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敬容诗歌对当代女性诗歌创作的影响*

2020-03-04 05:35:14李春秋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李春秋

(1.中国矿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江苏徐州 221000;2.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健康服务与管理系, 江苏徐州 221000)

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九叶派”诗人群中(原为“中国新诗”派。1981年,因诗人合集《九叶集》的问世,被称为“九叶派”,后为叙述方便,一般称为“九叶派”[1]),陈敬容算不上声名显赫的诗人,然而谈到诗人气质和诗歌气质,她却是独具特色的一位。据蓝棣之先生所言:“穆旦、郑敏、辛笛气质内向,注重生命的沉思,对时代与社会更多哲性思考;杭约赫、杜运燮、唐祈、袁可嘉气质外向,以刻画社会现实为主,并给予理性概括和透视;陈敬容和唐湜兼有二者。”[2]唐湜相当一部分才力用于诗评,诗作较少。臧克家曾言,“凡是写战斗的,都缺乏一种冲动”[3]240,唐湜的诗只能体现“九叶派”常见的清丽委婉诗风,而陈敬容把中国诗学的“含蓄蕴藉”与西方现代派的“明澈激越”[4]有机结合,让“九叶”诗风呈现出刚柔相济的审美特色。

陈敬容的诗歌创作自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至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建国之后虽有中断,但也长达五十余年,她是中国诗坛创作时间最长的女诗人。她的创作充满先天的性情和后天对自我严格要求之间的矛盾,当矛盾不那么紧张,趋近融合统一时,其诗也就达到了最高境界。陈诗思想内容丰富,无论是表现青春少女的忧郁矜持,还是表达激愤中年的焦灼期盼,抑或是传达暮年老者的淡泊豁达,从不乏磊落之气,绝无任何浮夸与造作,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艺术美与生命美的和谐统一。1981年,随着《九叶集》的出版,陈敬容迎来了诗歌创作的又一次高潮,她不断挖掘主题内涵,锤炼诗歌语言,以宁静平和的心态坚守艺术理想,表现出生命的从容与担当。陈敬容在诗歌创作上的努力为中国新诗的良性发展做出了贡献,并对当代新诗尤其是女性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女性独立的精神品格

陈敬容具有不同于一般女性诗人的独特的精神品格,她强调诗人主体之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并一直在为可贵的精神独立与尊严努力着。诗人深知,在开启漫长艰辛的人生之旅时,如果失去精神世界,或者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依附于他人,会失去一切,爱情如此,人生如此,文学创作亦如此。诗人曾为此付出过沉重的代价,幸而最终的醒悟让她重获自我与新生。因此,那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在她中后期的诗作中绝少单独出现,此时的诗人站立于船头,看着每一个过往的旧我,连同“哀怨”一起“流去”,“不要为我,也不要为你自己叹息,/该被忘记的终归要被忘记。/面对着广大的世界,/复杂的生活,/我们怎么还能够/时时只记着自己,/只关心自己?/小儿女的哀怨流去吧,流去吧,/我已经成长,我已经长大”[5]111(《小儿女的哀怨流去吧》)。反复咏唱的曲调中,虽尚有女性的柔美情愫,但更多了一份决绝与独立。《山和海》一诗更是这种精神品格的最好体现,如“高飞/没有翅膀/远航/没有帆//小院外/一棵古槐/做了日夕相对的/敬亭山//但却有海水/日日夜夜/在心头翻起/汹涌的波澜//无形的海啊/它没有边岸/不论清晨或黄昏/一样的深/一样的蓝//一样的海啊/一样的山/你有你的孤傲/我有我的深蓝”[6]33。面对小院外的古槐,诗人毫不掩饰对孤傲的山的赞美,对理想化身的深蓝之海心向往之。人生的磨砺牵动了诗人最深沉的情思,而这种情思又促使“山”“海”意象与诗人自身精神气质的融合。没有边岸的大海如同诗人阔大的心灵,无论沧海桑田,时空流转,永远深邃幽蓝。经风历雨的诗人始终如山似海,深沉而骄傲,她深知唯有保持豁达独立的人格与不卑不亢的人生姿态,方能宠辱不惊。

