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左翼民粹主义与左派政治的挽歌
——从桑德斯两次竞选败北说起 *

2020-03-11 09:43李小玲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0年7期
关键词: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

吴 茜 李小玲

内容提要 | 伯尼·桑德斯2016年、2020年两次参加美国大选,其激进的政治主张立即赢得大量美国年轻人和中下层白人的认可与欢迎,在自我标榜为“社会主义例外”的美国迅速掀起一阵“社会主义旋风”。但是,由于金融垄断大资本家牢牢掌控美国的政治经济权力,所以美国代议民主制已经沦为寡头金钱民主政治;同时,由于特朗普右翼民粹主义阵营分流了原左翼激进政治的社会支持基础,以及桑德斯宣扬的“政治革命”并不是有组织的工人阶级政治运动,因而它不能彻底消除金融垄断资本主义的制度弊端,而只是对千疮百孔的资本主义所进行的修修补补。因此,他关于消除美国社会不平等的改良主义路径最终将左派政治带入21世纪的死胡同,这样,美国的民粹主义运动便出现了新自由主义原教旨主义、极端民族主义和新法西斯主义合流的全面右翼化趋势。

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危机四伏的时代,“纯洁的人民”反抗“腐败精英”的民粹主义浪潮迅速风靡多国。在西欧,法国国民阵线、英国独立党和德国“另类选择党”吸引眼球;在东欧,奥地利自由党、波兰法律与正义党以及匈牙利菲德兹党等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强势登场。在欧洲之外,印度的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土耳其的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以及美国的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J. Trump)夺取大选胜利。与此同时,美欧、拉美、东南亚等地区还掀起另一股左翼民粹主义浪潮。其中,2011 年爆发的以“99%反对1%”为口号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引发全美乃至全球反对华尔街金融资本的抗议怒潮。2016 年和2020 年,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先后两次参加民主党内总统候选人竞选,在自我标榜为“社会主义例外”的美国迅速掀起一阵“社会主义旋风”。①Samir Gandesha, Understanding Right and Left Populism,in Morelock J. (ed.), Critical Theory and Authoritarian Populism,London: 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 Press, 2018, pp. 49-70.然而,继2016 年败北后,桑德斯在北达科他州、爱达荷州、密歇根州等6 个州的党内初选中败给乔·拜登(Joe Biden)。民主党党内选情逐渐明朗,拜登凭借民主党建制派集体退选为其汇总选票而后来居上,桑德斯由于遭到民主党建制派的联合绞杀而节节败退。2020 年4 月,桑德斯宣布退出大选,黯然终止了他的总统竞选之路。这也标志着美国左翼民粹主义运动和左派激进政治持续走向衰微,作为新自由主义转型替代的民粹主义思潮走向全面右翼化。

一、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的政策主张

桑德斯在美国政坛上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桑德斯于1941 年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犹太家庭出身,他父亲那一代被希特勒纳粹分子残酷迫害,这使得桑德斯对种族主义歧视等社会问题十分敏感和关注。在芝加哥大学就读期间,桑德斯因他的广泛阅读和遍布该城市的种族主义而变得政治化,他成为民权活动家,并加入了种族平等大会。1981 年,桑德斯在佛蒙特州伯灵顿市当选市长,之后成为佛蒙特州的国会唯一代表。桑德斯一直以民主社会主义者自居,他希望将美国建设成像瑞典、芬兰那样的北欧福利国家,因此,他可以被视为民主党中的极左翼。虽然美国主流社会排斥社会主义,但桑德斯却明确亮出其民主社会主义者的身份参加总统竞选,这在美国总统竞选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桑德斯自称是犹太教徒,他也因此开创了两大党历史上非基督徒首次赢得一州初选的记录。桑德斯勇敢地揭露和批判美国的代议制民主已经被金钱政治绑架,沦为了寡头民主制。他参加总统选举的目的就是向美国社会敲响警钟,普及关于公平的价值观,以重新唤起民众对于政治正义、道德的价值觉醒和复归,力图在美国掀起一场“政治革命”。尽管在2016 年和2020 年两次铩羽而归,桑德斯已成为美国左翼政治光谱上无可争议的面孔,并被评为美国最受欢迎的政治家之一。

