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琴玉
自从15世纪中期以来,在苏州文人社群初兴起之时,雅集茶会便时常伴随着胜景的游览活动了,因之即有纪游图、茶画图大量出现。就文人社群中正在形塑的生活风格而言,胜景游览即成为其中之要项,清楚地标示着文人行事的特别面貌。以“吴门画派”作为文人画家的代表,将茶事绘画题材作为对高雅生活审美追求的具体体现。文徵明作为“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创作了大量的关于茶文化的绘画作品,内容上表现了茶事与文人书画、文人生活紧密结合,成为明代的一种风尚。这种风尚既体现出当时社会物质方面的富饶,又强调文人对精神层面丰富性的诉求。除此之外,自古以来在文人群中流行的饮茶之风也是一个文人群体突出的代表现象。明代中期以后,茶会雅集进入文人生活风格,便顺理成章地作用到了其他部分的文化行事表现之上,苏州的文人便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文人画家经常绘制的茶事图亦成为观察其社群形塑过程的一个有利切入点。这两个切入点的选择自然无法穷尽文人生活风格的所有面向,但其各自代表着游览与品茗一动一静之形态,且都呈现出为过去罕见之新题材,图绘本身又展示了不同方式的调整,有助于观察此风格在丰富性上的营造。
苏州文人的游览活动大都限在邻近地区的胜景,而非需要长途跋涉之旅。明代画家王履的绘画图册基本上是华山各个奇景的总汇,系属王履亲游所见,皆强调其写生为上,描绘山水雄壮,引之为纪游绘画的代表。但相较于王履,沈周、文徵明等苏州文人显然并不热衷于探险,而苏州充满历史记忆的山水景点才是他们各种雅游的理想目标,既无风险,亦不费力来回便利省时,重心在于推崇文人至乐的生活。无锡惠山很自然地成为他们雅游活动地点的首选。时文徵明49岁,同游惠山的七人,他们除了共同喜茶之外,都是仕途比较惨淡。根据台湾学者吴智和研究可知,他们七人中,除了潘和甫与朱朗身份没有考证外,其余五位在此时期都只是秀才,他们都是仕途坎坷。在惠山茶会雅集之时,文徵明已经七次考取失利,蔡羽也有八次应试失利的经历。文徵明作为吴门画派的代表性画家,诗书画造诣非常全面,又喜欢以茶人的身份品茗交友。他醉心于研究茶道文化,这点从他的诗、画作中多有体现。虽然文徵明历经科场的挫折、仕途的波折,但他并未因此消沉,而现实的困顿却未因此而消失,一方面是由于当时生活的不稳定,另一方是经世理想的期望而不能得志,理想的破灭使得他需要更寻求精神上的慰藉,经常举办的雅集茶会就是其具体体现,《惠山茶会图》正是这次文人们雅游后的图像记录。
在传统的中国绘画作品中,图画的意涵表现是品评作品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郭若虚在论画时曾多次提出了“图画名意”,这也是他评论艺术作品水平高低时的重要依据。从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全书中的论述来看,他所谓的“画意”指的是作品中经过形象的处理,而有意识地向观者作出某种意义的陈述。这个“画意”的主动陈述,甚至可以被理解为“画”之所以为“画”的必要条件。文徵明所作的《惠山茶会图》就是直接展现文人雅集与茶事,以及自然与游者之间的亲密关系,虽以人物为主题的山水作品,人物描绘的神形兼备、仪态洒脱,与周围景色完整统一,但是整幅画面的重点却突出了“茶会”场景,注重表现纪实性内容。山水、人物、茶会的巧妙构思,画面展现了暮春山林幽深美景,营造出情景交融的诗意境界,给人一种舒适安逸之感。画中人物都为茶会雅集而惠山聚首,但是人物散落于山水之间,更彰显出文人雅士们寓情于山水间的闲适心境和生活的娴雅情致。