诗人不再为儿女私情感伤与叹惜,她“庄严的努力/要突破自身和自身外的一切”[6]171(《叛逆》),将写作视角逐渐投注于时代、社会、人生、宇宙等大命题中。无论是《盈盈集》中的《圈外》《归属》《野火》《自画像》,还是《交响集》中的《黄昏,我在你的边上》《从灰尘中望出去》《逻辑病者的春天》《力的前奏》等,都是陈敬容对这类命题的深入思考,也是她对生命处境和精神世界的关注与探索。细读之,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只要尚存一息便奋斗不已的生命冲动,又为其充满健旺生命力的抒写而赞叹不已。如果说彼时诗人的情感表达还囿于狭小的圈子,那么,此时无论是对现实世界的冷嘲热讽,还是对宇宙、生命的关注,早已突破传统女性诗歌的写作范畴。

这种女性独立(包括人格独立与艺术独立)的精神品格对当代女性诗歌写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于诗人而言,人格的独立首先体现在爱情诗的抒写上,陈敬容的情诗虽不多,却以细腻的体味、含蓄的表达,以及清新雅致的语言风格呈现出健康的美感和女性的自尊自立。诗歌《雨后》描画出一位深陷情网仍保持人格平等的独立女性形象:“我们手握着手、心靠着心,/溪水默默地向我们倾听;/当一只青蛙在草丛间跳跃,/我仿佛看见大地在眨着眼睛。”[7]32这一形象一直闪耀至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朦胧诗坛。“不光是译诗,表现在陈敬容的诗歌中的独特气质对新潮诗人也有一定的影响,比如她一向看中男女双方在感情生活中的独立性,没有独立的个性,何来自尊的人格?她甚至在《动荡的夜》《月夜》中表示,女人希望她心爱的人能保持‘自我’,不用‘同自己完全一致’。舒婷在《致橡树》中表达的不正是这种在爱情生活中对自我的追寻吗?”[8]48在《致橡树》中,“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9]83。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庸,而是以其独立的人格与男性比肩而立,共担风雨,共享“流岚”。舒婷强调,不管多么深厚的感情,都不能有任何人身依附,人的尊严与价值必须建立在人格独立的基础上。从这个意义而言,《致橡树》早已超越了狭隘的爱情抒写,表现了女性对独立平等人格的追求,凸显了女性的自我价值与主体意识,继而上升为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和理解。两首诗恰如两篇女性独立的宣言,虽相距三十年,却在诗坛中交相呼应,互相唱和。

二、女性意识的不断觉醒

女性本身就是一首诗,当陈敬容用心、用情执笔写作时,率先表露的便是郁结其中的女性情感和女性意识。此处的女性意识是基于女性特有的感觉与体验,通过女性视角与女性话语来观照世界,表达女性立场与女性经验。在保持自我人格独立的基础上,陈敬容诗歌中的女性意识逐步苏醒,她将写作视角投注于真情实感,并呈现一种宣泄灵魂隐秘的超越姿态,诗人那些文学纯粹度很高的作品总是既散发出浓浓的女性意识,又保留了诗歌的艺术品性。《窗》就较好地表达了女性隐秘幽微的心理情绪:“你的窗/开向太阳,/开向四月的蓝天,/为何以重帘遮住,/让春风溜过如烟?//我将怎样寻找/那些寂寞的足迹,/在你静静的窗前;/我将怎样寻找 /我失落的叹息?//让静夜星空/带给你我的怀想吧,/也带给你无忧的睡眠;/而我,如一个陌生客,/默默地,走过你窗前。”[5]11“窗”意象蕴含了诗人对心灵之“窗”的想象与感悟,主人公对爱情的表达既大胆又真挚,既主动又羞怯,尽管最终只有失望和痛苦——“我的窗/开向黑夜/开向无言的星空”,她依然衷心祝福对方有“无忧的睡眠”。诗歌把一个爱恋他人求而不得,从忧伤绝望到默然祝福的女性心理表现得恰如其分,即便是抒写失落的爱情,也因主人公的痴情和理性而显得清丽不俗。

