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利
(上海财经大学,上海 200433)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何炳松创建的新史学在史学界产生了相当影响。民国史家庐绍稷谈到中西现代新史学派时说:“关于此派学者,西洋可以美国鲁滨生(Robinson)为代表,中国可以何炳松先生为代表(观其史学著作,便可知之。)”①1946年何炳松病逝,好友阮毅成的悼文说:“何先生的史学是与梁任公先生并称的。任公先生以西洋史学方法治中国史,而何先生则以中国史学方法治西洋史”。②当代学者由此推绎,称何炳松为“中国新史学派的领袖”或“同梁启超并誉为‘中国新史学派的领袖’”,③甚至有学者将其新史学视为中国近现代五大史学流派之一。④概观何炳松创建的新史学,主要贡献在理论而非实践上,其新史学理论大体围绕史学方法论和新通史理论展开,亦可谓是新史学方法论和新通史理论。不过,“何炳松虽然极力提倡新史学,但并不偏废传统史学”。⑤其史学著述既援引兰克史学及鲁滨逊新史学等西方近现代史学理论,又大量运用中国传统史学理论来阐释,以中释西,“强调西方史学原理与中国传统史学对比与贯通”,⑥建构传统和现代相融合的新史学理论体系。可以说,没有对中国史学理论的传承和现代阐释,就没有其新史学创建。何炳松如此重视传承传统学理论来建构新史学理论,根本原因在于其折衷调和的“中国本位的文化”观。然而,学界对该问题缺乏专门和深入研究,故撰此文作一系统探讨。⑦
何炳松传承传统史学理论建构新史学理论的工作始于史学方法论领域,这集中体现在其1927年出版的《历史研究法》。此书虽以译介近代兰克学派的德国史家朋汉姆(今译伯伦汉)和法国史家郎格罗亚(今译郎格诺瓦)、塞诺波(今译瑟诺博司)的史学方法论著述为主,⑧但是,书“序”和全书阐述现代史学方法时却大量引用中国古代史家和经典史著的相关理论,在内容和形式上均有浓郁的中国传统色彩。
此书对中国传统史学方法颇多肯定,说:“唯吾国史籍,虽称宏富,而研究史法之著作,则寥若晨星。世之习西洋史者,或执此为吾国史家病。殊不知专门名家之于其所学,或仅知其然而终不知其所以然,或先知其然而后推知其所以然。此乃中西各国学术上之常事,初不独吾国学者为然也。西洋史家之着手研究史法也,不过二百年来事耳”。⑨也就是说,虽然中国古代史学方法著述很少,但这是世界各国古代史学不发达的通病。如以中西史学相比,中国史学方法著述不仅远早于西方史学,且思想见解不下于近代西方新史家。中国专论史学的名著有唐代刘知幾《史通》和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其议论之宏通及其见解之精审,决不在西洋新史学家之下”。然而,由于中国史学界的特殊情况,刘章诸人眼界及主张自然会受固有环境限制,“若或因其间有不合西洋新说而少之,是犹讥西洋古人之不识中国情形,或讥吾辈先人之不识飞机与电话也,又岂持平之论哉?”⑩所谓西洋新史家及史学方法著述即是他推崇的德国史家朋汉姆的《历史研究法课本》(1889)和法国史家郎格罗亚与塞诺波的《历史研究法入门》(1897)。他说,朋汉姆之书所以著名在于集先哲学说之大成,“吾国先哲讨史法之文学,亦何尝不森然满目。特今日之能以新法综合而整齐之者,尚未有其人耳”。为此,他详列中国史法的各类史著:
表示疑古态度,足为史家之模楷者,莫过于王充之《论衡》,及崔述之《考信录提要》。辨别古书真伪,足明论世知人之道者,莫过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及姚际恒之《古今伪书考》。考订古书文字,示人以读书明义之法者,莫过于王念孙之《读书杂志》、王鸣盛之《十七史商榷》,及钱大昕之《廿二史考异》。断定史事,审慎周详,示人以笔削谨严之道者,莫过于司马光之《资治通鉴考异》、李焘之《续通鉴长编》,及李心传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讨论文史异同并批评吾国史者,莫过于刘知幾之《史通》、章学诚之《章氏遗书》,及顾炎武之《救文格论》。综合史事示人以比事属辞之法者,莫过于顾炎武之《日知录》,及赵翼之《陔余丛考》与《廿二史札记》。此外如《二十二史》之考证,诸史籍中之序文及凡例,以及历代名家之文集,东鳞西爪,尤为不胜枚举。