从图像茶事来看,品茶雅集的重点并不仅仅在于茶事本身所及之物,以茶会友应该是其中首要目的,这与苏州文人追求社群感的取向有直接关系。文人生活中所追求的幽趣之境也体现于茶事活动之中。虽品茶至唐宋已盛行,自然不能说是明代人的独创,但是其追求更高更深的意趣,并且在社群同人之间蔚然成风,这些则是文徵明等吴中文人们逐步营造而成的局面。在这风气的形成过程中,与茶事相关的图绘在文人绘画中呈现出的图画名意,便为后人考究提供了更直观的图像依据。
由文徵明挚友蔡羽所撰《惠山茶会图序》〔1〕的文本序记可以看到,《惠山茶会图》是在正德十三年(1815)二月十九日,文徵明与好友蔡羽、王守、王宠、汤珍等到无锡惠山茶事游览。此次在惠山举行的茶事会雅集参加的人数共有七人,即文徵明、蔡羽、王守、王宠、汤子重(汤珍)、潘和甫、朱朗。可推测此次行程是王宠兄弟提议,在清明节那天由苏州出发至无锡惠山雅集品茗,亲身体验、品试唐代陆羽所赞美的天下第二泉。由序文还可得知,在此之前文徵明并未到过惠山,但是对茶圣陆羽所赞美的天下第二泉充满向往的情怀,对于王宠、王守兄弟二人的邀约与诸位志同道合之人一同前往惠山煮茶雅集必定欣然接受。惠山茶会之后文徵明还作了《惠山茶事图》纪实了此次活动。《惠山茶会图》除了卷首蔡羽的题跋外,卷尾还附有诗作《将往京口留宿履约履吉》《虎丘别徵明》《子重亦之茅山与其徒汤子朋同发》等共计十四首。可见,文徵明此番与友人出游收获颇多,也非常重视此次活动,惠山茶会雅集归来之后不但绘制画作以记此事,而且还赋诗一首:“妙绝龙山水,相传陆羽开。千年遗志在,百里裹茶来。洗鼎风生鬓,临阑月堕杯。解维忘未得,汲取小瓶回。”顾文彬也曾为《惠山茶会图》作尾跋:“此图秀润古雅,士气盎然,为衡山生平杰作,假令赵松雪见之,亦当敛手。”〔2〕顾氏认为文徵明此作高于赵松雪。据画中“雁湖陶氏胜叔甫珍藏”“沈鸿祚印”“顾文彬印”等印鉴可知,此卷曾由明代雁湖陶氏、明代舒城沈鸿祚、清代过云楼顾文彬所藏,后归故宫博物院。
文徵明等人在二泉亭品茗赋诗雅集,十分相得,事后便创作了这幅记事性作品,记录了他们在山间聚会畅叙的情景。此画面采用截取式构图方式,自右向左展开,其画面山石层叠、松柏掩映,或山径信步,或环坐在二亭泉下,将泉水注入他们准备的鼎中,“三沸而啜之,识水品之高,仰古人之趣,各陶陶然不能去矣”。在这片松林中,出现了五位士人和三个童子,亭左一人向右前方来者抬手作揖,有幸喜之意,皆符合蔡羽序中所述,也呼应了蔡羽使用较多篇幅交代各与会人员费心调整行程才得以在惠山聚首。画面右首松竹山石相映,松竹自古以来是文人高洁品行的代表,士人林中穿行回首与友对谈,似有赏景之意,对应题跋中游景之意,点惠山之题。其前有童子与山路中回顾招引,前方置一茅亭,象征归隐田园高士之意,亭下二人围坐泉井边,一人观泉,一人手持书卷,文本中所提陆羽,其所著《茶经》一直被奉为学茶之经典,提及烹茶取水的等级重要,似二人以书中所写对评泉中之水,息于池,引出画中主题茶会。在向前松树之后长桌置瓶鼎茶具等物,对应文中王氏鼎尚古之意。画面整体从右至左铺展,代表君子的松林穿设其中。文徵明选取青绿作为画面基调,加深清逸氛围,对应清明日,十里天忽霁,整体画面清逸雅致。文徵明在绘事中并未选择文本序中七人围坐泉边茶事,而是展开将全文一一代表,如祈福、观泉、游山,在长卷中铺展,将不同时空发生的代表性事件绘制一两人物行为动态来表现。蔡羽所作序用文本记录了此次事件,以时间前后详细描述,而绘画受制于纸面,且为案上观赏之用,又要展现文人之意,布局更需讲究精到。在序文中,“仰古人之趣,各陶陶然不能去矣。顾视畴昔何如哉。然世之熟视吾辈,则不能无疑,以为无情于山水泉石,非知吾者也。