陈敬容创作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自画像》透过外在形象的描画,展现了诗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在密密的黑发的森林,/你的眼睛如像/两颗寂静的夜星;//在寂静中灼燃,/你是一支温婉的烛火/照彻五月的心。//在你的脸上那一湖/蓄满渴意的水中,/你的嘴唇微微波动/如像一个沐浴的太阳。//有一些风在你的/发间和衣角上鸣奏,/带着岁月的尘灰/扑动你希望的翅膀!”[5]75诗中既有女性的温婉与安静,又有跃动的诗意与焦渴的追寻;这既是诗人自我的凝缩,又是其希望的结晶。在《自画像》中,我们看到诗人“在静静的斗室”“展开素纸”,“急急地写下/一些灵魂与灵魂的/秘密的语言”,女性气息扑面而来。

当诗人把期待与梦想寄托于缠绵婉转的爱情时,女性意识尤为突出。在《假如你走来》中有这样的诗句,“假如你走来,/在一个微温的夜晚/轻轻地走来,/叩我寂寥的门窗;//假如你走来,/不说一句话,/将你战栗的肩膀,/倚靠着白色的墙。//我将从沉思的坐椅中/静静地立起,/在书页里寻出来/一朵萎去的花/插在你的衣襟上。//我也将给你一个缄默,/一个最深的凝望;/而当你又踽踽地走去,/我将哭泣——/是因为幸福,/不是悲伤”[5]86。“微温的夜晚”,月色如水,暗香盈袖,相对无言,所有的情感与心绪都化作一连串蒙太奇镜头,委婉深情地表达了等待的美好、遇见的惊喜,以及离别的痛苦。女性独有的含蓄内敛化作柔肠百结:明明满腹心事,却缄默不语,唯有徐徐凝望,独自啜泣。

陈敬容敏感而真实地记录了女性最本真、最内在的精神状态,这种记录与呈现对其后的女性诗歌写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革命的英雄主义占据当代文坛的主导地位,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诗歌创作举步维艰。之后,女性意识渐渐复苏,诗人林子、张烨尝试还“诗歌”与“女性诗歌”以本来面目,如林子创作于1980年的《给他》:“只要你要,我爱,我就全给,/给你……我的灵魂、我的身体,/常春藤般柔软的手臂,/百合花般纯洁的嘴唇……”[10]5这种来自女性本体生命的触摸与诉说,表现出诗人对女性自我状态的深切关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女性诗歌的大复苏时代,无论是曾经活跃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学贯中西的女诗人,还是诗坛新秀,女性意识越来越强烈,并推向新的高潮,形成风格鲜明的诗歌流派,尤以朦胧诗派与第三代女诗人的“私人化”(或称“个人化”)写作为最。

朦胧派诗人舒婷自发表“女性独立宣言”之后,更加关注女性命运与女性生存环境。她曾说:“我可以损失时间,错过一些机会,在情绪与心境中遭到一些困难,但我不放弃作为一个女人的自尊与骄傲。”[11]85《神女峰》与《惠安女子》就是这类作品。《神女峰》中,我们能读到“为眺望远天的杳鹤/而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9]167。舒婷对千百年来的爱情道德观进行了消解与颠覆,所谓的“神女”不过是“被时间圣化了的女性偶像,是西方著名女权主义者苏姗·格巴所谓的皮格马利翁按自己的意愿所塑造的美丽雕像,坚贞、柔顺,但没有自己的声音”[12],她冰冷地锁住了女性对人性的追求与向往,哪怕是一晚的伏肩痛哭,也远比受人千年景仰更有人性与尊严。在“文革”刚刚结束的特殊年代,在朦胧诗尚被质疑的岁月里,舒婷大胆地披露了女性的心灵秘密,引导她们重新审视爱情与婚姻,她的诗对抚慰女性内心、唤醒女性意识、“煽动”女性反叛男权社会具有重要作用。

