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苏轼文人画思想的发源地
——以墨竹为中心

2020-03-10 04:18仇春霞
中国书画 2020年12期
关键词:徐州苏轼

◇ 仇春霞

苏轼题的画诗和画跋数量比较多,时间跨度大。较早的有25岁时写的《王维吴道子画》,27岁时写的《题凤翔东院王维画壁》,28岁时写的《跋〈醉道士图〉》,32岁时写的《九马图赞》等等。最晚可查的有去世那年写的《题过所画枯木竹石》《王进叔所藏画跋尾(五首)》等等。而散见于各种文体中的只字片语,数量更是巨大。其内容涵盖了山水、人物、花鸟、鞍马等诸多画科。这些与绘画有关的诗文,从总体上体现了苏轼作为文人士大夫的绘画观,被后世广泛引用。

但是,由于苏轼的绘画实践主要是在枯木竹石上,所以他最有价值的文人画思想还是集中于枯木竹石,尤其以墨竹为主。

关于墨竹画,苏轼较早的评论有33岁时写的《净因院画记》(图1)、《跋文与可墨竹李通叔篆》,34岁时的《题赵屼屏风与可竹》。此后至42时有一部分。文同去世之后有42岁时写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43岁时写的《文与可飞白赞》、在黄州时期写的《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49岁时写的《题文与可墨竹》《临筼筜图并题》50岁后写的《戒坛院文与可画墨竹赞》《跋与可纡竹》《文与可画赞》等等。

苏轼的墨竹理论也被广泛引用,但是引用时是需要甄别的,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一、苏轼引用别人的观点,苏轼的原创观点。

二、从嘴里出来的理论,从实践得出来的理论。

三、苏轼的实践主要是竹子和石头,他在这方面的理论最有价值。

四、徐州是发源地,黄州以后的观点比之前更有代表性。

如何能更好地甄别以上几点,一个较可靠的方法是梳理苏轼文人画理论的形成过程,因为诸多史料证明会给以上几点一个明确的解答。本文想要分析的是,徐州为何成为苏轼文人画思想非常重要的发源地。

一、机缘:文同回京述职、苏轼“彭门无事”

熙宁十年(1077),40岁的苏轼从密州出发,准备回京述职。未曾料到,临近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陈桥驿,他接到皇帝诏书:改知徐州,不得入国门。心怀抑郁的苏轼于四月到达徐州,他并不知道,这里会是他的文人画思想形成的重要发源地。

苏轼在赴徐州途中给远在陕西洋州的老表哥文同写了一封信:

轼自密移河中,至京城外,改差徐州,复挈而东,仕宦本不择地,然彭城于私计,比河中为便安耳。

今日沿汴赴任,与舍弟同行。闻与可与之议姻,极为喜幸。从来交契如此,又复结此无穷之欢,美事美事!但寒门不称,计与可必不见鄙也。

[宋]苏轼 潇湘竹石图卷 28cm×105.6cm 绢本墨笔 大英博物馆藏

临行冗甚,奉书殊不谨。俟到任,别上问次。〔1〕

文同(1018ü 1079),号笑笑先生或笑笑居士,苏轼多称“与可”,梓州永泰人(今四川绵阳三台县),是苏轼的远房表兄,比苏轼年长14岁。苏轼与文同私交非常好,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治平四年(1064),那时32岁的东坡正即将结束在陕西凤翔的任职,46岁的文同则正在四川知普州,他在去京城述职的路上绕道看望了传说中的苏轼。这一见就定下了他们终身的友谊。后来东坡的弟弟子由的女儿嫁给了文同的儿子,两人更是亲上加亲。

文同在文学上的天赋,以及在诗文中表现出来的高贵而忧伤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他。苏轼在信中告之下一任工作地,私下觉得徐州比密州要平安些,因为密州已经接近边境了,宋辽战事随时可能波及密州,这个地方盗匪也多,比别处要乱。弟弟苏辙陪同苏轼前往徐州,向哥哥透露了一个消息:文同向他提亲了,想聘他的女儿为儿媳妇。苏轼很高兴,因为两家本来是世交,如今再结为亲家,就亲上加亲了。

