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自度曲的范式及其在清代的经典化

2020-03-09 08:00彭洁明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姜夔疏影白石

彭洁明

(广州医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1436)

有宋一代,姜夔的词史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他以清空骚雅的词风,“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开创前人未有之词境,并因此为后人所踵武乃至开宗立派、蔚为大观。除此之外,他在音乐上造诣深厚,两宋少有词人可与之比肩,《白石道人歌曲》中存有不少自度曲,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第一类,存有工尺谱曲谱的自度曲,共十七首。其中,《扬州慢》《长亭怨慢》《淡黄柳》《石湖仙》《暗香》《疏影》《惜红衣》《角招》《徵招》《秋宵吟》《凄凉犯》《翠楼吟》《鬲溪梅令》《杏花天影》等十四首无所依傍,自出机杼,纯系原创。先成词,后谱曲。另有三首渊源前贤:《霓裳中序第一》系从“乐工故书”中所见的唐代霓裳曲中截取而成,《醉吟商小品》系从琵琶古曲《醉吟商胡渭州》转译而来,《玉梅令》是依范成大所谱曲填词,先有曲后填词。这十七首词的曲谱,也是至今仅见的宋词曲谱。第二类,未留下曲谱的自度曲调,如《琵琶仙》《一萼红》《八归》《探春慢》《清波引》《眉妩》《莺声绕红楼》《催雪》等(1)譬如《琵琶仙》,其词序云:“《吴都赋》云:‘户载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未明言其为自度曲,但其“感遇成歌”之语,隐隐有自度之意。《姜白石词编年笺注》:“此湖州游冶,枨触合肥旧事之作,‘桃根桃叶’比其人姊妹。合肥人善琵琶,《解连环》有‘大乔能拨春风’句,《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可知此调名‘琵琶仙’之故。”另《词律》卷十六:“此石帚自制腔。”《钦定词谱》卷二十八:“琵琶仙,姜夔自度黄钟商曲。”。第三类,同样无曲谱,且系在以往词调上改变某些因素而成的新调,如《湘月》(2)姜夔《湘月》词序云:“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可见《湘月》的句、读、韵与《念奴娇》同,但从音乐的角度而言,系与《念奴娇》不同的新曲。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页。,为《念奴娇》鬲指声,平韵《满江红》,则将默认用仄韵且用入声韵的《满江红》改为平韵,认为这样更谐唇吻。

姜夔在音乐上有深厚的造诣,他善吹箫,能度曲,对古曲今乐都很熟稔,亦有系统性的音乐理论。关于自度曲创作,他在《长亭怨慢》小序中曾说:“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1](P36)可见其自度曲大致是先有词,后配乐。从词与乐的关系来看,选用已有的词调按谱填词,是由乐以定词。而姜夔这种制作自度曲的方法,先有词作,再随句之长短谱声之抑扬,是依词而配乐。因此,虽然作自度曲比一般作词更需要音乐方面的素养,但它似乎将以“乐”为本位转换为以“词”为本位,在作词之时能率性而为,不再受缚于已有的体制。而后配乐时,不仅音乐节奏切合词句之参差,音乐风格也配合词境之氛围,其词牌名、小序、词以及音乐相生相成,共同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姜夔依词配乐,在词调既成之后,也非常注重它的音乐性和应歌性,常常于小序中提及其该词调应声律、合唇吻,颇有自得之意。如《暗香》《疏影》小序云:“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1](P48)《角招》小序云:“予每自度曲,吟洞箫,商卿辄歌而和之,极有山林缥缈之思。”[1](P54)《凄凉犯》小序云:“予归行都,以此曲示国工田正德,使以哑觱角吹之,用韵极美。”[1](P41)可见他在调成之后,还验以丝竹歌喉,以求词乐并美,而他对自己自度曲的音律声调,显然也是颇为自得的。

宋代词人中作自度曲者不少。即使被时人指摘词“多不谐音律”、不尽本色的苏轼,也有《三部乐》《皂罗特髻》《占春芳》等自度曲。而妙善格律、素知乐理的词家如柳永、周邦彦、吴文英、张炎、周密等人,自度曲亦自不少。虽然以自度曲的数量而言,姜夔并不能占得鳌头,但是以对“自度曲”这一词学活动的贡献和在此领域对后人的影响而言,姜夔的重要性是无可取代的。而后人对这一问题的认知,也正是在对姜夔自度曲范式的渐进把握和主动学习中逐步加深的。

