骚》不合,诚然,但消极的不合与积极的相反相克,究竟是两回事。我们何不假定史传只是一幅不完备的画像,其中仅留有点睛添毫的余地,说不定拿《离骚》中的屈原补入史传,更觉生动逼真点。”这段话至少存在两方面的逻辑错误:
(一)具有“丐词”的特征。丐词,即当我们论述某一问题时,“以真实性尚待检证的判断作为论据进行论证。”[8]廖平否定屈原存在,核心就是史传屈原与《离骚》作者的关系,而这个关系却被闻氏“还得承认《离骚》是屈原作的”祈求成立了。“只要史传没有明白提出反证,我们又何妨当它默认了”,“何妨”一词正传达出其祈求成立的意愿。由于史料阙如,我们确实无法提出明白的“反证”,但也无法提出明白的“正证”。《屈传》作为肯定屈原存在的“正证”,否定论者的主要发力点就在于这个“正证”的不明白。不管是廖平、胡适、何天行等否定论者(胡适只是怀疑论者,但被视为否定论者领袖),还是陆侃如、汤炳正等肯定论者,几乎都一致承认《屈传》之不明白。闻氏自己也如此,如他在《读骚杂记》中说:“不拘就思想或文体上观察,《渔父》明明是一篇子虚的文字,而史公却把它当作实事,编入传中。这是可疑的一点。谏怀王入秦的,据《楚世家》说是昭睢,而《列传》则以为屈原,显然的自相矛盾。”[4]3
(二)“以知为必有”。法国史学家朗格诺瓦(Ch.V.Langlois)和瑟诺博(Ch.Seignobos)在其合著的《史学原论》(1897)中提出了“默证法”的概念。1925年,张荫麟根据这一理论发表了《评近人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一文,批评顾颉刚的论证法“几尽用默证,而什九皆违反其适用之限度”,因此顾氏存在“根本方法之谬误”。张氏定义“默证法”说:
凡欲证明某时代无某某历史观念,贵能指出其时代之中有与此历史观念相反之证据。若因某书或今存某时代之书无某史事之称述,遂断定某时代无此观念,此种方法谓之“默证”(Argument form silence)。[9]
一言以蔽之,顾颉刚“以不知为不有”。被张荫麟批评后,顾氏终其一生未作回应,因而使用“默证法”几乎成了学术界的禁忌。“以不知为不有”确实存在逻辑缺陷,历史记载极其有限,我们不能因后世文献未载某事就断定某时代绝无此事;就情感上说,或因论证的失误而将一些可信的文化遗产与伪史玉石俱焚,具有彻底否定民族文化的倾向。但按照张荫麟的逻辑,既然“以不知为不有”这个命题不能成立,其否命题为“若因某书或今存某时代之书有某史事之称述,遂断定某时代有此观念”就应能成立。事实上,张氏命题的否命题也属“默证法”:今存某时代的书有关于某史实的记载,我们不能据此断定某时代必有某观念,因为这些观念不排除在后世被附加上去的可能。再退一步说,既然文献未记某事,我们又何以知道某事必然存在呢?后世只能根据已知文献(包括出土文献)考究史实。
以此考之,闻一多说“屈原的思想如何,只有《离骚》才是千真万确的口供,只要史传没有明白提出反证,我们又何妨当它默认了?”事实上默认了屈原作《离骚》这个前提,但屈原与《离骚》的关系没搞清楚,则从《离骚》文本去反证屈原的思想,结论就不可靠。
其他学者在反驳否定论者时也犯同样错误。如胡适认为先秦时期不会有《离骚》中那么奇怪的君臣观念,陆侃如却以《离骚》中有“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等表现忠君精神的句子给予反驳,认为“这便可证明‘这种奇怪的君臣观念’是会发生在秦、汉以前的。”[10]胡适的观点是否正确,另当别论,但陆氏从《离骚》文本中得出屈原有忠君思想的结论,是建立在默认《离骚》作于历史上真实的屈原时代的。如要证明先秦时期(真实的屈原时代)确实存在忠君思想,就只能以秦汉以前的其它文献为据,如以《离骚》为据,是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郭沫若批评否定论者:“他们的假设是他们的前提,同时也是他们的结论。”羊列荣先生对此评论说:“当郭沫若自己说‘屈原不仅是存在的,而且很幸运的是他的生卒的年月都是明了的’,这种‘幸运’感难道不是建立在‘默认’屈原存在的基础上的吗?”[11]可谓恰如其分地抓住了肯定论者同样的逻辑错误。