此文最后说,世之有志史学者果能将上述诸书悉心研究,“即类起例,蔚成名著,则其承先启后之功,当不在朋汉姆、郎格罗亚与塞诺波之下”。显然,他是以此为职志的。此书首章“绪论”总论史学方法,第二至第九章分别为:博采、辨伪、知人、考证与著述、明义、断事、排比、著述,从各章主题来看,基本是按历史研究步骤来阐述史料收集、史事分析和编排、史著撰写等史学方法的,最后一章为“结论”。该书的写作是以中释西,“著者之作是书,意在介绍西洋之史法。故关于理论方面,完全本诸朋汉姆、郎格罗亚、塞诺波三人之著作。遇有与吾国史家不约而同之言论,则引用吾国固有之成文。书中所有实例亦如之。一以便吾国读者之了解,一以明中西史家见解之大体相同”。可见,此书的主旨和写法既是为使所译西方现代史学方法能被更好地理解,亦表明中国古代史学方法富有现代价值。
具体说来,全书各章之首均引与中国史家和学者有关史法论述为引言,这些史家和学者是东汉的王充,宋代的曾巩,清代的章学诚、崔述和纪昀。其中。引章学诚的最多,有四章。如,第一章“绪论”引《文史通义·答客问上》对史学的经典解释为引言,即:“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秒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其余三章是:第四章“知人”引《文史通义·文德》所言,第五章“考证与著述”引《文史通义·答客问》中篇之言,第九章“著作”引《文史通义·古文十弊》之言。引崔述的有三章,如,第二章“博采”引《考信录提要》卷上所言:“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然则欲多闻者,非以逞博也。欲参互考订而归于一是耳。若徒逞其博而不知所择,则虽尽读五车,偏阅四库,反不如孤陋寡闻者之尚无大失也”。第三章“辨讹”和第六章“明义”均引《考信录提要》卷上的相关论述。引其它三位史家和学者的是:第三章“辨讹”引王充《论衡·书虚》之言,第七章“断事”引纪昀《四库全书总自提要·史部总序》之言,第十章“结论”引宋代史家曾巩《南齐书序》之言。如,第十章引曾巩之言是:“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物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各章正文的阐释亦大量引古代史家的言论、经典文献之成文和相关实例。
总之,何炳松对传统史学方法论的传承有显著特点,重视对传统史学方法论、特别是章学诚的思想来阐释和建构新史学方法论。他盛赞章学诚是“中国史学界唯一天才”,其史学方法代表了传统史学最高水平,故《历史研究法》“立说宗实斋而以新史学之说融会贯通之”。他所做的工作在20世纪20年代是比较突出的。因为,当时新考据派领袖胡适大力传播美国实用主义方法论,并以中国传统学术的所谓科学方法,即“格物致知”加以阐释,盛极一时。然而,胡适主要是从一般学术方法论着眼的,很少专以传统史学方法来阐释现代史学方法,更未写出这方面专著。其它流派史家在当时期也很少做此工作。因此,何炳松以传统史学方法系统阐释现代新史学方法论无疑为现代新史学方法的创建作了积极有益的探索。不过,学界对何炳松此项工作的实际成效评价不一。胡逢祥认为:“其史学方法论主要仍停留在介绍和移植西方资产阶级史学的水平上。虽然在《历史研究法》等著作中,他曾一再希望能参考西洋方法,吸取传统史学之长,‘悉心研究,即类起例,蔚成名著’”,并征引王充、刘知幾、司马光、顾炎武和乾嘉考据家的论点,“但仍较初浅,并未在融汇中西史学方法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体系”。房鑫亮则持不同看法,说:“此书是借西方之名,行中国之实,引用的大量例子都是我国古籍中与历史研究法有关的内容,是作者潜心传统史学的产物,西方的痕迹很少”。仔细阅读该书,应当说在结构、内容、论证和表述上较好做到以传统史学方法来阐释和建构新史学方法,对中国现代史学方法论创建贡献颇大。
继承传统通史理论来阐释现代通史理论和创建新通史理论,是何炳松新史学理创建的第二项工作。1930年他出版了《通史新义》,以传统通史理论、特别是章学诚通史理论来阐释西方近代通史理论、主要是法国史家塞诺波的理论,建构起不同于其它近现代史家的新通史理论体系,推动了中国通史理论的现代转型。
