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尺素
幽香暗渡,灯火黄昏
◎旧年尺素
淳熙三年,22岁的姜夔自鄂中沿江东下,途径扬州。
此时,距靖康之变已有16年之久,南宋朝廷风雨飘摇,却依旧偏安一隅。扬州城早已不复当年繁华。姜夔所到之处,举目弥望,城中四顾萧然,一派凄然。
此时的姜夔正当年少,意气风发,挥笔落成百年来脍炙人口的名篇《扬州慢》,以寄黍离之悲。“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自古名满天下的扬州,如今已是满目疮痍,不再有烟花三月的胜景,而是一派空寂。
饱读诗书的姜夔自然希望能够报效国家。然而,命途多舛的他,只能空叹国之萧条。纵使无奈心痛,他也只能以羁旅之人暂居,生活带给姜夔的磨难,犹如惊涛骇浪,正一点点向他逼近。
中国文人自古便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姜夔亦如是。南宋朝廷的软弱,国运的衰颓,无一不使他满腔悲愤。偏偏命运总是捉弄怀才之人,姜夔一生屡试不第。
绝望就像那扬州城外年年蔓生的荠麦,索性罢了。一生不仕的命运注定姜夔只能是以布衣之身,穿梭于绿杨巷陌,哀叹芳草萋萋,冷眼旁观翠凋红落。
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姜夔身若孤鸿,亦只能偶尔哀鸣,仗酒抒清愁。
编手札
夜深星月满垂,庭院深深,几许红梅衬着清辉。是谁,在月色下朗吟独步,箫声渐起,岁月缥缈。我于这潭清辉中望见你,体貌清莹,仿若仙人。你踟蹰徘徊,面露无奈,月光将你的影子照得那样单薄,似残梅,却依旧傲然风雪。我终于知道,你的空灵,你的清雅来自何方。姜夔,你便是那夜夜清辉中的孤梅,幽香暗渡,孤寂,却不冷漠。
国已衰破,家又在何方?自14岁父亲去世后,姜夔便寓居湖北姐姐家,并开始了长达二十多载的漂泊。
万里青山无处隐,可怜投老客长安。幼时便寄人篱下的姜夔似乎一生都未曾有过安定。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他就像随波逐流的浮萍,在华夏大地上辗转漂流,又仿若残柳参差舞。可他终究是腹有诗书之人,才情追随着幽幽春水尽数千里。
命运,像是刻在石上的碑文,冥冥中循序渐进。淳熙十三年,姜夔结交千岩老人萧德藻,自此,在一定意义上来讲,他告别了漂泊的羁旅生活。千岩爱慕姜夔才华,并将侄女许配于他。他从此有了家室,虽然在以后的岁月里,依旧时常客居他乡,但他的心总是有了归宿。即便马上单衣寒恻恻,有了家的他,再不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图/飞 霜
少时便为谋生奔波的姜夔,在漫漫的漂泊旅程中,遇到了众多知己,也正是有了他们,他的一生才不至于太过凄凉。若姜夔身如柳絮,那些知己于他,便为大地。
22 岁那年路过扬州,一曲《扬州慢》名满天下。亦因此,姜夔坠入一场一生不能自拔的相思与爱恋。
那天下着微雨,天空灰蒙蒙的,似在哭泣,空城寂寥萧瑟。姜夔解鞍下马,忽闻远处传来呜咽的琵琶语,如泣如诉地吟唱着《扬州慢》。脚步不知不觉地移动,细细的雨丝打湿了发,亦打湿了心。终于,在一扇虚掩的门前停下,轻轻推门,一袭红衣,灼灼其华。惊鸿一瞥,四目相对。生命里的相遇总是那般突然。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女子擅奏琵琶,姜夔擅吹箫。箫瑟合鸣,两情常在。似桥畔年年盛开的芍药,相依相守之情那般浓烈。他们携手采梅,西窗剪烛。既是两情相悦,又怎会不期待朝朝暮暮?只是自相遇便知,离别是注定的结局。
从22岁到32岁,十年纠葛,十年相思,十年缠绵,这十年,是姜夔一生中最为炽热的记忆。问君归期,芍药花开时。只是,当等待成为一种煎熬,才发现时光匆匆早已换了时节。三年后,红衣女子嫁为他人妇。姜夔归来,寻之不得,唯有芍药花开,一如往昔。
别去经年,从此山水不相逢。
之后,姜夔在好友那曾得一歌女小红,并将其视为知己。小红亦心属姜夔,为他才情所倾倒。只是,姜夔深知,小红若与自己长久,必无安稳生活,便狠心将小红嫁与他人。只留一幅画:那年,我听你吟唱,你追随我至天涯海角。夕阳中,你轻启朱唇,我吹箫。回忆好长,你的身影和夕阳恍然如梦,时不时湿了眼眶。
销魂都在夕阳中。当时何似莫匆匆。
姜夔一生清贫,却气节高雅,虽与诸多名士深交,却不肯接受太多馈赠。
倘若,生命没有这般曲折,我们看到的姜夔又会是怎样的?家国之痛,漂泊之感,相思之苦是姜夔的生命,亦是他存在的意义。生命的起起落落仿佛月影中浮动的花枝,偶尔想起旧时西出阳关,故人初见,不禁空嗟叹。
罢了,往事似风,了无痕迹吧。可年年月夜依旧,年年梅香依旧,怎教人不暗自神伤。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他始终是一株孤梅,只能摇曳在自己的月夜里,风携来的幽香用来思念。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勿相思。可他明明是见梅枝,却相思。多少次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唯有月光的清辉暗自荡漾。
纵观姜夔一生,悲苦凄凉始终伴随着他。从少时,虽有才名,却应试不举;虽娶萧氏为妻,却依旧对昔年的红衣女子念念不忘;生活惨淡,一生靠亲朋帮助,或贱卖文字为生;一生漂泊天涯,万家灯火黄昏,徒增凄凉。
不难想象,这样一个曾经年少浪迹的风流才子,在岁月的磨难中,他的心是如何一点点冷却的。流光过隙人何在?物是人非,岁月留下的只是沧桑。
可姜夔始终似仙人一般,给我们一种缥缈的错觉。他的诗,他的词,他的人似乎都披上了一层月光,携了一缕梅香。在如此凄凉与不堪的遭际下,我们依旧读到姜夔的空灵与高雅。
总是有人在不同的时空里想念那些沉睡许久的灵魂。姜夔于我们,便是这般。秉烛夜读,那独属于他的梅,那独属于他的疏影、暗香,摇曳在历史的长河中,趁着清风,徐徐拨动着暗夜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