所谓“私人化”写作主要是指“以私人占有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存在,看待在自己身上出现的种种原始感受,强调在自己内部有一桩他人不能分享的秘密,某种独一无二的感受,并以此弃绝现实”[13]。诗人翟永明作品的“私人化”色彩极其鲜明,潜藏着女性的自我意识与本能意识,呈现出女性诗歌一度被隐藏的真实。她曾在《面对词语》中说,“作为一个写作的女诗人,要忠实于自己的性别与自己性别的感知方式”,并开启了女性性别宣言式的写作。在《独白》中我们能看到这样一个现象:“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并强化了我的身体//我是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穿着肉体凡胎,在阳光下/我是如此炫目,使你难以置信”[14]78。诗人走进女性灵魂深处,以身体叙事的方式,书写女性的存在与体验。为构建女性诗歌话语体系,她还选取了大量代表女性的黑夜与黑色意象,如《独白》中,有“渴望一个冬天,一个巨大的黑夜”[14]78,《女人》中,有诗句“太阳,我在怀疑,黑色风景与天鹅/ 被泡沫溢满的躯体半开半闭”[14]94。隐秘的性别意识在诗人笔下复苏,男权中心的话语模式被彻底颠覆,世界呈现出阴柔的暗夜特质。翟永明站在主体位置写世界万物,写心灵渴望,表现文化转型期中国女性的心理及命运,这正是陈敬容诗歌中不断强化的女性意识的延展。

诗人伊蕾在《爱的火焰》《爱的方式》《独身女人的卧室》等作品中,不拘泥于情绪、精神的剖白与社会人伦属性的描写,以女性个体生命感觉抒写对世界的体认,把对女性意识和女性生存状态的细腻描画作为诗歌亮点,如《独身女人的卧室》中有这样的诗句:“所有的照片都把我丑化/我在自画像上表达理想/我把十二种油彩合在一起/我给它起名叫P色/他最喜欢神秘的头发/蓬松的刘海像我侄女/整个脸部我只画了眉毛/敬祝我像眉毛一样一辈子长不大/眉毛真伟大充满了哲学/既不认为是,也不认为非。”[15]45唐亚平则在《自白》中构筑了一个女性独立的个体空间,即“我有我的家私/我有我的乐趣/有一间书房兼卧室/我每天在书中起居/和每一张白纸悄声细语/我聆听笔的诉泣纸的咆哮/在一个字呕心沥血”[16]47。诗歌中心居住着一个女性之“我”,这便是诗人一直期待的女性形象。其后的女诗人在性别与职业角色之间提出先做女人,再做诗人,她们消解崇高,淡化使命意识,尽力展现女性的情感、生命及本能,追求平淡从容的人生境界,诗歌散发出浓浓的女性气质。诗人西篱认为,“女性气质是诗美的一部分,女性气质有这样的内容:对人(人类)的温情,对世界的宽容与理解,对罪过、脆弱的赦免与救助,对美的发现与维护,对灾难与痛楚的承受……她必是自信的、坦荡的、坚韧的、无私的,既洞察一切又调和一切,无论艺术、人生,她是美与和谐之源”[17]263。

这一代女诗人的学养经历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陈敬容、郑敏等极为相似,都属于“学院派”诗人,她们对诗歌写作有主见,也更加重视诗歌艺术的内涵与创新。她们针对早期“私人化”写作的缺陷与不足,开始进行新的自审与自省,“努力寻求诗歌艺术发展的内部规律,恢复诗歌所具有的本来特性,在尊重现实和心灵感受的基础上展开对诗歌艺术的探索,既有对过往历史的反思,也有对生命苦闷的提示和反抗,还有对美好生命的渴望”[18]322,而这也正是陈敬容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

