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瑶
(南京大学文学院, 江苏南京 210023)
常熟赵氏家族为江阴章卿赵氏的一支,明代赵承谦进士起家后,赵氏代有闻人。赵琦美继承其父赵用贤藏书,以“脉望馆”将赵氏藏书传统发扬光大,此后,赵氏虽仍代有藏书但皆不出名,直至晚清赵宗建继承曾祖以来之藏书,筑“旧山楼”重振赵氏藏书,在战乱后又不断增添珍本并收回祖宗旧物,尤其如赵琦美抄校的《古今杂剧》。赵宗建(1828—1900),字次侯,自号非昔居士,为迁居常熟的始祖赵实的十三世孙。赵实长子赵璧即赵宗建十二世祖由鹿苑迁居常熟城北郊报慈里,而三子赵玭即赵承谦父迁居常熟县城。自此常熟赵氏分为两支,赵承谦一支科举兴盛,八人中进士,为官者众,著作传世甚多;而赵宗建一支则几无功名,主要以耕种谋生,赵宗建曾祖赵同汇始家产丰厚,祖父及父辈雅好文学,皆有诗集传世。赵宗建一支与同时代的翁同龢、庞钟璐、季念诒、陆懋宗等人相比,虽无较高科名,但却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参与文坛活动,因而亦跻身于较有学养、爱好文学的文人阶层。同时,又因赵氏家资富裕又喜结名士,赵同汇所居“总宜山房”亦逐渐成为邑中名士群体的集会之地,吴蔚光、孙原湘、邵齐熊、席世昌等中上层文人皆往来此地。至赵宗建祖父赵元恺始迁居东皋,而“总宜山房”仍为待客雅集之地。道光十二年(1832),赵宗建父赵奎昌于总宜山房旧宅东面辟“半亩园”以供养赵宗建祖母钱氏。咸丰六年(1856),赵宗建修葺旧宅园,开辟宅园新景,并于北边高地兴建旧山楼,自此赵氏北墅成为赵氏藏书之地,更成为聚集各地文士诗酒之娱的交往场所。光绪十五年(1889),赵宗建又修建“梅颠阁”以藏珍本秘籍。在漫长的家族发展中,赵宗建以旧山楼为中心,构建出不断向外延伸的交往空间,有意着力于探寻与保存家族文化与记忆。旧山楼是对过去赵氏家园的映照与再现,是对不断变化的时代的关照与呈现,它依托文士创作的文本及旧山楼中的文化活动,承载了赵氏百余年来的文化记忆。
赵宗建曾祖父赵同汇(1748—1811)字涵泉,一作恒泉,号总宜山人。祖父赵元恺(1781—1829),字会南,号银槎,又号叔才,晚号退庵。父亲赵奎昌(1798—1832)原名允文,庠名字继武,号曼华。赵宗建两岁时祖父亡故,五岁时父亲亡故,幼丧所亲的赵宗建失去了与家族中直系男性血亲的联系,因而家族女性在赵宗建兄弟成长过程中充当较为重要的角色。赵宗建出生后几天生母钱氏便离世,赵奎昌继室吴氏将其视如己出,悉心教子,但亦在其十三岁时亡故。幸而又有喜读书的赵奎昌妾姚氏提携赵宗建兄弟至于成年,并尽心侍奉赵宗建祖母钱氏帮持家中琐事。即便非血亲,但赵宗建文化素养的形成与母辈教育也是分不开的。道光二十三年(1843),赵宗建祖母钱氏命赵宗德、赵宗建捐义田二百亩二分,祖母钱氏是家族中与赵宗建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女性长辈,她在家族中的作为无疑给予了赵宗建对世泽绵延的责任感,《旧山楼书目》赵宗建子赵仲举补录中《先曾祖妣钱氏日记》后所注“子孙永保”,可见作为女性的钱氏在家族中受尊敬的地位。钱氏作为赵宗建与家族先祖的维系,让赵宗建在少年时期便受到家族传统潜移默化的影响,由此推进其述祖德、绵旧泽意识的树立。
正因赵宗建对父亲、祖父辈记忆的缺失,使得他不得不主动去探求那些他未经历的与他亲历却又遗忘的事件。这样的追忆活动依靠族人的口头叙述,更是以祖上遗留下的图像、纸扇、书册、建筑为载体,诸如此类的旧物本身以及他人相关的题识、序跋、唱和诗文等皆能引起赵宗建对家族的记忆,这种记忆或是对真实的再现,或是对过去的想象,但都是对家族特点的延续与优秀家风的传承。赵宗建祖父赵元恺有遗像,张尔旦曾作长诗《过赵曼华詹簿奎昌东皋老屋小饮,即题尊甫退庵臬掾元恺遗像》,赵宗建也曾为祖父像作题识:
先大父退庵先生像
题桥能识旧时经,锦褓提携未二龄。六十年间如梦过,真堪挥泣对先灵。
二龄时,先大父抱予过桥,指桥上石刻以授,过数日再问之,予一一答出不稍爽,先大父以为奇,今六十年矣,偶一忆及,情不能已,因作俚句题之。不肖孙非昔
