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纪》“别集”中的选学资料

2020-03-04 12:42陈伊颖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选学诗话文选

陈伊颖

(华侨大学文学院 福建泉州 362000)

冯惟讷(1513-1572),字汝言,别号少洲,山东临朐县人,以诗歌创作与文献整理著称。《古诗纪》是冯惟讷所有著述中名气最大、影响最为深远的一部,后世总集如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等皆在其基础上加以编订。《古诗纪》共一百五十六卷,内容大致分为四大模块:一为“前集”,包括汉前古逸诗十卷;二为“正集”,包括汉魏以下至唐前诗作一百三十卷;三为“外集”,主要为鬼仙之诗,共四卷;四为“别集”,主要辑录各类书籍中有关唐前诗人诗作的品评与探讨,共十二卷。长期以来,人们多将目光聚集在《古诗纪》前一百四十四卷的诗歌收录上,讨论其在诗歌总集编纂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然“别集”十二卷收录了许多与《文选》诗歌(下面简称“《选》诗”)相关的评论,因“综收”“辑佚”的特点,对选学诗歌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值得注意。

一、综收辑录各类典籍中散见资料

汇评现象在明代选学著作中并不少见,著述者往往通过汇评传达出某种诗学观念,故其汇评的来源本身便带有很强的倾向性。如张凤翼《文选纂注评苑》、李光缙《鼎雕增补单篇评释昭明文选》,皆汇集了复古派李梦阳、何景明、杨慎、唐顺之、李攀龙、王世贞、汪道昆、吴国伦等人的评语,再比如郭正域批点、凌濛初辑评《合评选诗》,其中竟陵派钟惺、谭元春二人的评语达两三百条,占所汇诗评的绝大部分。冯惟讷在《古诗纪》凡例中谈其编纂目的:“将以著诗体之兴革,观政俗之升降,资文园之博综,罗古什之散亡,故备录之,不暇选择。”[1]故知其将重点放在“辑”而非“选”上,资料来源相比前人更为广博,对《选》诗文献的整理有辑佚之功(以下所论皆就《古诗纪》“别集”中与《文选》诗歌有关的条目而言,其余条目则不计于其中)。

其中收录最多的是文论诗话类,包括:魏文帝《典论》、挚虞《文章流别论》、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李颀《古今诗话》、皎然《诗式》、叶梦得《石林诗话》、陈师道《后山诗话》、周紫芝《竹坡诗话》、黄彻《巩石溪诗话》、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任舟《古今吟话》、陈岩肖《庚溪诗话》、葛立方《韵语阳秋》、蔡绦《西清诗话》、姜夔《白石诗说》、蔡启《蔡宽夫诗话》、高似孙《剡溪诗话》、敖陶孙《敖器之诗评》、严羽《沧浪诗话》、许颉《许彦周诗话》、陈绎曾《诗谱》、朱奠培《松石轩诗评》、顾元庆《夷白斋诗话》、杨慎《升庵诗话》、都穆《玄敬诗话》、徐祯卿《谈艺录》、谢榛《诗家直说》、朱承爵《存余堂诗话》、刘世伟《过庭诗话》、闵文振《兰庄诗话》等。

文人笔记、文集、小说等也不少,如:刘义庆《世说新语》、颜之推《颜氏家训》、宋祁《宋子京笔记》、梅尧臣《续金针诗格》、姚宽《西溪丛语》、吕本中《吕氏童蒙训》、蔡传《历代吟谱》、王观国《学林新编》、洪迈《容斋随笔》《容斋续笔》《容斋三笔》《容斋四笔》《容斋五笔》,王明清《挥麈录》、陈善《扪虱新话》、王应麟《困学纪闻》、严有翼《艺苑雌黄》、陈应行《吟窗杂录》、葛胜仲《丹阳集》、郑瑗《蜩笑外稿》、杨慎《丹铅余录》《丹铅续录》《丹铅四录》《丹铅闰录》《谭苑醍醐》《词品》、何良俊《何氏语林》、胡侍《真珠船》、陆深《陆文裕公外集》、皇甫录《近峰闻略》等。