一 姜夔自度曲的范式

姜夔为自度曲提供了一种格式化的范式。在姜夔之前,也有不少在自度曲上投注大量精力的词家,如柳永有不少自制的中调、长调,对词体从唐五代、宋初多用小令到渐渐兼采长调的变化过程有重要影响;周邦彦入大晟乐府,“讨论古音,审定古调……复增演慢、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2](卷下),周邦彦自度的慢词、犯曲,别开生面,而他的自度腔词,也多成为后人追和的经典篇章;与姜夔同时或稍晚的吴文英、周密等人,也间有自度曲之作。但纵观词史,能真正称得上为后人留下一种自度曲范式的,无疑首推姜夔。

正如前人在分析李、杜在后世的影响高下时所采取的一种解释——认为李白神思高蹈,个性独特,诗无定法,难以步趋,而杜甫格律谨严,文字精深,筋骨风力,有迹可循,所以后世学李白者少,学杜甫者多。那么似乎可以说,姜夔清空骚雅的词境、空际转身的笔力不易学,但是他的创作方式和由此形成的范式,则是可学的。若具体到自度曲,当后人已经失去了口耳相传的途径,面对的只是文献时,光从前人的自度曲成篇来咂摸研究,似乎难以得其三昧,而如果在成篇之外,还有辅助性的材料,则更有助益——姜夔的自度曲,正为欲学其词和学习自度曲的词人,提供了这样一种格式化的轨范。以《惜红衣》为例:

惜红衣 无射宫

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柳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1](P21)

在古典诗词中,“题—序—正文”的完整结构是经过了较长的发展阶段才最终成型的。从《诗经》的以首句首词为诗题,到有真正意义的诗题,再到题、序分化,在此过程中,序的地位渐次提高,它承担并扩大了原属于题的部分功能,除交代背景之外,还有烘托意境、塑造情思氛围,引导情感走向等功能。以词序的发展而言,姜夔是一个很重要的关节。有研究者选取张先、苏轼、辛弃疾、姜夔、刘辰翁、周密、张炎等七位宋词名家,统计有词序的词在其集中的比率,其中,姜夔的84首词中,37首有序,所占比率最高。[3](P44-46)

不仅如此,姜夔的词序在功能上的发展更值得注意,除前述的对词的意境、情思的先期塑造作用之外,还有与词虚实互补的功用:序言实境,词则用铺叙、烘托、联想等手法写虚境,二者又统一在词题所言及的核心意象的统率之下。这首词的词牌名为《惜红衣》,在此词中,词牌名即词题,既是作者兴感之源,亦是核心意象。“红衣”在此指荷花,“惜红衣”有叹息众芳芜秽、担忧美人迟暮之感。词序略言创作的心理动因,除了惜花之情外,作者还提及昔日在吴兴来往于荷香之中的旧事,更有对旧游的感喟。他简单勾勒出词境取向,继而在词中敷衍铺排,将红衣零落的场景,细化扩充至“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又由之旁及“高树晚蝉”“西风消息”,以具体的情境将核心意象形象化、情感化。这种词牌即词题亦即词的核心意象,且词牌、词序、词相伴相生的机制,是姜夔的独特创造,在他的自度曲中,除《惜红衣》外,《暗香》《疏影》《扬州慢》《淡黄柳》《翠楼吟》《凄凉犯》等词都是采取这种机制。

在后人的自度曲中,有不少步袭这种范式的作品,如清人顾贞观的自度曲《剪湘云》:

剪湘云

秋海棠叶底多红纹,偶从山中觅得一种,叶上纯绿,正面尤深翠可爱,花复耐久,因移植书阁,为制此词。

瘦却胜烟,娇偏宜雨。傍窥宋墙阴,目断初遇。别是幽情脂粉外,那得红丝轻许。系天涯、归梦绿罗裙,添两眉愁聚。 谁念补屋牵萝,卖珠回去。正袖薄天寒,风韵凄楚。小蹙凌波铅泪滴,剪破湘云一缕。向西窗、密约美人蕉,和影儿私语。[4]