文同是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进士,因为朝中无人,他在西南地区当了一辈子小官。此时他正在洋州,年底将结束洋州工作回京城述职。但此时的文同心灰意懒,上一次述职时他根本就没有回京。如今他马上满60岁了,基本没什么迁升的可能。他给苏轼回了一封信,表达了仕进无望,想要辞去公职、归隐乡下的打算。苏轼比较冷静地给他回了封信,他劝文同:

与可抱才不试,遁道弥久,尚未闻大用。公议不厌,计当在即。然廊庙间,谁为恤公议者乎?老兄既不计较,但乍失为郡之乐,而有桂玉之困,又却不见使者嘴面,得失相乘除,亦略相当也。

彭门无事,甚可乐。但未知今夏得免水患否?

子由频得书,甚安。示谕秋冬过亲,甚幸甚幸!

令嗣昆仲各计安胜,为学想皆成就矣。〔2〕

大意是说:您那么有才,却这么久没被重用,大家都在替您表示不平。但是谁又会在朝堂上为您说几句公道话呢?虽然您并不计较得失,但辞官有代价,没了生活来源,也是麻烦事。我刚到徐州,这儿公事不多,就不知道夏天会不会涨洪水。听弟弟苏辙说秋冬时节要办亲事,真是大好之事。您几位儿子都还好吧?学业应该挺不错的。

苏轼的这两封信本来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如果将它们放在苏轼的文人画思想发展轨道上来看,就不一样了。

先是第一封信,也许是苏轼的安慰和劝告起了作用,文同变得积极了一点,他于十月份回到京城,希望下一轮任职能换个好一点的地方。文同从洋州回到京城,在客观上加速了与苏轼的书信往来,因为洋州与密州一样,都是边境地区,通信不方便。而汴京到徐州无论陆路还是水路,都很便利,往返两京的邮差和朋友们都很多,这为他们后来的艺术交流提供了便利。

第二封信中的“彭门无事,甚可乐”,非常重要,因为无事,才可以“游于艺”。但是,彭门并非真无事。七月,黄河决堤。八月二十一日,洪峰抵达徐州。苏轼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都在抗洪,他嘲弄自己差点成为一条鱼了,此事见于十二月十二日苏轼写给文同的《水灾帖》(图2)。

等到公事忙毕、他有时间坐在书房给朋友们写信时,文同也已经从洋州回到京城了。

于是,历史的拐点出现了:苏轼的文人画理论进入了孵化阶段。

二、孵化器:文同的墨竹理论与文学创作

文同的墨竹画创作对苏轼的影响非常大,可以说,苏轼的文人画思想是嫁接于文同的墨竹创作和理论之上的。但是这个过程比较漫长,初期甚至是比较隔膜的。

熙宁三年,49岁的文同与35岁的苏轼十分难得地都在京城任职。苏轼为文同的一幅墨竹题了一段跋文:

昔时与可墨竹,见精缣良纸,辄愤笔挥洒,不能自已,坐客争夺持去,与可亦不甚惜。后来见人设置笔砚,即逡巡避去,人就求索,至终岁不可得。

或问其故,与可曰:“吾乃者学道未至,意有所不适,而无所遣之,故一发于墨竹,是病也。今吾病良已,可若何?”

然以余观之,与可之病,亦未得为已也,独不容有不发乎?余将伺其发而掩取之。彼方以为病,而吾又利其病,是吾亦病也。是吾亦病也。

熙宁庚戌七月二十一日,子瞻。〔3〕

这段跋文中的“意有所不适,而无所遣之,故一发于墨竹”经常被后人引用,以作为苏轼的文人画观点。实际上,这篇带有小小说文体特征的跋文明确表示这是文同说的话。不是苏轼的话,所以我们应当从文同的角度来理解“病”与墨竹的关系。