除此之外,《古诗纪》“别集”中还引用了一些史传记载,如:班固《汉书》、陈寿《三国志》、房玄龄等《晋书》、沈约《宋书》、姚思廉《梁书》、李延寿《南史》《北史》等,又参考了部分类书,如《艺文类聚》《太平广记》等。

由此观之,《古诗纪》“别集”所汇集的《选》诗相关资料来源广泛,一则不限于同一时代,不倾向于某一诗派,时间跨度大;二则不限于某一类典籍,文献类型多样。郝倖仔提出:“宋元时代对《文选》的解读又大多以诗话的形式散见于各家诗文集之中,并未形成系统性的读本,并未系统地表达相应的文学观念。”[2]赵俊玲亦言:“关于《文选》本体的评论、考据等萌兴并发展,时人的诗话与笔记中保存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但专著却甚少。”[3]《古诗纪》“别集”收纳了许多宋元诗话中的《选》诗评语,在一定程度上恰好可以弥补这一遗憾,使散见的《选》学资料得到集中保存,读者可以得一本而知众本,这与前人相比有较大的突破。

二、编排由面入点,附注观点辨析

选学专著一般将汇评融入文本之中,置于页眉、页脚、题下、文旁、文尾等处,构成文、注、评三者相结合的诠释体例。《古诗纪》中的汇评则与文本分离,集中在“别集”十二卷。冯惟讷将收集而来的资料分门别类,把针对同一问题的评语放在一起,使多元观点在同一条目下相互碰撞,为读者快速综观相关信息提供了方便。其中,卷一卷二为“统论”,卷三至卷八为“品藻”,卷九与卷十为“集解”,卷十一为“辩证”,卷十二为“志遗”,呈“总—分”结构,点面结合。

卷一“统论上”摘取了《诗品序》《文心雕龙》《文中子论诗》《宋书·谢灵运传论》《北史·文苑传叙》《诗谱》《谈艺录》中的部分内容,重点展示汉魏六朝诗歌发展的整体面貌。卷二“统论下”,分为《明体》《章句》《杂体》《题例》《声律》,系统收录对诗歌体裁及创作要素的探讨。这样的安排旨在令读者率先对整个时代的诗风特点有一个整体的认知,并指导他们学会分辨诗体,体现了冯惟讷对树立诗史观念及辨体意识的强调。

卷三至卷八“品藻”,卷十二“志遗”,多数以时代为序,以诗人为条目,参考钟嵘《诗品》的体例,将风格相近或关联度较大的几位诗人放在同一条目下,便于相互结合,横向比较。其内容不局限于对诗人生平与整体成就的宏观把握,而是重在收集一些更具体、更有针对性的评点,如:探讨创作背景、赏析诗风诗作、追溯诗句流变、比较诗人高下等,相比于“统论”部分,视角更为细化。

卷九与卷十“集解”,卷十一“辩证”,多以某一诗作或诗中某一字、词、句为题,将相关品评纳入其中。这部分评语以问题为导向,偏重于细节考辨。包括:梳理诗作中字词的由来及运用、纠正《文选》旧注中的错误、探讨作者争议、辨析用字用词是否准确等,具有思辨性,对《选》诗注释有补充与修正的作用。

需要注意的是,冯惟讷编纂《古诗纪》“别集”并不仅仅停留在对收集而来的评语进行整理归类,他将后人对评语的看法或与此相关的论述以小字形式附在该评之后,不论佐证还是驳证,皆予以选录,供读者参考。如《苏李》条(注:括号外为正文内容,括号内为小字附注):

《容斋随笔》曰:《文选》编李陵《苏武诗》凡七篇,人多疑“俯观江汉流”之语以为苏武在长安所作,何为乃及江汉?东坡云:“皆后人所拟也。”予观李诗云:“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盈”字正惠帝讳,汉法触讳者有罪,不应陵敢用之,盖知坡公之言为可信也。(按:《古诗》曰:“盈盈一水间”,又高帝讳“邦”,韦孟诗曰:“实绝我邦”,古人临文或不讳也。)(《古诗纪》“别集”卷十一)

