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研究综述

2020-03-04 00:26:59
陇东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甘州义军回鹘

张 全 婷

(上海大学 文学院历史系,上海 200444)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沙州豪门张议潮率众起义,推翻了吐蕃在河西地区的统治。大中五年(851),张议潮建立了受唐王朝册封的归义军政权。归义军政权先后分张氏时期和曹氏时期,其统治瓜沙二州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

张淮深(831-890)是张氏归义军第二任节度使,张议潮之侄。咸通八年(867),张议潮入京为质,将河西军务委任于张淮深。此后,张淮深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请求旌节之路。文德元年(888),唐昭宗即位,授予张淮深节度使旌节。在此期间,回鹘等族在河西崛起,不断侵扰原属归义军的领地。虽然张淮深前期的作战曾获得“乾符之政”的功绩,但在其统治后期,由于所辖的河西走廊东部地区逐渐失控,政权内部开始出现反对派,使张淮深处在内忧外患之中。大顺元年(890),张淮深死于内乱。由于张淮深执政时期(867-890)是归义军史的重要阶段,因此学术界对其生平事迹向来比较关注。

学界最早注意到张淮深的是王仁俊先生,他否定了《新唐书·吐蕃传》中关于张淮深卒于咸通十三年(872)的记载,将张淮深的卒年考定为大顺元年(890)[1]。此后,罗振玉先生在《补唐书张义潮传》一文中也提及张淮深的生平[2]。1937年,孙楷第先生《敦煌写本张淮深变文跋》将P.3451号卷子拟名为《张淮深变文》,并分析了张淮深咸通年间克复凉州的事迹、唐末甘州回鹘与安西回鹘的关系等问题[3]205-230。后来,藤枝晃先生《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始末(上)》将张淮深的死因归咎于索勋叛乱[4]76。唐长孺先生《关于归义军节度的几种资料跋》谈到了张淮深求旌节之事,以及归义军节度和凉州、甘州的关系等问题,该文对研究归义军史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5]275-298。此外,由于张淮深在诸史中全无事迹可见,苏莹辉先生作《补唐书张淮深传》一文,以弥补传世典籍之缺漏[6]243-252。苏先生在详密考订史实的基础上,根据当时新发现的敦煌资料为张淮深补写列传,该文也是史学界至今唯一一篇有关张淮深的传记。20世纪80年代以后,学界对张淮深的研究热度持续升温。不少学者对张淮深的死因发表了不同看法,特别是李永宁先生从墓志铭入手,认为杀害张淮深的凶手为张淮鼎。荣新江先生也发表了多篇论文,探讨了张淮深的称号以及与中央朝廷之关系等问题[7]778-785,[8]1-13。近年来,学者李军对张淮深统治期间的为政举措及其政权与周边民族政权的关系等问题展开研究,成果颇丰[9]104-119,[10],[11]64-71,[12],[13]215-229。

除上述文章以外,张淮深的事迹还散见于多部著作和文集中。归纳起来,学者讨论比较集中的有以下问题,即张淮深的上台与称号;其政权与中央王朝和周边民族政权之关系;张淮深求旌节以及其死亡疑案等。现将主要研究成果综述如下。

一、张淮深的上台与称号问题

咸通八年(867),张议潮入质京城,将河西军务封章陈款,总委其侄张淮深,令守藩垣[14]。此后,张淮深实际统治归义军长达二十余年。而张淮深代守归义的原因以及其生平称号等问题,也成为学界的研究热点。

(一)张淮深代守归义的原因

吴震认为张淮深之所以能成为归义军首领,并非因为其具有镇守才略,而是因为当时他与张议潮在血缘关系上是最亲近的适当继承人[15]78。对此,杨森提出不同看法。他认为张淮深最初随其叔父议潮起义,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其才能远胜于议潮诸子弟,故而被委以重任[16]97。杨秀清则认为是张淮深自其父张议谭入质后,权势日盛,逼迫张议潮将权力移交于自己[17]。此外,李军根据S.4504《释门杂文》及S.1164《回向文》中“尚书孩子,朱门继袭”等语句的记载,认为张议潮原准备培养自己的孩子作为接班人,其入朝时将政权移交给张淮深是一种临时动议。而张议潮入朝不归,才促成张淮深继任归义军的大权[9]109。