所谓“湘云”,是作者对秋海棠的美称。按词序所言,作者的词兴来自移植秋海棠时见其“深翠可爱”的触动,写入词中,词情更得以深化。作者将秋海棠人格化,她仿佛二八女儿,娇姿瘦影,举动含情,而天寒翠袖薄,她的愁绪幽思,只能暗地分付——种种情境的抒写,都来自起初作者惜花的触动,这种“题—序—词正文”一体而相生的作法,是对姜夔自度曲的异代回应。

姜夔创立的自度曲轨范,与传统的自度曲方式的不同在于:传统的自度曲的词正文已可自足,而姜夔自度曲的词、序、题共同构成一个整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将“自度曲”所约定俗成的仅仅度“曲”的内涵改变并扩大了,而从仅度“曲”到题、序、词、曲一体,虽然增加了创作的难度,但这种创作方式却很为文人所喜见,在后世嗣响不绝。

二 姜夔自度曲的经典化:清人对姜夔自度曲的追和

姜夔的某些自度曲词调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成为后人广泛追和、摹拟的对象。毋庸置疑,除他在音乐上的造诣和在自制腔时苦心孤诣的努力,其词学造诣也是其自度曲能流传广远的一个重要原因——对自度曲而言,除了其调的音乐、用韵、节奏等要素之外,创调词的优劣高下,也是词调是否具有生命力的重要因素。姜夔今存词作仅八十余首,但其词作的精品率非常高,有不少词作成为经典名作,这在词史上并不太多见。他的自度曲词作,也同样保持了非常高的水准,或者可以说水准还略高于其他词作,如《暗香》《疏影》《长亭怨慢》《扬州慢》等词都是传唱不衰的千古名作。姜夔曾自诩“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5](卷下),并非虚言。其实,“英雄不问出身”,词调的来源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具有生命力,生命力强,影响力相应也会强。这种影响力可以有两方面的判断标准:从“质”而言,看是否有名作出现,使该调能知名于巷陌井边,传扬于千秋众口;从“量”而言,看是否受到词作者的青睐,创作代不乏人,始终保持活力。

对于前代作者的词作,除了品评、选入总集、笺注等方式外,追和也是一种表明后人对其欣赏的方式,而且是更为私人化、情感化的方式。唱和本是诗人乐为之事,无论是身世浮沉还是生活细故,只要是双方都有情感共鸣的情事,便可进行唱和;而追和则更为独特,前人已经物故,后人不能起之九原,却能通过对其作品的追和来一抒“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情怀。唱和是双向的,追和却是单向的,但是这种受限的、不可能得到回应的单向词学活动,却似乎更具备跨越时空的美感。同时,通过对追和现象的考察,也能为我们了解某位作家及其作品在某个特定时期的传播、接受情况,提供有力的证据。而且,它与品评、编入词选、笺注等方式又有所不同——在这几种情况下,受关注度高的作家作品必然是当时较受重视的,但是由于论者、编选者、笺注者的出发点有异,有时他们受重视还有可能更多体现的是文学史地位,而非文学地位——而追和所体现的,则必然是后人对前人的倾心和赞赏,或怀知己之情,或有私淑之心,它能体现出追和者的师法、审美取向、趣尚等一系列问题。而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在某一时期被追和较多的作家作品,应当是当时人较为重视和推崇的。

在清人的追和活动中,最常被追和的宋代词人是周邦彦和姜夔。这大概有以下几点原因:首先,周、姜二人的词学成就的确超乎侪类;其次,二人之词字法、句法、章法高妙而有新创,又经后人多番分析议论,似有可学之径;再次,与浙西词派的提倡有较大关系,他们反复的品鉴、评论、模拟使得周姜词较早地完成了经典化过程,成为词人心中追和的不二之选;另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周、姜一派,尤其是姜夔的自度曲,为词人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创作空间——正因为采取了一种独特的“词牌—词题序—词正文”一体的模式,所以该自度曲词调在后人看来,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规定该调句式格律如何的符号,而是涵括了当时创调者的情思,甚至挟带着首唱词的词境,不可轻易更改。这种独特的作法来自微妙的感觉而非成文的约束,却多被后来的步韵者细致入微地揣摩遵循。

为了更直观地见出姜夔自度曲的影响力,我们将《全清词·顺康卷》《全清词·雍乾卷》中清人步韵姜夔词,且有题序的词作稍做统计,如表1所示:

表1 顺康、雍乾词人步韵姜夔词统计表(3)追和词有的在题序中点名追和,有的则不一定有题序。因后者不易统计,且不能体现清人对姜夔自度曲“词牌—词题序—词正文”范式的接受,所以不纳入本表。另,清人中有遍和姜夔词者,如唐仲冕《露蝉吟词续钞》,这一类对展现清人最爱步韵的是姜夔哪些词调没有帮助,故亦不计入此表。表下的分析文字,言及顺康雍乾追和姜夔自度曲时,皆本上述前提,不赘。

姜夔的有谱自度曲共计27调(首),数量在其全部词作中约占三分之一。此表中统计了顺康、雍乾词人步韵姜夔词共计121首,而步韵姜词自度曲者共97首,占总量的80.2%,超过五分之四。其中步韵有谱自度曲词调者12调81首,占总量的66.9%,步韵其无谱自度曲词调者8调16首,占总量的13.2%,步韵其非自度曲词调者24首,占总量的19.8%。统而观之,自度曲词调受关注的程度远远高于非自度曲词调,且有谱自度曲又较无谱自度曲更受后来追和者青睐,故而我们也将其列为考察的关键点。在有谱自度曲词调中,按照追和数量依次为:步韵《疏影》者27首、《暗香》21首、《长亭怨慢》8首,《扬州慢》《凄凉犯》《惜红衣》各5首、《石湖仙》《秋宵吟》《角招》《淡黄柳 》各2首,《翠楼吟》《杏花天影》各1首。

《暗香》《疏影》是姜夔的自度曲名作,也是顺康、雍乾步韵姜夔者最为青睐的作品。在上表统计的步韵之作中,步韵二调者共48首,占步韵姜夔自度曲词的49%。兹将这些词的题序辑录如表2:

表2 顺康雍乾追和姜夔《暗香》《疏影》词题序表

《暗香》《疏影》二调皆咏梅,“暗香”为韵,“疏影”为态,写梅之冷香幽韵,又融入身世情怀,寄托在有无之间。通过考察清人步韵《暗香》《疏影》之词的词序,可以发现其作词缘起也大多与咏梅有关:在次韵《疏影》的27首词中,有23首与梅花有关,在次韵《暗香》的21首词中,有18首与梅花有关,所占比率均很高。它们或直接咏梅,或记录寻梅、探梅情事,或题咏由姜夔《暗香》词意衍生出的“旧时月色图”“梅边吹笛图”,或与亲朋好友同题追和姜词。此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清人追和姜夔词时,若涉及《暗香》《疏影》二词,则往往将其连缀并作,一同追和。姜夔作《暗香》《疏影》,本有一事两题之意,其词牌名本出林逋《山园小梅》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句,而暗香清浅,写梅花之神韵,疏影横斜,状梅花之态度,两题一意,枝蔓独得而词意相生。此外,这两首词作于同时同地,统于一序之下:“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从词序而言,虽然这两首词并不同调,我们也可以将这两首词目为组词——而自姜夔作此不同调组词始,到了清代,统于一题(序)之下的异调组词已经成为常见现象,不可不说是姜夔对后世词坛强大影响力之一端。

我们认为后人将《暗香》《疏影》视为一个整体,除了他们常连缀并作之外,还有其他证据。其一,张炎作此二词时,将《暗香》更名为《红情》,将《疏影》更名为《绿意》,《红情》咏荷花,《绿意》咏荷叶,虽然歌咏对象变化,但两调一题、一木双花的内在结构和主题互补、风格相似的写作方式并未改变,而后世词人用《红情》《绿意》词调者,也往往连缀并作,咏荷花荷叶。其二,明人张肎做了一件进一步将《暗香》《疏影》一体化的事——将《暗香》调前段、《疏影》调后段,合而为一,自度新曲,名为《暗香疏影》:

冰肌莹洁。更暗香零乱,淡笼晴雪。清瘦轻盈,悄悄嫩寒犹自怯。一枕罗浮梦醒,闲纵步、风摇琼玦。向记得、此际相逢,临水半痕月。 妖艳不同桃李,凌寒又不与、众芳同歇。古驿人遥,东阁吟残,忍与何郎轻别。粉痕轻点宫妆巧,怕叶底、青圆时节。问谁人、黄鹤楼头,玉笛莫教吹彻。[6](卷三十四)