赵元恺于道光九年亡故,当时赵宗建虚岁两岁。常人对襁褓时代的记忆是缺失的,最初的记忆几乎总是以图像与画面的形式存在。虽然赵宗建在日常生活中亲历的事件会因“童年失忆症”而遗忘,但因桥上石刻图像的保留在视觉上常年刺激赵宗建的记忆。而由图像延伸出来的事件发展过程的真实性如何,赵宗建学语时代是否理解金石内容、数日后又是否能记起、祖父是否直接提起问题、甚至对象是否为祖父,整体过程的细节都值得怀疑。“意识的觉醒是一系列隔开的闪现,隔间逐渐缩小,直到形成了鲜明的大块的感知,提供给记忆一个并不牢靠的支撑点。”[1]11赵宗建最初的记忆可能源于他内心一种苏醒的时间意识。这种“记忆的记忆”一定程度上具有虚假性,然而无从断定这是否是赵宗建最初的记忆,这或是父母、祖母诸多家人在赵宗建产生自觉记忆后不断重复地讲述使得这个事件成为家族中流传的故事,使赵宗建坚信这种记忆的真实性。此外,这也可能是因赵宗建爱好金石研究的意识觉醒以后,为突出他与石刻的渊源,他根据个人处境和具体需求对自我记忆主动进行了建构与再现。也正是因为父亲、祖父形象在赵宗建童年的缺失,导致他本身希望能够追忆起与家族成员的往事。“六十年间如梦过,真堪挥泣对先灵”,从这句题诗来看这可能是赵宗建于祖父亡故六十周年时的悼念之作,从叙述角度来看,文本中既含悼念之情,但就内而言,也是对赵宗建六十年人生的回顾。当这种涉及家族成员的记忆添加了赵宗建悼亡感伤与人生感慨之后,个人情感使得童年记忆变得更为复杂,“偶一忆及,情不能已”,赵宗建六十二岁回忆童年往事时,这一事件实际上早已进入他自认为的真实记忆中,记忆使得他对祖父的情感更深厚,反之,几十年来悼亡时的真切感伤亦强调了记忆的真实性,这种记忆处在各种因素的张力之中。如果没有画像的保留、事件的书写,家族成员及其所带的历史都将会从在世者的记忆中失却,赵宗建极力所求的都是为了传达家族事件带来的力量并强调他对生命与亲情的重视,这也成为赵宗建记忆感知的情感支撑,让他在几十年中不断地通过物化的形式来更好地保存珍贵的家族记忆。
赵宗建成年后有意收集并整理祖上留下的物质文化,祖辈、父辈皆有诗集传世,咸丰五年赵宗建兄弟便刊刻了赵氏家集。而赵奎昌翰墨隽雅,画技超逸,赵宗建亦是极力搜求父亲的画卷,“次侯四岁而孤,及长恨不能多见先画,每于亲友处求索裒集,得扇面十数,装成此卷”[2]413,“曼华先生工画,早世,遗迹罕传,喆嗣次侯常博,旧藏小册二页写古风渡江夜泊维扬之景,新得便面仿文衡山双钩兰,合装成轴”[3]682,赵宗建着力保存先父手迹并不断装合,保持其审美性。这种卷轴的形式便于收藏,因其刻意的装订使其最初便具有个人性纪念与传承的性质。在朋辈交往中,赵宗建常将先父的画卷呈给友人,请人题咏,不同身份的同人于不同时间、地点,在不同的情境与心态下完成题咏,究竟谁将最终落笔,画卷又将传递到何人处,诸多因素都是不确定的,这样具有纪念性的画卷也因而带有了延续性意义。杨沂孙曾作《题次侯尊人曼华先生画泊舟扬州城外小景,即书先大夫跋后》,秦缃业作《题赵曼华詹簿遗画》,宗源瀚作《赵次侯尊人曼华詹簿画绝工,年三十五而卒,卒时次侯才四龄,洎长搜寻遗墨,得十扇面装卷索题》,沈汝瑾作《赵曼华先生山水花卉画扇,其嗣次公收得,合装长卷属题》。秦缃业光绪九年(1883)所写诗中抒发庚申祸乱后江山景象今非昔比的感慨, “绿杨城郭写扬州,劫后江山似旧不”,同时“犹有孤儿守遗墨”[3]682一句,又表达对赵宗建守护先父遗画的赞许。杨沂孙于战乱中过扬州,因而其题诗以自身经历为视角,对于庚申乱后的感触与秦缃业相较更为真实与深切,“孤篷衰绖悲风雨,新柳垂垂唤奈何”[2]458,充斥亲历者遭受创伤的情感寄托。宗源瀚诗则立足当下,由画的内容引出对赵宗建所植梅、所藏物件、所交之友的叙述,“不道云礽凭画卷,与虞争黛海争澜”[4]345,作为异乡者宗源瀚借题画诗以品评赵氏人文。沈汝瑾于赵宗建晚年所题之诗则包孕垂垂老矣的伤感之情,“如今携扇人何在,衰草斜阳古墓阳。白发次公悲往事,读贤人画泪潸潸。”[5]诸多同人于不同时期所写的题图诗文使得赵奎昌画卷呈现出集体不同的审美趣味、心态与寄托,以艺术的形式凸显赵氏的家世传承。在这种集体记忆的文字中,有叙事、有说明、有兴寄,丰富了家族记忆的物化形式,即便现今赵奎昌的画卷已不复存在,但依托这些相关联的文本,画卷的意义便指向了未来,后人能够对赵氏的过去进行追忆、想象与再现。过去是根据当下的需要建构起来的,正是赵宗建有意识地在交往成员中创作并保存下相关文献,在历史不断地变化后才给予重构家族记忆诸多可能性。
