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金融危机编年史
——《崩溃:十年金融危机如何改变世界》评介 *

2020-03-11 05:18佩尔汉森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0年8期
关键词:金融危机危机欧洲

佩尔·汉森

内容提要 | 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此后10年对世界产生深刻影响。金融史学家亚当·图兹推出《崩溃:十年金融危机如何改变世界》一书,这是第一部关于这场危机的历史叙事著作。全书按时间顺序划分为4个部分,重点关注宏观层面的架构、过程和决策,至于微观层面以及深受危机之苦的普罗大众却着墨不多。基于全球金融一体化的深化,图兹认为金融不是美国的危机,而是北大西洋地区或者欧美的危机,反对用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学方法解读危机,提出应该关注国际金融机构之间的总资本流动。虽然图兹对过去40年政治经济学的发展不甚满意,但并没有从历时的角度指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本书中许多观点和信息并不新鲜,图兹也没有对现代金融和金融业的意识形态及文化的作用进行任何系统的讨论,但整体还是基于全球视角做到了既有概况也有细节支撑的全面叙述,值得一读。

一、引 言

英国金融史学家亚当·图兹(Adam Tooze)推出力作《崩溃:十年金融危机如何改变世界》(下文简称《崩溃》),可以说这是第一部有关金融危机的历史叙事著作,书中详尽描述了金融危机和引发这场危机的全球经济、金融、政治和地缘政治起因,以及危机造成的影响。该书按时间先后顺序分为4个部分,即“山雨欲来”、“全球危机”、“欧元区”和“危机余波”,重点关注宏观层面的架构、过程和决策,至于微观层面以及深受危机之苦的普罗大众则是一笔带过,偶有提及也是一些统计总数和寥寥同情之语,诸如:“由于房价下跌,资产净值缩水,严重者甚至资产为负值。老百姓纷纷节俭度日,分期偿付信用卡和其他短期债务。随之而来的则是消费需求被抑制而变得疲软。”

同时以英语、德语和西班牙语等多种文字出版,《崩溃》一经问世便好评如潮,诸如《金融时报》《卫报》《纽约时报》和《经济学人》等业内重量级报刊不吝溢美之词。作者图兹是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教授,自封“左翼自由主义历史学家”,涉猎广泛,在推特上非常活跃,为《卫报》《纽约时报》和《金融时报》等刊物撰稿、写评论。

纵览全书,不难发现图兹确实对经济学和金融实践有一定认识,也颇具辩论思维。之前也曾推出有关德国和两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历史书籍,如《洪水:世界大战与全球秩序的重建》(The Deluge: The Great War and the Remaking of the Global Order)。身为经济史学家,图兹曾针对两次世界大战写了大量的文章,有鉴于此,读者可能会以为本书会将金融危机与大萧条进行对比,但事实并非如此,后文笔者将就这一点再作解释。

二、本书主要内容与论点

《崩溃》讲述的是“我们的危机”——之所以说是“我们的”,是因为对于全世界在金融危机阴影下成长的整整一代年轻人而言,金融崩盘及其伴随而来的极端不确定性很可能会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在这轮金融危机中,对于那些陷入困境的银行,国家与央行不得不以贷款、注资、资产购买和国家担保等形式向其提供超过7万亿美元的救助,而图兹对这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崩盘的叙述,有助于我们认识和理解这场危机。图兹认为,对美国、英国和欧洲大陆各银行的救助“违反了公平和善政的准则”,他接着质问:“金融危机可能会传染,各国怎么可能置之不理?然而,一旦出手干预,它们怎么可能坚持原有的市场是有效的、可以自我调节、放任自由的观点呢?”那么就请不要拿“大稳健”说事了。

受危机影响,数千家企业倒闭,数百万工人因此失业,政府预算赤字。由于紧缩政策执行大打折扣,希腊和西班牙的青年失业率达到了50%以上。如今,希腊的国内生产总值仍然只有危机前的75%,将近40 万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离开了这个国家,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除了经济和社会后果,图兹强调金融危机改变了国际地缘政治,令许多政府动荡,助长了一个又一个国家的民族主义运动。英国脱欧、茶党崛起和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第45 任总统都是这场危机产生的后果。欧洲也出现了民族主义和非自由政府,波兰、匈牙利和意大利等国的情况就是如此。在德国,民族主义政党——德国选择党于2013年成立,对德国在欧洲央行面前表现出的软弱表示抗议。