这涉及到历史研究尤其是古史研究中“以诗证史”是否可靠的问题。“以诗证史”本不失为一种较有价值的方法,但对于上古文献,“以诗证史”只能证明诗歌本身承载的历史,却不能作为考察作者生平的证据。如《橘颂》篇,由于篇中没有时代暗示,古今学者对该篇属屈原早年作品还是晚年作品莫衷一是。陈本礼、姚鼐据诗中“年岁虽少”认为是屈原早年作品。蒋骥认为《橘颂》作于《怀沙》之后,理由是此时屈原死意已决。林云铭认为作于《涉江》之后,理由是“既至江南,触目所见,借以自写”。陆侃如认为该篇“诗思窘狭”、“抽象话太多”,是屈原壮年时未成熟的作品。游国恩则认为“很可能是再放时所作”。凡此等等,不一而足。诸家用同样的文本、同样的思路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产生这种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诸家均默认了《橘颂》乃屈原作这个前提,这个前提不可靠,其结论自然不可靠。
可见,“默证法”的正反命题均不能成立。逻辑学中的排中律认为,在同一思维过程中,不能对同假的命题同时加以否定。既然一个命题的正、反命题均是假命题,由果推因,可知这个命题本身不能成立,确如学者所说,“默证法”是一个流传了几十年的伪命题。
由于存在上述逻辑错误,闻氏既默认《离骚》为屈原作,但又意识到《离骚》文本与屈原事迹不符,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所以他说:“任何读《离骚》的人,只要肯平心静气,忘掉太史公的传,王逸以来的注,就《离骚》读《离骚》,他的结论必与这相去不远。”他在西南联大讲楚辞时也主张“我们现在读《离骚》,不妨暂把王注放在一边。”[6]57闻氏要求人们以文本为本,就历史考据来说,属于悬置问题。他认识到《离骚》文本与史传不合的事实,因而主张抛弃《屈传》和王逸注,其实已经走到胡适“传说的屈原”这条路上去了:流传后世的“屈原”是《屈传》与王逸注等“传说”的结果。闻氏在《读骚杂记》中说:“一个历史人物的偶像化的程度,往往是与时间成正比的,时间愈久,偶像化的程度愈深,而去事实也愈远。在今天,我们习闻的屈原,已经变得和《离骚》的作者不能并立了。你若认定《离骚》,是这位屈原作的,你便永远读不懂《离骚》。你若能平心静气的把《离骚》读懂了,又感觉《离骚》不像是这位屈原作的。你是被你自己的偶像崇拜的热诚欺骗了。”[4]4闻氏这番话可谓胡适“传说的屈原”一说的注脚,与顾颉刚“古史层垒说”如出一辙。
闻氏对待“文学弄臣论”也存在矛盾。闻氏既肯定孙氏“以屈原为弄臣,是完全正确的指出了一桩历史事实”,但又认为孙氏“没有将这事实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代表的意义,充分的予以说明”。闻氏是怎么说明的呢?他认为奴隶得以解放的过程中,农业奴隶最先,工商业奴隶次之,而解放得最晚的,是在主人“内廷帮闲的奴隶集团”,而屈原正是这样的集团成员,属“家内奴隶”:“眉清目秀,举止娴雅,而知识水平也相当高”的楚怀王身边的文学弄臣。这番话与历史明显不符,《屈传》说屈原是楚之同姓,“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我们据此不能得出其为“家内奴隶”的结论,因此闻氏的结论很难服人,连反对“文学弄臣论”的刘开扬也表示反对:“这种鼓励向上的好心谁都感觉得到,谁都敬佩的,但他的论点也大有商榷的余地。”刘氏提出两点理由,一是《离骚》以及其他篇章,“都没有提到他自己曾作过什么‘鄙事’,操筑、鼓刀、讴歌都没有他的分”,二是“实在找不出任何一点屈原曾经由贵族没落的迹象。”[12]所谓“鼓励向上的好心”即闻氏构建意义的美好愿望,但明显难以让人信服,根本原因在于闻氏悬置了一个试图兼容“事实”与“意义”的鹄。