词作所咏对象仍为梅花,所选意象香、雪、水、月、驿、笛均见于姜夔《暗香》《疏影》原韵。再看所用典故,“一枕罗浮梦醒”与姜夔《疏影》“有翠禽小小”同用罗浮梦典;“闲纵步、风摇琼玦”与《疏影》“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同用昭君典;“古驿人遥”与《暗香》“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同用折梅寄远典;“忍与何郎轻别”与“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同用何逊典。此外,在写法和风格上,也能看出明显的摹拟痕迹。而且,《暗香》《疏影》属于仙吕宫,而《暗香疏影》张氏则自注属于夹钟宫。由此看来,与其说《暗香疏影》是对姜夔二词音乐上的改造,不如说它纯然是张氏在形式、内容、意义上将之进一步一体化的努力。

我们可以选取部分清人追和二调,且连缀并作的作品,考察其词序:

草堂前新移梅一株,花开颇盛。因和白石翁《暗香》《疏影》二调,并倚韵焉。(汪森)

余性爱梅,故所居处多植之,然花时辄格他故,未为着语。雍正岁庚戌,花正繁,又值浃旬风雨,落灯后数日,雪庄偕余群从至止,适晚来稍晴,约用白石韵各赋二词,以谢向者阙焉之咎。(张梁)

庚寅冬,予罢官旅寓,辜月下浣,庭中梅花盛开,萧然独对,颇慰羁情,因依白石《暗香》《疏影》调作词二阕以自遣。(姚念曾)

以上各词均与梅有关——“梅”自是姜夔二词的核心意象,而姜夔词创作的缘起是“载雪诣石湖,止既月”,他所写之梅,是雪中之梅,月下之梅。他持远观而遥忆的姿态,总在眼前的光景与过往的世界中徘徊,词中的心境,又有寂寞自矜之意。如此种种,是姜夔词中包涵的多重意蕴。而从以上词序中可以看出,他们往往将自己兴感之事与原词中意蕴的一端相结合,进行自己的阐释,如取姜夔“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之意,题梅边吹笛图;或因自己“萧然独对”梅花,专写寂寥与白石词中的寂寥心境相呼应。以张云璈用白石韵的《暗香》《疏影》二词为例:

暗香

题顾伴檠明府(澍)梅边吹笛图,用白石老仙《暗香》《疏影》原韵。时方客楚中。

昨宵夜色。是阿谁乘兴,来吹横笛。万树冷香压遍,空山少人摘。留取开元旧谱,知几费、虎头诗笔。看一丸、天外银蟾,飞度堕吟席。 乡国。太寥寂。恐曲里怀人,别绪时积。欲歌且漾,歌不成欢泣还忆。应向重湖打桨,长隔断、蒙蒙深碧。听一霎、啼翠羽,倩谁寄得。

疏影

窗横瘦玉。是箇侬旧馆,相伴栖宿。一别乡园,来住乌篷,江干但见黄竹。迢迢又鼓湘波櫂,更不比、山南山北。算一声、下界龟兹,那识尔时孤独。 君亦朝衣手版,看风前鬓影,微减修绿。黄鹤楼头,吹满江城,终负逋仙茅屋。相逢又恐无端别,且共占、兰汀幽曲。待明年、起欲先归,也写月湖长幅。

从词序看,张云璈作此二词的缘由,是出于对故乡的感怀和对旧雨的思念,这种感触如何能借追和白石词出之呢?它有两个触发点:第一是此词作为题画词,题咏对象为其友人顾澍所作的梅边吹笛图,而梅边吹笛图的题名来自姜夔《暗香》的“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句,其所追求的萧疏清朗境界的画意,也是来自于《暗香》的词意;第二是此词有两个情感核心点:客中、友情,而姜夔《暗香》《疏影》系姜夔客中访友所作,也包含这两个情感核心点。但是,我们不难看出,张云璈和作的词意核心点已与姜夔原作有了极大的不同:姜夔以典故写梅花之精魂,又借梅花之冷寂托寓自身之江湖落拓、借梅花之孤高寄托自身之萧然不群,物我合一,响绝意存。但张词则将重点放在自己与友人的相知相忆上,梅花是二人“曲里怀人”的媒介、“尔时孤独”的映衬,物在我外,余味较姜夔词为少。但是,它作为追和之作,与原作同调同韵,词风也有相似之处,这种相似,自然会使得读者在阅读时,自行在脑海中旁引原词。这种在潜意识驱使下完成的阅读行为,自然会为新和之作增添它本没有的深层意蕴。这似乎也可以说是追和之作在形式的“枷锁”下,得到的额外“补偿”;而这种行为,对读者而言虽然是不自觉完成的,但对作者而言,他们选择追和,除了本与前贤有共通的“词心”之外,或者也是看中了追和一体所本有的先验情境优势,故而乐为之。