赵宗建一生不断将家族记忆物化,而在现实中家园的构建似乎也被他纳入家族记忆物化的方式。咸丰六年,赵宗建与兄赵宗德析分家产,赵宗建分得旧宅北墅,自此开始了对家园的重新打造。赵宗建在原有总宜山房的基础上,开辟宅园十二景“总宜山房”“旧山楼”“双梓堂”“古春野屋”“平野菜花春阁”“抱鹤亭”“墙头过酒台”“拜诗龛”“梅花一卷廊”“寄秋篱”“二分竹径”“赌茗轩”。咸丰六年冬,赵宗建于北墅集同人举行消寒雅集,以十二景为题各赋五古一首,同人所作现今可见常熟县令周沐润所作《和赵宗建詹簿北墅宝慈旧居十二景同韵》及友人吴震所作组诗《赵氏北墅十二咏之七》。这些留传下来的文字呈现出赵宗建构建的家园景象,而从先祖吟咏的诗文中重视百年来赵氏北墅的样貌,不难觉察出赵宗建对过去家园特色的关照与继承。总宜山房与旧山楼是北墅的主要建筑,赵宗建对这两处的题诗最能体现出他进行家园重建时的初心,“风流未可攀,守此旧泉石。敢曰宜子孙,赋诗述祖德”,“高楼便初构,旧泽何敢忘”,“令名世相勉,遗书此中藏”[6]。旧山楼乃赵宗建新葺之楼,却谓之“旧”,无疑是对赵氏旧物、旧家、旧德、旧泽的追忆与守护,张瑛在《旧山楼记》中言“次侯因其旧而拓新之,名其楼曰旧山楼。祖宗之业,子孙守之,谓之旧家”[7]552。重观四世诗作,赵氏家园重建前后的相似性得以凸显,呈现于宅园景致、功能、特性等诸多方面,这些都成为赵氏宅园“层累性的传统”[8]96。在北墅景色方面,四代人皆提及泉、木、竹等意象,构建出清幽雅致的家园氛围:
野饭寒泉洁。松声半天月。(孙原湘《总宜山房赠赵处士同汇》)
流泉送清响。古木影扶疏。(赵元恺《山房夜坐有怀》)
墙头古木留清荫,山脚流泉绕故庐。(赵奎昌《山居题壁》)
风流未可攀,守此旧泉石。(赵宗建《总宜山房》)
赵氏宅园地处偏僻,依山而建,最初的功能便是隐居娱情,作为会友招饮的场所存在。赵宗建诗中的“风流”所指为何,似可理解为祖辈与文士交往饮酒性情之风流,然赵宗建于这一方面亦颇为爱好与擅长,不至于“未可攀”,而“旧泉石”所象征的林泉之乐又与潇洒风流的生活相关,“攀”与“守”的东西究竟指何值得玩味。往上追溯,明万历年间赵用贤抗疏成为政坛风流人物,但世代交替,至赵宗建祖上则好避世隐居。时代的限制,赵宗建已不可企求光复三百年前赵氏的风光与声望,而能做的便是守好赵氏北墅一方净土,继承并发扬祖上豪爽乐善的家风与藏书读书的传统。几代人诗中展现出的大多为远离世俗、避谈时事的生活态度:
不宜纵谈及朝庙。(孙原湘《总宜山房歌赠赵翁同汇》)
拌得尘怀一例删。(赵元恺《自题总宜山房》)
裹足荒村少尘事。(赵奎昌《山居题壁》)
移家人外避嚣尘。(赵宗建《丙辰秋仲移居北墅旧山楼偶成》)
北墅为山居清净之地,赵宗建曾祖父善酿酒,取桃源涧水,命赵氏酒为“桃源春”,自此北墅成为几代人招饮宴集的场地,成为赵氏族人与友朋幽栖的家园,身处其间的闲适感亦成为赵氏宅园的特性:
客去陶然独自适。(孙原湘《总宜山房歌赠赵翁同汇》)
闲情脉脉意何之。(赵元恺《漫兴五首》)
忙为多时顿觉闲。(赵奎昌《乙亥二月望后复自城归北郭》)
君自闲闲桑者适。(周沐润《次侯招饮,即席分韵》)
在记录宅园记忆的文字中,那些熟悉而又无处不在的意象构建起赵氏四世的联系,这种联系体现在宅院风貌和族人心态行为中,与日常生活相融合,也形成沟通过去与未来之间空白的桥梁。赵宗建的三代先祖因共同居住的时间较长,相对处于同一个时间与空间中,但祖辈、父辈的早亡与宅园的荒弃为赵宗建这代带来了阶段性的空白,同时这种空白又是因失却某些记录的载体造成的。在这样的处境下,赵宗建本身所继承的“闲适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赵宗建先祖诗集中但凡提及总宜山房,“闲”字随处可见,然而《旧山楼诗录》保留下的关于旧山楼的诗中并未出现“闲”字。虽然庚申乱中散失了不少诗作,或是祸乱影响心理后对文本本身造成了改变,但家族男性长辈的早亡、赵氏男嗣几十年来的短缺给青年时代的赵宗建带来的影响不可或缺。总的来说,赵宗建构建的家园仍绵延了“闲”的特性,置身北墅的文士亦塑造了旧山楼的闲适之意,但他内心却逐渐产生了一种关于绵延旧泽的焦虑感。由“能守不能读,弗如田舍郎”,“岂无愁米盐,茅屋秋风冷”,“缔造岂不难,作室念厥考”等诗句中,能感受到赵宗建对继承与发展赵氏家族的忧虑与责任感。无论在招饮文士构建邑中幽栖家园,还是金石藏书形成文学活动空间,抑或是塑造旧山楼符号传续书香等等方面,赵宗建都希望能有所建树,利用能够诠释赵氏家族发展历程的诸多手法,最大限度地保留家族相关的记忆,“通过共同的符号,个人分享一个共同的记忆和一个共同的身份认同”[9]144,从而进行主动而又适当地记忆构建。总宜山房固然曾为赵氏招饮名流之所,但吴蔚光、邵齐熊、毛琛、席世昌的集子中的诗文极少涉及北墅、总宜山房的相关书写,只有孙原湘集子中留有与赵同汇总宜山房相关的些许诗文和序,而序这一文体本身并非完全可靠,可能存在夸大的嫌疑,因而孙原湘对赵氏家园记忆的书写可能并不完全真实。同时赵同汇、赵元恺保存下来的诗歌文本数量不大,难以完整再现当时的文化场景,而交往记忆只有在集体中才能确定其合法性,因而“总宜山房”很难成为文士群体的共同记忆。但反观赵宗建极力打造的“旧山楼”,无论是与赵宗建有密切交往的亲人、友朋,还是萍水相逢的官员、文士,或多或少都保留了关于旧山楼的图像、诗文、题识,等等。这一现象并非自然而然产生的,而与赵宗建在短暂的交往记忆背后有意保留家族、家园共同记忆的意识分不开,而伴随这种意识的则是家族中的事件、时代变迁中的事件,诸多事件影响人的心态,从而影响记忆的构建。