闻一多在屈原论争问题上的矛盾,是近现代科学与人生发生疏离与对峙的生动缩影,认识其根源并实现两者在一定程度上的和解,对深化楚辞研究或有裨益。
众所周知,“科学”在清末民国时期成为绝对的时代呼声。科学的本质在于去伪存真:不先入为主地秉持某种未经证实但却沿袭已久的成见,即“去伪”;秉持理性精神,寻找客观证据,证明某事某物确乎存在或不存在,即“存真”。如严复《救亡决论》所说:“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验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之为不易。……方其治之也,成见必不可居,饰词必不可用,不敢丝毫主张,不得稍行武断,必勤必耐,必公必虚,而后有以造其至精之域,践其至实之途。”[13]
但近现代中国深处多事之秋,家国忧患常唤起学者们的淑世情怀。屈原精神经历代学者的阐发,经历了忠君——同姓无相去之义——忠君爱国等阶段。忠君即忠于一家一姓,在家天下的时代,由“忠君”必然向“爱国”转变。屈原为楚之同姓,而同姓无相去之义,除了忠君思想外,还寄寓着强烈的主体责任感。这种主体责任感一旦遭遇国家多难、民族危亡,就非“忠君”所能涵括,而注入了国家认同与民族主义的新内容。晚清以降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国家多难,政治荡潏,亟需高扬屈原的爱国精神,以之作为抵御外辱的巨大动力。传说中的屈原忌日在1940年被公推为“诗人节”,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1942年公演后引起极大轰动,可谓屈原的爱国精神在民族主义话语中的充分陈述。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学术研究在“求真”时不得不肩负起建构“意义”的使命。哪怕是曾经号召人们“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14]的胡适,也重新检讨自己的观点。1929年3月14日,顾颉刚拜访胡适。顾颉刚后来回忆说:“他对我说:‘现在我的思想变了,我不疑古了,要信古了!’”[15]柳存仁《上古秦汉文学史》(1930)说胡适《读楚辞》一文“举证既不明确,近亦颇自悔前说之孟浪。”[16]1933年7月20日,胡适在日记中记载,顾颉刚带着主张《离骚》作于太初元年以后的丁迪豪前去拜见胡适,却被胡适严厉批评。胡适发生这个转变,除了认为以前的观点比较偏颇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意识到在国事弥艰的情况下学术研究需兼顾“意义”。而作为一名“学术救国论者”,闻一多非常明显地肩负着“科学”与“人生”的双重使命,其矛盾也就非常明显。
科学与人生的疏离与对峙是哲学的重要命题,学者们曾试图打通两者间的壁垒,如冯契主张以“智慧说”超越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这非本文所能解决。具体就史学来说,或许我们只能一定程度上实现两者的和解。