何炳松认为史学主要包括通史的撰述、通史史料的汇集与编纂两大部分,其中通史撰述尤为现代新史学所需要,因此,如何继承传统通史理论来阐释西方近现代通史理论便成为中国新史学的重要任务。他说,清末以来一般学子和民众急需中外通史以资挹揽,西洋通史已取得相当成就,而本国通史能合现代新史学者反寥若晨星,“此何故耶?岂吾国史才不逮西洋耶?则如清代史家章学诚其人者,其史学见解之卓绝精微,在著者眼中观之,有时且远驾西洋名史之上”。易言之,章学诚等中国史家的通史理论不仅不比西方现代史家差,甚至远驾其上。《通史新义》就是要以传统通史理论“疏通证明”现代通史理论和创建新的通史理论,“著者之作此书唯一宗旨在于介绍西洋最新之通史义例,盖因其依据各种最新人文科学研究而来,较吾国固有者为切实而适用,足备国内史家之采择;初不敢因其来自西洋,遂奉之为金科玉律也”;此书理论十九采自塞诺波的《应用于社会科学上之历史研究法》,“著者虽略有疏通证明之功,终未敢掩袭他山之美”。
那么,何炳松是如何以传统通史理论“疏通证明”西方新通史理论的呢?综观全书,其“疏通证明”大量引用刘知幾、郑樵和章学诚,特别是章的通史理论,亦取“以中释西”之法。他称《与陈观民工部论史学》是章学诚论通史的典范之作,《通史新义》“自序”起首便引此文核心观点为引言:
夫工师之为巨室度材,比于燮理阴阳;名医之制方剂炮炙,通乎鬼神造化;史家诠次群言,亦若是焉已尔。是故文献未集,则搜罗咨访,不易为功。观郑樵所谓八例求书,则非寻常之辈所可能也;观史迁之东渐南浮,则非心知其意不能迹也,此则末及著文之先事也。及其纷然杂陈,则贵抉择去取。人徒见著于书者之粹然善也,而不知刊而去者,中有苦心,而不能显也。既经裁取,则贵陶熔变化,人第见诵其辞者之浑然一也,而不知化而裁者,中有调剂,而人不知也。即以刊去而论,文劣而事庸者,无足道矣。其间有介两端之可而不能不出于一途;有嫌两美之伤而不能不忍于割爱。佳篇而或乖于例,事足而恐徇于文,此皆中有苦心,而不能显也。如以化裁而论,则古语不可入今,则当疏以达之;俚言不可杂雅,则当温以润之。辞则必称其体,语则必肖其人。质野不可用文语,而猥鄙须删;急遽不可以为宛辞,而曲折仍见;文移须从公式,而案牍又不宜徇;骈丽不入史裁,而诏表亦岂可废!此皆中有调剂,而人不知也。
他大段引用此文是因其“方之现代西洋新史学家之识解,实足竞爽”,不仅蕴含中国传统通史理论精髓,更是中国新通史创作要义所在!
章学诚的通史理论所以最足供现代史学资鉴,在于其撰著与记述二分的思想。何炳松说,中国史籍世界称最,然自刘知幾《史通二体》篇首倡纪传和编年二体后,“吾国史籍上材料与著作之畛域遂以不明”,纪传与编年二体分家,“遂成为吾国史籍门类之标准”;中国史籍门类自奉二体为正宗以后,“不特所有文献永远回翔于二体之中,即通史一门亦从此几绝其独立之望。……史料与著作二家之不辨,其流弊尚可胜言哉?”虽然中国古代史家、特别是刘知幾和郑樵对史料与著作之别有明辨,刘氏于史料著作的流别实已窥其端倪,“而以‘当时(之简)’、‘后日(之笔)’二词表明史料与著作在时间中之关系,尤为深入浅出,有裨实用”;郑樵《寄方礼部书》中“有文有字,学者不辨文字;有史有书,学者不辨史书。史者官籍也,书者儒生之所作也。自司马以来,凡作史者皆是书,不是史”的惊人之论,“诚足当有胆有识之目。郑氏之所以不朽,此盖亦其一因”。不过,详尽阐明史著与史料之别者要数章学诚,“其发挥两家流别之淋漓尽致,就著者管见所及,实为章氏史学上之一种卓见,并亦为《文史通义》中之一种精华”,此即“书教”篇所言:“《易》曰‘筮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间尝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在何炳松看来,“章氏所谓‘撰述’,非即吾人今日所谓著作乎?故欲其决择去取,例不拘常。所谓‘记注’,非即吾人今日所谓史料乎?故欲其赅备无遗,体有一定”。所以,现代史家学习西方史学时应吸收这三位史家的思想,“吾辈有志于国史之整理者,对于刘郑章诸氏史料著作应分两家之说正宜尽力发扬,固可无待于稗贩西洋史学而后恍然大悟,涣然冰释也”。