桑德斯在美国国内拥有超高人气。在新罕布什尔州,桑德斯赢得了年龄在18~29 岁之间年轻选民选票的51%,并在30~44 岁的选民中获得了稳固的36%的选票。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桑德斯的政治理念和政治主张迎合了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碾压下不堪重负的年轻人和日渐没落的中下层民众的内心诉求。在2016 出版的《我们的革命——西方的体制困境和美国的社会危机》(以下简称《我们的革命》)一书中,桑德斯提出了一整套反对社会不公正的激进的政治纲领:即建立一套覆盖所有人的、由联邦政府单独支付的全民医疗保险体系;拆解华尔街的大银行,加强对大企业和跨国公司的监管;对富人和企业大幅度增税;取消公立大学的学费;将联邦最低工资从当前的7.25 美元/小时提高到15 美元/小时,实施带薪产假;缩短非法移民的归化时间;对污染企业征收碳税,禁止采用压裂法开采天然气;反对自由贸易和TPP 等区域贸易协定;反对美国发动海外军事干预等。桑德斯的具体政策主张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消除美国社会严重的不平等现象,缩小贫富差距

桑德斯十分关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金融化中的“失意者”,并将反对经济不平等作为自己最主要的竞选议题。目前,美国巨大的贫富差距产生了社会撕裂、种族歧视、移民问题以及政治极化,桑德斯尖锐地揭露了美国国内贫富分化严重主要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华尔街金融垄断资本势力及其所收买的腐败的政治精英所造成的,他强烈要求改变美国的社会不平等现象,缩小贫富差距。

首先,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美国积极推行新自由主义而放弃了凯恩斯国家干预主义主导下的“管制资本主义”,实施了一系列恢复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剥削、有利于恢复资本积累利润率的政策,其目的是为了粉碎工人阶级反抗和社会主义力量兴起对大资本统治所造成的威胁。里根政府大幅削减富豪和大企业的所得税率,将经济负担转嫁给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导致此后20 多年的时间里美国社会财富日益集中于富人阶层和垄断财团手中。根据美国商务部的数据,美国的基尼系数在2019 年5 月达到0.482,远远超过了国际公认的0.4“警戒线”。“商业内幕”(Business Insider)网站于2016 年8 月15 日披露,从1978 年到2015 年,美国350 家最大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的薪水增长了约940%,而普通工人的薪水只增长了10%。德意志银行首席国际经济学家托斯滕·斯洛克(Torsten Slok)发现,前0.1%的美国家庭的财富总和等于美国前90%的最底层家庭的财富总和。①China Daily, The Growing Division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Leading to Increasingly Severe Human Rights Issues in the United States, http://www.myzaker.com/article/f0e3cf38e9f0909d56155cf/.日益严重的贫富两级分化造成美国各种社会矛盾空前激烈。桑德斯宣称,这种悲剧的产生正是由于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发展,导致了金融寡头对于国家公共领域的侵占。因此,他提出:“在美国这个极度不平等的社会中,处于金字塔顶端的富裕阶层不能霸占所有的财富和资源,那些富豪和金融巨头必须缴纳他们应缴的税款。”②Washington Post Staff, The Transcript of Bernie Sanders’Victory Speech, The Washington Post, 2016.他主张实行全国最低时薪15 美元,扩大社会保障福利,新增数百万就业岗位,以支持基础设施重建工作。

其次,随着新自由主义的自由化、私有化、非调控化政策的推行,加速了经济全球化、金融全球化进程,以巨型跨国公司为主体的对外投资迅速增长,美国一大批劳动密集型低端制造业被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尽管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使得美国的富人和巨型跨国公司CEO 能够在全球范围内攫取高额垄断利润,但美国国内的小企业和普通劳动者只能受困于本地经济的衰退,底特律、匹兹堡、克利夫兰和芝加哥等昔日繁荣的工业城市变成了衰败的“铁锈地带”。“产业空心化”“去工业化”令美国制造业丧失无数工作岗位,导致贫富差距急剧扩大,从而造就了“两个美国”:全球化的富豪精英阶层和本土的经济弱势群体。桑德斯在《我们的革命》一书中谈到,老一辈工人发现制造业工作岗位都转移到了中国或墨西哥,他们的收入也较之前大大降低。数百万工人无法养家糊口,很多人甚至饔飧不继。中产阶级工作时间变长,但工资却减少了。很多家庭夫妻双方都工作赚钱,但仍然买不起住房,也无法享受高质量的儿童看护服务。