关于《文选》中收录的李陵、苏武诗是否后人伪作,历来存在争议。洪迈认同苏轼观点,认为此乃后人之作,理由在于李陵诗不避汉惠帝讳。而冯惟讷则以《古诗十九首》和韦孟《讽谏诗》为例反驳洪迈的观点,用小字附注于洪迈观点之后,引导读者针对这一问题作出进一步探索。

《古诗纪》中冯惟讷直接提出观点的情况并不多,他一般会将与引评有关的其它评语小字附注于后。如《陶渊明》条,冯惟讷先引用钟嵘《诗品》对陶渊明的品评,接着小字补充《石林诗话》与《兰庄诗话》对钟嵘观点的质疑,现以《石林诗话》的评语为例加以说明:

魏晋间人诗,大抵专工于一体,如侍宴、从军之类。故后来相与祖习者,亦但因所长而取之耳,谢灵运《拟邺中七子》与江淹《杂拟》是也。梁钟嵘作《诗品》皆云某人诗出于某人,亦以此为然,论陶渊明乃以为出应璩,此语不知其所据。应璩诗不多见,惟《文选》载其《百一诗》一篇,所谓“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者,与陶诗了不相类。五臣注引《文章录》云:“曹爽多违法度,璩作诗以刺在位,若百分有补于一者。”渊明正以脱略世故、超然物外为适,顾区区在位者,何足概其心哉!且此老何尝有意欲以诗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仿之?此乃当时文士与进取而争长者所为,何期此老之浅,盖钟嵘之陋也。(《石林诗话》)(《古诗纪》“别集”卷四)

此评中,叶梦得对陶渊明诗源出于应璩一说持反对意见。叶氏认为,应璩《百一诗》为讽谏曹爽而作,是入世之语,而陶渊明乃出世之人,其诗自然寻得,特意去模仿应璩是无稽之谈。按钟嵘《诗品》所言,陶渊明诗出于应璩,应璩诗出于曹丕。曹丕诗“鄙质如偶语”,应璩诗“善为古语,指事殷勤,雅意深笃,得诗人激刺之旨”,陶渊明诗“笃意真古,辞兴婉惬”“世叹其质直”[4],故知钟嵘之评乃从创作风格入手判断其源流。叶梦得与钟嵘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所以存在分歧。且不论孰是孰非,冯惟讷小字附注叶梦得《石林诗话》的观点于钟嵘《诗品》之下,为读者提供了针对同一问题的不同看法,启发他们以辩证的眼光看待《古诗纪》中辑录的评语,而非尽信一家之言。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冯惟讷整理汇评的用心,一方面,编排从综述到细节,旨在引导读者先对时代风气、诗体特征有一个宏观把握,再一步步深化,对诗人、诗作、诗题、诗句、诗词展开细致考察。另一方面,其增加了小字附注,对观点进行补充或考辨,为读者提供多种思路,辩证看待各家观点。

三、赏评视角更加立体

选学专著一般将收集而来的评语归入对应诗作,“就诗论诗”,缺乏与其它诗作的系统比较,视野较为狭窄。《古诗纪》“别集”则将诗作与评语分开,将同一时代、风格相似或是创作类型相同的诗人进行对比,打破了单一诗作的限制,有利于综观。例如,冯惟讷选学专著《选诗约注》与诗歌总集《古诗纪》同收录了对汉高帝刘邦的点评,《选诗约注》在汉高帝《歌一首》(又名《大风歌》)中援引了王世贞、王通、朱熹对此诗的赏析:

王元美曰:《大风》三言,气笼宇宙,张千古帝王赤帜,高帝哉!