史学著述的典型之作是通史,故史料与著作之分即史料与通史之分,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是通史撰述的基础,通史撰述是史学的根本目的。故《通史新义》分两编,上编10章,“专论社会史料研究法,凡史料考订与事实编比之理论及应用,均加以系统之讨论”;下编11章,专论社会史研究法,“凡社会通史之著作及其与他种历史之关系,均加以浅显之说明”。全书以“社会史料研究法”“社会史研究法”为上下编,是因何炳松接受了现代史学的社会进化史观,把“社会”作为历史的研究和书写单位,视历史视为社会进化的历史,“现代所谓历史,专指研究生存在社会中之人类而言。盖一种研究过去人类事实之科学也”,“历史本系一种研究社会演化之科学”。所以,此书上编和下编即是讲通史史料和通史研究法的,两者关系明确,社会史(通史)的研究和编纂必须建立在史料研究基础上。何炳松在论述通史史料的考订、史事编比和通史著述时,便借鉴了传统史学、特别是章学诚的“记注(史料)”与撰述(史著)”二分法来设计《通史新义》的结构,此即“对于刘郑章诸氏史料著作应分两家之说正宜尽力发扬,固可无待于稗贩西洋史学而后恍然大悟”一语的含义所在。
何炳松对中国传统通史理论既有批评,又有肯定。他说:“吾国旧日之所旧通史,《史记》一书实为嚆矢,其难满今日吾辈之意固不待言。”这是因为以《史记》为代表的旧通史以人为重,“近人有谓史迁《史记》,始重个人,异于古书,此为不朽。窃独以为不然。夫吾国史病,病在不通;不通之根,树在人物。后世本末通史诸体之可贵,在于轻人重事耳。史迁重人,又何称焉。且自史重人物,作史者有曲直褒贬之空谈,史学界有焚稿杀身之惨祸。遂至一部二十四史,名为正史,仅同史材。垂训谬见,直传今日。几同伦理之书,初非切实之学。谓为史迁作俑,岂不然乎!”应当说,他对传统通史重人物记载的批评相当偏颇,无视其内含的史学人本主义思想和精神。不过,他充分肯定中国通史理论,主张将刘知幾、郑樵和章学诚的通史理论,特别是章的通史理论发扬光大:“吾国史家之见及通史一体者,当仍首推刘知幾为树之风声,至郑樵而旗帜鲜明,而章学诚为最能发扬光大”。然刘氏的通史之见解“似仅略启曙光而已”;郑氏《通志》所谓“通史”实仿司马迁之作,“盖对班固以后之断代史而言,以视章学诚所主张‘经纬纵横’之通史,诚大有径庭之别”。章氏发挥通史意义,辨别通史利弊,叙述通史编纂沿革,“诚可谓详尽无遗,首尾完具”;其通史六便、二长和三弊说虽仅就中国旧史而言,“然即通诸现代西洋之所谓通史,亦可当至理名言之评语而无愧色矣”。这里称章的通史理论可与西方现代通史理论相媲美,实即道明它对中国新通史建设的重要作用。不过,章学诚通史观念固远驾西洋史家之上,“然亦终以时代关系,未能以切实之方诏示后世。吾辈生当后代,耳目见闻自当有补前人;益以今日中外交通,万国庭户;则西洋史家通史义例之或能稍补章学诚辈之缺憾者,其可不稍负介绍之责乎?此著者所以不揣固陋有本书之纂述也”。可见,只有将传统通史理论与与西方通史理论的取得相融通,才能为中国新通史提供正确理论,此即《通史新义》撰写目的之所在。
中国史学重通史撰述的传统被中国现代诸多流派和史家继承发展,是中国现代新史学取得成就最大的领域。钱穆将现代新史学建设视为新中国通史的编纂,主张写有“通识”意识和“通变”思想的新中国通史。吕思勉改造以“理乱兴衰”和“典章经制”为主旨的传统历史编纂模式,写出两部新中国通史著作。张荫麟融汇中西史学方法,借鉴传统长编考异法、文史合一传统和经世致用观写《中国史纲》,树立了传统通史撰写的现代新范式。马克思主义史家以历史唯物论为指导,批判继承“通史家风”,写出一批有影响的中国通史。何炳松虽未撰写中国通史,但大力传承传统通史理论来阐释和创建新通史理论贡献颇巨。因为,自20世纪初梁启超猛烈抨击中国传统史学后,传统通史理论及其史著多被视为弃物。当时的史家撰写中国通史多以梁氏新史学之类的理论为指导,如夏曾佑的《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后改名《中国古代史》)。到20世纪20年代,中国通史领域“崇西贬中”的状况并未得到扭转。于此,何炳松便说:“吾国近年来史学界颇受欧化潮流之激荡,是以努力于通史编纂者颇不乏人。其对于西洋史学原理之接受,……一时顿呈饥不择食、活剥生吞之现象。偏而不全、似而非是之通史义例因之遂充斥于吾国现代之史著中”。因此,如何将传统通史理论与现代通史相融合创建新的通史理论,成为中国现代史学的重要任务。从这个意义上说,《通史新义》具有开拓性,初步建构起现代新通史理论体系,为中国新通史撰写提供了重要理论方法。不过,学界对何炳松融合传统与现代思想创建新通史理论的成就看法不一。房鑫亮说:“本书虽以西方理论为依据,却做到了尽量与我国传统史学理论相结合,所举例子亦多为我国史事,可见作者融合中西史学之努力。”洪认清则说,《通史新义》本于塞诺波《应用于社会科学上之历史研究法》,只增加十一章第一节“中国史学之发展”,“带有明显的译著痕迹,没有能够糅合中西史学理论而科学阐发通史的‘新义’”。笔者认为,这两种观点都不尽然。综观全书,“自序”用传统通史理论来概括性阐释现代通史理论,颇有理论价值;而书中阐述现代通史理论时对章学诚等史家的通史理论和史事多有称引,则与普通译介不同,融入作者的许多思想。虽然全书结构与所译介之书大体相同,“疏通证明”不够,但对新通史理论的阐发却颇多“新义”。故此,此书在民国时期产生颇大影响,后被列入《大学丛书》。当时的学者卢绍稷、杨鸿烈所写史学理论著述“都或隐或显地有着他的痕迹”。