第三,2008 年美国次贷危机和国际金融危机中,美国政府动用巨额纳税人资金去拯救危机肇始者——金融机构与大型企业,美国工人阶级甚至中产阶级都明确地意识到金融寡头正在发动掠夺财富的金融战争,美国民主政治制度已被少数超级富豪操纵。③吴茜:《新自由主义资本积累方式与金融垄断帝国主义》,《国外社会科学》2016 年第3 期。2011 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是处于金字塔底端的人群反抗华尔街金融垄断资本掠夺民众财富的激烈反应。桑德斯对华尔街特权阶层持严厉批判态度,他主张拆分华尔街大银行,加强对大型金融机构的管控,对富者征收高额累进税,以保障那些长期饱受经济金融化之苦的底层民众的利益,促进经济平等、社会和谐。

(二)反对寡头金钱政治,恢复真正的代议民主制

在《我们的革命》一书中,桑德斯一开篇就点出了他的主题:美国的代议制民主现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权贵阶层已深深渗透进美国的政治体系,民主选举已被寡头和金融巨头操纵。他强烈反对亿万富豪阶级用金钱收买选票的政治献金体制和美国代议民主制向寡头民主制的蜕变。④轩传树、谭扬芳:《从桑德斯的“社会主义”看“美国社会主义例外论”》,《红旗文稿》2017 年第2 期。

美国自独立以来,名义上人们努力消弭种族、阶级、年龄的界限,不论非裔还是白人,人人都被赋予了平等的权利。数百万美国人努力证明政府应是林肯总统所说的“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但是,普通民众在民主上取得的成就触及到权贵的利益。桑德斯揭露,权贵们希望建立寡头政治,将所有经济政治权力都集中于少数亿万富翁手中。而且,他们还不满足于控制国家经济和攫取巨额财富。现在他们还希望控制政治,剥夺普通民众改善生活的权利。

由于美国民主制度下经济利益与政治权力的天然联结,以及选举过程对巨额资金的旺盛需求,使政治献金制度恶性膨胀。华尔街、制药业、煤炭石油业、农业等企业寡头每年花费数十亿美元,不仅为了支持某个人的竞选,还雇用了很多国会游说团体。2014 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取消个人对联邦候选人及政党参与竞选活动的最高捐款额上限,富人、大企业可以冲破选举金融限制和监管,直接为他们支持的候选人投资来参加竞选,那些候选人基本就成为债主争取权力的机器,他们按照出资方意愿转变着舆论和国内外政策,结果导致富人的愿望得以实现,工薪阶层的痛苦遭到无视。桑德斯认为,这与“一人一票,平等投票”的民主理念全然不相符,民主不应是少数亿万富翁买通选票、州长限制穷人和有色人种的投票权,无论穷人、老年人、年轻人、有色人种都不应被剥夺选举权。因此,只有真正变革竞选筹资体系,将权贵赶出政治,才能真正建立起代表普通人民利益的政府,恢复美国建国初期设置代议民主制的初衷。桑德斯呼吁恢复《投票权法》,废除繁琐的选民身份证法,反对特权阶层压制选民投票权,并主张使那些因重罪和监禁而被剥夺选票的人重新获得选举权。

在2016 年总统大选中,桑德斯身体力行,坚定地站在华尔街金融势力和大资本财团的对立面,毅然拒绝所有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以及联邦说客的政治捐款,凭借其极佳的草根人缘募集小额捐款,抗衡拥有雄厚资金支持的“政治豪门”希拉里·克林顿。数据显示,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来自普通民众的小额捐款占桑德斯全部筹款的七成,捐款高达370 万笔,而希拉里的小额捐款不足两成,这也直接反映出普通民众对桑德斯的狂热支持。在2020 年总统选举拉开序幕后的6 周内,就约有90 万名个人,捐款1820 万美元给桑德斯。