《崩溃》的整体叙述认为欧元区债务危机、西方和俄罗斯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问题上的地缘政治分歧,以及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浪潮均是金融危机的组成部分。图兹的主要观点之一是,尽管这场危机可能源于美国,但并不是美国危机传染了世界其他地区。相反,当今世界金融日益全球化,金融一体化深化,这其实是一场北大西洋危机或者说欧美危机。大型跨国银行不选择存款,而是通过所谓的短期的回购和资产支持商业票据贷款进行资金融通,使得银行间同业拆借市场彼此休戚相关。如此一来,全球金融体系动荡,所有融入金融一体化的国家都难逃危机冲击,或是因为金融联系被波及,或是受产品和投资品市场的连带影响,又或者两者皆有,更难撇清。

然而,包括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和时任法国总统的尼古拉·萨科齐在内的欧洲领导人都是一副受害者论调,称欧洲与这场危机无关。例如,在2012年6月举行的二十国集团会议上,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的若泽·巴罗佐(José Barroso)辩称:“这场危机并非源于欧洲,而是起源于北美,我们很多金融行业,怎么说好呢,被金融市场某些行业的非常规手段带坏了。”4年后,巴罗佐入职高盛,担任非执行董事长。这种政商间双向流动的“旋转门”从未停止转动。

欧洲银行家和政客提出了危机受害者论调,认为危机来自美国,对此图兹嗤之以鼻。在其笔下,欧洲那些“大到不能倒”的银行自身存在高杠杆化,承担风险之巨一目了然。“认为‘社会欧洲’从根本上偏离了美国所说的高阶段‘金融资本主义’的逻辑,这是一种错觉。”图兹写道。他还煞费苦心、不惜笔墨地阐明欧盟内部领导涣散,再加上内部分歧和矛盾众多,令局势恶化,危机雪上加霜。当时欧洲央行行长让-克罗德·特里谢(Jean-Claude Trichet)被德国央行的意见牵着鼻子走,在货币政策上采取保守态度,同样对危机的恶化难辞其咎。直到2012年7月,欧洲央行行长马里奥·德拉吉(Mario Draghi)在伦敦演讲,即兴发挥了一句“不惜一切代价”,并采用了美国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相关问题才得到解决。

与欧洲的无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国在处理这场危机时倒是颇有领导魄力。当时由本·伯南克(Ben Bernanke)担任主席的美联储得到财长蒂莫西·盖特纳(Timothy Geithner)的支持,不仅助力美国脱困,也挽救了欧洲的大型银行和金融体系。虽然包括美联储量化宽松政策在内的美国表现世人皆知,可欧洲金融体系究竟如何脱身危机泥沼,其中种种内部运作皆在图兹笔下娓娓道来。危机期间,欧洲各银行资金缺口高达数万亿美元,这些都是短期资产融资所致,其中包括美国全是次贷的抵押支持证券(MBS)和担保债务凭证(CDO)。

美国政府和美联储不仅对美国银行进行了压力测试和注资,还直接向银行发放美元贷款,安排欧元和美元互换,从而维系欧洲金融体系。这些与欧洲各国央行的货币互换安排涉及的数额高达4.45 万亿美元,令人瞠目,各国央行换来的美元又用于支持各自地区的银行。如果没有这次惊天巨额的美元供应,金融和经济的方方面面都会彻底崩溃。

尽管遭到共和党的抵制,布什和奥巴马政府还是设法让美国金融体系回到了正轨,不过还是要付出政治代价——尤其是民主党,他们从未从拯救金融体系中获益。这倒是欧洲无比怀念的那种领导。图兹不厌其详地展示了欧洲领导人借用“拖延塞责和装聋作哑”(extend and pretend)政策,采取“缓兵之计”一再拖延。不幸的是,世人皆知这些问题并没有消失。因此,时至今日,一些欧洲银行依然资本不足,因危机而成立的欧洲银行管理局依旧受制于国家法律的不成体系 。