历史文化观是史家思想的核心,决定其史学理论和历史研究模式。何炳松亦持类似主张,认为探明民族文化精神对史学研究起决定作用,“我们要研究中国史学史必须研究中国学术思想史”,“因为学术思想是民族文化的精华,所以学术思想的研究,在史学上,实在是一种画龙点睛的工作,非常重要”。他之所以重视以传统史学理论阐释和创建新史学理论,根本上说是其“中国本位的文化”论决定的,或者说,这种文化观是其新史学创建的理论基石。
何炳松“中国本位的文化”论虽是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提出的,却渊源有自,其文化观早已和西化论者异趣。1912—1916年,他在美国接受了全面的西方教育,与西化派的胡适亦有交情。不过,他对传统却颇多认同,这从他对中西生活方式的态度可见一斑。好友傅东华说:“他给我的许多信里也曾谈起他在美国的生活;他难得颂扬美国生活怎样怎样的繁华……所以他一回国之后,就立刻脱了西服而改穿中装,而且在教室里从来不听见他说‘兄弟从前在美国……’”1917—1922年他受聘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和北京大学期间,正是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之际。他不仅没有写过专门批评传统文化的文章,还批驳反传统文化之类的言论。1920年6月,其《西史小记》谈到一战时德国名将Hindenburg 生平最服膺中国《六韬》时,感慨地说:“于此可见,虽在今日,吾国古学尚非无可资研究之价值。反观吾国学者,对于国学,多所唾弃,不识是何居心”。1925年10月,他谈到“整理国故”时更是旗帜鲜明地主张“发扬国粹,饷遗后人”,说:“或有谓整理国故,应辨粹渣。其说似当而实赘。世界各国各代之学术,类皆雅郑各趣,瑕瑜相形。谁无国渣,谁无国粹。求约于博,有要存焉。得失是非,留待后世”。20世纪30年代中前期,民族危机不断加剧再次引发有关建立中国现代文化应对民族危机的争论。1934年1月,陈序经在广州《民国日报》发表《中国文化之出路》,说,“中国的问题,根本就是整个文化的问题。想着把中国的政治,经济,教育等等改革,根本要从文化着手”,反对复古派和折衷派的文化主张,“主张全盘接受西洋文化”。为批驳上述各种文化主张,“恢复中华民族的自信力”,1935年1月,何炳松与王新命等9位教授联名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下文简称《宣言》),提出“中国本位的文化”论。这引发了全国性的文化大论争,持不同政治和文化立场的政治势力、学术派别及其学者卷入其中。何炳松是宣言的主要撰稿人和论争的积极参与者,此宣言及与“文化本位派”联合署名的文章无疑都体现了他的主张。
那么,什么是“中国本位的文化”呢?这种文化的建设原则和方法是什么?《宣言》说:“要使中国能在文化的领域中抬头,要使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具有中国的特征,必须从事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那么,什么是“本位的文化”?何炳松说:“所谓‘本位’,就是中国‘此时此地的需要’。我们要根据这个本位,取批评态度,用科学方法,来淘汰固有的文化,来吸收外来的文化。我们的态度是‘不守旧,不盲从’,取长舍短,择善而从,使中国在文化的领域中重新占着重要的位置。”具体说,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不是抱残守缺的因袭,不是生吞活剥的模仿,不是中体西用的凑合,而是以此时此地整个民族的需要和准备为条件的创造”。所以,“我们揭橥的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在纵的方面不主张复古,在横的方面反对全盘西化,在时间上重视此时的动向,在空间上重视此地的环境,热切希望我们的文化建设能和此时此地的需要相吻合”。