文同的“病”,是士大夫不得重用的通病。这个病时好时坏,在京城时,多半会好一点,在地方上时,会严重一点。文同此时在京城,自然病就轻一点,或者没病了。

文同“重病”时,一般是在偏远而战事频发的西南地区,或者即将回到西南地区。这个时候,他那天生带有绘画细胞的神经中枢就不由自主地指挥他画画,他的身份也自动切换到画家。

但是,文同不允许自己是一位画家,因为宋代的画家与武将一样,是没有地位的,宋代宫廷画工的身份与杂役近似。不过,好在文同是一位天然的艺术家,而不是普通画工。因为他是一位艺术全才,诗文辞赋、书法、绘画、古琴等,无不精通。在艺术创作上的自如表达,以及对艺术本质的通透理解,使得文同在绘画时会想到书法,想到文学,当然,归根结底是想到他自己。所以他画的墨竹一定是既有文同个人特色,又能寄托了失意士大夫普遍感情的“情绪竹”。于是,他的画名盖过了他的其他艺术,墨竹也越来越受欢迎。

苏轼能完全理解文同的生病就画,不生病就不画的原则吗?此时的他不能完全理解,他还在开文同的玩笑,希望他发病,这样他就可以得到他画的墨竹。当然,他认为他这么想也是“有病”。

苏轼对文同的“隔膜”还表现在他写的《文与可字说》(图3)上。

图1 [宋]苏轼《净因院画记》(局部)宋拓《成都西楼苏帖》 帖心高29.5厘米 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端匋斋本

图2 [宋]苏轼《水灾帖》(局部)宋拓《成都西楼苏帖》 帖心高29.8厘米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本

熙宁八年(1075),文同56岁,这是他在陕西兴元(今汉中)工作的第三年。按理他应当回京述职,经过考核后由朝廷安排下一个职务。但是他没有回京,而是在原地请求去陕西的洋州工作,请求被批准,他于这年十月十三日到达洋州。

按理说,官员回京述职意味着有可能得到更好的工作和晋升机会,而文同却主动放弃了,这说明背后有难言之隐。他请苏轼为他写一篇《字说》,希望借苏轼之笔向世人表明自己的心志。

所谓“字说”,就是剖析一个人的字所表达的道德或价值取向。《颜氏家训》“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文同的字是“与可”,苏轼的《文与可字说》就是阐释文同的“与”和“可”两个字所包含的道德与价值取向含义。在阐释“与”字时,举了子夏的例子,子夏与人交往的原则是:可以交的就交往,不可以交的就不交往。在阐释“可”字时,举了子张的例子,子张认为:大贤之人没什么东西是容不下的,我自己都不够贤达,别人就可能不与我交往,我又凭什么容不下别人呢?苏轼在前面做完大段铺叙后,认为文同赞同子张的观点,并对文同的品德做了高度评价:

与可之为人也,守道而忘势,行义而忘利,修德而忘名,与为不义,虽禄之千乘不顾也。〔4〕

苏轼给文同写字说时,正在密州捕盗捕蝗虫。不到40岁的他还体会不到长年屈居西南地区的老表哥的苦闷心情,所以他的《字说》还在大段“搬弄”《论语》。文同接到文章后似乎也没什么表示,以至三年以后苏轼在徐州时还跟他讨要一幅墨竹作润笔费。

苏轼与文同在艺术思想方面发生质的交流当始于熙宁七年(1074),即苏轼在密州、文同在洋州的时候。其关键原因在于,此时文同在文学创作上更上一个台阶,代表作是《洋州三十首》以及《超然台赋》等作品。苏轼热情唱和了文同的《洋州三十首》,其中“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胸中”〔5〕,文同读此诗时正与夫人吃笋,被逗喷了一地。苏轼对文同的《超然台赋》有更高的评价:

图3 [宋]苏轼《文与可字说》

图4 [宋]苏轼《偃竹帖》(局部)宋拓《成都西楼苏帖》 帖心高29.8厘米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本

图5 [宋]苏轼《墨竹草圣帖》(局部)宋拓《成都西楼苏帖》 帖心高29.8厘米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本