我们应遵循科学优先原则。科学的根本目标在于化自在之物为为我之物,在这一过程中,需杜绝一切先入为主的意义悬置,而应老老实实地从论据入手,遵循因果律探究客观事实。基于此,史学研究也应以探究事实真相为首要目标。“客观事实”并不排斥“意义建构”,只有建立在揭橥事实真相的基础上,方能建构起真实可信的意义。近几百年来,中华文化在科学技术上落后于欧美多国已是不争的事实。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或许就是由于我们缺乏探究事实真相的精神和勇气(其它原因非本文所能讨论),一言以蔽之,我们的文化缺乏学术独立的品格。王国维在一百多年前就高呼:“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而能发达者”,[17]这样的呼声在今天仍振聋发聩。
但优先于客观知识,必然使积淀的优秀文化遗产因“可爱而不可信”而面临被解构的危险。古史辨派对于上古史的考证,引起民国时期学界乃至政界的批评,就体现出人们的普遍焦虑。面对这种情景,一方面,我们确需坚持科学优先原则,对求真务实的治学精神抱以敬意。胡适发表《读楚辞》时,“很盼望国中研究《楚辞》的人平心考察我的意见,修正他或反证他。”[18]朱东润1950年代初连续发文,认为刘安最符合作《离骚》的条件。直至晚年,朱氏仍保留这个观点。1981年,他发文说:“我没有断定是谁做的,也拿不出可靠的证据,但是我认为荀悦的说法不会无因而至,因此提出一些可以申述的理由。”[19]据陈四益《朱东润先生二三事》一文介绍,晚年的朱东润说:“《离骚》不是屈原所作,并不是我的发明,汉代有人便提出了疑问。到今天,问题也还没有解决。如果哪家出版社有意,我愿将已经发表和后来不能发表的文章交给他们出版。”[20]作为一个学者,其一生坚持自己的观点,必有其坚持的理由,这种精神理应受到敬重。作为深受传统文化浸润的知识分子,胡适、朱东润等人并不怀抱毁灭传统文化而后快的心态。近年来,部分学者用“始作俑者”、“利用”、“抄袭”、“有机可乘”、“学舌以鸣”、“插足”、“凑热闹”、“信口雌黄”等情感色彩较浓的词汇对否定论者冷嘲热讽,是有失客观和理性的。
另一方面,确需抱以“历史之同情”,以平和心态看待那些流传已久的“伪史”。古史中真伪混杂,有些伪史就事实本身来说虽不可信,但属于“集体作伪”。“集体作伪”,蕴含着同一地域、不同时代、不同人们的共同诉求,凝聚成民族的集体记忆。苏轼在重庆忠州发现当地也有屈原塔,遂作《屈原塔》一诗。他在诗前自序云:“在忠州。原不当有塔于此,意者,后人追思,故为作之”,又在诗中说:“楚人悲屈原,千岁意未歇。……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事虽无凭,其意却切,正道出了古史记载的实情。古史毕竟是关于人的历史,离开人的场域性的古史是没有意义的。古史关乎人文,我们在探究史实时,就应温和、平静地看待古史,而不宜如庖丁解牛般“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而后快,毕竟人文社会科学还肩负着维系民族情感的重要使命。胡适希望国中研究楚辞的人平心考察他的意见,但在文中又用“全无”、“断定”、“必须”、“推翻”、“打破”等情感强烈之词,这成了人们激烈攻击他的重要原因(2)胡适多次主张“平心静气”,如在读到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后的回信、《跋红楼梦考证》、《<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均有提及。1922年3月,胡适发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文中认为如果没有陈独秀的“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的坚决态度,那么“文学革命至少还须经过十年的讨论与尝试”,而此时正是胡适发表《读楚辞》前不久。可见,胡适认为在特定时代有摧枯拉朽的必要性。。国难当头之时,孙次舟却在“诗人节”上“报告这位汨罗水鬼的事迹”,强调“请莫嫌我疏狂,我是从来不把任何一个古代‘偶像’放在眼里的。”认为屈原是富有娘儿们气息的男人,并从《离骚》中找出证据,如将“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理解为“后宫弄臣姬妾争风吃醋”,这样的言辞必会引起学界的广泛批评,原因就在于没有对历史怀抱同情。章学诚说:“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21],气平情正,应是学术研究的内在品质。