而“此时此地的需要”实际是主张文化的多元性,“我以为文化本身,无所谓优劣;而且文化问题和道德问题不同,更无所谓优劣。……各种文化的消长完全以能否适合环境为标准,无所谓优劣问题”。为此,《宣言》提出“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的原则和方法是:“不守旧;不盲从;根据中国本位,采取批评态度,应用科学方法来检讨过去,把握现在,创造未来”。可见,“中国本位的文化”是指当下中国所需要的文化。它既不是全盘照抄的西方文化,也不是中国的旧有文化,而是对中西文化“取长舍短,择善而从”,可谓是对文化全盘西化和文化保守主义两面开弓。“中国本位的文化”论虽然笼统和宽泛,立场和方法守于原则性;而且,以“此时地此地的需要”解释文化的多元性在理论上也不周全,但是它指出了民族性在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地位,因此,这种中国现代文化建设的原则和立场有其积极合理性。
中国现代文化建设要采取“中国本位的文化”立场,是因为中国文化是“集大成的文化”。何炳松说,在世界五大文明古国中只有中国绵延四千余年仍巍然存在,“就是因为它有它独特的文化,足以随时适应各时代特殊的环境,不致因思想或行为落伍而趋于灭亡”。近一百年来西洋科学发展日新月异,物质文明颇有一日千里之势,中国文化颇有相形见绌之势,“于是守旧的主张复古,维新的主张全盘西化。其实我们根据上述中国文化发展经过看来,中国民族本极富有适应环境的能力,每能发扬固有,吸引外来,以应付某一时某一地的需要。……这是因为中国的文化原是一种集大成的文化,中国学者又多是一班长于集大成的态度。换句话说,就是我们无论对于固有的文化或西洋的文化,都应该注意到我国自身此时此地的需要,而加以抉择,取其所当取而去其所当去”。可见,中国文化是“集大成的文化”有两层涵义:一是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有很强的适应能力,能发扬固有文化和吸收外来文化;二是中国文化是吸收各种文化和集其大成的文化。因此,中国现代文化建设要发扬中国文化固有优点,以其为本位吸收西方文化,而非全盘西化。这种观点与文化保守主义有相通之处,即积极肯定传统文化的价值。所以,胡适批驳这种观点“正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最新式的化装出现。说话是全变了,精神还是那位《劝学篇》的作者的精神。‘根据中国本位’,不正是‘中学为体’吗?‘采取批评态度,吸收其所当吸收’,不正是“西学为用”吗?”今天看来,何炳松的文化观有其远见性与合理性。当代史家谭其骧便说,何炳松的主张“采取批评态度,应用科学方法,立足点为不守旧,不盲从,即既不复古,也不完全模仿外国,以建立中国文化的观点”,“我以为他的观点并没有什么错”。
然而,中国文化又有明显缺点和弊端,是较空泛消极的文化。何炳松说,中国文化史上主要有儒道佛,三家鼎峙局面在北宋以前和南宋以后都是如此,在中国思想上和文化上也是如此,总之,“儒道佛三家既是中国学术思想上三个最大的潮流,亦是中国文化上三个主要的元素”。三家文化各有特点,儒家是入世的,佛家是出世的,道家是超世的,但内容都不充实和空泛消极,无法适应现代生活需要,“道家的‘无’,佛家的‘空’,陈义虽然很高,但是都不免过于消极了,不能适合现代的生活。至于儒家的学说虽然比较的积极,但是自从南宋以来好像只发展到注意史学为止,不能跳出故纸堆的范围,再进一步去研究自然科学和史学以外的社会科学”,可见在现代倘使单提倡国学来救国家和民族恐怕是不够的,“恐怕非从努力介绍西洋各种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入手不行”。总之,要救中国文化之弊就必须输入西方现代实用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文化。