赵宗建与兄赵宗德幼年丧祖父、父亲后,祖母钱氏作为家族中的长辈无疑成为管理与经营家族的担当,赵宗建在《赵氏诗集合刻》题识中言“钱太宜人搘拄门户,钜细躬亲”[10]212。道光二十三年(1843)赵宗建十六岁时,钱氏命孙赵宗德、赵宗建捐义田,而此时赵宗建尚年幼,并未直接参与过多家族事务,全由祖母、庶母独当一面,因而赵宗建在这段时期中尽情与朋友交游。道光二十五年(1845)冬,赵宗建邀张星鉴游虞山,“宿东皋旬日,极一时文酒之乐”[11]309。道光二十六年,与张翊兴游,张翊兴有诗《野花曲》,赵宗建作《野花曲和张莲屋韵》。夏日又同吴鸣岐、张翊兴、张文旿、钱国柱泛舟城西小石屋。咸丰二年(1852)八月二十七日,赵宗建祖母钱氏亡故,赵宗建时年二十五岁,因尚有兄长,故而赵宗建的生活并未有突然的巨变,仍与友人四处游历,咸丰三年(1853)同吴鸣岐遍探林屋诸胜,咸丰四年偕孙麟趾、吴鸣岐、张文旿游小石屋和大石屋。但同时赵宗建与兄已经着手先祖、先伯祖、先父诗集的校对工作,赵宗建在家集题识中曰“今先祖母又弃养,伯兄与宗建惟遗文散佚是惧,爰更谨加校对,付诸剞劂”[10]212。而赵宗建又于咸丰四年(1854)正月得长子,家族成员的死亡与出生往往会成为家族中的重要事件,祖母的去世与长子的出生促成了赵宗建兄弟的分家,兄弟分家的具体时间虽不能明确,但咸丰五年(1855)秋何栻《次赵次侯见赠韵》一诗中曰“赵次侯所居园林极妙,更于北门依山起阁”[12]31,可知此年赵宗建已开始修葺北墅。同年三月,赵宗建题《赵氏诗集合刻》识,是年家集正式刊刻出版。祖母去世、长子出生、家集刊刻、兄弟分家,一系列家族事件接连发生,虽然系列事件之间赵宗建的日常轨迹并未有大的变化,但自赵宗建开始新建旧山楼,原本四处游历的生活被打断,赵宗建的交游中心转向了“旧山楼”。咸丰六年(1856)秋,赵宗建移居旧山楼偶成一诗,孙亮夫携酒过访旧山楼,赵宗建喜作诗。同年秋,张星鉴、张瑛作《旧山楼记》。赵宗建又招邵渊耀、邵震亨、吴震、吴鸣岐于旧山楼对菊引酌,赵宗建赋一律示邵渊耀,邵渊耀、邵震亨各四叠,赵宗建次原韵奉酬。邵渊耀又作《旧山楼记》,邵震亨作《旧山楼闲眺》。同年十月上旬,赵宗建招仲湘至旧山楼赏菊,仲湘有诗《十月初旬海虞小泊寻山访友偶得辄书》。同年冬,赵宗建集同人举消寒第一集,以北墅十二景为题各赋五古一首,同人皆有作。
前后整体较之,在赵宗建与兄同住东皋老宅时,赵宗建的交游没有明显的规律可循,关于东皋的吟咏与唱和虽亦常有但与旧山楼活动相比相去甚远。兄弟分家这一家族事件的发生,导致赵宗建的活动轨迹逐渐聚焦于“旧山楼”,伴随家园主人身份的确立,赵宗建“家”的意识愈发强烈,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家园记忆的构建与保存。仅凭家族个人或少数族人的力量,家园记忆往往难以维系,“只有在与他人进行沟通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涉及物体,诸如文字、图画、地域、仪式、饮食、气味、声音”[13]12,通过有意或无意地在这些客体上投入记忆,它们才能够唤起和激起那些被赋予意义的记忆,此后“旧山楼”便逐渐成为赵宗建与亲眷、友朋、名士的交往空间,作为邑中的一个文化符号被载入历史记忆中。
分家后新楼初建,赵宗建或为了在邑中提升“旧山楼”存在的群体认同感,托老辈及友人作记,记录了旧山楼的得名、建造缘由、宅园风貌等,也正因为这些至今仍流传下来的文献存在,让这段记忆得以保留,就如邵渊耀于咸丰七年(1857)所作《旧山楼记》突出了赵氏宅园百年来的历史渊源。
去年,曼华仲子常博次侯,既潢治三峰《龙藏》,刊行先世著作。又于山房东北缮葺,位置亭榭,益臻整洁,命曰宝慈新居。而兹楼居其北,地最高朗,岚彩溢目,迩延远揽,足领全园之要。[14]100-101
几篇留存的《旧山楼记》对赵氏宅园的历时性发展做了梳理,另外留下更多的旧山楼诗歌则对宅园中的自然景象与活动画面给予了细节性的视觉性呈现。在楼初建后的几年中,赵宗建传承了祖上好客的风气,常在旧山楼进行形式多样的娱乐宴集活动,而一系列叙事性的诗作也随之产生,旧山楼在多人笔下被反复叙写:
北麓新夸别墅开,菊花篱畔劝衔杯。[15]409(仲湘《十月初旬海虞小泊寻山访友偶得辄书》,咸丰五年十月)