王通曰:《大风》安不忘危,其伯心之存乎!美哉乎其言之也!汉之所以有天下而不能为三代之王,其以是夫。然千载以来人主之词,未有若是其壮丽而奇伟者也。

朱元晦曰:此歌一名《王侯之章》(《选诗约注》卷一)。

可见,《选诗约注》的引评皆指明《大风歌》中展示出的帝王气概,称赞高祖此诗境界高远,慷慨大气。但这些评论缺乏与同类著作的对比,显得较为单薄。

《古诗纪》“别集”在卷三中将汉高帝与汉武帝并置,收集了《文中子论诗》《丹阳集》《诗家直说》《竹林诗评》中的评语,从多角度入手赏析二人诗作。汉高帝与汉武帝一脉相承,同为成就霸业而令后世敬仰的帝王,又高帝《大风歌》与武帝《秋风辞》皆收录于《文选》中,故诗家品评之时常常将《大风歌》与《秋风辞》联系在一起。《古诗纪》便收录了这类赏评:

高祖大风之歌,虽止于二十三字,而志气慷慨,规模宏远,凛凛乎已有四百年基业之气。《史记·乐书》谓之三侯章令,沛得以四时歌舞宗庙,盖使后之子孙知其祖创业之勤,不可怠于守成尔。武帝《秋风辞》《瓠子歌》已无足道,及为赋以伤悼李夫人,反复数百言,绸缪眷恋于一女子,其视高祖,岂不愧哉?《艺文志》上首造赋二篇,其一不得而见耶?(《丹阳集》)

“秋风起兮白云飞”出自“大风起兮云飞扬”,“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出自“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汉武读书,故有沿袭。汉高不读书,多出己意。”(《诗家直说》)(《古诗纪》“别集”卷三)

《大风歌》与《秋风辞》分别为汉高帝与汉武帝的代表作,作品中反映出二者精神气概的差异。上例中,葛胜仲认为,汉高帝居安思危、倡明礼乐,《大风歌》是为了使后世子孙知开创西汉基业之不易,勤勉做事而非守成懈怠。汉武帝《秋风辞》则将目光局限于对李夫人的思念,尽管哀婉缠绵十分动人,但流连于个人恋情,与高帝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相去甚远。下例中,谢榛以另一视角看二作,以汉武帝《秋风辞》中“秋风起兮白云飞”与“兰有秀兮菊有芳”分别出自汉高帝《大风歌》与屈原《九歌·湘夫人》为例,说明汉高帝多自创,汉武帝多承袭,认为这些差异出于二者对书的涉猎程度不同。谢榛的“读书”之说或为二者差异的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二者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异。汉高帝作《大风歌》时西汉根基并未完全稳定,历经秦末战乱,民生凋敝,又逢诸侯叛乱,不得不四处平叛,故高祖之伤多源自对西汉基业的隐忧。而汉武帝时期,西汉王朝可以说已经达到了鼎盛的阶段,坐拥盛世的汉武帝故有“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感慨,由“悲秋”及人生之叹。《古诗纪》将汉高帝与汉武帝放在同一条目中,并收录比较二人作品的评点,使他们的共同点与特点一目了然。

《古诗纪》“别集”卷八《通论》也收录了关于汉高帝《大风歌》的评语,其视野更加开阔,将《大风歌》置于整个汉魏六朝的帝王之作中加以赏评:

汉高帝《大风歌》不特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至武帝《秋风辞》言,固雄伟而终有感慨之语,故其末年几至于变。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遒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六朝以后人主,言非不工,而纤丽不逞,无足言也。(《庚溪诗话》)(《古诗纪》“别集”卷八)