(三)关注民生建设议题,为公民争取社会福利

特朗普执政后推出1.5 万亿美元的减税计划,将大量资源转移给富人。同时,共和党国会带着病态的热情削减对穷人至关重要的福利,如削减联邦政府对超过300 万人的食品券的支持,私有化和惩罚性的医疗保健方法将缩短数百万穷人、无保险的年轻人、无证移民、失业者和老年人的生命。这些取消社会福利的政策给普通民众带来更加深重的苦难。桑德斯谈到,“我们绝不允许削减社保、退伍军人抚恤待遇、联邦医疗保险、医疗补助和公共教育经费。”①朱新伟译:《桑德斯新罕布什尔州初选胜利演讲全文》,https://www.guancha.cn/america/2016_02_10_350813.shtml。桑德斯渴望在美国建立像北欧福利国家那样完善的社会福利保障制度和公共服务体系,实行向社会弱势群体倾斜的“二次分配”。

在医疗保障问题上,桑德斯极力主张建立一个由联邦政府买单的全民医疗保险计划。2020 年的美国新冠肺炎疫情充分暴露了医疗体系弊端,富人优先接受检测并享有最好的医疗资源,普通民众无力承受天价医疗账单只能被迫放弃治疗。因此,美国成为了全球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和死亡人数最多的国家。桑德斯认为,医疗保险应该覆盖所有美国公民,而不是被富有阶层独自占有。桑德斯提倡为所有人提供全面的健康保险。②Bernie Sanders: 2020 Democratic Presidential Candidate Shares His Views on Current Issues, https://www.usatoday.com/story/news/politics/elections/2019/11/07/democraticpresidential-candidate-Bernie-sanders-shares- views-current-issues/4103305002/.

在美国,高等教育是步入中产阶级的阶梯,但现实却是数百万年轻人却无法支付高昂的学费,还有学生因为背负太多债务而中途退学。桑德斯强烈呼吁免除公立大学学费,降低助学贷款利率,使穷困大学生利用联邦或其他机构的资助完成学业,让美国大学生从高昂的学费和沉重的债务枷锁中解脱出来。不论家庭收入、移民身份、种族、残障或宗教信仰,每个人都应当有接受良好和免费教育的权利。桑德斯主张将最低工资提升至每小时15 美元,保障民众的基础生活,远离贫困。此外,桑德斯还提出了推行全民住房保障计划,改善基础设施,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实施慷慨的养老政策等一系列为劳苦大众服务的政策主张。

二、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的本质剖析

“民粹主义”没有清晰的价值判断和完整的理论体系,学者们对其众说纷纭。有的学者认为,民粹主义是一种基于“人民信仰”的意识形态或社会思潮。有的学者认为,它是一种用来指代任何在攻击“精英”时吸引“人民”的社会政治运动。埃内斯托·拉克劳(Ernesto Laclau)谈到,民粹主义的起点是人民民主要素,呈现为反对统治集团意识形态的一种对抗性选择,它是“唯一的诉诸和求助于人民群众的……运动和学说”。①Ernesto Laclau, 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Capitalism, Fascism, Populism,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77,p.173.还有的学者认为,民粹主义指想要获得选民支持的政治人物通过夸大外在的危机或威胁,来煽动民众以获取政治权力的政治策略。一般来说,与带有社会主义、平等主义色彩的思潮相交织、合流的左翼民粹主义,聚焦财富集中和分配不平等对中下层民众利益的损害,相信普通民众、草根阶层的智慧、创造力和道德价值,反对财富分配不公,追求社会平等,在经济政策上主张加强国家宏观控制,扩大税收特别是提高富人的税收,增加公共福利,主张以公平为目标的再分配政策。这包括:俄国的革命民粹派、19 世纪末的美国农业大起义,以及现代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等等。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尼科莱特·马科维茨基(Nicolette Makovicky)和凯文·克莱门茨(Kevin P. Clements)等人又将具有专制、排外民族主义、本土主义、种族主义,甚至新法西斯主义政治立场的民粹主义,称之为“右翼民粹主义”。②Stuart Hall, Popular - Democratic versus Authoritarian Populism, in Alan Hunt (ed.), Marxism and Democracy, London:Laurence and Wishart, 1980, pp.157 - 187; Nicolette Makovicky,“Work Pays”: Slovak Neoliberalism as Authoritarian Populism,Focaal, vol. 67, 2013, pp.77 - 90; Kevin P. Clements, Authoritarian Populism and Atavistic Nationalism: 21st-Century Challenges to Peacebuilding and Development, Journal of Peacebuilding &Development, vol. 13, no. 3, 2018, pp. 1 - 6.右翼民粹主义具有强烈种族主义、 极端民族主义倾向,对内维护白人种族利益,对外维护民族主义的利益,主张通过逆全球化来攫取经济利益。费德里科·芬切尔斯泰因(Federico Finchelstein)和帕勃罗·皮卡托(Pablo Piccato)指出,“种族主义和超凡魅力的领导力使特朗普接近法西斯主义,但他可能被更好地形容为后法西斯主义者,也就是说右翼民粹主义者。”③John Bellamy Foste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 Tragedy and Farc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7.

