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力
林逋就是林和靖,“和靖”是他去世后宋徽宗赐给他的谥号,故后世都称他为林和靖,他长年隐居在西湖边上的孤山。但林逋确实有才气,他是位著名的诗人但却对自己的诗作并不在意,《宋史》上说他:“逋善行书,喜为诗,其词澄浃峭特,多奇句。既就稿,随辄弃之。或谓:‘何不录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然好事者往往窃记之,今所传尚三百余篇。”
这是个挺有意思的说法。林逋喜欢写诗,可是写完后又随手扔掉,别人问他为什么不记录下来传之后世,他觉得自己隐寂山林,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作诗的才能。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写出来呢?如果喜欢诗,那在自己的肚子里独自吟诵就可以了嘛,可是写出来了又扔掉,当然会被好事者传录出去,所以今天林逋有三百多首诗词传世。如此说来,他究竟作了多少首诗,就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了。
林逋又是位书法家,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的黄庭坚都这样夸赞过他:“林处士书,清气照人,其端劲有骨,亦似斯人涉世也”。除了书法之外,林逋在绘画方面也颇为世人所关注,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说:“逋工于画,善为诗”,《妮古录》上也说:“林和靖亦善绘事”。在艺术方面他还有一个才能,那就是会弹琴。如此说来,这位林和靖确实是多才多艺。
林逋隐居在孤山,被后人广泛夸赞的一个词就是“梅妻鹤子”,就是说他以梅花为妻,以仙鹤为儿子,他这么做的原因,据说是因其自小多病,故而终身不娶,于是就以养鹤种梅为乐,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中对他的事情有如下的记载:“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尝以鹤飞为验也。逋高逸倨傲,多所学,唯不能棋。常谓人曰:‘逋世间事皆能之,唯不能担粪与著棋。’”
沈括说林逋养了两只仙鹤,这些鹤可以自由地飞翔,飞累了还会自己钻回到笼子里,林逋经常划着小船到西湖边的各个寺庙游玩,如果有朋友到孤山来找他,他家里养着的一个童子就会开门迎客,然后会把仙鹤放飞,过不了多久,林逋就划着小船回来了。原来,林逋不在时,放出仙鹤就是有客前来的招唤呼号,这个功能后世大多用信鸽来充当,而林逋却用的是仙鹤。沈括还说他多才多能,唯一的短板是棋下的比较臭。但是按照林逋自己的说法,自己除了棋臭,还有一项也不行,那就是担粪。看来,林逋每日间跟梅与鹤相处,闻不了这些秽物。
但是对于林逋养鹤的数量是一只还是两只,历史上的记载略有差异,《湖山便览》卷二中称:“林君复尝蓄一鹤,字曰‘鸣皋’。自泛小艇游西湖诸寺,客至,则一童子应门延坐,开笼放鹤,必棹船而归。盖以鹤飞为度。山多古梅,相传君复手植,时人因‘子鹤妻梅’之说。”这段话说,林逋只养了一只鹤并且还有名字,每次童子给他发信号,就是这只叫“鸣皋”的仙鹤给他去报信。究竟他养的是一只还是两只,这真不好判断,说不定原来养了两只,后来另一只提前升仙了也未可知。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那也就不去探究了吧。但他有一只仙鹤叫“鸣皋”倒是确有其事,因为他以鸣皋作过一首诗:
皋禽名秪有前闻,孤引圆吭夜正分。
一唳便惊寥泬破,亦无闲意到青云。
我们再来说说林逋的“妻子”——梅花。按照记载,原本孤山上也有一些梅花,唐代白居易在杭州做地方官时,写过一首名为《忆杭州梅花因叙旧游寄萧协律》:
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
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
……
看来,在唐代时,杭州一地就有种梅花的习惯。
自从林逋隐居在此之后,他开始大量种植,但他究竟种了多少棵梅花树,王复礼在《御览孤山志》中说:“和靖种梅三百六十余树,花既可观,实亦可售。每售梅一树,以供一日之需。”由此可知,林逋种了360多棵。这段话中又讲述了林逋种梅花的目的,说他既用作赏花也用作出售,看来这个出售主要是针对梅花树上结的果实,而一棵树上所得的收入可以供他每天的开销。