此评纵观汉魏六朝帝王创作风格的变迁,认为汉高帝《大风歌》虽然简短,无华丽辞藻,但气概非凡,有帝王之风;汉武帝《秋风辞》亦有雄风,却终有感慨之语,气势减弱;至魏武帝、魏文帝,诗风悲凉慷慨,然在帝王风度上有所欠缺;六朝之作,受华靡诗风影响,已失汉时帝王气度。钟嵘在《诗品》中将宋武帝刘裕、齐高帝萧道成置于“下品”,评宋武帝“彫文织彩,过为精密”,评齐高帝“词藻意深,无所云少”,二者皆重视雕琢文辞,由小处着手,不似汉高帝《大风歌》不拘小节、气宇轩昂、天然无雕饰。《庚溪诗话》的这段评语将汉魏六朝帝王之作进行对比,突出不同时代帝王创作的特色,亦可借此观当时文坛风气的流变。

除此之外,《古诗纪》“别集”也注重对溯源类赏评的收集,即将同一题材诗作汇集在一起,纵观这一题材在诗歌发展史中的传承与新变,如《七哀》条:

《七哀诗》起于曹子建,其次则王仲宣、张孟阳也。释诗者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在于独栖之思妇;仲宣之七哀,哀在于弃子之妇人;张孟阳之七哀,哀在于已毁之园寝。唐雍陶亦有《七哀诗》,所谓“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遂云去难”,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韵语阳秋》)(《古诗纪》“别集”卷九)

此条目将同题为《七哀诗》的作品放在一起作比较,梳理出《七哀诗》的源流:源于曹植,而后王粲、张载等人继续以此为题创作,唐时依然延续。所谓“七哀”,哀在即便诗作所言对象有所不同,但皆能调动人身上的各类感官去体味这种哀伤,引发共鸣。如曹植诗“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5],将自己比喻为溶入地里的泥浆,苦叹与兄长本自同根,如今地位与境况却有极大不同,姿态卑微,令人哀怜。王粲痛感关中人民惨遭杀戮,描写途中“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妇人纵有万般不舍,虑及自身随时可能遭遇不测,不得已而弃子;又“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连器乐都能感受到这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哀痛,发出声声悲鸣。而张载诗通过昔日受万人景仰的汉墓“毁壤过一抔,便房启幽户。珠柙离玉体,珍宝见剽虏”,反映出长期战乱给民生带来的重创,极大的落差与触目惊心的场景相映衬,使人长久地沉浸于哀痛之中。《古诗纪》以诗作题材为目,收录了《韵语阳秋》对同题《七哀诗》作品的赏析,使读者在纵向梳理中了解这类题材诗作的共性与各自的特点,防止平面化读诗。

《古诗纪》汇集的《选》诗赏评数量丰富,许多条目不再局限于对某一诗人或某一诗作的赏析,而是将几位诗风相近或关联性较大的诗人诗作放在一起作对比,有助于通过比较发掘其中的共性与个性,视角更为立体,避免孤立看待《选》诗,对选学专著进行补充。

四、广收考评补正旧注

明代复古运动下评点之风兴盛,文人士子为了学习古人作诗的方法,对古典诗歌展开了全面深入的探究。然正如赵俊玲所言:“人们每喜空谈性理,而不究事情之原委隐曲;治学不以严谨见长,而以议论相高。文人读书,也每喜抒一己之情,发一己之见,重主观鉴赏评析而轻客观考订诠释。”这些评点大多集中于对诗作格调、章法的赏析,主观性较强,被清人诟病为“学风空疏”,缺乏扎实的考据。冯惟讷注意到了这一点,在《古诗纪》“别集”中单列“集解”和“辩证”部分,广收补正《选》诗旧注缺漏与错误的评语。这些评语有如下作用:

第一,补充旧注。选学专著固然可以提供较为系统的《选》诗注解,但还有一些对旧注起到补充作用的评语散见于其它典籍之中,不能忽视。冯惟讷广泛搜罗这类评语,如《长相思,结不解》条:

《古诗》:“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著,昌虑切,郑玄《仪礼注》:“著,充之以絮也。”缘,以绢切,郑玄《礼记注》:“缘,饰边也。”长相思,谓以丝缕络绵交互网之,使不断,长相思之义也。结不解,按:《说文》:“结而可解曰纽,结不解曰缔。”谓以针缕交锁连结混合,其缝如古人结绸缪、结同心,制取结不解之义也。既取其义以著爱而结好,又美其名曰“相思”,曰“不解”,云“合欢被”,宋赵德麟《侯鲭录》有解。会而观之,可见古人咏物托意之工矣。(《丹铅余录》)(《古诗纪》“别集”卷九)