秋气销残暑,斜阳淡入林。晚山无定色,野鸟有闲心。[16](邵震亨《旧山楼闲眺》,咸丰六年秋)
浅篱著疏花,娟娟有凉致。(寄篱笆)一片海巫山,几分修竹竿。(二分竹径)桃源古世界,孔颜商行藏(旧山楼)。[17]591(周沐润《和次侯北墅宝慈旧居十二景同韵》,咸丰六年冬)
桃花和雨随波去,岚气蒸霞扑槛新。入望纸钱烟袅篆,善贻先泽句生春。(次侯题园中各景皆述祖德)看他邺架琳琅满,漫向山人笑贺贫。[18]638(张虞东《清明日扫墓归,过赵氏旧山楼与主人价人部郎、次侯博士、程序伯话雨成诗奉韵》,咸丰七年清明日)
看山同倚赵家楼,万卷瑯嬛福地搜。听松阁峻通明相,种竹墙低潇洒侯。还问主人何所乐,盖簪好古不知愁。[19]593(周沐润《次侯招饮同坐者杨咏春太守、曾北伟光署、魏宝卿秀才即席分韵》,咸丰七年春)
仲湘一诗呈现出赵氏宅园菊花盛放、宾主融洽的欣欣向荣之景。邵震亨旧山楼远眺所见“斜阳”“晚山”“野鸟”等诸多意象,营造出一种幽静闲适的游园雅兴。张虞东强化赵宗建宅园对旧泽的继承、祖德的发扬,又展现出北墅桃花带雨、雾气朦胧的自然环境与书籍器物琳琅满目的人文气象。县令周沐润描绘的旧山楼则是富有藏书美酒的隐居避世之所、清净幽居之地。在旧山楼新建后的几年,旧山楼的相关记忆依托于赵宗建的集会招饮,诸多友人的唱和诗展现出闲适幽僻的氛围与环境。北墅菊花盛放、竹径清幽、藏书万卷,主客闲坐其间茗谈、远眺、畅饮。不断进行的娱乐活动生成了不少旧山楼相关的文本,重复性的书写强化了旧山楼的自然与人文性。然而随太平天国祸乱的侵袭,邑中太平不复存在,旧山楼中的闲适生活被打断,庚申年的事件再次令“旧山楼记忆”陷入阶段性的空白。庚申年,赵宗建避地海门,又至通州,咸丰十一年元宵,赵宗建以《旧山楼图》属杨沂孙题,“是时家山沦弃五阅月矣,仆与次侯诸君寄迹崇川,恢复之计未成,桑梓之念日切,展斯图也,能不伤怀,追昔感今,率尔赋此”[2]487。旧山楼图像承载太平年代的往事,杨沂孙题图词便是对旧山楼记忆的回忆,“纸上楼台,画中树石,旧时景状。记花天酒地,高歌起舞,君与我,曾酬唱”[2]487,通过追忆过去乐景乐事以感慨今朝境况之惨淡。同治元年十月,赵宗建于崇川整理零星剩稿,录为一编,命为《旧山楼诗录》。诗录所收皆为早年之作,有旧山楼建成前的诗,也有建成后之作,然赵宗建将之冠之“旧山楼诗录”,此时“旧山楼”似乎已成为流亡者对家山沦陷后情感的寄托。另一方面,战乱事件激发了像赵宗建一样的普通文人的文献抢救意识。从前积累数年的诗文承载过去的记忆,而文献的整理也便是记忆的保存,尽管诗文未必皆佳,但在物是人非的际遇下诗文记录的内容便被赋予追忆的价值。
庚申乱后,赵宗建失去吴鸣岐等挚友,夫人浦氏也因为随他奔波劳苦而离世,同治三年赵宗建并未接受官职,而是还家后重整宅园。战乱为旧山楼与身处其中的人留下创伤,这种创伤感在此后几年的旧山楼诗文中被反复呈现。旧山楼的修葺与园内景致的重建将祸乱的伤痕、裂缝和历史发展中层层的经历保存下来,以及曾经和现在仍停留于其间的关于人的记忆。
旧山楼之北轩,有老梅一株,数百年物也。庚申劫后,凡卉但尽,而此梅独存,殆有神物呵护,良非偶然。(吴儁跋古春野屋,同治三年冬)
身经离乱几家能若此,能使日饮孰敢嗤其狂。[19](王振声《饮赵次侯古春野屋九言诗》,同治四年正月初三)
家山收拾当图看,一盏醇醪写故欢。庭草篱花新客眼,废池乔木溯兵端。[20]902(赵烈文《重葺旧山楼诗原韵》,同治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君家别墅在北郭,老梅犹卧荒山寒。我来选胜值夏日,萧萧尚有竹数竿。[21]186(华翼纶《题画向赵次侯易竹》,同治六年夏)
琳宫劫火余,竹径尚堪数。[22]239(杨象济《虞山访赵次侯游兴福、三峰诸寺观瑞石归,招咏春太守、滨石太常、君梅侍读、升兰光禄饮旧山楼》,同治十年四月)
在浩劫后旧山楼重葺的几年中,旧山楼相关的诗文依旧是赵宗建招饮或是友朋到访后之作,诸多诗文都为劫后的萧瑟感笼罩,“劫”“兵端”“离乱”“变故”等反复出现的字眼强化了旧山楼的历劫记忆。绘景的文字凸显出战乱对北墅花木的损毁,生存空间的破坏,“凡卉但尽,此梅独存”“绕屋扶疏树”“ 竹径少檀栾”“废池乔木溯兵端”“萧萧尚有竹数竿”等呈现出竹木萧索的景象。夏日本该是草木茂盛的炎热季节,华翼纶诗中却出现“荒山寒”,山兴许非荒亦非寒,但环境整体呈现出荒凉感,伴随战后在世者内心的恐慌、苦闷与苍凉。战火所及,生灵涂炭,身居旧山楼,眼前之景与战前的幽静雅致形成今昔对比,自然环境所受的创伤再转移至人,旧景不存,心灰意冷。但同时,文士诗中不约而同运用“本”“犹”“尚”“而”等诸多虚词,到访者择取未曾变化的景物与变动的时间形成鲜明对比。