林逋怎样来对梅花的收入进行理财呢?钟婴在《林和靖与西湖》一书中有着详细的记载:“他把每株梅树的收入包一个小包,一共三百六十余包,全部放进一个瓦瓶里。每天随手取一包,打开一看,如果是一钱银子,这天就用一钱,如果是二钱,就用二钱。总之,以一株梅树的收入多少,决定一天的用途。多了就买酒喝,少了也将就着过。后来,他又将每三十株梅树分为一个区,旁边筑一道沟,表示‘分月令’。一共十二道沟,把梅林分为十二个‘月’,正好‘一期’(一年)。此外,另排出二十九株,表示‘闰月’。这样,即便于梅树的管理,又合乎传统的‘尊正朔’(尊重历法)。”由此可知他为什么要种360多棵梅花树,因为这正好符合一年的天数。
通过上面这段记载可知,有时候所得的收入也不够用,于是林逋就另想办法,因为他会辨识草药,所以他有空时就到杭州周边的山上采药卖钱。看来,林逋隐居在山上的确做到了自给自足。但显然,住在山上虽然安静,但有时也会觉得寂寞,于是乎,他又养了一只猫,他还为这只猫写过一首诗《猫儿》:
纤钩时得小溪鱼,饱卧花阴兴有余。
自是鼠嫌贫不到,莫惭尸素在吾庐。
这首诗写得有点意思。林逋说他家的这只猫闲着没事就到溪边去钓鱼,当然,也有人说这是林逋钓鱼而非是猫,但从整首诗的感觉来看,把钓鱼者说成是猫则更为贴切:这只猫吃饱之后就躺在树荫底下安眠。日子过得真是惬意,但林和靖却在这首诗中苦口婆心地劝这只猫:不要嫌我们家穷,因为家中已经穷到了连老鼠都嫌弃的地步,这使得以捉老鼠为职业的猫无事可做。但林逋还跟猫说:这没关系,你不要觉得自己尸位素餐,责任不在你,主要是我家太穷了。
由此可见,林逋虽然勤勤恳恳,又种梅又采药,日子过得还是挺紧张。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时间久了也会让他产生出山为社会做贡献的愿望,《事文类聚》前集卷三十三中有如下记载:“林逋处士隐居西湖,朝廷命守臣王济体访。逋闻之,投贽一启,其文皆俪偶声律之流,乃以文学保荐,诏下,赐帛而已。济曰:‘草泽之士须稽古,不友王侯。文学之士,则修词立诚,俟时致用。今逋两失之。’”
看来林逋的名声传到了朝廷,皇帝觉得这样的高阶之士值得重用,于是派地方官员对他进行考察。林逋听到这件事后,就给这位考察官寄了一篇写得很漂亮的文章。考察官看后,觉得林逋既然这么有文采,于是就以著名作家的身份向朝中推荐。皇帝一看,他只是在写文章方面较有特长,于是就赐给了他一些财物,而没有将其召入朝中为官。看来朝中不缺这样的人,致使林逋希望为社会服务的愿望没能实现。事后,考察官王济感觉到:既然要做隐士,那就不应该跟达官靠近;既然是文人,那就应当好好去做学问,而今林逋的这个做法,两样都没做好。
但王济的这个说法也有些绝对,因为林逋毕竟在诗词方面于社会上有着较大的影响,《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十五中称:“处士林逋居于杭州西湖之孤山。逋工笔画,善为诗,如‘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颇为士大夫所称。又《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评诗者谓:‘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又其临终为句云:‘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尤为人称诵。自逋之卒,湖山寂寥,未有继者。”这句话中所提到的“《梅花诗》”,其实本名为“《山园小梅》”二首之一: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这首诗堪称林逋的代表作,尤其三、四两句被后世夸得一塌糊涂,欧阳修在《归田录》中称:《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评诗者谓:“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
司马光在《温公续诗话》中也说:“人称其《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曲尽梅之体态。”宋许顗在《彦周诗话》中也说到欧阳修赞誉这两句名诗:“林和靖梅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大为欧阳文忠公称赏。大凡《和靖集》中,梅诗最好,梅花诗中此两句尤奇丽。”但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有人夸就必定会有人贬,比如宋王直方在《王直方诗话》中说:“欧阳文忠公最爱林和靖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谷以为不若‘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余以为其所爱者便是优劣耶。”看来欧阳修虽然酷爱林逋的这两句话,但黄庭坚却不以为然,黄认为另外两句更好。