欧洲无法同意迫使银行冲销不良资产(包括南欧政府债券)和进行资本重组,大家相互推卸责任,因为通过重组,银行危机摇身一变成为了欧洲债务危机,所有财政刺激都再无正当理由,这一点着实令人意想不到。恰恰也是各国政府在纾困救市时,“神奇地”将欧洲银行危机转变为欧洲债务危机,银行将亏损转化为巨额公共债务负担,英国、爱尔兰、葡萄牙和西班牙等国皆是如此。利用财政政策在危机期间刺激需求,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首席经济学家肯尼斯·罗格夫(Kenneth Rogoff)和经济学家卡门·莱因哈特(Carmen Reinhart)与金融鹰派对此一致指责批评,图兹则对这些异议之声颇有微词。值得一提的是,罗格夫在针对《崩溃》的书评中抨击图兹,对其有关紧缩政策和政治操作空间的看法不以为然。

危机成功变身重组,预算赤字严重的国家实施紧缩政策就变得合理:“控制债务与国内生产总值的比率将会被时刻挂在嘴边。在2008年的大规模纾困之后,财政开始收紧,当然不是针对同一批人。”这纯粹就是意识形态,颇具代表性的就是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的声明,旨在“使国家‘变得更精简’”。实施紧缩政策,南欧、爱尔兰和英国的公民工资、养老金、公共开支等似乎一再削减。图兹明确表示,救助了那些引发金融危机的金融机构之后,金融危机已经“解决”,而社会苦难则转嫁到失去房屋和工作的公民身上,情况严重程度自大萧条以来从未有过。

特别是在希腊,债务问题可以追溯到危机之前,所谓的三驾马车(欧盟委员会、欧洲央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所要求的紧缩措施抑制国内生产总值增长,债务负担不减反增,到了2018年8月20日——希腊名不副实的“纾困”计划最终结束的那一天——其国内生产总值比危机前的水平还要低25%。就连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终于意识到紧缩对希腊没什么好处,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得到了救助纾困,是希腊人民?还是资产负债表上持有大量南欧政府债券的欧洲银行?

图兹对权力的作用看得清清楚楚,也极为重视。“在2008年那个秋天,需要拯救的是哪个体系?谁在危机中深受其害?哪些才属于需要保护的对象?哪些又不属于呢?” 他认为这是危机的政治经济学,坚持“要正视‘政治经济学’需求中政治性的部分”。当然,像大多数图兹的叙述一样,这并不是全新的信息或判断。包括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和马克·布莱思(Mark Blyth)在内的诸多评论家和学者都提出了同样的论点,至少可以同样有力地证明,财政紧缩是糟糕的生态经济学,会带来严重的社会问题。

事实上,财政政策问题一直是,并且仍然是欧洲和美国之间存在冲突的领域之一。在2010年转变说法之前,2009年奥巴马政府推出一轮强有力的财政刺激方案;然而,到了2010年1月,在其任内发表的第二次国情咨文中,奥巴马总统的态度来了180 度大转弯:“家家户户都在勒紧裤带,作出艰难的决定。联邦政府也应如此。” 图兹对此评论道:“正是这种将百姓节俭度日拿来与经济收紧作类比的说辞,令经济学家陷入绝望。”

说到财政刺激,反倒是中国实施了大规模的财政刺激计划,“拉动了全球经济”,“与美联储提供的巨大流动性刺激共同成为了对抗全球危机的主要力量”。美国经济本可早点复苏——欧洲就更不用提了,欧洲的财政政策努力简直是“微不足道”。更糟糕的是,在“经历了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后,2010年6月于多伦多举行的二十国集团峰会上,各成员国均承诺在未来三年内将各自的赤字减半。这是将前文说的百姓节俭度日类比经济紧缩的谬论上升至全球规模。这就导致后续经济复苏过程将极其漫长,难以周全”。

这引出了本书中另一个重要观点。图兹反对传统的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学方法,即解释金融危机时将重点放在全球失衡和全球储蓄过量。相反,图兹认为,要认识理解这场危机,我们必须关注国际金融机构之间的总资本流动。图兹赞同国际清算银行的经济学家克劳迪奥·博里奥(Claudio Borio) 和 申 铉 松(Hyun Song Shin)的观点,即金融不稳定和金融危机的根本原因在于“银行业过剩”,以及从宏观金融上关注私营银行和公司之间的全球总资本流动。当前的危机是金融一体化的银行同业拆借市场“回购挤兑”的结果,加里·戈顿(Gary Gorton)也详细分析了这一点。对长期和潜在的非流动性资产(如抵押支持证券和担保债务凭证)进行短期融资,产生了期限错配,导致金融体系停滞。