(二)张淮深的称号问题

1981年,苏莹辉先生根据《张氏勋德记》的记载,简要分析了张淮深的“官迁五级”问题:1.大中年间继其父为沙州刺史、左骁卫大将军、御史中丞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咸通八年至咸通十三年(867-872),知归义军节度留后;2.咸通十三年(872)八月后,以户部尚书充河西节度;3.授兵部尚书;4.乾符元年至中和四年(874-884)之间加官丞相(侍中或尚书);5.最后结衔为□瓜伊西等州节度使兼司徒[18]。后来,荣新江先生对张淮深在归义军境内所用称号的年代做了进一步梳理:1.大中七年(853),张淮深继任沙州刺史;2.咸通八年(867)后,由唐朝加授御史中丞,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并且在咸通十三年(872)议潮去世之前,张淮深已自称河西节度兼户部尚书,此三次升迁即P.3720《张淮深造窟功德记》中的“五稔三迁”;3.乾符年间(874-879),张淮深称兵部尚书;4.至迟到光启三年(887),进称尚书左仆射;5.大概在索勋执政时(892-894)其被追赠为司徒[7]778-785。

李军《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称号问题再探》对上述研究成果进行了补充,并提出了不同意见。他指出,张淮深于咸通十年至乾符三年(869-876)曾使用过大夫的称号;乾符四年(877)八月其被册封为左散骑常侍;乾符五年(878)晋升为户部尚书;中和元年(881)晋升为兵部尚书。并且,李军认为这三次晋升即为《张淮深造窟功德记》中的“五稔三迁”。[12]荣新江先生与李军考定张淮深“五稔三迁”的依据之一是《张淮深变文》的成文时间,而目前学界对此尚未形成定论。但张淮深的尚书称号在《张淮深变文》中已有所提及,李军认为该变文作于乾符四年(877)[11]64-71,这与其认为张淮深在乾符五年(878)晋升为户部尚书的推测相互矛盾。因此,相较之下,荣新江先生的论证更为合理。

另外,关于张淮深早年自称河西节度使的问题,荣新江先生认为这“表明了归义军力图控制旧河西道的愿望”,[19]179冯培红对此说法表示赞同,并撰文论证[20][21]。但李军对该观点提出了不同看法,并进行了比较全面的阐述。他指出,张淮深在执政初期,只使用“归义军兵马留后”的称号。但后期张淮深频繁遣使求节而不获,促使其重新使用张议潮时期所惯用的河西节度使称号。龙纪元年(889),唐政府将河西都防御使升置为河西节度使,这迫使张淮深放弃河西节度使的称号,重新使用归义军节度使的称号[22],[13]218-229。

二、与中央朝廷和周边政权的关系研究

自20世纪以来,学者对于张淮深统治期间归义军(以下简称张氏政权)与中央朝廷及周边政权的关系问题一直较为关注,且争论不休。关于张氏政权与周边政权的关系研究,学界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其与回鹘、龙家、嗢末等政权的交往方面。

(一)与中央朝廷关系

目前,学界对于张氏政权与中央朝廷的关系大致分为三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二者关系较为融洽,该观点以藤枝晃先生为代表。藤枝晃先生指出,唐朝对归义军采取了一定程度的保护和支持;而归义军对唐朝的态度也极为恭顺[4]64-75。

第二种观点则认为,张氏政权与唐中央的关系几经变化。杨圣敏指出,在张淮深即位伊始,唐朝廷对其较为宠信,双方关系密切。但广明元年(880)以后,李茂贞趁镇压黄巢起义之机壮大势力,割据凤翔,断绝了朝廷与河西的交通。之后的几任皇帝也苦于藩镇割据而无暇西顾[23]112-114。李军则将双方关系划分为三个阶段。他指出,张淮深当政初期,正值懿宗政府以强势的态度处理藩镇问题,所以当时双方关系较为冷淡。乾符年间,张淮深积极收复失地,且每当取得与回鹘作战的胜利时都遣使入朝报捷,双方保持了较为良性的互动,关系得到改善。而在张淮深统治末期,唐政府有意对其进行限制,派使者册封张淮鼎为沙州刺史,最终引发了大顺元年(890)张淮深举家被杀的政治动乱[13]221-229。

第三种观点以荣新江先生为代表,他认为张氏政权与唐朝的关系较为冷淡。荣新江先生在《沙州张淮深与唐中央朝廷之关系》一文中,从敦煌文书S.1156《光启三年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入手,认为宰相的拖延、不予答复反映出唐朝对张淮深态度的冷淡。因此他指出,“张淮深执掌归义军政权期间,与唐朝的关系比较冷淡,没有得到唐朝的有力支持,这种关系决定了张淮深的某些内政与外交政策,最终导致了张淮深的被杀”。[8]1-13杨秀清先生也认可该观点,并进一步补充到,从咸通元年到大顺元年(861-890),归义军与唐中央因争夺河西控制权而发生矛盾。中和以后,河西地区民族势力崛起,归义军因内部政局不稳而需要唐中央的支持,但唐王朝受农民起义及藩镇割据的打击,对归义军态度冷淡,二者关系从此疏远[24]69-72。