美国历史上一直有左翼民粹主义传统,小资产阶级是其主要的社会阶级基础,包括农民、工匠、制造商、中等规模的企业所有者等。1890 年,有40 多名民粹主义者当选为国会议员,其中包括6 名美国参议员以及众多州长和市长。在1892 年,人民党总统候选人詹姆斯·B. 韦弗(James B. Weaver)曾获得超过100 万张选票,并进入四个州。19 世纪的古典民粹主义者拒绝了当时用来定义美国政治话语的两种选择:公司资本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公司资本主义将经济和政治力量整合为由少数富有投资者和高管控制的自上而下的巨型结构,国家社会主义将经济和政治权力整合为由少数政治人物和官僚控制的巨大的自上而下的结构。相反,古典民粹主义者试图在集体行动的需要与个人自由之间取得平衡,他们期望通过确保私有财产得到广泛分配,并确保对经济权力的集中进行严格的监管,以至于最大程度地实现平等。桑德斯的现代左翼民粹主义更倾向于是一种与民主社会主义思潮相交织、合流的民粹主义,政治光谱上偏左翼、激进色彩。确切地说,桑德斯延续了新社会运动以来欧美左翼政治日益远离劳工阶级而倒向中产阶级的右倾趋势,放弃了以经济平等为目标的工人阶级政治,其政治动员基本上围绕中产阶级的后物质价值观与社会政治诉求来展开。

(一)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的核心内容是民主社会主义

美国各大媒体以及共和党人经常将桑德斯称为“社会主义者”。但实际上,桑德斯本人在2016 年美国大选中极力强调他所讲的“民主社会主义”不同于苏联的社会主义,他高度推崇北欧式的高福利国家模式,将丹麦和瑞典称之为他心目中民主社会主义国家的典范。尽管桑德斯控诉华尔街金融垄断资本的贪婪无情,反对寡头金钱政治,但是他从未赞同过让资本主义统治阶级放弃对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也从未表示国家机器的控制权应该交给工人阶级及其代表,而是主张采取类似1930 年新政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渐进的改良。他在竞选中始终强调:“变革永远不会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①Conor Lynch, Bernie Sanders’ Revolution is Still Alive -but is Democratic Socialism a Realistic Goal? https://www.salon.com/2017/09/08/bernie-sanders-revolution-is-still-alive-but-isdemocratic-socialism-a-realistic-goal/.他告诉选民,当你们下次听到我被抨击为社会主义者时,请记住,我不认为政府应该拥有生产资料,但我相信中产阶级和创造美国财富的工人家庭应该得到公平的待遇。因此,桑德斯倡导的所谓“政治革命”只是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框架内温和的民主社会主义改良运动,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有着本质的区别。