以为有情于山水泉石,非知吾者也。诸君子稷器也,为大朝和九鼎而未偶,姑适意于泉石,以陆羽为归,将以羞时之乐红粉,奔权悻,角锱铢者耳。矧诸君屋漏则养德,群居则讲艺,清志虑、开聪明,则涤之以茗。游于丘、息于池,用全吾神而高起于物,兹岂陆子所能至哉”,为此次活动的意义与通篇的思想所在,即表现历代文人所推崇的仁山乐水的精神。而文徵明的画中也是围绕体现着这个主题,松、泉、高士、古鼎等图示体现了这个中心思想。由此在《惠山茶会图》中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文本对画幅的重要性,同时图像对文本的内容也作出了具体的形象展现。可见,图像与文本内容(即图像的表现对象)之间的关系依然是外在的。
[明]文徵明 惠山茶会图 21.9cm×67cm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惠山茶会图》引首题记 蔡羽撰
[明]文徵明 浒溪草堂图卷 26.7cm×142.5cm 纸本设色 1535年 辽宁省博物馆藏款识:徵明写《浒溪草堂图》。钤印:徵明(白)
基于以上的分析,即便图像和文本形式上是一种纯粹的外在关系,但是图像无论如何独立,都需要文字来对其进行解读和阐释。《惠山茶会图》属于茶会雅集图,有很强的纪实性,画中我们可以看到“茶会”的人物山水场景,但是如果没有蔡羽等人的文字描述,我们很难分辨出此次参与人物身份、出游原因、时间以及茶会的具体内容和背后的意涵等。在文本序中,我们很容易就找到相关的记载。一般情况下,我们总是在一定意义语境中来理解图像,没有明显或隐含的文字的指引,我们可能就无法把握图像的内在意涵。
图像与文本在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中共同承担叙事的责任,而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图像与文本之间的关系也以不同形态呈现。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视觉文化观念会采用不同的手段来处理图像中文本的内容。相应地,文本的出现也体现了不一样的视觉文化上。在中国绘画历史进程中,从宋代伊始就出现了画面上题款的风气,元代之后文人画的盛行,诗、书、画、印的统一结构流行,文本在图像补充了画面空间的完整性,题跋和落款成了图像中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彼此相互融合、相辅相成。在中国传统的绘画理论中有“书画同源”之说,即文本当中包含着图像的因素,图像中的文本丰富了作品的“诗意”。
图像表达的意图在视觉上是直观的,而文本的表达是间接的。当画面没有办法传达意涵时,便有文本的补充和完善,这个时候图像更多承担具体形象的呈现。中国文化中文本和图像之间的关系始终是和谐融洽的,但是客观看来,图像更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其独立性在于可以完全不受文字的约束而独立存在。
[明]文徵明 行书司马光独乐园记、独乐园七咏、东坡独乐园诗(仇英《独乐园图》后跋)之一 20cm×363cm 纸本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明]文徵明 行书司马光独乐园记、独乐园七咏、东坡独乐园诗(仇英《独乐园图》后跋)之二 20cm×363cm 纸本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