(二)与回鹘的关系

9世纪40年代初,建立在漠北的回鹘汗国因内乱、天灾及外族侵袭,分三支西迁(1)学界对于回鹘西迁的具体方向和分布地点大致分为两种说法。一说西迁回鹘分为三支:一支西奔葛逻禄(即到达中亚七河地区),一支达安西,居于北庭及西州,一支奔吐蕃,居于甘州;一说西迁回鹘到达葛逻禄后一分为二,一支奔安西,一支投吐蕃。目前,前一种观点得到更多学者的支持。。其中一支回鹘散布到河西走廊一带,以甘州为中心建立政权,形成甘州回鹘[25]6;另一支回鹘则以庞特勤为共主,建立了安西回鹘王国(或称高昌回鹘王国)。安西回鹘王国政权内部互相争斗,咸通七年(866),一支以仆固为主体的北庭回鹘统一了天山地区的回鹘诸部,并以西州(治所在高昌)为中心,建立起西州回鹘政权[26]。学界对张氏政权与回鹘关系讨论的主要依据是P.3451《张淮深变文》。由于史料的缺失,学者对于变文中与张淮深两次交战的回鹘来源及作战时间形成了不同看法:

1937年,孙楷第先生将P.3451号卷子拟名为《张淮深变文》(2)学界对该变文的拟名有争议,有学者认为该变文应为《张议潮变文》。参见藤枝晃.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始末(二)[J].东方学报(京都),1942,12(4):53-54;伏俊琏、王伟琴.敦煌本《张淮深变文》当为《张议潮变文》考[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31(4):125-129。目前学者多认同孙楷第先生的观点。另,吴震先生认为《张淮深变文》中张淮深两败回鹘为虚构或军事演习,参见吴震.张淮深论节始末补证[A].敦煌研究院.段文杰敦煌研究五十年纪念文集[C].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1996∶373-375.。孙先生根据变文中“安西”二字以及第二次用兵在西桐,认为张淮深反击对象为安西回鹘[3]205。学者森安孝夫也持此种观点[27]303-304。孙楷第先生对P.3451号卷子的解读具有开创性意义,但亦有学者提出不同看法:

邓文宽先生认为与张淮深两次交战的回鹘均为甘州回鹘,原因如下:第一,变文中“燕山”的地理位置在甘州删(山)丹县,所以回鹘不可能来自安西,只能指甘州回鹘;第二,变文中记载回鹘第二次进军时,称“回鹘王子,领兵西来”,而安西在敦煌之西,从归义军角度应是“领兵东来”;第三,变文中“早向瓜州欺牧守”的记载与P.2709《唐懿宗赐张淮深敕》中“再收瓜州”等文字一致,所以张淮深“再收”的州城在河西地区,而非安西地区,因此其两次反击的对象为甘州回鹘[28]。

荣新江先生在《甘州回鹘成立史论》一文中,根据《张淮深变文》中称入侵归义军的回鹘为“残破回鹘”或“失乡沦落众”的记载,认为这些回鹘是从漠北逃亡来的回鹘散部,而非安西回鹘。荣先生进一步指出,进犯回鹘是自东面而来,绕到沙州西面,应来自瓜州东、肃州西地区。此外,荣新江先生亦认为张淮深第一次出征回鹘即是P.2709《唐懿宗赐张淮深敕》中的“再收瓜州”,而第二次入侵归义军的是第一次战争中被张淮深释放的“生降回鹘”[29]32-39。

在荣新江先生发文后不久,郑炳林先生撰文否定了其看法。郑先生认为,首先,回鹘不可能从沙州东面绕过来,亦不可能来自甘州;其次,第二次来犯的也不是张淮深在第一次战争中释放的那支回鹘;最后,西桐指的是玉门关附近曲泽一带,属西州回鹘辖区,以故张淮深征伐的是西桐回鹘,属于西州回鹘系统[30]151-155。后来,李正宇先生将《张淮深变文》中称“回鹘王子领兵西来”与《新唐书·回鹘传》中“懿宗时,大酋仆固俊自北廷(庭)击吐蕃,斩论尚热,尽取西州、轮台等城……”的记载相结合,亦认为进犯沙州西桐者是西州回鹘散部[31]。杨富学先生也基本同意郑炳林先生的观点,他认为进犯之回鹘很可能是居于伊州附近的纳职回鹘,属西州回鹘系统[32]。