当然,这种艺术特质与艺术追求并非陈敬容特有,比如“朦胧诗”一词的最早提出就与“九叶派”著名诗人杜运燮的《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朦胧诗等新诗派所接续的传统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四十年代及其以前的中国新诗传统和某些外国诗歌艺术经验”[18]319;在“朦胧诗”受到口诛笔伐时,在“新诗潮”受到攻击、责难时,“九叶派”每一位健在的诗人几乎都是他们的热情支持者;“新诗潮”所包含的突破和创新意识与“九叶派”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追求的新诗现代化在本质上是相通的,等等,因此,两代诗人在艺术观念上存在沟通的基础,甚至有学者称“朦胧诗不是崛起,而是一种历史的传承”[19],是“中国新诗派”的重播与收获。只是从女性诗歌艺术发展的角度论及女性意识与独立品格,陈敬容提出的诗歌主张和她所进行的艺术探索更具有典型性,更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诚然,我们无法断言陈敬容的创作对新诗写作传统有多大的改变,但她确实为中国现代诗歌秩序的构建以及当代女性诗歌的本体抒写贡献了力量,有重要意义。

三、矢志不渝的生命追求

陈敬容对当代诗坛的贡献,除了其诗歌艺术品质给予后来者的启发外,更重要的是她以一种持续不断的艺术追求与精神品格影响了之后的诗人创作。此外,她还带着“突破盆地”的意识,辗转于中国各地,尤其是京沪地区,并在此过程中积极地吸收与创造,为当代诗人创作提供了重要范例。诗人一生留下的诗文既表达了对过往岁月的真实感受,又镌刻着她对生命的不竭追求,同时也记录了变幻莫测的时代风云。

很少有人像陈敬容一样,短短的前半生就经历了人生所有的痛苦与磨难: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情感幻灭,前路渺然……这个年轻的女子被命运掠夺得一无所有,被苦难与孤独逼迫得无处逃遁,绝望与挣扎如影随形,即便如此,诗人也一直坚守艺术信仰,从未放弃诗歌创作。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只要可以自由自在地写作,这位聪慧的巴蜀女儿眼中总是闪现出动人的光芒,细致而敏锐地捕捉生命中的点滴感受。如其所言,“我刚刚读完了音乐巨灵贝多芬的传记。一股顽强的,差不多可以穿透岩石的生之热力紧张在我灵魂的琴弦上。我有着和他,和莫扎特、和邓肯、和里尔克……和所有生命之筵席上最高贵的宾客同样的企望,企望着欢欣,那通过痛苦而有的欢欣”[6]245,苦难带给诗人的不再是痛苦与折磨,而是一种生命的感悟与蜕变。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华大地满目疮痍,灾难深重,陈敬容迅速调整写作主题,从“象牙之塔”走向“十字街头”,将悠长婉转的笛箫声融进了激越浑厚的铁鼓声中。诗人开始在政治环境对自由创作的约束,以及时代共性对诗人个性的压抑中寻求创作的平衡点,写作的笔触从个人生命体验延伸至残酷的现实斗争,作品逐渐融进宏大的思想主题与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无论是书写个人的不幸还是呈现民族的苦难,“她的诗总洋溢着强烈的生命意志,她把苦难看得越透彻,将痛苦体味得越真切,她的悲剧意识与生命意志的搏斗便越激烈,她的生命由反抗而迸发的光彩便越绚丽”[20]。她虽然“不曾以旧世界火辣辣的叛逆者和新世界英姿飒爽的女战士的风貌出现”[21],却以自己的病痛体验拷问自我及人类灵魂。她在《叛逆》中自况“我是地心的火/伸向地面/化作潺潺的河”,并一直进行“庄严的努力/要突破自身和自身外的一切”[6]171,诗人沉静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如火的激情,一旦找到恰当的时机,感情的岩浆便喷涌而出,化为一股势不可当的力量。那些生命中曾有的困厄如同沙砾被诗人的温柔与宽厚包裹,“而未来已在不觉中孕育/已看够了我们的嬉笑痛苦/它抱住所有的沙砾/让岁月淘烁/最后给出最纯的珍珠”[7]89(《我在这城市中行走》)。诗人在苦难中磨砺意志,灵魂自由飞翔,心胸变得无比豁达,巴蜀诗人的阔大与开放、奋进与坚毅、执着与无悔渐渐浮现于诗作中。