余友文与可,非今世之人也,古之人也。其文非今之文也,古之文也。其为《超然》辞,意思萧散,不复与外物相关,其《远游》《大人》之流乎?〔6〕

苏轼对自己的文学才华可以说是傲视古今,唯独称臣于屈原。苏轼将文同的赋比称于屈原,算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文同与苏轼在才情上相互吸引,这必然会使他们在徐州水灾后的清闲空档期有更密切和深入的艺术交流。

三、尖峰时刻:元丰元年(1078)

元丰元年(1078),苏轼享受着“彭门无事”的清闲,文同也乐得京城无大事。这对亲家翁从前一年年底就开始了高频率的书信互动,主打内容是诗文和墨竹,附带问候身体状况。

元丰元年前后,苏轼给文同送了一只药玉船:

离浙中已四年,向亦有少浙物,久已分散零落矣。有药玉船两只,献上,恰好吻酌,不通客矣。呵呵。杭州故人颇多,致之不难,当续营之,但恐得后不肯将盛作见借也。〔7〕

药玉船是当时杭州文人喝酒雅玩之物,此信末尾一句的意思是:我在杭州的老朋友比较多,以后再寄点杭州的土产给你,就只怕你收到东西后,就不肯将你的大作借给我了。此处“盛作”之意,联系后来信件,当是指书画作品,因为这件礼物后来与文同的墨竹搭上关系了。起因是苏轼发现不少朋友都有文同的墨竹,他有点坐不住了,给文同写了一封信:

近屡于相识处见与可近作墨竹,惟劣弟只得一竿,未说《字说》润笔,只到处作记作赞,备员火下,亦合剩得几纸。专令此人去请,幸毋久秘。不尔,不惟到处乱画,题云“与可笔”,亦当执所惠绝句过状索二百五十匹也。呵呵!〔8〕

这封信的意思是说:我最近呀,在好几个朋友那里看到你新画的墨竹,我却只有一幅,还只有一根竹子。我给你写过《字说》,你也没有送我一幅作润笔费。你家的伙夫估计都比我得到的墨竹多。我现在专门派人去找你要竹子,你最好别拖延太久。否则,我就到处乱画,上面题字:文可笔。或者就按你赠给我的诗里所说的,给我二百五十匹绢,呵呵!

这个二百五十匹绢的典故,发生在苏轼这次去信之前。文同写信给苏轼说:“我最近跟士大夫们说,我这一派的墨竹在徐州(苏轼为官的地方),你们想要墨竹,就到那儿去求吧。那这些做袜子的材料就都会聚到你那儿去咯。”做袜子的材料就是指画墨竹用的绢。文同还在后面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稍万尺长”〔9〕。

东坡回信给文同说:“要画万尺长的竹子,那得用绢二百五十匹啊。我知道你不想画画了,你把那绢给我吧。”文同无言以对,就说:“我说错了,世上哪里有万尺长的竹子呢?”东坡又去了一首诗:“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文同回信说:“老弟你虽然善辩,要真有二百五十匹绢,我就要买田归老咯。”

这封信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苏轼已经在跟文同画墨竹了,要不然,文同也不会说他那派墨竹已经转移到徐州去了。

苏轼此番“出击”,得到了文同的一幅《篔筜谷偃竹》。他很高兴,于正月二十八日给文同回了一封信:

轼启:郡人还,叠辱书教。承尊侯微违和,寻已平愈,然尚未甚美食。又得蒲大书云:尊貌颇清削。伏料道气久充,微疾不能近,然未免忧悬。惟谨择医药,痛加调练,莫须燃艾否?轼近来亦自多病,老年使然,无足怪者。