“长相思”“结不解”出自《古诗十九首》中《客从远方来》,为吟咏爱情而作。上例中“著”“缘”二字注解取自李善注,著与缘共同结合成“合欢被”。李周翰曰:“言被中著绵,谓长相思绵绵之意。缘被四边缀以丝缕,结而不解之意。”[4]杨慎在前人注解基础上重点阐释“长相思”与“结不解”,补前人之未备。“长相思”指的是被中之丝绵相互融合,又“丝”“思”同音,故取“长相思”之名,喻妇人对丈夫连绵不绝的思念;“结不解”指的是被子饰边通过针线缝合紧密,取其解不开的性质为其命名,喻夫妻二人之心紧紧相依,虽路远而无法分离。通过《丹铅余录》的阐释,可知小小一床被子竟被赋予了如此多的内涵,“双鸳鸯”“合欢被”“长相思”“结不解”,从被的纹饰、寓意、材质、精工多角度入手描摹这一床象征爱意的被子,包蕴诗人之匠心。《古诗纪》取《丹铅余录》之评,对旧注进行补充,有助于理解这些名称背后的深层含义。

又如《點与玷通》条:

點与玷同,古诗多用之。束晳《补亡诗》:“鲜侔晨葩,莫之點辱。”左思《唐林兄弟赞》:“二唐洁已,乃點乃污。”陆机《答内兄希叔诗》:“既叨金马署,复點铜龙门。”杜子美诗:“几回青琐點朝班”正承诸贤用事例也(宋·楼钥)。(《古诗纪》“别集”卷十)

《说文》曰:“點,小黑也。今俗所谓點涴是也,或作玷。”又“《大雅·抑》诗:白圭之玷,毛曰:玷,缺也。笺云:玉之缺,尚可磨鑢而平。按:战、玷,古今字。”可证點玷可通,有缺点、瑕疵之意。李善在束皙《补亡诗》中引王逸《楚辞注》曰:“點,汙也。點与玷古字通。”通过楼钥之评可知,點玷通用被广泛运用于古诗创作之中,束皙《补亡诗》、左思《唐林兄弟赞》、陆厥《答内兄希叔诗》、杜甫《秋兴八首》皆是如此。《古诗纪》引此条评语,既补充了旧注,也启发读者举一反三,探索同类现象在诸诗中的应用与流变。

第二,订正旧误。李善注与五臣注是《昭明文选》的权威性注解,后世选学专著多借鉴于此,并在其基础上加以发挥。但这两种注解并非没有瑕疵,一些评论者开始对《文选》旧注中不合理的部分提出大胆质疑。冯惟讷从各类典籍中将这些考证性评语汇编入《古诗纪》中,如《双鲤鱼》条:

《古诗》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鱼腹中安得有书,古人以喻隐密也。鱼,沉潜之物故云。(《夷白斋诗话》)

《古乐府诗》:“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据此诗,古人尺素结为鲤鱼形,即缄也,非如今人用蜡。《文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即此事也,下云烹鱼得书,亦譬况之言耳。五臣及刘履谓古人多于鱼腹寄书,引陈涉罩鱼倡祸事证之,何异痴人说梦邪?(《丹铅余录》)(《古诗纪》“别集”卷九)