冷战后,欧美左翼政党接受了“第三条道路”信条。许多社会民主党、工党在政治光谱上集体向新自由主义右转、退却,放弃了传统代表工人利益的阶级政治观和以暴力革命颠覆资本主义制度的奋斗方向,而是接受了新社会运动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它们以人权平等取代经济平等的新政治议题,越来越关注中产阶级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如环境政治、身份政治或身体政治,从而偏离了左翼政党传统的以工人阶级和草根阶层为社会阶级基础,以及他们对分配正义的迫切需求。正是由于桑德斯宣扬的“政治革命”只是对千疮百孔的资本主义制度修修补补,他的消除美国社会不平等的改良主义路径最终将进步主义者带入了21 世纪的死胡同。

(二)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实质上是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

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在当政期间实施的一系列整顿金融秩序、安置失业工人、创办公共事业、救济弱势群体的政策被人质疑为“别有用心地搞社会主义”,但实质上,罗斯福是在丝毫没有触碰资本主义制度根基的情况下局部调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改善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他的所作所为是在全力挽救资本主义,而不是消灭资本主义。②刘玉安:《消灭资本主义还是挽救资本主义?——论美国近代民主社会主义的兴起》,《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9年第15 期。桑德斯无比推崇罗斯福总统,他渴望将美国打造成瑞典和丹麦那样拥有一整套惠及所有公民的社会福利政策的高福利国家,实现人民生活富足、社会安定有序、政府廉洁有为。这套体系通过国民收入再分配的方式,对社会日益严重的不平等现象作出纠正和补偿,以缓和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维护资本主义统治的长治久安。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也显然不是要通过阶级斗争和工人阶级政党来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是对资本主义进行一定的修补和改良,通过改善美国中下层民众的生活状况、促进社会公平来化解资本主义的制度危机。希瑟·高登尼(Heather Gautney)指出,“桑德斯没有与反资本主义政治联系在一起,也没有试图将主要产业国有化,而是在一个强大的社会民主、福利国家主义平台上运行”,但是“如果民主党人真正有兴趣减轻该国的种族和性别差距,他们将不得不从更大的政治经济的结构动力出发考虑这些差距。这意味着牵涉到当代资本主义的基本原理。”①Heather Gautney, Crashing the Party: From the Bernie Sanders Campaign to a Progressive Movement, Jr. Verso, 2018,p.180.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曾经批判过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马克思指出,“在资产阶级看来,它所统治的世界自然是最美好的世界”,工人阶级应该放弃一切革命运动而听从它们的支配与指挥。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各种危机层出不穷、社会矛盾不断激化,于是“资产阶级中的一部分人想要消除社会的弊病,以便保障资产阶级社会的生存”。②《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429 页。他们消除弊病的方式不是彻底改变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关系,而是给予劳苦大众一些恩惠和施舍以削弱工人阶级的革命意志,诱使他们服从资产阶级的统治。桑德斯妄想通过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行修修补补,来缓解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矛盾激化,这种方式注定是不能取得成功的。

三、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为何在美国步入穷途末路?

2008 年金融危机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深陷困境,表面上看是民主社会主义(以桑德斯为代表)与本土保守主义(以特朗普为代表) 从左右两翼以“人民”的名义发起了攻击,重新掀起了西方极化政治潮流。桑德斯竞选总统也被视为数十年来美国政治中最令人激动和充满希望的事态之一,他表达了一个明确的信息——美国需要恢复真正的代议民主制来取代寡头金钱政治,这本来是已沉寂数十年的西方左翼激进政治的复兴机会。然而,结局却是特朗普右翼民粹主义占据美国政治舞台的中心。究其原因,一方面,民主党内部新自由主义建制派精英反对桑德斯的民主社会主义政治取向,并采取了一些相当“肮脏”的策略来使候选人希拉里、拜登先后获得选举优势。另一方面,与左翼专注再分配与反紧缩议题不同,特朗普领导的右翼民粹主义势力集结了民粹主义、排外的民族主义甚至白人种族主义的极端思潮,其政治动员效果远胜于左翼,成为美国政治中的强势主导力量。③林红:《“失衡的极化”:当代欧美民粹主义的左翼与右翼》,《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9 年第6 期。