民国时期的屈原论争,诚如胡明先生在《文学遗产》上发文指出,“屈原是否存在”“这个富于争论价值的课题却给人以迫切的学术责任感。”[22]它给当今楚辞研究的启示是:不管是否定论者还是肯定论者,执其一端而忽视另一端合理性都不能准确洞察屈原其人及《离骚》的生成实际。
首先,屈原确实是《离骚》的作者,《离骚》是秦博士或刘安所作的观点与史实明显不符。廖平认为《屈传》文义不次序,只能证明《屈传》文义不次序本身,不能成为否定屈原存在的直接依据。他认为《楚辞》词意重犯、不厌雷同,有其合理性,也得到了学界认同,但并不能成为《离骚》乃秦博士撰述之必然理由。其从《秦本纪》载秦人为颛顼之后证明《楚辞》是秦始皇命七十余博士所作的仙真人诗,不具有逻辑性,因为《秦本纪》《楚世家》均载秦人、楚人为颛顼之后,这不能成为楚辞乃秦博士所作的直接证据。相反,历来公认楚辞具有楚地特色,恰可证明楚辞乃楚人作品。廖平之根本谬误在于将七十余博士与《楚辞》作者等同起来,从而否定了屈原对《离骚》的著作权。
胡适长期被看作“屈原否定论”的领袖,事实上只是怀疑论者,或者说他只是“屈原传说否定论”和“屈原二十五篇否定论”者,他并未否定历史上真实的屈原其人,且他是明确号召开创新楚辞学的第一人,笔者对此将另文探讨。何天行《楚辞新考》一文被称为“最周密、最系统”的“屈原否定论”[23],虽有合理之处,但也明显有不实之处。何氏以胡适《读楚辞》及《史记考证》所引凌稚隆按语、崔适《史记探源》、刘知几《史通·正史》、梁玉绳《史记志疑》钱大昕序等诸家之说,认为《史记》增补过多,弥失本真,进而断定《屈原列传》决非太史公作品,进而“疑心《史记·屈原列传》,即使不是刘向伪作,说不定就是刘歆的手笔。”[24]何氏由《史记》被人“增补”过多,发展为“疑心”后人伪作,由《史记》它处存在“增补”、“伪作”去论证《屈原列传》必非太史公所作,已明显偏离事实。
《史记》记载了众多先秦人物,其事迹虽不可尽信,但不能因此单单否定屈原存在,且史迁在《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中多次提及屈原,说明屈原实有其人。《汉书》以及汉代多人的记述均明确言及屈原作《离骚》,尤其是《汉书·艺文志》对“诗赋”源流的考察,更是铁的事实。因此,《史记》载屈原作《离骚》等篇的基本史实不容置疑。
其次,我们不能忽视否定论者的部分证据确有其合理之处。如何天行据荀悦《汉纪》、高诱《淮南子叙目》,以及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古“傅”、“赋”通的观点,认为《汉书》载刘安作《离骚赋》,其结论虽较偏颇,但证据却难以辩驳。汤炳正曾反驳说,既然“传”可以误为“赋”,“这个结论,跟认为《汉纪》等的《离骚赋》当为《离骚传》之误的论点,在理由上是对等的。”[25]也就是说,《汉纪》《淮南子·叙目》《太平御览》等文献都错“传”为“赋”了。事实上汤氏的理由甚为牵强,首先,多种文献均言及《离骚赋》,而说刘安作《离骚传》的只有刘安本传,两者明显不对等。其次,汤氏认为“赋”也可能误为“传”,纯系猜测,而《汉纪》等文献言《离骚赋》,则是明白的事实。再者,近年来出土的《神乌赋》中“赋”正写作“傅”,从实物上印证了王念孙“赋”、“傅”古通的卓识。至今没有学者能对何氏这个证据作出让人信服的反驳。