这种从词调到押韵、到词境取向的多角度摹拟,是在对自度曲的追和中才出现的独特现象,它也表明,姜夔的自度曲不仅为词史提供了新的词调,其创调词的文本本身,也提供了一种范式。而姜夔自度曲词的影响力,也对自度曲的发展大有裨益,至少,它能够让一些有心师法的词人,对自度曲一事更加留意或者试图进行创作。

三 摹拟、新变与经典化的完成

有学者曾对清人词学视野中的宋词经典做过定量分析。[7] (P201-207)分析指出,从宋至清,词学经典名篇的变动非常巨大。文章根据词选、点评、唱和三大指标,统计出清人眼中的十大宋词经典名篇,姜夔词居其四,分别为《暗香》《疏影》《齐天乐》《长亭怨慢》。而在这四首词中,自度曲又居其三。该文中的“清代十大名篇历代排名表”指出,《暗香》《疏影》《长亭怨慢》在宋代的排名分别是第8位、第12位、第218位,在明代,其排名落至第236位、第410位、第394位,而在清代,其排名则升至第3位、第4位、第10位。从这一统计可以看出,姜夔词在南宋词坛已有较高的认可度,但在明代却被严重边缘化,而到了清代,其地位重又升高,成为不可撼动的词坛经典。

姜夔词之所以在清代发生这一转折,无疑与浙西词派的提倡密切相关。浙派从早期的朱彝尊到中期的厉鹗,都大力标举姜夔,在词论中进行统序,在词话中反复品鉴,在词作中争相追和。朱彝尊曾说:“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8] (P940-941)认为南宋羽翼姜夔的诸名家,都曾受到姜夔词风之影响。所以浙派虽然姜、张并举,但姜的地位实重于张。从填词学词的方面来说,浙派对于姜夔,可以说到了亦步亦趋的程度。其追和姜夔的作品,除做到追和的基本的韵的要求,在主题、用语、写境等方面,也大多在试图与姜夔原作保持一致。除前述追和《暗香》《疏影》诸作以梅花为主题、以孤高为风旨、以清空为风格的取向之外,还可举出数例:以《长亭怨慢》为例,姜夔《长亭怨慢》为言情忆别之作,又暗含“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沧桑之叹。顺康雍乾时期追和《长亭怨慢》的10首词中,有7首写秋景,其中又有2首在题序中点明“别怨”,且多寄寓逝水难追的时间焦虑。姜夔《惜红衣》咏荷花并寓身世之感,次韵《惜红衣》的5首词,有4首与花有关,分别歌咏红桥荷花、落花、瓶中杂花、紫茉莉。姜夔《扬州慢》写游扬州而生的黍离之悲,次韵《扬州慢》的五首词,有3首与扬州有关,一为“扬州感旧”,另外2首叙写的场景则分别发生在扬州的平山堂、蜀冈。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清人追和姜夔词,除了和韵,还几乎默认要“和事”“和意”,这种高度还原的追和方式,体现出他们将姜词奉为圭臬的心态,也在客观上推进了姜夔自度曲的经典化。

追和之词,其优势如前所述,在于它能有一种先验的情境,作者如果愿意,不需要再格外造境,甚至不用费心谋篇,只需考虑词语句法则可。但同时它的劣势也在于此——词人往往囿于前贤成作,亦步亦趋,难于有所创变。所以清人在用姜夔自度曲词调进行创作时,除直接追和姜夔原作外,还有其他的创作方式。以《疏影》为例,顺康雍乾词人写作《疏影》一调,大略有三种主题。其一,次韵姜夔《疏影》词,以梅花为词意生发点。其二,次韵朱彝尊《疏影》词,以秋柳为词意生发点。朱彝尊的《茶烟阁体物集》中收录了《疏影·秋柳,和李十九韵》:

西风马首。有哀蝉几树,高下声骤。村外烟消,水际沙寒,斜阳似恋亭堠。丝丝缕缕纷堪数,更仿佛、叶初开候。待月中、疏影东西,思共故人携手。 摇落江潭万里,系船酒醒夜,长笛京口。读曲歌残,晓露翻鸦,萧瑟白门非旧。赤阑桥畔流云远,遮不住、短墙疏牖。话六朝、遗事凄凉,张绪近来消瘦。