“双鲤鱼”一词出自《文选·古乐府》中的首篇《饮马长城窟行》,述说了形单影只的妇人思念远在他乡的丈夫,留下“鱼传尺素”的佳话。然而这封饱含思念之情的信究竟是怎样通过鱼来传达的,历来众说纷纭,五臣注吕向的说法为:“相思之甚,精诚感通,若梦寐之间,似有所使自夫所来者,遗我双鲤鱼。鱼者,深隐之物,不令漏泄之意耳,且命家童杀而开之,中遂得夫书也。尺素,绢也,古人为书多书于绢。”认为丈夫之信保存于鱼腹之中,取出需先开鱼腹。这与《史记·陈涉世家》记载相似,陈涉、吴广为了树立威信“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将带字帛书置于鱼腹。顾元庆认为,鱼腹中书是比喻之意,非实指鱼腹中有书信,而是以鱼儿沉潜的特性喻书信之私密。而杨慎认为,诗中的双鲤鱼指的是状似鲤鱼的尺素结,即“缄”(用来捆扎的绳索),并引《古乐府》:“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为证。这两种说法显然比在鱼腹中置书更符合常理,故《古诗纪》将其收录,质疑旧注对“双鲤鱼”的注解。

又如《宗衮》条:

东坡抵五臣注《文选》,以为荒陋,予观《选》中谢玄晖《和王融诗》云:“阽危赖宗衮,微管寄明牧。”正谓谢安、谢玄安石于玄晖为远祖,以其为相,故曰“宗衮”。而李周翰注曰:“宗衮,谓王导,导与融同宗,言晋国临危,赖王导而破苻坚。牧谓谢玄,亦同破苻坚者。”夫以宗衮为王导,固可笑。然犹以和王融之故,微为○说,至以导为谢玄同破苻坚,乃是全不知有奇策而狂妄注书,所谓小儿强解事也。唯李善注得之。(《容斋随笔》)(《古诗纪》“别集”卷九)

《和王著作八公山诗一首》是谢朓的述古伤今之作。八公山,在今安徽省,位于淝水之北。淝水之战是历史上以少胜多的典型战役,当时东晋王朝常常受到北方少数民族的侵扰,谢安提携侄子谢玄,大破前秦苻坚,使其溃败而再无力来犯。谢安、谢玄是淝水之战的功臣,亦是谢朓的先祖,宗衮本意便有同族中身居高位者之意,谢安时为征讨大都督,死后追赠太傅,更封庐陵郡公,故谢朓称其“宗衮”。李善注曰:“宗衮,谢安也。明牧,谢玄也。《晋中兴书》曰:时盗贼强盛,侵寇无已。朝议求文武良将可以镇北方者,卫将军谢安曰:‘唯兄子玄可堪此任。’于是拜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恰如其分。而五臣注解宗衮为王导,谓王导与谢玄同破苻坚,实在荒谬。王导卒于公元339年,淝水之战发生于公元383年,此时王导早已故去,又如何能参与破苻坚之事?《容斋随笔》指出此误,《古诗纪》加以收录,纠正五臣注之误。

受时风影响,明代选学专著中的诗评多为赏评,较少进行考证。《古诗纪》“别集”专设“集解”与“辩证”共三卷,对《文选》旧注中的缺失进行完善,对其错误进行指正,不断深化《选》诗研究,也对选学专著起到了很好的补充。

综上所述,《古诗纪》“别集”因其“综收”“辑佚”的特点,对《选》诗汇评进行了一系列拓展。资料来源方面,突破了明代选学专著的汇评范围,不限于某一时代,不倾向于某一诗派,不集中于某一类典籍,使许多散见于其它典籍中的《选》诗资料得到集中保存。整理方法方面,强化对汇评资料的条流归类,整体编排由面入点,以层层深入的视角解读《选》诗;具体条目中,增加小字的考辨性附注,针对同一问题提出不同思考,引导读者辩证看待各种观点。汇评内容方面,增汇了许多具有横向对比或纵向溯源特点的赏评,收录了不少起到补充旧注或订正旧误作用的考评,有利于发掘《选》诗在同类作品中的特点,也对《选》诗旧注中的不足进行修补。总之,《古诗纪》对选学专著起到一定的补充,避免了以往《选》诗研究中普遍存在的视角单一之弊,增加了明代选学研究中时常被忽视的考辨,为《选》诗研究保留了角度多元、内容丰富的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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