基于“中国本位的文化”论,何炳松充分肯定中国传统史学及在新史学建设中的地位。他称颂中国古代史学长期领先于西方,“吾国自东观领局修史以来,至今几达二千年,国史编纂,未尝中断。故吾国史学之发达,史籍之丰富,实为世界之冠”。既然中国史籍富冠世界,就应大力发掘其有价值的内容和思想,为新史学提供理论资源。那么,如何完成此任务呢?1929年1月他发表《论所谓“国学”》,一方面批判当时内容混乱和方法落后的所谓“国学”,一方面对中国现代学术发展作了总体规划,称对史学、文学、哲学和科学等都应作三大步研究:“第一步先研究某一科的特质怎样。第二步再用现代科学的眼光去估定他的价值。第三步再把他和世界学术中同一科作一个比较,来断定他对于世界的学术有何等程度的贡献”;只有这样办,“我们才对得起我们自己,才对得起我国的学术,才对得起我国的先贤!亦一定要这样办,我们才对得起世界,对得起人类!”
具体到新史学的创建,他阐述了研究中国传统史学的特质和判定其现代意义的方法。首先,将传统史学概括为史书体裁、史学原理(理论)和史籍三大门类。就史书体裁讲,有编年体、纪传体,有由纪传体旁出的史表、志书和目录,有纪事本末体,有从司马迁到郑樵所主张的旧通史体,有章学诚主张的新通史体。就史学原理讲,有刘知幾对编年、纪传体作总批评的《史通》,有章学诚发挥新通史主张的《文史通义》。就史籍讲,除《四库全书》乙部的书籍,还有误入经、子、集部中的书。这实际指出了传统史学应当继承的三个方面。其次,用现代科学眼光估定传统史学三大方面哪些符合现代史学,哪些违反现代史学。他并将其与西方史学作比较,指明传统史学的利弊和贡献所在,“我们假定这都是中国史学上的特质,我们再用现代新眼光来估定我国各种史籍体裁是否都宜于保存史料便利参考,应该全部继续维持;或者有几种太是陈腐不合用应该就此打倒;或者有几种义例很精,文章很富,保存材料很多,我们应该尽量保存他而且加以发挥。《史通》和《文史通义》中的史学原理,那几个是合于现代科学的精神?那几个是违反的?那几个是合于本国而不一定合于世界的史学?合科学的,我们应该提出来加以发挥;不合的就应该打倒。再就史籍的数量讲,我们中国的史籍是否较世界上无论那一国为多?是否多而且精,还是多而无用?于是我们再通盘把中国史学的价值估计一下,把他和西洋史学加以大体的比较。那末中国史学的长短利弊,和对己对人的贡献,就大体可以明白了”。在他看来,这就是继承传统史学来建构新史学的基本原则和要求,“我以为这种办法,虽不敢说是最正当的办法,但是至少总要比从前妄想站上‘大坛场’和现在跟着西洋人走的支那学者来谈整理国学的那两个办法着实了一点”。他为此做了积极的理论探索,这在《历史研究法》和《通史新义》中有鲜明的体现。两书虽以译介朋汉姆、郎格罗亚和塞诺波的史学理论为主,但书中大量引用传统史家思想和论述作说明和阐释,体现了传承中国传统史学理论来建构新史学理论的宗旨和路径。
何炳松以“中国本位的文化”为依据创建新史学理论,强调只有探明民族文化精神才能研究中国史学。与文化保守主义史家钱穆、柳诒徵和陈寅恪的文化观不同,“中国本位的文化”是以包括中国传统文化在内的当下中国文化为本位,既反对文化守旧论,又反对全盘西化论。本于这种文化观,他着力阐发中国传统史学的现代价值,以之作为新史学理论建构的思想资源,自成一说,深化了对中国传统史学与现代新史学发展关系的认识,促进了传统史学与现代史学的融合。不过,他对中国传统史学和特点的概括并不全面,论述亦嫌简单。更重要的,他虽然强调中国传统史学的特质,却认为要用西方现代科学眼光来审查和评判,符合的就继承和发展,不符合的则打倒。这和西化论者胡适、傅斯年等以科学工具理性评判中国传统史学没有本质区别,实为科学主义的“中国本位的文化”,无视中国传统史学的人文主义特质和重视道德理性的精神。这种理论上的混乱或悖论是中国近现代思想界普遍存在的弊病。张灏谈到“五四”思想特征时将其概括为“两歧性”,即“‘五四’思想中一些对立发展的趋势”,主要表现为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怀疑精神与“新宗教”、个人主义与群体意识、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对立发展。不过,这一思想特征并不限于“五四”时期,而是贯穿整个中国近代现代思想界。而且,近现代中国学人的思想不只是“两歧性”,而是“多歧性”。何炳松谈到当时史学界对西方史学理论、特别是通史理论的接受时便说,“正与一般政治学家、经济学家、新文学家同,一时顿呈饥不择食、活剥生吞之现象,……一时学说纷纭,莫衷一是;大有处士横议百家争鸣之概”。遗憾的是,他亦未能摆脱中国现代思想困境。他虽极力继承传统史学理论来创建新史学理论,然而因其以现代科学化史学为评判准绳,以致其新史学理论存在明显的内在矛盾,在传承传统史学理论时遗漏了中国史学的人文精神特质,故而未能将传统(中)与现代(西)有机融合起来。