(一)美国寡头金钱政治阻断了桑德斯左翼政治的生长

在美国,财富高度集中在富豪精英手中。截至2010 年,收入最高的1%的家庭(上层阶级)拥有全部私人财富的35.4%,接下来的19%的家庭(管理层、专业人员和小型企业主)拥有53.5%,这意味着只有20%的人口拥有着高达89%的财富,仅剩下11%的财富留给了最底层的80%(工资和薪水工人)。就金融财富(总净资产减去房屋价值)而言,收入最高的1%的家庭所占份额达到42.1%。④G. William Domhoff, Who Really Rules the United States?Class, Wealth and Power, https://whorulesamerica.ucsc.edu/power/wealth.html.最富有的美国人能比普通公民施加更大的政治影响力,而一小部分最富有的人(相当于1%的前十名)甚至有足够的权力在某些关键领域主导政策,而普通民众则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

美国加利福利亚州前众议院议长杰斯·昂鲁(Jesse Unruh)指出:“金钱是政治的母乳。”美国的垄断财团不仅凭借其巨额资本掌控着美国的金融、财政、工业和实体经济,同时还深深渗透进政治领域,这些金融寡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总统选举、政府政策乃至国家战略的走向。例如,洛克菲勒家族、摩根家族、第一花旗银行家族等大财团通过权商交易竭力增加其在华盛顿的影响力,他们以参政的方式或操控其在政府的代理人,通过加强对联邦政府和国家机器的控制来影响国家决策,从而为自身带来丰厚的利润。特别是在总统竞选中,垄断资本集团利用其竞选资金、基金会、媒体渠道和声望为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候选人助力,而竞选胜利的总统和政府又反过来给为选举作出贡献的人提供官职,在立法和政府决策上向富人阶层倾斜。所谓“一人一票”的美式民主选出来的政府多数时候只为以华尔街金融势力、大资本财团服务。

美国华盛顿这部政治机器是由巨大的资本力量操控,通过一套精巧的政治体系和选举制度,对候选人和选民进行层层筛选,以保证那些让富人满意的人当选。作为“穷人的代表”和“华尔街的大敌”的桑德斯,想要在没有金融资本财团的支持下获选总统无疑是以卵击石。一直以独立人士身份活动的桑德斯在2015 年宣布他以民主党人的身份参加2016 年的总统大选,即便他的竞选纲领在美国年轻人和中下层民众中大受欢迎,但他的激进的“民主社会主义”政治理念与民主党建制派的政治观点相去甚远,甚至完全对立。尽管桑德斯从未宣言建立一个以反对资本主义、工人夺取生产资料所有权的社会主义国家,但他“劫富济贫”的再分配政策还是撼动了资产阶级的财富所有权,必然引发垄断资本精英分子的仇视和紧张。其次,桑德斯攻击美国选举背后的寡头金钱政治操纵,于是民主党建制派通过金钱、人脉和媒体对桑德斯进行各种阻挠。马特·卡尔普(Matt Karp)指出,有充分证据表明,2016 年民主党精英们全力支持希拉里,并以超越近代史上任何其他初选阵营的方式反对桑德斯当选。2020 年的民主党党内初选,建制派故技重施再次联合打压了桑德斯。由此可见,桑德斯想要在金融垄断资本、寡头集团和家族统治的乐园向现行的政治经济秩序动改良的刀子,实现“高福利国家”的政治构想,几乎没有现实可能性。

(二)美国反共思潮根深蒂固,社会主义运动难成气候

从美国左翼激进运动的百年历史来看,美国工人运动曾有过蓬勃发展、波澜壮阔的繁荣时期。但从整体上来看,在美国这样垄断资本统治如此强大的国家,每当社会主义运动有抬头之势时都必然遭到统治阶级的残酷迫害和野蛮镇压。20 世纪美国发生的两次“红色恐慌”就是政府镇压社会主义势力的直接表现,尤其是在麦卡锡主义时期,美国国内掀起强烈的反共狂潮,制定形形色色的反共政策和反共法律、迫害疑似共产党成员和民主进步人士、肆意污名化社会主义,在这样的政治迫害下,美国共产党几近夭折,民众对共产主义的恐惧和厌恶心理与日俱增。时至今日,美国的垄断资本统治阶级掌控着强大的国家暴力镇压机器和新闻媒介机器,任何想要触犯资产阶级利益的社会主义势力都会被扼杀在萌芽之中。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即便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并不是依靠独立自主的工人阶级政治运动来改变美国制度,但是其提出的分配正义、带社会主义色彩的改革措施足以让统治集团保持高度警惕,并在必要时采取棒杀措施。