蒙寄惠《偃竹》,真可为古今之冠,谨当缀黄素其后,作十句赞。盖多年火下,不可无言也。呵呵。

闻幼安父子共得卅余轴。谨援此例,不敢过望。所示,当作歌诗题之,轼作此,乃莫大之幸,日夜所愿而不得者。今后更不敢送浙物去矣。老兄恐吓之术,一何疏哉!想当一大噱。

别后亦有拙诗百余首,方令人编录,以求斤斧,后信寄去。

老兄盛作,尚恨见少,当更蒙借未,使劣弟稍稍长进。此其为赐,又非颁惠墨竹之比也。

冗中奉启,不尽之意。轼再拜与可学士亲家翁阁下。正月廿八日。〔10〕

这就是苏轼传世书帖《偃竹帖》(图4),此信提到了一些重要信息:

一是文同的身体反复无常,苏轼建议他看大夫、吃药、调练。

二是苏轼评价文同的《偃竹》为“古今之冠”,表示要在后面写赞语;

三是苏轼所藏文同的墨竹非常少,苏轼几年前之后的大亲家石康柏(字幼安)有三十多幅。他跟文同开玩笑说:“你就按这个数给我吧,我也不求多的。”还开玩笑说:我送你一只药玉船,你就回赠我一幅竹子,你这是吓唬我吧?

图6 [宋]苏轼《平复帖》(局部)宋拓《成都西楼苏帖》 帖心高29.8厘米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本

图7 [宋]苏轼《黄楼帖》(局部)宋拓《成都西楼苏帖》 帖心高29.8厘米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本

四是他很少看到文同的墨竹,他希望能借文同的墨竹,以便好好学习。苏轼说:“你要是愿意这么做,真是比送我墨竹更有价值。”

上面这封信,对了解苏轼收藏和学习文同墨竹绘画的情况十分重要。但是苏轼对这《偃竹》的文人意象要过一年才悟读出来。

针对苏轼在信中提到的养身、求墨竹等内容,文同似乎一一作了回复,因为苏轼的传世书帖《墨竹草圣帖》(图5)与此有密切关系:

寄示墨竹草圣,皆极妙,所谓亹亹逼人。

并示长生匮法,仆亦传得此方久矣,但未暇养练。常有从理入口之忧,所谓面上桑叶气,非所患也。

松滋王令,邂逅一见,好学佳士也,辄托附书。

适值数亲客,冗迫,未暇详悉,续附递次,不一一,轼顿首。

墨竹与石,近又变格,别觅便,寄去次。〔11〕

这封信应该与上一封信对照着读,它们的意思是前后衔接的:

一是文同真的应苏轼的请求,给他寄了墨竹和草书。

二是文同回应苏轼对他身体的关心,表示自己在练外丹功法。苏轼表示他了解文同的这个练功法,自己也有练过,但没有坚持。

三是苏轼告诉文同,他最近画的墨竹和石头有了新面貌,他打算另外再找方便的机会寄给他看。

这封信的信息同样十分重要,它透露了如下关键点:

一是文同的确是教苏轼画墨竹,而这个画法里,草书是基础。

二是苏轼不只是画墨竹,还有画石头。

这两点这意味着对墨竹的认识将进入艺术本质的高度。

不久,文同给苏轼寄来了一首和文彦博的六言诗。苏轼在三月二十六日回复了这封信,评价说是“甚精奇”,表示也准备来几首,但是谦虚地说写得不如老表哥好。这就是苏轼的传世手札《平复帖》(图6):

轼启:叠辱来教,承起居佳适。闻中间复微恙,且喜寻已平复。轼比来亦多病,渐老不耐,小放意辄成疾,不可不加意慎护也。

水后弥年劳役,今复闻决口未可塞,纷纷何时定乎?

寄示和潞老诗,甚精奇。稍间当亦继作六言诗,殆难继也。

未缘会遇,万万以时自珍。谨奉手启,上问不宣。

轼再拜与可学士亲家翁阁下,三月二十六日。〔12〕

图8 [宋]苏轼《入冬帖》(局部)宋拓《成都西楼苏帖》 帖心高29.8厘米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本

这封信再次证明文同的身体不是很好,实际上,不只是阳春三月,可能一整年都不好。他在夏天曾在一幅墨竹后跋了一段文字:

伏暑不能退,须在假将理。今仅能饮食,惟皮骨耳。欲求襄、汝或资、简,生事窘薄,俯首碌碌,为窃禄人,渐悚。

素所嗜好,都自撤去,惟画竹、吟诗,有子骏、子瞻为真赏,故断之迟迟。〔13〕

看样子他饮食很不好,已经瘦得不行了。他希望下一任是去襄州、汝州,或者离老家近一点的资州、简州。他俸禄微薄,一生不重用,从“为窃禄人”可以看出他的无奈。他已经心灰意冷,余生所好,唯画竹和吟诗,子骏和苏轼是他的知音,他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精神安慰。而这一点对于苏轼的墨竹艺术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契机。

四、重要事件:黄楼屏风

元丰元年(1078)八月,苏轼在江苏徐州修建的黄楼落成。他向朋友圈发出诗文辞赋征集令,举办了声势浩大的文学雅集。在这次颇有影响力的文学活动背后,还有一件事是苏轼十分关注,但是不容易为人所留意的,那就是苏轼很希望在黄楼上安置一道屏风,作为“镇宅”雅物。

为新修的楼阁添置一副屏风,这在宋代是一种时尚,很多士大夫或富人家里都会摆上形制和功能不一的屏风,所以苏轼的愿望是很大众的。但是屏风的非物质性功能,以及由谁来画屏风,在苏轼这位大才子眼里,可能就变得“别有用心”了。

苏轼决定请文同来完成这项任务。那么,苏轼为何选择的是文同,而不是王诜(1048ü 1104年以后)、李公麟(1049 ü 1106)、米芾(1051ü 1107)等在后来名气更大的画家?

关于这个问题,先要排除掉李公麟和米芾,因为当苏轼在徐州时,他与这两位大咖正处于时空不交轨的状态。李公麟比苏轼小11岁,他在22岁中进士时,33岁的苏轼虽然正在朝中任监官告院。一个是新晋进士,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在极短的时间里,两人几乎没有可能成为好朋友。后来李公麟就去了江苏泗州,负责官员的档案文书及弹劾工作。苏轼则在第二年去了杭州任通判,接着就是在密州、徐州工作,这样的人生轨迹与默默无闻的李公麟并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苏轼与李公麟的深度交往是在修完黄楼10年之后,即元祐年间两人均回到权力中枢以后。

米芾比苏轼小14岁。苏轼为黄楼设计屏风时,27岁的米芾还是长沙一名小小的办事员。他第一次被苏轼所知道是在黄楼修完后的3年之后,当时苏轼正待在黄冈贬所,米芾带着朝拜的心情从长沙跑到黄冈去见他的偶像。

另外还有一些著名画家,如郭熙、崔白、赵令穰等,虽然与苏轼都是同一个时代,但交情不够。比如非常有名的山水画家郭熙(约1023-1085),他比苏轼年长,在熙宁元年(1068)召入画院,后任翰林待诏直长。当时一些名人手上都有郭熙的画,比如文彦博就收藏过郭熙的《秋山平远图》,还为这小画题过尾跋,苏轼专门为这幅画题过诗。著名的画鸟画家崔白也是苏轼同时代人,他曾于熙宁初为宫廷做过画。苏轼见过皇室成员赵令晏藏崔白的三丈巨幅花鸟画,陈列于墙壁上。与赵令晏同辈的另一皇室成员赵令穰及其弟赵令松也都与苏轼同时代。他们画过很多卷轴画,也画过很多壁画,但都不是苏轼凭一封信就可以得到一幅画的。

所以,从时间、交情、艺术醇熟度上来看,文同都是苏轼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时间与交情并不是苏轼选择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文同的人品与才华得到苏轼的高度认可。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使文同成为最合适的一位。

为了使文同更清晰地了解黄楼及其周围的情况,他先是托石康柏带口信给文同,说出所求,并请石康柏为文同口头介绍黄楼情况。然后他专门修书一封,送重邀请,这就是苏轼传世书帖《黄楼帖》(图7):

轼辄有少恳,托幼安干闻。为近于守居之东作黄楼,甚宏壮,非复“超然”之比。曾告公作《黄楼赋》,当以拙翰刻石其上。其临观景物,可令幼安道其详,告为多纪江山之胜,仍不用过有褒誉,仆即难亲写耳,切告。

又有小事,甚是不识好恶,辄附绢四幅去,告为作竹木、怪石少许,置楼上为屏风,以为彭门无穷之奇观,使来者相传其上有与可赋、画,必相继修葺,则黄楼永远不坏,而不肖因得挂名,公其忍拒此意乎?

