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师先文德公轶事

戴建华

拙作《文学课》新由浙江古籍出版社梓行。在这部读书笔记里，我反复提到“蒙师先文德公”，承蒙很多朋友问及。蒙师者，启蒙恩师也。“先”不是文德公的姓。文德公八年前归道山，“先”是对已经辞世的尊者的敬辞。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有“先姚安公”，指的是他的父亲纪容舒，做过云南姚安知府。文德公姓戴，讳文德，没有表字。怹和我并不同宗，只是一笔难写而已。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有明训。

先文德公是1957年寒冬到我们村的，怹是小学教师，被划为“右派”，放逐到穷乡僻壤劳动改造。不知是有大权的人忽然良心发见，还是偶然弄些蹊跷，因为他姓戴，就把他发配到戴家湾。戴家湾只有二十多户人家，民风朴厚，但穷，没有文化。先文德公因为识字，得到礼遇。我祖父赶着马车去接他的时候，怹小心翼翼的问有些书可以不可以带去。我祖父说“当然可以”。怹很高兴，带了两套大书，一套是世界书局影印的《十三经注疏》，一套是中华书局发行的《四部备要》，还有一些零星的单刊。生产队安排怹放牛，人和书都在牛棚里。先文德公已经不属于“人民”，这些书“人民性”也都不强，虽没有人要看，但是很危险。我祖父安排村里“贫下中农协会”写若干张封条，一有“运动”就封上，“运动”一过再揭下。封和揭都是文德公自己操作，但那时“运动”一个接一个，总是没完没了。人民公社还会时不时派人或工作组下来了解、指导“运动”，要开例行的“批斗会”。村里连一个富农都没有，文德公是“地富反坏右”的总代表。这时文德公就得站着，低头，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上面号召不少批判，批谁他都要“陪绑”。若干年以后，文德公饱含深情的把村民批判的话讲给我听，怹最觉得意的一句，是我祖父说的，说是“这个老右最能蛊惑群众（当时的广播流行语，估计我祖父自己并不懂得），要不是上级领导英明指示，我们简直都把他当成好人了”。文德公曾对我说，不管他将来死在哪，都希望埋在我祖父旁边。

先文德公到我们村七年后，我出生，属龙，村里那一年出生了好几个孩子。两三年后，我祖父对文德公说，你教教他们，认识几个字，别当睁眼瞎。但最后能坚持跟先文德公学习的只剩下我一个，我是我们家族第一个读书人。

我曾经在各种场合不止一次的说过，像先文德公这样的小学老师，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小学老师得是杂家。公经史子集无不涉猎，西方的哲学书也看，外国小说看林译。怹开始没有集中教我识字，就是跟怹诵读一些朗朗上口的诗歌，烂熟了，再在沙滩上写。我们村濒临漳河，文德公在河边放牛。我十岁前只干了一件事，就是背书。不像现在，记忆力好的时候不让背书，要“创新”，要“全面发展”。书背得多了，就自然会融会贯通。一天大雪，公突然问：“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什么季节？我应声答到是秋天，公笑乐。这句是写雪景，“忽如”，当然不是春天。也不是冬天。因为前面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唐朝人不用公历，旧历“八月”到了公历的九月底或十月初了。

先文德公教我读诗骚，都要全背。公曾经对我说过，他不一定能看到我长大了。将来读《诗经》，要先看毛传郑笺，辅以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再看朱子《集传》，再看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有了这些底子，就可以“思无邪”了。所以现在有很多《诗经》译注，那些“创新”“出奇”的地方，一眼都能看出是胡说。公说：“我们是屈子的乡亲，《楚辞》是一定要好好读的。”“作楚声，名楚物”。公以楚地方言吟诵《离骚》，很好听。芰荷椒橘，兰茝蕙芷，都一一指认。漳河沿岸离戴家湾不远的地方叫“王家瀛坑”，有渡口。《招魂》“倚沼畦瀛”，王逸注：“池中也。楚人名池泽中曰瀛。”公曰王说未备，楚人名河湖中土隆起或水深处皆曰瀛。总之，小时候背熟的东西，永远忘不了。这不能不说是先文德公的恩赐。

先文德公不太喜欢李白，怹爱老杜。这跟诗歌艺术的取向有关，也跟怹的遭际有关，也跟时代背景有关（如郭沫若先生逢迎至上，极力扬李贬杜），怹在李太白全集上有些批语，比如《与韩荆州书》：“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也？”公批曰：“开口即是胡说，哪有此话？”我查找了很久，也确实没有找到这句话的出处，想是太白随口编出来恭维韩朝宗的话。太白诗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公批曰：“这小子竟吹。”太白在先文德公的心目中，是怀才不遇的人，也是志大才疏的人。但在我的童年，先文德公教我的首先是太白的诗，“床前明月光”“花间一壶酒”“明朝散发弄扁舟”之类。公不愿意以自己的好恶来作取舍，但也语重心长的对我说过：“你什么时候觉得工部诗好过翰林，那就真懂诗了。”我后来南北奔波，遭遇蹭蹬，顿悟杜诗的佳处，可惜无法告诉先文德公了。

书背多了，先文德公再专门教我“识字”，公用《说文解字》来讲解。比如说：“仁，亲也。从人从二。”公说“亲”是至爱，“从人从二”就是最爱两个人，哪两个人？公说到这稍停一下，是让我思考，也是引起注意。接着说，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别人。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又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9353个字，先文德公字字解读，也注意实际应用。一次陪侍先文德公早餐，佐餐有自制腌小河鱼，腐乳是茴香型，我说可惜都不辣。公随口说：“早餐不宜吃荤。”吃鱼不吃辣椒，这叫“不吃荤”？公用筷子指指我，说“《说文》曰”。哦，哦，想起来了，《说文》曰：“荤，臭菜也。”“臭”读如“嗅”，“臭菜”是指有强烈刺激味道的蔬菜，如大葱、大蒜、芫荽等，辣椒也是。我学习《说文》的过程，有趣而又严肃，至今兴味盎然，但不敢造次，而今书肆戏说文字的书实在太多了。

漫漫长夜，神州沸腾。我追随先文德公杖履之时，读书无用，甚至有罪。但先文德公对我说，我们中国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总有一天，可以为国家做点种粮以外的事情。我现在承乏担任《汉语大词典》的编委、分册主编，公九原有知，应该是很高兴的。有时候遇到盘根错节，难于处理，自然就会想起小时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向先文德公请益。我年过半百，才体会到什么叫失去依傍。

先文德公1978年平反昭雪，在我们村21年间，怹只教了我一个学生。改革开放之初，百废待兴。怹重返工作岗位，直到七十多岁才退休。

先文德公九十四岁高龄无疾而终，农村殡葬改革，已无墓地，我无法完成怹跟我祖父埋在一起的愿望，不能为怹写墓志铭，只填了四阕《捣练子》词来纪念怹：“芳草碧，绿波涟，忍把吟鞭换牧鞭。林表但闻啼杜宇，恨无消息到人间。春料峭，月婵娟，永夜听涛对榻眠。如饮醴醪人自醉，欲从故纸觅桃源。头已白，眼还青，树蕙滋兰拾晚荣。行到古稀犹作育，先生夕照是黎明。追逝水，觅征鸿，可叹人生类转蓬。纵有薄魂销未尽，孤坟何处哭文雄。”

所以，在《文学课》这本书里，我反复感激先文德公对我的栽培。在后续的《经史课》《文史课》里，也肯定还会有这样的表达。虽然不敢自大，也不敢自限，但希望能作为菲薄的祭品，告慰于先文德公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