值得一提的是,图兹在各种高级金融产品和经济问题方面的阐述做得不错。宏观金融方法似乎的确能更好地解释这场危机,近年来宏观审慎监管也因此兴起。这也有助于我们和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理解为什么没有人预见这场危机。宏观经济学家也不是没有预料到金融危机,由于他们担心中国突然停止持有美国国债,引发美元危机,通货膨胀加剧,所以预测了“错误的危机”。因此,以宏观经济方法作为认知框架,人们的注意力就从与宏观金融不稳定相关的真实风险上转移开来。这种叙述有点意思,却也不是首创,因为艾肯格林和社会学家尼尔·弗雷格斯坦(Neil Fligstein)及其合著者也提出过类似的看法。

然后,站在凯恩斯主义学派宏观经济学家的视角来看,终于能明白图兹所说的问题起因。当然,这其中银行也有责任,但除了大量游说之外,他们真的自身难保:“关键参与者并非完全无视风险。但他们相信自己有能力处理,完全致力于最大限度地提高回报率。”因此,他们动用杠杆,将银行同业拆借市场的借贷能力错认为流动性。

不过事后再回首,正是克林顿政府和财政部长罗伯特·鲁宾(Robert Edward Rubin)以及像劳伦斯·萨默斯(Larry Summers)这样的宏观经济学家对金融放宽了管制,为金融危机埋下隐患。图兹强烈认为,凯恩斯主义学派宏观经济学家在华尔街和华盛顿政商两界来回流动,错误解读了经济。克林顿政府的“金融为经济增长服务”(finance for growth)观点使该行业的大规模放宽管制师出有名,并通过布什政府延续到“奥巴马团队,该团队坚定不移地执行经济导师罗伯特·鲁宾、萨默斯、盖特纳和彼得·奥斯泽格(Peter Orszag)的意志,这些人都是20世纪90年代财政部的元老干将”。他们会担心财政赤字,却不会担忧金融不稳定。

图兹还认为,从2003年伊拉克战争到西方和俄罗斯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问题上的冲突,这一时期的地缘政治冲突与过去40年逐渐酝酿发展的金融危机和金融一体化息息相关。按照笔者的理解,这个观点表示在一定程度上,国家是全球经济金融一体化的一部分,俄罗斯也曾如此,金融和地缘政治不可分割。本人并不是地缘政治方面的专家,但就叙事连贯性而言,这个论点不能令笔者完全信服。图兹在第四部分第447~599页坚持认为,当时间回到2017年12月,从金融危机到欧洲和美国的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转向,包括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这其中必有关联。当然,整个发展过程并非始于金融危机,却无疑因金融危机加速了进程。

故而在图兹看来,危机是北大西洋或欧美的危机,而布雷顿森林体系之后的法定货币体系、金融监管放宽,以及盲目相信无限制金融能够管理风险和保障增长,以上种种引发了危机。结果,金融一体化深化,许多国家被拖下水,面临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克林顿政府提供了一个制度框架,大型金融机构及其游说组织——国际金融研究所,可以从此框架获利,直到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话又说回来,获利也没多长时间。

结论部分,图兹简要地将2008年金融危机与1914年大萧条进行了对比,认为这两个事件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例如“全球秩序格局大变”是如何展开的,但笔者不清楚这一类比的基础何在。更重要的是,他讨论了2015年的中国股市动荡,认为这是中国在2008年后成为全球金融一体化一部分的结果。图兹提出了一个问题,令人不寒而栗:当下一次金融雪崩来临,你能想象特朗普政府会出手并拯救世界吗?那么,要如何避免下一次危机,扑朔迷离,尚无太多应对之策。

三、讨论和结论

2015年图兹发表对艾肯格林《镜厅》(Hall of Mirrors)一书的评论——或许故意含糊其辞地起了标题“如何胡乱处理危机”——针对艾肯格林将大萧条和大衰退进行对比,图兹狠狠抨击了一番。若是试图从大萧条和大衰退中寻找模式套路,从中吸取教训,这显然是对复杂问题进行简单化解释,毫无关联,又会误导世人。如上所述,图兹对“凯恩斯主义学派宏观经济学家”之流不屑一顾,可这些经济学家——萨默斯、保罗·克鲁格曼、伯南克、艾肯格林等,都深受麻省理工学院查尔斯·金德尔伯格(Charles Kindelberger)的影响,认为可以从大萧条中吸取教训。