总之,何炳松创建的新史学理论,既吸收兰克学派史学理论方法及美国史家鲁滨逊新史学理论,又传承中国传统史学理论方法、特别是章学诚的理论来加以阐释,以中释西,中西互释,力求将两者融合起来。他重视传统史学理论的传承,根源于其秉承折衷调和的“中国本位的文化”论。自20世纪初梁启超和章太炎等开启中国近代新史学理论建构之路,降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创建现代新史学理论并付诸实践成为中国各派史家共同追求的目标。尽管他们援引的理论方法不同,历史文化观亦各异,但大多主张批判性继承发展传统史学来创建新史学。何炳松是在这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的史家。他创建的新史学理论主要包括史学方法论和新通史理论,在内容和方法上自成一系,不同于新考据派史家、文化保守主义史家和马克思主义主义史家的新史学理论,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新史学理论的建构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然而,他的新史学理论也存在严重缺陷,未能真正将传统史学理论与现代史学理论有机融合起来。原因在于他是以西方科学史学为标准评判传统史学理论哪些能被传承,无视中国传统史学的人文精神和道德理性价值,未能摆脱中国现代学人的“两歧性”乃至“多歧性”思想困境,以致其新史学理论存在诸多矛盾,没有圆融为有机理论体系。故此,其新史学理论、特别是新通史理论未能被付诸实践以至于没能写出有影响的新的中国通史著作,在这方面其成就难以与钱穆、吕思勉、张荫麟和马克思主义史家相比拟。
注 释:
①卢绍稷:《史学概要》,“序”,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第3页。
②阮毅成:《悼惜何柏丞先生》,刘寅生、谢巍等主编:《何炳松纪念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39页。
③前者如,“作为中国‘新史学派的领袖’的何炳松,试图利用现代西方的史学理论与中国传统的史学思想结合,建立一种新的史学理论体系,对于中国现代史学的发展是有重要贡献的。”(张书学:《中国现代史学思潮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1页)。后者如,“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近代新史学由发凡起例过渡到发展壮大的转折时期,他丰富而系统的史学思想及翻译、撰写的大量史学论著在当时产生过重要影响。……为建设和发展中国近代新史学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同梁启超并誉为‘中国新史学派的领袖’。”(刘馨:《何炳松史学研究》,“前言”,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④谢贵安将其与马克思主义史学流派、中国兰克学派、古史辨学派、考证学派并列为中国近现代史学的五大流派。(见氏著《中国史学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41—563页。)
⑥方竞成:《女儿心中的何炳松》,载政协金华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何炳松与故乡图文集》,2006年版,第174页。
⑦学界研究集中在何炳松史学思想、传播西方新史学及其创建的新史学理论上,对此问题仅少数著述和论文有所论及,但缺乏专门和系统研究。相关研究著述主要有刘馨的《何炳松史学研究》,房鑫亮的《忠信笃敬:何炳松传》,刘寅生、谢巍等主编的《何炳松纪念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等。在中国知网以“何炳松史学”为题名检索核心期刊论文不足20篇,无专门研究此问题者。
⑧三位西方史家著述实是对19世纪后期德国史学大师兰克史学方法论、主要是实证方法系统阐发的产物,因此将其归入兰克学派是没有疑义的。(参见李孝迁:《德国伯伦汉史学东传考论》,《史学月刊》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