见已作记上石,但(应该是旦)夕寄本去。正月中遣人至淮上咨请,幸少留意,不罪,幸甚。轼惶恐。

告为作竹木、怪石少许,置楼上为屏风,以为彭门无穷之奇观,使来者相传其上有与可赋、画,必相继修葺,则黄楼永远不坏。〔14〕

看样子,苏轼除了求竹石屏风画,还向文同求了一篇《黄楼赋》,他准备把文同所写的《黄楼赋》书刻于石头上,以永垂不朽。

苏轼给文同寄了4幅绢,这说明苏轼预先就设计好了屏风的尺寸,并且不希望文同破费买画材,文同只需要作画。在内容上,他提出的要求是竹石,这是他喜欢画的题材,也是文同老师最拿手的画种。由于苏轼是寄了绢过去的,信里就不需要提画幅尺寸,所以后人无从得知画心的具体尺寸。不过,4幅绢,说明屏风是4折。

4折屏风和1篇辞赋,对于身体已经非常不好、饮食难进的60岁老人来说,不是随时就可以一气呵成的。第二年正月,文同去世,两个时间点相距不过几个月。总之,在黄楼落成后举办的重阳节大庆典上,文同的赋还没有寄到。十月中旬,苏轼再次去信相催:

轼启:稍不驰问,不审入冬,尊体何如?想旧疾尽去,眠食益佳矣。

见秋试,知八郎已捷,不胜欣慰。惟十一郎偶失,甚为怅然。然一跌岂废千里,想不以介意。寄示碑刻,作语古妙,非世俗所能仿佛。长句偈尤奇,非独文字甘降,便当北面参问也。

近有一僧,名道潜,字参寥,杭人也。特来相见。诗句清绝,可与林逋相上下,而通了道义,见之令人萧然。

今有一诗与之,录呈,为一笑也。未由展奉,万万以时自重,不一一。

轼再拜与可学士亲家翁阁下。十月十六日。

《黄楼赋》如已了,望付去人,如未,幸留意!留意!

老媳妇附此起居,老嫂县君亲家母,得事左右,痴幼或有不至,提诲也。〔15〕

这封信即是苏轼传世手札《入冬帖》(图8)。在苏轼稍后写给文同的信里可知,屏风仍然还没有画成:

轼启:近承书诲,喜闻尊候益康胜,见乞浙郡,不知得否?

相次入文字,乞宣与明。若得与兄联棹南行,段异事也。

中前桑榆之词,极为工妙,寻曾有书道此,却是此书不达耶?老兄诗笔,当今少俪,惟劣弟或可以仿佛。墨竹即未敢云尔,呵呵!

佳墨比望老兄分惠,反蒙来索,大好禅机,何处学得来?

大轴挥洒必已了,专令人候请。切告。

乌丝栏两卷,稍暇便写去。近见子由作《墨竹赋》,意思萧散,不复在文字畛域中,真可以配老笔也。亦欲写在绢卷上,如何如何?乍凉,万万珍重。〔16〕

这封信的第一条信息是值得细读的,文同申请去浙江,苏轼申请去宣州或明州,两处都可能与文同很近,如果两人能一路同行,切磋艺术,真是妙不可言。当然更重要的是以后的交流更便捷了。另外三点信息都与墨竹有关:

一是苏轼认为他能写出与文同一样好的诗文,但画不出比文同好的墨竹。

二是文同还没有完成屏风一个大任务。

三是文同向苏轼索要书法,苏轼决定将弟弟苏辙的《墨竹赋》抄了送给他,这样会很配他画的墨竹。

这封信还有两条潜在信息值得深读:一是苏轼后来发现,苏辙的《墨竹赋》并没有悟到文同墨竹的奥妙之处;二是如果文同后来交付了画作,这也可能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幅大作。