还有一种说法则认为,林逋所写的该诗三、四两句确实是达到了极致,但其他诗句却很一般,宋黄彻在《 溪诗话》中说:“西湖‘横斜’‘浮动’之句,屡为前辈击节,尝恨未见其全篇。及得其集,观之……其卓绝不可及专在十四字耳。”明吴乔在《围炉诗话》中也有近似的论调:“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一联善矣,而起句‘众芳摇落独鲜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太杀凡近,后四句亦无高致。”
更有意思的说法,则是《侯鲭录》卷八上的记载:“东人王居卿在扬州,孙巨源、苏子瞻适相会。居卿置酒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和靖《梅花》诗,然而为咏杏花与桃、李,皆可用也。’东坡曰:‘可则可,恐杏花与桃花不敢承当。’一坐为之大笑。”在一场聚会中,王居卿说林逋的这两句诗虽然写得很好,人们都说这是描写梅花最好的诗句,但我却觉得如果把这两句诗改为咏杏花或者咏桃李,其实也照样可以通用。但东坡不赞成这种说法,他觉得用这两句诗形容杏、桃、李,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恐怕这些花不敢承担这种美誉。众人闻之大笑。
对于这两句名句,还有人认为发明权并不在林逋手里,明李日华在《紫桃轩杂缀》中说:“江为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林君复改二字为‘疏影’‘暗香’以咏梅,遂成千古绝调。”看来别人已经先写了这两句诗,所咏叹者是竹影和桂香,的的确确不是梅。但李日华也说,就是因为林逋改了两个字,从而使得这句诗成为了千古绝唱。林逋虽然不拥有发明权,但他却拥有改编权,如果没有他点铁成金般的改编,原有的这两句诗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而近代的陈衍也认为经过林逋的这样一改,才使得这首诗大放光彩,陈在《宋诗精华录》中评价到:“山谷谓‘疏影’二句,不如‘雪后’一联,亦不尽然。‘雪后’联写未开之梅,从‘前村风雪里,昨夜一枝开’来;‘疏影’联稍盛开矣。其胜于‘竹影’‘桂香’句,自不待言。”
林逋的词作中,我所知者也正是他最有名的一首,那就是《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这首词被后世广泛传唱,彭孙遹在《金粟词话》中评价到:“林处士妻梅子鹤可称千古高风。乃其《长相思》惜别词云云,何等风致。闲情一赋,讵必玉瑕珠颣耶?”
林逋在孤山总计住了20多年,后来他就去世在了这里。林逋在生前已经提前给自己造好了墓穴,他还写了一首《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到了元代,他的墓被挖掘,里面除了尸骨,仅有一个玉簪,此事记载于《南村辍耕录》卷十三中。但是《遂昌杂录》上的记载却将“玉簪”换成为“端砚”:“和靖先生岂有颔珠者,而杨琏真珈亦发其墓焉。开棺中一无所有,独有端砚一枚。”不管怎么样,至少说明林逋去世后,墓中基本无物。
世人皆知,林逋为“梅妻鹤子”,他以梅花为妻,当然不会生儿子,可是后世却有一位叫林洪的人自称是林逋的七世孙,此事记载于《梅诗话》卷中:“泉南林洪,字龙发,号可山,肄业杭泮,粗有诗名。理宗朝,上书言事,自称和靖七世孙,冒杭贯,取乡荐。……时有无名子作诗嘲之曰:‘和靖当年不娶妻,只留一鹤一童儿。可山认作孤山种,正是瓜皮搭李皮。’盖俗云以强认亲族者为‘瓜皮搭李树’云。”看来,人出了名,认亲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就如同现在著名的影视名星,他们的烦恼之一,就是时不时的有人提出要搞亲子鉴定。
林逋墓位于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孤山背面。杭州来过无数回,孤山也来过无数回,但之前却从未想起过去探访林逋之墓。来孤山这么多回,其实主要目的就两个:一是到浙图古籍馆去看书,二是到西泠印社去看印谱。因为这两处地点都在孤山的阳坡,因此从未走到过山的另一面,而林逋墓恰好在孤山的背面,这也是我未曾看到过的主要原因。
看来要朝拜这位先贤必须要专程前往,于是我的这次孤山之行未曾安排他事,就是想到他的遗址去看一看。从苏小小墓和林冲墓旁穿过,沿着山与湖之间的小路,一直向深处走去。约一公里多路即见到放鹤亭,在路上可看到柳亚子祭冯小青墓题碑。放鹤亭背靠孤山,面对北山麓,的确是极佳的观景平台。放鹤亭后面有一小院落,院落的中间即是林逋墓。
林逋去世后,当时很多文人都写过纪念他的诗文,杨万里来到他的墓前,写下了这样一首七绝:
冰壶底里步金沙,真到林逋处士家。
未办寒泉荐秋菊,且将瘦句了梅花。
虽然林逋的墓几挖几建,毕竟还有遗迹可寻,如此想来,也是一种幸运,尤其他竟然躲过了1964年的那场西湖迁坟,看来杭州人民还是对这位孤山隐士有着本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