此词以顺康时诗词中喜用的唱和题“秋柳”为题,以羁旅、怀友、怀古为感发,为“秋柳”注入深厚而丰富的意蕴。词中“疏影东西”句直用“疏影”一词,按照咏物不犯字面的规则,也可以看出此词已完全脱去咏“梅影”的格局,转入新的天地。朱彝尊此词为和作,系和李良年原唱《疏影》秋柳词,两词用韵相同,但因朱彝尊的词坛地位和此词本身的艺术成就,后来之词人往往不言和李词而言和朱词,且因之使得《疏影》咏秋柳成为与咏梅花并峙一大传统。其三,去“梅”留“影”,歌咏各类“影”。“疏影”本写梅影,但清人咏此调时,实际将“梅”与“影”二事剥开,一则咏梅,一则咏影。咏梅者前文已述;咏影者,则又分化多端。有植物之影,如竹影、梅影、菊花影、荷影、桐影、柳影、松影、絮影等;有动物之影,如雁影、蝶影、燕影等;有自然物之影,如云影、月影等,也有人造物之影,如帆影、桥影、阑干影、帘影、秋千影等。还有不及“影”字而实有“影”的性质的绿荫、落照(夕照)等。这些所关“影”之物,无疑都是词学语境中具有丰富意蕴的意象,与闺情、离别、伤春、悲秋等重要题材紧密相连。但同时,此前词人所咏多为其物本身,而清人则进一步咏其影,这自然是词体、题材方面的纵深推进,也对词人的词艺、词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试看李符的《疏影·帆影》

疏影 帆影

双桡且住。趁风旌五两、挂席吹去。侧浸纹波,一片横斜,不碍招来鸥鹭。忽遮红日江楼暗,只认是、凉云飞度。待翠蛾、帘底凭看,已过几重烟浦。 摇漾东西不定,乍眠碧草上,旋入高树。荻渚枫湾,宛转随人,消尽斜阳今古。有时淡月依稀见,总添得、客愁凄楚。梦醒来、雨急潮浑,倚榜又无寻处。

“帆”在词中往往关合离别,如温庭筠的《望江南》之“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就是恨别之佳句。但“帆影”与“帆”又不同,它既暗含“帆”所蕴藏的离别之意,又因“影”的似有还无、飘移不定,多了世事无常、身不由己之意蕴,也多了几分凄楚沧桑之意。词中的“宛转随人,消尽斜阳今古”句可称为词眼,将“帆影”意象的意蕴从“帆”意象的高度,又超拔了一层。

所以,哪怕只从《疏影》一调在清代的新变,我们也能看出,清人在奉姜夔为宗师,推动他的自度曲词经典化进程的同时,也不是一成不变,照猫画虎,而是结合当代的词学取径、推举当时的优秀词人词作,完成属于自己时代作品的经典化。

随着浙派对白石词的标举,不少词人有意学习白石词风,如王又曾所说“也曾傍、梅谿竹屋,更心折、白石是吾师”(王又曾《一萼红》),也常以神似白石风格作为褒扬他人词学精深的一大标准,如陈皋题友人填词图云“付与小红低唱,真成白石前身”(陈皋《清平乐·题程筠榭填词图》),连朱彝尊也被曹贞吉称作“前身是、白石仙人非误”(曹贞吉《摸鱼儿· 题锡鬯蕃锦集》)。更有人以白石词意句意作词、作画,供奉白石小像。在这种背景下,读孙原湘写姜夔的词,更觉有意味:

暗香

姜白石像,宋时白良玉笔也。二十三世孙恭寿拾诸灰烬之余,重装寄题,既为作诗,复同诸君。泛梅荐醴于礼姜馆,谱《暗香》《疏影》二阕,以当迎神送神之曲。

洞天白石。算未消万古,苕溪风月。不见老仙,祇见寒燐马塍碧。南渡江山旧梦,存羽扇、风流如昔。怪几片、雪样疏花,吹上古衣褶。 标格。尚奕奕。叹遁出冷灰,鬼也知惜。翠烟渐灭。明月无言自相识。招手青天似水,拚迓取、吹箫魂魄。听鹤唳、何处也,可真见得。