即便往日纵情宴饮的升平景象与清幽秀丽的园林景致不复,然而北墅在时代骤变后仍保有旧物。竹与梅不管人世变迁犹存于园中,传达出历劫后赵氏宅园带给众人的一丝生机与希望,通过这些虚字传递出文士创伤背后流动而又细微的乐观情绪。身经离乱,几家能若赵氏旧山楼,给予往来者身心慰藉。这些不断重复的记忆术,让这一时期旧山楼的共同记忆包含了较为浓烈而又复杂的感情色彩。“只有那些具有特殊的意义而且在其成员看来有用的东西才被记住或者被回忆,感情还有助于被回忆起来的东西久久地存留在记忆中。”[13]31这种群体性的苦难叙事从普通文人的日常生活视角出发,真实而有力地突出了庚申事件对旧山楼的巨大影响,与其他阶段赏心乐事之平淡形成鲜明对比,这种破坏性事件为旧山楼书写带来了特有的叙事张力,以历史再现的形式诉说这一时期的宅园记忆,让其在审美维度上富有动人性与感染力。
随着北墅的重建与人心态的平复,祸乱后的创伤感逐渐淡去,同治后期起旧山楼招饮宴集更为密集,其间关涉的诗文又恢复了太平时代的闲适感。重葺后,徐康曾作《北墅》组诗题写园内九景,旧山楼、古春书屋、二分竹径、梅花一卷廊、墙头过酒是原有景致,开庆堂、荷沼、菱畔、宝墨斋为新辟之景。同人吟咏的诗文一般只能呈现出结果性的状态,但从赵宗建《非昔居士日记》中就能发现宅园的修复是个漫长并且需要长年致力的事务。每一年赵宗建所记的日记中,都记录有不少关于宅园修筑的事务,一直到晚年他仍在不断修缮,可见对家园的装潢与修护是他毕生的志业。北墅的花台、棚架、石皮、后墙、北书房竹篱等局部小景的布置、维护工作都是琐碎的,都是凝聚园主人心血的产物。老梅是赵氏百余年遗留下的旧物,赵宗建酷爱梅花,他在园中另植数百株梅花,收藏王冕的《梅花卷》,后又建“梅巅阁”以藏珍本。而这一时期存留下来的关于旧山楼的诗文也有不少与招饮赏梅相关:
旧山楼下梅繁多,主人为花延故老。[23](杨沂孙《次公招往山庄观梅,兴有未尽,既叠韵五章写之矣,十五日书成来饮,随相偕踏月,出城访次公、子晋,徘徊花月酌酒,留宿,次日登楼俯视以尽其兴》,同治十年二月十五日)
春风狂扫空廊叶,我来惊见花成雪。主人怨客何迟迟,待来不来望将绝。[21]197(华翼纶《花朝同秦淡如至虞山北墅看梅,主人赵次公留宿,以十叠东坡聚星堂韵见示,倚韵和之》,光绪九年)
次公家有水竹居,金石图书各充牣。旧山楼头旧游处,题句犹留未灰烬。爱客还与爱酒同,去年七夕欣逢闰。[24]679(秦缃业《北墅主客图》,光绪九年)
罚酒不辞醉,吟诗能独狂。齿坚餐笋嫩,身健看花忙。更约残春饮,佳人锦瑟旁。[5](沈汝瑾《北郭集饮戏赠赵非昔丈》,光绪十四年春)
浩劫后十余年的恢复,让赵氏旧山楼再次成为虞山胜地,不少常熟及周边的友人受邀而来,邑中杨沂孙、苏州徐康、无锡华翼纶、秦缃业纷纷到访旧山楼。诸多老友聚集于北墅观梅,“旧山楼下梅繁多”“高矮梅花绕舍栽”描绘出园内五百株梅花密集盛放的景象,与祸乱后不久“梅犹存”的凄凉之景形成对比,同一批老友在不同时期所作诗的不同亦体现出社会事件施加给旧山楼的影响与变化。赵宗建以梅花为由头邀请老友聚会饮酒,“醉千杯”“不辞醉”展现旧山楼中赵宗建与友人宴饮之豪爽,“主人怨客何迟迟”“更约残春饮”以动态情境生动呈现出赵宗建的热情好客。
北墅建筑是历史记忆的载体,见证了旧山楼中赵宗建交往群体的历史,从现在追溯到过去,再指涉将来。“建筑形成的环境只是布景,提醒人们那些与其建造、使用和毁灭相关的事件”[25]14,事件与建筑及附加的记忆相互依存,文字作为永生的媒介与记忆的支撑,呈现出旧山楼不同阶段的样貌与其间过往者的行为、心态、情感。因为家族事件与社会事件的发生,将很长一段时间分割成不同阶段,这些阶段性的记忆具有不同的特点,有不同群体的栖息与参与。从赵宗建与兄分家起,他目睹了旧山楼建筑的建造、毁坏、修葺,几十年来旧山楼作为赵宗建的住所、集会地、藏书楼,成为他一生中特定的生存空间,随之带来的便是对宅园无意识的依恋感与归属感。中晚年后,在漫长的安定年代,赵宗建的交往始终以旧山楼为中心,他有足够多空闲的时间去创造他对家园的愿景,这不仅仅局限于赏花招饮的日常,更有金石书画的雅集交流。赵宗建中年后钟情金石,雅好碑帖。沈汝瑾题顾沄《宝慈老屋图》“邻尽渔樵舍,门停书画船。清福享多寿,奇书藏满家。晴天闲品画,自展玉鸦义。堂构绵遗泽,林泉养道心。丹青虎头笔,何处更招寻”[5],描绘了旧山楼中的文化活动。赵宗建继承祖辈藏书传统,更是在交游中培养了个人在文化方面的爱好,庚申祸乱一方面让赵氏藏书受到破坏,另一方面太平天国时期因文物的大量流散,让赵宗建有机会收藏到大量书画、器物,让此后旧山楼藏品益为繁富,吸引文士前往鉴赏金石器物、读书赏画谈艺,从而绵延赵氏旧泽,建构了邑中一方开放性的文化空间。