再如,何天行从《离骚》中寻找十四条内证证明《离骚》是刘安作品,部分证据也无人能答。比如,春秋时期楚人使用殷正,何氏认为如果《离骚》真为屈原所作,则屈原必用殷正,但《离骚》中“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所用为夏正。《春秋》记楚事用周正,《左传》用殷正,夏正、殷正、周正三者依次相差一月。据《白虎通德论·三正》篇所引《尚书大传》:“夏以孟春月为正,殷以季冬月为正,周以仲冬月为正”,而《离骚》中“摄提”为寅年,“孟邹”为正月,正月建寅,故《离骚》所用为夏历。据《淮南子·天文训》《时则训》以及日本内务省地理局编昭和七年帝都出版社《三正综览凡例》等文献,可知“汉初虽有间用颛顼历者,惟淮南王用夏历”。何氏还从古音角度证明《离骚》为汉代作品。何氏举《离骚》首几句中的“庸”、“降”为例,结合孔广森、严可均、章太炎、黄侃等名家的古音考证,认为上古音中“庸”属东部,“降”属冬部,两者在周秦时期分属两部。而汉代辞赋“东”“冬”合韵,故《离骚》中“庸”、“降”押韵,实为汉代作品的体现。对于上述两条证据,至今未见颇有说服力的反驳。
出土文献也无法证明《离骚》必是屈原所作。阜阳汉简出土了所谓《离骚》四字残文,《涉江》五字残文,确实证明了刘安之前已有与《离骚》《涉江》同样句子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刘安作《离骚》的说法。但我们仍需注意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我们无法排除先秦秦汉时期不同作品出现相同句子的可能,因此不能根据四字残文就断定它一定是《离骚》中的内容。廖群先生说:“应该承认,阜阳汉简《离骚》残句对于确定《离骚》非刘安所作,基本上属于‘一锤定音’式的材料;但对于证明《离骚》属于先秦之作,或《离骚》确为屈原所作,却只能说是辅助材料。其辅助性在于排除了刘安作的可能性,便增加了屈原作的砝码,其无法作为确证材料在于它并未标明作者,而且毕竟出现在汉代的墓葬中。”[26]廖氏“一锤定音”之说恐嫌绝对,但认为四字残文对于证明《离骚》属先秦作品,或《离骚》确为屈原所作,只是辅助材料,可谓卓识。二是与同时出土的其它汉简相比,楚辞残简字数很少。如同时出土的《仓颉篇》有残简120余片,计540余字;《诗经》有残简170余片,内容涉及十五国风大部分内容等;《周易》有残简近600片等,而出土的所谓《离骚》残文仅四字,《涉江》残文仅五字。在同样的埋葬条件下,此时的《离骚》如已是流传后世的将近2500字的鸿篇巨制,为何只留下四字残文呢?或许有人以该墓曾被盗加以反驳,但该墓被盗不能作为唯独楚辞残简很少必然理由,这是我们应予深思的。
综上所论,肯定、否定双方都有支撑己方观点的坚实依据,但双方各执一端,忽视了《离骚》被多人创作而成的可能性。作为新楚辞学的倡导者,胡适揭示了“屈原”经历了“真实的屈原”到“传说的屈原”的演变过程,但他以及参与屈原论争的学者均未意识到《离骚》也非“真实的屈原”一人所作,因而出现诸如闻一多既认识到《离骚》文本与屈原事迹不符但又承认《离骚》是屈原所作那样的矛盾。
窃谓《离骚》经屈原初创、刘安等人增损而成。班固《离骚序》云:
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斯论似过其真。又说:“五子以失家巷”,谓五子胥也。及至羿、浇、少康、贰姚、有娀佚女,皆各以所识有所增损,然犹未得其正也,故博采经书传记本文以为之解。[27]