“之后的朦胧诗人虽然生活在一个政治化的年代,他们没有选择成为政治宣传的工具,也没有选择回避政治,而是将自己与国家民族命运联系在一起”[19],他们以英雄无悔式的坚守、解民倒悬的壮举逆风而行,虽孤独却坚韧,虽悲怆却刚强,充满昂然向上的力量。他们“经历了太多的生活磨难与痛苦,但他们并没有被痛苦所击垮,痛苦成了他们的人生收获,成为他们诗歌抒写的对象,这与九叶诗人笔下丰富的痛苦如出一辙”[19]。舒婷坦言,“我的忧伤和欢乐都是来自这块被汗水和眼泪浸透的土地”[22]9,带着这份矢志不渝的真情,她在诗歌《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中呼喊出中华儿女的心声:“你以伤痕累累的乳房/喂养了/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去取得/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9]126,诗人以悲悯书写希望,以哀歌震撼心灵,表达了深重的忧患意识与拳拳的赤子之情,这与陈敬容等“九叶派”诗人关注国家命运,关心人民疾苦,以智者的旷达来化解人生的愁苦与悲伤,蕴含着勇往直前的生之力量何其相似:虽身陷苦难,时有沉沦的痛苦,却对未来充满向往,作品饱满而丰富,直抵人心。

诗评家谢有顺认为,“最个人的就是最真实的,也是最人类和时代的。以个人的名义,主动承担时代给予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和其中的责任,是诗人的真正使命之一”[23]19。因此,无论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的林子、王小妮、翟永明、伊蕾、唐亚平、陆忆敏等,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先锋诗人群,从写作伊始到被文坛接受,历经质疑、嘲讽甚至谩骂,但她们从未放弃诗歌写作与追求,总是既关注人的生存处境,又兼顾诗艺的演变规律,以女性特有的敏感抒写世界,守望理想,表现出当代诗人的担当与人文关怀。虽然无法据此断言这些诗人直接受到陈敬容其人其诗的影响,但她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承续关系,亦或许是诗歌艺术的发展规律在起作用,如艾略特所言:“任何诗人,任何艺术家,都不能独具完整的意义,他的特殊意义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都在于他与以往的诗人或艺术家的关系,你不能单独地评价他,而必须将他置于前人之中来对照,我认为这不仅是历史的,而且是美学的一条批评原则,过去会因现在而改变,正如现在受过去所引导一样。”[24]2

“历史原非无情物,珍珠泥沙自分明。”[25]223真正的诗歌依凭纯粹的艺术美感,给人以惊悟、撞击和诱人的美,进而产生长久的磁性和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敬容的诗早已突破表达内在情感的单一功能,超出诗歌本体的单纯含义,表现为一种境界、一种姿态、一种生存方式,甚至为一种人文精神。当代诗人小海曾这样谈及陈敬容:“一个诗人在几十年不能写作之后重新写作,那种巨大的热情,对艺术的那种纯正的追求,追求一种高尚的精神生活,把诗歌与生活统一在一起,平静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这些对我的影响非常大。虽然我不能做到,但是这种影响,可能会伴随我的一生。”[26]264陈敬容对当代新诗的贡献,不仅在于其诗歌艺术给后来者的启发,更在于她在任何环境下矢志不渝的坚强品性和生命追求,为当代诗人树立了榜样,而这种品性与追求,无论是对挽救新诗脱离危境,重振中国诗歌雄风,还是对繁荣中国文学,重塑民族特色与自信品格都非常重要。很明显,这种“对于一个诗人心灵的震动也许比单一的艺术上的启发更为重要”[18]312。

陈敬容,这位寂寥的理想主义者,在经受了时代的磨砺后,仍能依凭其倔强与多思,以及珠玉般的诗作,向世人倾诉着她半个多世纪对艺术的守望,我们从中既可以体会到诗人心灵艺术空间的辽阔与深邃,又可以感受到她对新文学与新诗歌的贡献与影响,如诗人所说,“我将永远地飞着,唱着,如杜鹃一样;当我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我也不乞求一个永远安息的所在,我将嘱咐人们将我底遗体用火焚化,让它变成灰,向无际的空中散飞”[2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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