祖先对后世来说具有典范意义,在一个家族中个体和集体的生活实际上自然而然地以祖先为榜样,作为清代文人的赵宗建具体而又真实地表现出世家后代效仿先祖的这一现象,而这种效仿性实际上就是一个家族文化记忆的传承。扬·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为了在世代的序列中能够被重新具体化,还以无形的形式存在,并且需要保存和重现的机制”[26],赵宗建曾祖辈起与记忆直接相关的文献、文物逐渐增多,赵氏好客的家风逐步累积起特殊空间中的交往记忆。至赵宗建一代,为了在生者和死者之间建立联系,并构建各具特色的群体,赵宗建不断进行各种活动,促进了文化记忆的具体化。依托他竭力搜寻并保存下来的文本,让文本叙事将原有的历史经历与当下具体的日常生活相契合,由此继承并发扬了经历了几代人的记忆,从而成为超越时间的文化记忆。也正是因为赵宗建建构的恒久性的赵氏文化记忆,家族成员的死亡便不影响他的延续。即便当下赵氏后人早已难以寻迹,但因为以“旧山楼”为中心的群体借助文化形成了有意义有价值的社会记忆,他们“通过一同选择值得回忆的东西来加强集体身份,而集体身份的确立反过来又有助于记忆的恒久”[13]31。而其中保存并重现的机制也是必不可少的,文人往往通过同游或集会来维持某些群体的共同记忆,那么交往空间、发起者、参与成员、活动内容、生成产物及产物的保存等任何要素都是不可或缺的。
赵宗建早年同友人于江浙一带游历,《旧山楼诗录》的留存让他的诸多行迹得以再现。咸丰三年十一月中旬,赵宗建曾同好友吴鸣岐泛舟灵岩、天平山,放棹太湖,遍探林屋诸胜,归得诗《横塘》《吾山望香雪海》《渡太湖》《林屋洞》《归云洞》《夕光洞》《石公石姥》等三十六首,后辑成一册《林屋纪游诗》并有二十多人作跋,这册纪游小集在他的《旧山楼书目》中被重复著录。翁同龢曾作题识:“余游天平邓尉山,明日欲作记而不就,乃读次公之诗,次公之诗雄峭刻画,吾谓其太用力而时有奇气,叹乎斯人不遇于时者,天为之也。”[27]赵宗建雅好吟咏,这种纪游诗亦是他保存个人交往记忆的一种方式。纪游诗是传统诗歌中一种重要的形式,往往记录文人墨客在游历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描述与叙事性功能很强,突显对交游事件的纪念性作用。赵宗建的纪游文本在庚申乱后又被收入《旧山楼诗录》中,但吴鸣岐死于祸乱,集子亦不复存在,若非赵宗建及其友人在诗文中提及他,那么这段交游经历恐怕也难以再现。吴鸣岐兄吴震在甲寅正月为《林屋纪游诗》题识:“余昔同赵君訚乡探林屋诸胜,各赋诗纪游,今则訚乡宿草屡青而余尔老美。訚乡族子次侯,偕舍弟肖陶遍探其胜,归示是誊模山范水,极尽能事,读之不啻重游名山。”[27]吴震提及的“赵君訚乡”是赵宗建族叔赵允怀(1792-1839),字訚乡,道光五年举人,工诗画文,同赵奎昌来往紧密。赵允怀同吴震于道光十一年同游林屋,赵允怀的《小松石斋诗文集》与吴震的《铜似轩诗》都保存十余首纪游诗。二十余年后,赵宗建又同吴鸣岐双双同游林屋,各得诗若干首。赵宗建与吴鸣岐、赵允怀与吴震在不同时期出现于同一空间中,又都留下相关纪游的文本,虽然赵允怀于赵宗建十二岁时亡故,但相似的纪念性事件却让生者和死者产生了关联,林屋纪游似乎略具了家族仪式性意义,这些文本都成为家族文化记忆的载体。
《过横塘》吴震
青山何遥遥,迎人双画桡。流水何曲曲,一里数湾绿。
贺家风味梅子香,飞絮满川堤草长。过桥忽闻野人语,落日接云来日雨。
《横塘》赵允怀
掠波小艇出吴阊,领受溪风首夏凉。唱遍贺家青玉案,一天飞絮过横塘。
《横塘》赵宗建
堤草何时芳,飞飞鬼蝶黄。忽闻金钏响,吴娘弄双桨。
碧波不知几许寒,倒影船上红阑干。谁唱贺家青玉案,枯芦吹絮肠欲断。
以三人同题之作为例,赵宗建的《横塘》一诗体式同吴震之作相似,上半绝句下半律诗,风格似亦相近,两诗都使用了叠词,发端句皆采用疑问副词“何”,将视觉性的色彩呈现与听觉上的声响相交融,动静结合,人景合一。赵宗建诗中又重复了赵允怀所用贺铸“青玉案”典故,“谁唱贺家青玉案”又暗中呼应了族叔的“唱遍贺家青玉案”。赵宗建的纪游之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上一代的影响,这种相似性在有意或无意间超越了时空的界限,在交往空间、发起者、参与成员、活动内容、生成产物等方面构建了联系,具有传承性、仪式性意义。“正是因为借助文化而形成并制度化的社会记忆,人死后依然存留在他生前所属的集体之中,每个人与自己的祖先保持联系,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记忆,一个人的所思所想不局限于自己从生到死的基础数据,而是超越这个限度,确认自己在上下数千年的时间长河中的具体位置。”[13]7