五、发源地为何止于徐州

自从苏轼在徐州开始学墨竹,文同就戏称他那派墨竹已经迁往彭城了。但是苏轼在徐州时间并不长,有些东西还未能展开和深入下去。

苏轼离开徐州的信息已经于元丰元年(1078)冬天就放出来了,只是下一处任所在何处,目前还不清楚。但是文同的很快出来了,牧守地是湖州,苏轼得知消息后立即去信祝贺:

轼启:冗迫,稍疏上闻。伏想尊履佳胜。

承书,领吴兴。众议谓公当在近侍,故不甚快,然不肖深为左右贺也。吴兴山水清远,公雅量洪度在王、谢间,此授殆天意耳。

轼欲乞宣城,若幸得之,当与公为邻国,真是段奇事。

然事之如人意者,亦自难遂,从古以然。公自南河赴任,舟行艰涩,何不自五丈河,由曹、郓济过我于徐,自泗入准乎?但恐五丈河无冰,不然者,公必出此也。且更熟筹之。

余惟万万以时自重。笔冻,奉启殊不谨。

石幼安言,亦可呼水晶宫使。此语可记。〔17〕

看来文同的最高目标是留在京城,苏轼却祝贺他得到湖州,因为他一直觉得湖州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有王、谢遗风,很适合文同。为此苏轼就想谋划宣城,因为宣城离湖州很近,他们可经常通书信。他甚至提前开始规划两人的赴任路线,期待美好的旅行。

可是很不幸,文同病重不已。第二年正月二十一日,在他前往湖州的途中,在离京城160公里左右的陈州病逝。东坡于二月初五得知讣告,悲痛不已。

文同去世,打乱了之前所有计划。四月,苏轼调任湖州知州,接了文同的空缺。但是在湖州的时间非常短(任期1079年4月29日至7月28日),接着就发生了“乌台诗案”而被抓离湖州。

从文同去世到苏轼离开湖州,虽然只有半年多,但苏轼对文同的墨竹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表现在他所写的两篇文章上,一是《石室先生画竹赞(并叙)》,其中的赞词是:

先生闲居,独笑不已。问安所笑,笑我非尔。物之相物,我尔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余,以竹发妙。竹亦得风,夭然而笑。

文同的号是笑笑先生,苏轼从文同的墨竹里看见了文同精神与气质,“物之相物,我尔一也”。苏轼曾认为生命的延续有两种方式:一是儿子,二是文字。文同的墨竹,何尝不是第三种方式呢?

另一篇是《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这篇文章的出现,标志着苏轼在墨竹绘画上迈开质变的一步,其关键原因在他自己所说的那句话:

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这是针对前文提到的苏辙为文同所写的《墨竹赋》而作的评论,这句话可谓一语道破天机!苏轼正是通过绘画实践发现了文同墨竹的非凡之处。他在这篇文章里不再写过多空洞的赞语,而是记录下了文同教给他的方法: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

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

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18〕

这段话曾无数次地被后人转载,许多人都将之归为苏轼之语,其实他已经很明白地说明这是文同教他画竹时的心法。他是通过不断画竹才明白文同所说的意思,但是由于他练得少,所以不能心手相一。

苏轼这个宝贵的发现没能在实践中继续下去,因为他写完这篇文章二十多天后,就被抓走了,直到大年夜的前一天才被放出来。

所以严格来说,苏轼对文人画的理解,发源地是徐州,而湖州是在徐州基础上的进一步巩固。但无论是在徐州,还是在湖州,苏轼的拓展还止于墨竹技法。而要将技法与画意合二为一,做到“物之相物,我尔一也”,必须是在苏轼进监狱、贬黄州以后。只有对生活的感悟越深,苏轼才越能理解文同的墨竹,并形成属于自己的艺术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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