艾肯格林认为货币刺激和财政刺激应该持续到2010年以后,直到一切“恢复常态”,反对派表示这种论点说得“好像真能‘恢复常态’似的”。当然,是否相信这点要看个人立场观点,但这让笔者想到了《崩溃》中未曾涉及的领域。在整本书中有许多迹象表明,过去40年来发展成长的政治经济学并不能让图兹满意。然而,除了我们读者自己能推断出的部分,这700 页洋洋洒洒的叙述也没有指出任何明路。

在笔者看来,图兹与凯恩斯主义学派各持己见,甚至彼此相轻,似乎令其在《崩溃》中的叙述受到桎梏。书中提到的许多观点,在其他诸多有关金融危机的书籍和文章中早已登场,《镜厅》也位列其中,图兹却百般看不上。金德尔伯格的学生(和欧洲人)搞砸了,这一点虽然从来都没有摆在明面上,却是我们能得到的最接近整个解释理论的结论了。我猜,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图兹不愿意,实际上是抗拒与大萧条进行直接对比,也不愿意考虑与这场金融危机和大衰退的相似之处。基于美联储的货币互换机制,他表示“如果金融危机是遵循某种固定的基本逻辑,本质上不断重复出现的现象,那就无法理解货币互换和金融危机”。

有趣的是,在金德尔伯格的经典著作《疯狂、惊恐和崩溃:金融危机史》(Manias, Panics and Crashes——A History of Financial Crises)中,他认为:“历史学家认为每个事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相反,经济学家在数据中寻找模式,在事件和它的前因之间寻找体系联系。”在笔者看来,这真是准确概括了图兹和艾肯格林两人方法的不同。图兹分析了金融危机的特殊之处,分析有点冗长但也算出色,但是他没有从历时的角度指出(哪怕些许)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图兹想说金融危机无规律可循,所以我们就得不出任何结论?众所周知,金德尔伯格的“金融危机模型”是基于海曼·明斯基(Hyman Minsky)的成果,在本人看来,明斯基的金融不稳定假说也有助于理解2008年金融危机,图兹也提到了这一点。然而,在《崩溃》中没有运用任何一个金融危机理论作为分析工具。

与此相关的是,《崩溃》没有对现代金融和金融业的意识形态及文化的作用进行任何系统的讨论。本书中有许多迹象表明,图兹完全注意到了那些关于金融化作用的讨论,也注意到了从凯恩斯主义宏大叙事向新自由主义叙事转变的相关讨论,后者侧重于短期主义和股东价值。在本书中图兹指出这些讨论认识有助于推动金融一体化,却没有花费更多篇幅展开分析。从管理资本主义转向股东资本主义和“新”经济范式,相关文献著作不少,图兹对这些文献著作进行了整合并点评分析,能更有助于世人理解金融危机。

整体说来,阅读本书时笔者不禁会想,与其和大萧条进行对比,不如构建宏观金融的启发式应用理念之外的理论框架,那么本书更能令人信服,这不仅适用于试图理解危机起源,也适用于理解美国作为霸主(另一个金德尔伯格相关假说)的政策应对以及紧缩的想法是如何形成的。此外,世界历史上最严重的两次金融和经济危机都发生在金融主导经济的时期,这绝非巧合。

《崩溃》确是佳作,令人印象深刻,本书叙述详细,不免有见树不见林之险,如能缩短篇幅,就主要论点进一步展开讨论,可更上一层楼。对于学者而言,本书若能直接列出相关文献,更系统地讨论实证材料,无论是学术文章和书籍、报纸文章还是各种事件的党派性报道,都一视同仁,也会更令人满意。本书没有列出参考文献,就很难对书中论点所依据的材料进行批判性和系统性的概述。

综上所述,《崩溃》是一部基于全球视角的金融危机史佳作,叙述全面,值得一读。研究金融危机的学生可能不会从中获取新信息,但图兹的历史叙述提供的远不止各种零碎信息的总和。本书不是简简单单的合成,而是既有概况也有细节支撑的全面叙述,大多数历史学家都会赞许不已。虽然“崩溃”不会是这个主题的最终定性之词,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被取代。时机成熟,“我们的危机”所指的这一代的年轻学者,未来将会站在新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那时尘封的档案公开,对危机又会出现有别于本书的不同叙述和分析。然而,对于任何一位未来的历史学家而言,若想书写或仅仅是理解金融危机和大衰退以及由此产生的所有问题,那么图兹此书在阅读清单中必有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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