这篇序附于今本《楚辞补注》的王逸《楚辞章句叙》之后(明人汪瑗《楚辞集解》中亦有保存),能否在它处文献中寻见,尚需进一步考察。从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批评班固、王逸“褒贬任声,抑扬过实”以及《文选》明确说班固作《楚辞序》等来看,认为《离骚序》属班固作品较为可靠(3)有学者认为该序的作者是与班固同时的贾逵(刘淮南、赵丽君《<楚辞序>的作者并非班固》《河北学刊》2019年第6期)。该观点不代表主流观点,且即使该序为贾逵所作,也不影响本文认为该序代表汉人观点的结论。,代表着汉人观点。班固认为刘安“斯论似过其真”,又批评其“未得其正”,其中“各以所识有所增损”句尤应引起重视。对这个“各”字,我们可作两种理解:一、指前文中的羿、浇、少康、贰姚、有娀佚女等传说中人物;二、这段话恐有脱落或错简(4)保存在今本洪兴祖《楚辞补注》中的班固《离骚序》确有错简。如其中“冥婚”显系“帝阍”之误,《文选·赠白马王彪》“松子以吾欺”句下引班固《楚辞序》即作“帝阍”。汤炳正先生认为该序中“贬”字下还脱落了“清”字(详参汤炳正:《楚辞类稿》,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87-89页)。周禾先生也有类似说法(见潘啸龙、毛庆:《楚辞著作体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当指刘安及其门客。两说之中,后一说最为合理,因为这段话是在批评刘安“未得其正”,故刘安等人是羿、浇等传说人物的增损者。余嘉锡云:“刘安奉诏所作之《离骚传》,据班固言有解五子、羿、浇、少康、贰姚、有娀佚女之语,颜师古谓解说之如《毛诗》传,其说确不可易。”[28]其讨论的角度虽与本文有异,但明显与后一种说法相符。而前一种说法显然不符合汉语语法,这些传说中人物是“增损”的受动者而不可能是施动者。总的来说,不管如何解读这个“各”字,《离骚》曾被人“增损”当属实情。
因此,结合班固《离骚序》可知,《离骚》自先秦到汉代,经历了屈原初创、刘安踵事增华的动态过程,这符合中国早期文献生成的普遍实际。而《汉书》载刘安作《离骚传》,《汉纪》等文献又载刘安作《离骚赋》,看似矛盾,实际上并不矛盾,问题的根源即在于“传”的本义。《说文》中“传”“遽”互训,《周礼·行夫》“掌邦国传遽之小事”句下注“传”“遽”云:“若今时乘传骑驿而使者也。”段注:“文书亦谓之传。《司关》注云:传如今移过所文书是也。引申传遽之义,则凡展转引申之称皆曰传,而传注、流传皆是也。后儒分别为知恋、直恋、直挛三切,实一语之转。”[29]也就是说,“传”的读音虽有不同,但皆有传递义。现代汉语中有“流传”一词,“流”是“源”之“传”,故同义合并为“流传”。可见,“经传”之“传”,实则对经之传述。因此,《汉书》说的《离骚传》即对《离骚经》的传述,与《公羊传》《谷梁传》等传述《春秋》相类,合言之为《离骚传》或《离骚经章句》,别言之则为《离骚赋》。一言以蔽之,《离骚》经先秦时期屈原初创、汉初刘安等人增损而成。也就是说,流传后世的《离骚》由屈原《离骚经》与刘安《离骚传》组合而成,这也是班固为何在《离骚序》中批评刘安认为“五子以失家巷”谓伍子胥的根本原因。
“中国古代史之材料,如儒家及诸子等经典,皆非一时代一作者之产物。昔人笼统认为一人一时之作,其误固不俟论。今人能知其非一人一时之所作,而不知以纵贯之眼光,视为一种学术之丛书,或一宗传灯之语录,而龂龂致辩于其横切方面。此亦缺乏史学之通识所致。”[30]用陈寅恪先生此语考量屈原论争双方之得失,可谓恰如其分。《隋志》云:“《楚辞》者,屈原之所作也”。[31]所谓“作”者,起也,始也。《易·乾卦》云:“圣人作而万物睹。”屈原是中国文人文学的伟大开创者,其初创的《离骚》是中国文学由集体文学(民歌)向作家文学转变的光辉起点,但由于只是起点,其事迹难免模糊。这个光辉的起点经刘安等人踵事增华,最终定型为中国文学史上继《诗经》之后的又一奇葩。需要重申的是,笔者非“屈原否定论”者,屈原作为楚辞的开创者固然伟大,而刘安等一同仰望星空者同样伟大。中国文学由于不乏前赴后继、共同仰望星空的人,才铸就了一代代璀璨的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