其次,在美国政府长期对社会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加以污蔑和诋毁的大环境下,“社会主义”已经成为一个被妖魔化的词,再加上东欧剧变、苏联垮台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造成的严重冲击,美国“社会主义例外论”、“历史终结论”、自由民主观念深入美国民众的内心。因此,在具有自由主义传统的背景下,美国人对社会主义普遍存在抵触情绪。虽然在2016 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桑德斯成功掀起一阵“社会主义旋风”,并且使不少美国人改变了对社会主义的固有成见,但是,2019 年盖洛普公布的一份民调数据显示,在美国有43%的成年人相信社会主义是美好积极的,仍有51%的成年人认为社会主义是糟糕消极的,想要彻底扭转美国民众根深蒂固的反社会主义的观念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①John Bellamy Foste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Tragedy and Farc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7, p. 63.

(三)美国右翼民粹主义阵营争夺左翼政治的社会支持基础

苏东剧变后,在新社会运动和新自由主义的双重冲击下,工人阶级不断萎缩、弱化,英国布莱尔的“新工党”运动接受了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提出的“超越左与右”的“第三条道路”,从而引领西方左翼政党的右翼化潮流,西方政党政治的左衰右盛态势自此出现。西方左翼政党纷纷放弃阶级政治,选择远离劳工群体和草根阶层的需要,不断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靠拢以吸引中产阶级的选票。美国民主党早在1968 年之后的政治重组中,已经离开白人工人阶级,与中产阶级达成了价值共识和组织上的同盟关系。这就使劳工阶级失去传统的政治代言人,导致左翼政党在劳工大众中的动员力大大下降。缺少工人阶级政治力量支持,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运动必然势单力薄。

另一方面,全球化资本主义危机长期存在的高失业率、治安恶化、政治腐败丑闻显现出民主党、共和党建制精英体制的国家治理无能,普通民众对富人与民主党、共和党建制精英的愤怒情绪不断积攒。欧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为了赢得蓝领选票和摆脱边缘小党的地位,积极调整政治动员策略,将民族议题、阶级议题掺杂一起,将其打包成一个既可以动员劳工阶级,又可以动员本国人民的民族民粹主义新议题,动员范围非常广,吸引了多数工人的支持。特朗普上台的社会基础是全球化中失意的下层中产阶级和白人蓝领阶层,其构成包括底层管理人员、半专业技术人员和小零售商人,等等,他们平均的家庭收入是7 万美元,特别是农业地区的白人蓝领阶层,这些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在资本主义系统性危机爆发时就会浮出水面。②John Bellamy Foste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Tragedy and Farc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7, p. 63.“老、白、男”成为了披上“人民”外衣的新自由主义原教旨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和新法西斯主义合流的特朗普政权权力运作的帮凶。

总之,西方左翼政治消沉40 年之后,未能借民粹主义浪潮而复兴,民粹主义日益与右翼的保守主义甚至极端民族主义合流,出现了左翼政治持续衰微与民粹主义全面右翼化的“失衡的极化”现象。③林红:《“失衡的极化”:当代欧美民粹主义的左翼与右翼》,《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9 年第6 期。无论是在德国、法国、荷兰、捷克、意大利,还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中左翼政党近年来都已衰落。从另一方面看,桑德斯在寡头金钱民主制下试图突破制度藩篱,两次竞选总统,重新唤起民众对于传统代议民主制的政治正义的价值觉醒和复归,成功地将民主、公平、正义和反对种族歧视这些左翼议题带入主流政治议程中,使它们成为今后不可回避的长期问题。这些议题也将成为美国左翼政治运动在未来持续下去的重要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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