疏影

无由画出。那野云一片,来去无迹。只画当风,鹤氅如烟,英姿静寄萝碧。容台倡议成何事,但响落、空江残笛。想举朝、玉带金貂,一个布衣容得。 如我萧闲故里。水波荡日去,坚卧岩石。花疗清愁,月洗雄心,作了寻常词客。芳尊手摘寒梅荐,自笑亦、满身香雪。染翠豪、细谱神弦,可有小红低拍。

此二词用白石自度曲,却跳出以往题材,可谓一篇词人评传。词将姜夔其人其作放在悠长的历史之中,一方面表现出他的卓尔不群,一方面暗写自己的孺慕心期。尤其是《疏影》的下片,怅望千秋,萧条异代,不乏以彼之酒杯浇己之块垒之意,人、事、情、境融合无碍,称得上佳作。此二词还融合了白石词的另一个要素。白石平韵《满江红》序云:“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白石将仄韵《满江红》改为平韵,并作迎送神之用,是别出心裁的创新。而孙原湘将咏梅词调改作白石词传,亦自言“以当迎神送神之曲”,无疑是从多个角度来瓣香白石。

对姜夔自度曲的响应,除了追和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形式。且看査慎行的《朗州慢》:

朗州慢

余来武陵,当兵燹之际,触目荒凉。溯刘宾客之旧游,凄怆凭吊,与姜白石追思小杜寄慨略同。因和其自度《扬州慢》一阕以见意,用其韵而易其名,亦犹《春霁》《秋霁》之不改调云尔。

屈子亭荒,隐侯台废,沅江苦雾难晴。听鹧鸪叫处,又春水初生。问仙路、红霞远近,匆匆花事,愁满刀兵。但烟扶残柳,马鞭青入空城。 风流司马,向诗篇、都寄闲情。有曲度南音,采菱归晚,白马湖平。并入竹枝歌里,游人去、流尽滩声。念刘郎前度,也如杜牧三生。[9] (P9098)

词牌名《朗州慢》,是査慎行为《扬州慢》所立的别名。《扬州慢》词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1] (P1)《扬州慢》的核心意蕴在于身经世乱时“知我者谓我心忧”的忧世情怀和抚今伤昔的诗情,而姜夔词下片的“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数句,又用以宾陪主之法,结合想象,将小杜拉入词中,翻过一层,更增力度,而笔法跳跃灵活,大开大阖。査慎行此词写由战乱之后的武陵荒凉之景所触之情,这是一层意,第二层意则是将自己对刘禹锡的凭吊,与姜夔对杜牧的追思相对举。为点出这种构思与姜夔词的呼应,作者在词序中说“溯刘宾客之旧游,凄怆凭吊,与姜白石追思小杜寄慨略同”,所以不仅词用其韵,调仿其名,而其词的上下片结构也仿照姜夔词,上片实写所见,下片宕开一笔,将感时伤世之情与沧海桑田之感相结合,词中还有直言创作心境的“念刘郎前度,也如杜牧三生”的句子。虽然是亦步亦趋的摹拟,但其中也有对姜夔词词意的解读、对其自度曲文本结构的解读和强化,与张炎将《暗香》《疏影》咏梅香梅影,改为《红情》《绿意》咏荷花荷叶如出一辙,也与浙西词派词人追和张炎《南浦·春水》词而改咏秋水异曲同工,可以说是推动原词经典化的一种独特方式。

小结

姜夔位不过布衣,词不足百首,却能风靡词坛,长盛不衰,这是其天赋才力所致,也是时代高明的选择,既不乏风云际会的天缘,也与清人的大力推崇有关。清人,尤其是浙西词派词人在对姜夔词的品鉴和摹拟中,推动了一代词风变革,客观上加快了姜夔自度曲经典化的过程。这种摹拟有三种途径:第一种途径是创造“词牌—词题(序)—词正文”三位一体的词作;第二种途径是追和其词调、仿效其词境、模仿其词风;第三种途径是用姜夔自度曲词调进行当代词人之间的唱和,形成新的词学传统。摹拟之中,不乏具有时代特征的新变。虽然清人的和白石词鲜有能比肩原作者,其自度曲在词体案头化的大背景下难免“不知音律”之病,但这些别具一格的词学活动,从另一个方向推动了词学的发展和词艺的深化,具有不容忽视的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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