庚申祸乱后,赵宗建回归邑中,着力打造以“旧山楼”为中心的交往空间。赵宗建继承赵氏好客的风气频繁招饮赏花,同时因为他兴趣的转向,赵宗建拓宽了在这一开放式空间中的文化活动。同光年间,赵宗建通过校书刻书、提供阅读和编写书目等方式来传播藏书,宴饮后同人共赏金石书画,赵宗建常将藏品借予友人或属友人作跋,杨沂孙、翁同龢、赵烈文等人都留下了许多关于赵宗建藏品的诗文。旧山楼和同时期赵烈文“静圃”、 曾之撰“虚廓园”一样逐渐成为当时常熟及周边学者们的雅集处和文化交流场所,虽然未必能称邑中最佳中心,因举业不兴,赵氏交往圈一定程度上无法与赵烈文、翁同龢匹敌,但因旧山楼所遭历史变故的见证集体较为集中,前后五十年聚焦在旧山楼的同人见证了时代节点所带来的影响,事件带给同人心灵创伤并逐渐愈合的过程依托旧山楼呈现出来,这些都赋予了作为交流空间的旧山楼一定特殊性。
在旧山楼交游圈中,有很多是同赵宗建少年相识的乡人,如杨沂孙兄弟、曾观文、魏炳虎、李芝绶兄弟、张溥东兄弟等。李芝绶(1813—1893)字缄庵,又字升兰,号裘杆漫叟,道光十九年(1839)举人,精于鉴别古籍。杨沂孙(1813—1881)字咏春,号子与,晚号濠叟,道光二十三年举人,辞官返里后,以篆书名闻天下,兼工篆刻。张溥东(1841一?)字雨生,好藏金石书画,喜饮酒剧谈。曾观文字伯伟,道光甲辰举人,以养母居家,为人伉爽。旧山楼建成后,赵宗建便频频招饮友人,逐渐形成群体,如咸丰七年春,赵宗建于旧山楼招饮杨沂孙、曾观文、魏炳虎等。早年赵宗建与友人在江浙一带游历时,李芝绶曾与其共游西湖、山塘等地,多有宴饮唱和之事,游历途中赵宗建亦结交了常熟周边的文人,如江阴吴儁、无锡秦缃业、华翼纶等人。咸丰五年七夕,赵宗建至舅氏钱福棠画隐园,饯吴儁赴浙,并柬秦缃业、蒋仲篱诸人。同年九月十二日,赵宗建又招吴儁、李芝绶、钱福棠、吴鸣岐等人同游虞山诸胜。吴儁工诗书画,写真尤得古法。秦缃业博综经史百家,旁及金石书画。华翼纶,道光二十四年举人,善古文与山水画,精鉴别,富收藏。庚申祸乱后,常熟及周边的文士多避难上海等地,赵宗建与张溥东、杨沂孙、秦缃业、华翼纶等人皆避难上海诸地,在上海时亦来往紧密,多有集会畅饮之事。同时在战乱时期,赵宗建又进一步拓宽交游网络,与江阴季念诒、常熟庞钟璐、吴鸿纶、苏州徐康等人交好。这些群体皆爱好收藏品鉴,或善诗文书画,祸乱后诸多同人频繁地于旧山楼中进行雅集。随着赵烈文、宗源翰等定居常熟,翁同龢归里,以及同人兄弟与后代的加入,旧山楼群体不断扩大,文化活动日益丰富。同人至旧山楼时往往携带数种金石书画,互相赏鉴切磋,诸人日记等文献中都呈现出旧山楼欣欣向荣的文化风气。从翁同龢、赵烈文等人日记及赵宗建所属同人作的题识与跋文中,旧山楼中进行的相关文化活动被较为完整地再现出,借书还书、品鉴拓本、赏玩文物、字画题诗、互赠礼物等在交往中的具体过程都被纳入了旧山楼记忆中,招饮雅集也因此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意义。百年后,斯人早已离世,旧山楼亦被再次重建,但正因诸多文献中对旧山楼活动的重复书写与记录,后人依旧能够追忆与想象曾经于那个家族空间中发生的事件,以及处于其中的群体的行为与心态。
从赵宗建先祖的总宜山房到赵宗建居住的旧山楼,从一个到另一个的过程,是一个阶段的线性发展,其存在意义也在于从彼到此的进程赋予了这个空间相似的或是具有象征性的记忆。长此以往,这个空间对于赵宗建来说便体现了一种记忆,作为个人而言,赵宗建虽然拥有这种记忆,但与此相关的家园记忆却又是远远超出它本身的。个人的记忆向家族记忆过渡,又指向整个集体记忆。起初作为个人空间的旧山楼与几十年以来曾经属于或存在于这个空间的那些群体交织在一起,而这两个地点个人的回忆又融入了一个更为普遍的回忆之中。“旧山楼”文化符号逐渐得到集体性的认同,总宜山房便逐渐作为旧山楼记忆的一部分,并与之不可分割。这种历史中不断修复、重建的家园记忆在江南世家中并不少见,就像多数人都只知铁琴铜剑楼而不知恬裕斋。宅园主人需要长年致力于家园的管理,在日常生活中保有对先祖仪式性的追忆与呼应,并不断维持交往纽带并向外延伸交往空间,以此保存与拓展家族文化与记忆。时代变迁,虽然赵宗建及其后人已亡故,旧山楼藏书藏品早已散佚,旧山楼在战乱中被损毁,但依托于“旧山楼”承载的文化记忆,从总宜山房到旧山楼的赵氏家园记忆依旧能为后人不断探寻与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