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年高身健不肯做神仙》齐白石
与潺湲流淌、宛转萦回的书法线条不同,印章是动态中的参照;与水天一色、浑然相融的水墨绘画不同,印章是灰暗黑白中的鲜亮;与千变万化、一龙一蛇的立意创作不同,印章是动幻无定中的重复;与任其宽窄、挥洒自如的笔底千秋不同,印章是方寸限量中的驰骋。
有别于名钤官玺,印章中又以闲章为妙趣,为倜傥。无论内容还是形式,皆如此。唐代宗时,丞相李泌以其书斋名“端居室”入印,由此开后世闲章流行之习。宋元之际,此风气得以普及,明清时更为盛行。苏东坡“雪堂”、王铣“宝绘堂”、米芾“宝晋斋”、赵孟頫“松雪斋”、文征明“停云馆”、何震“竹素山房”、石涛“大涤堂”、丁敬“龙泓馆”之印,皆为书斋所指。
闲章有引首章、压角章、吉语章、警言章、收藏章、鉴赏章、肖形章、居室章之别,内容或记事,或言志,或抒情,或咏物,或骚语,或警句,或自励,或他勉。
摘自经史典故、诗词佳句者,如宫尔铎的“下笔如有神”、董洵的“悠然见南山”;表达人生态度、精神境界者,如董邦达的“直取性情真”、何通的“不看人面免低眉”;昭示艺术主张、书画理论者,如高其佩的“信手拈来”、蒲华的“天真烂漫”;抒写寸心微忱、胸臆笃志者,如李方膺的“小窗夜雨”、余廷槐的“痛饮谈离骚”。
不过涉及最多者,还是自报家门、标榜炫示者。如唐伯虎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邓石如的“家在龙山凤水”、赵之谦的“会稽赵氏”、吴昌硕的“安吉吴氏”、溥儒的“旧王孙”等等;郑板桥以闲章言其生平状况、处世之道,内容有“七品官耳”“老而作画”“风尘俗吏”“借书传画”“富贵非我愿”“畏人嫌我真”“青藤门下牛马走”等;齐白石勤于治印、精于治印,其常用的闲章有“鲁班门下”“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年高身健不肯做神仙”“夜长镌印忘迟睡”等。
闲章中精辟干练者不过二三字,如梅清的“我法”、高翔的“安隐”、王文治的“书禅”、边寿民的“何苦”等;字冗句赘者,数十字不等,如胡亚光的“家在南北两峰六桥三竺九溪十八涧之间”、康有为的“维新百日出亡十四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王福庵的“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等。难怪明末周亮工云:“无语不可以入印。”
《家在齐鲁之间》清·高凤翰
《神仙眷属》清·赵之琛
《足吾所好玩而老焉》清·吴让之
闲章的形式更是活泼多姿,花样翻新,可方可圆,长短随意。除此之外,或葫芦古泉、梅花三角,或子母鼎足、连环套印,或单边复边、破边借边,或规整齐楚,剥蚀漫漶,皆适文字而为。朱白相宜,纵横章法,皆适石材而为,因势利导,切磋琢磨。
梅兰菊竹,山水树石,芦雁鱼藻,渔樵高逸,其实并非作者所要专门叙述,只是主观意念、笔墨气韵之外象罢了。于是,文人画便成了其文学化、人格化的表现,而题诗作记、闲章尾钤式的旁注补白,会使那些近乎程式化的内容,各有情调,各有所指。闲章不仅在于点缀映衬、烘云托月,更有提示铺陈、画龙点睛之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