除以上几种主流观点之外,还有学者提出了其他看法。如邵文实指出,张淮深平定的回鹘“应当来自西北部地区,很有可能即是《张议潮》变文中张议潮所征伐的碛北回鹘”[33]。李军则吸收了邓文宽及荣新江先生的部分观点,认为两次战争中的回鹘属于同一股势力分两次来犯,但他认为变文中的回鹘与中和四年(884)后的甘州回鹘不能完全等同,所以李军先生称其为河西回鹘[11]68-71。

关于变文中张淮深与回鹘的交战时间,史学界主要存在四种观点,即咸通八年至咸通十三年(867-872)[29]33-34、中和三年至中和四年(883-884)[34]504-508、[35]、乾符元年至乾符二年(874-875)[30]142-151以及乾符三年至乾符四年(876-877)[11]64-71诸说。

张氏政权与甘州回鹘的关系变化也吸引了不少学者的注意。钱伯泉先生指出,张淮深在执政初期与甘州回鹘关系较好。而随着甘州回鹘力量渐强,张淮深便与旧敌吐蕃、嗢末、吐谷浑及龙家相勾结,纵容他们在中和四年(884)联合反对甘州回鹘。虽然行动失败,但之后张淮深对甘州回鹘的敌对活动变本加厉。光启元年(885),张淮深插手甘州回鹘的分裂活动,扶植斛温素于迦等人在沙州成立了一个回鹘政权,并且借仲云和草头鞑靼的兵力,与归义军一起攻下甘州,杀死了毗伽可汗[36]。虽然钱先生文中认为仆固俊是甘州回鹘首领的理解有误,但其对张淮深与甘州回鹘关系的解读具有一定参考价值。杨秀清则认为,甘州回鹘在中和年间对归义军主动进攻,步步紧逼,迫使张淮深对其反击[37]。至于甘州回鹘占领甘州的时间,早年孙楷第先生认为是在昭宗乾宁年间至哀宗天祐年间(894-906)[3]209。藤枝晃、森安孝夫等学者亦基本持此说[38],[27]301,[39]。但荣新江先生根据敦煌文书指出,光启三年(887)甘州回鹘的使臣到达沙州并受到归义军的接待,说明甘州回鹘政权至迟在光启三年成立[29]37。目前,前一种说法得到较多学者的赞同。

对于伊州被西州回鹘攻占的时间,荣新江先生根据P.5007抄诗中“仆固天王乾符三年四月廿四日打破伊州”等题字,将伊州被西州回鹘攻占的时间考证为乾符三年(876)[40]33。杨圣敏则认为是广明元年(880)以后河西兵东向勤王时,安西回鹘乘机夺取了伊州[23]114。后来,荣新江先生推翻了这种观点。他指出,史籍中的“河西兵”不是指归义军统帅张淮深的部下,张淮深也不可能亲自领兵或派兵到中原去帮助唐僖宗两收宫阙[8]4-7。李军则认为伊州先是在乾符元年冬至二年(874-875)正月间被河西回鹘攻占,而乾符三年(876)四月西州回鹘仆固俊又取代了河西回鹘在伊州的统治[41]。至此基本可以确定,西州回鹘占领伊州的时间为乾符三年(876)。

(三)与凉州嗢末的关系

咸通年间,嗢末人散处甘、肃、瓜、沙、河、渭等地,但中心地域在凉州[40]30。之后,唐政府意图收回对凉州的控制权。至迟到咸通十一年(870),归义军的势力被唐政府排挤出凉州。不久,凉州被嗢末人控制。但咸通十一年九月至乾符六年(870-879)之间,张淮深发动了针对嗢末的战争,重新收复了凉州。后来,归义军势力不断削弱,至中和末年,凉州再度落入嗢末人之手。光启年间,凉州嗢末开始作为一个少数民族政权与归义军交往[42]。

(四)与龙家的关系

大中四年(850)以后,龙家人主要分布于甘、肃、伊等州,并与蕃、浑、羌、嗢末等部族一起依附于归义军政权[43]。中和四年(884)年底,龙家因受回鹘攻击而放弃甘州,进入肃州[44]。此后,归义军对肃州逐渐失控。至迟到光启三年(887),龙家在肃州建立政权,并与张氏政权交往密切[45]。

三、张淮深求旌节问题

张淮深自咸通八年(867)执掌归义军后,便频频遣使求旌节,但唐政府却迟迟不授予其旌节,这引起了学界的广泛讨论。归纳起来,讨论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即S.1156《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是为谁求旌节、唐政府不授予张淮深旌节的原因,以及张淮深请旌节成功与否。以下逐一进行概述。

(一)S.1156《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为谁求节

关于S.1156《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到底是为谁求节,早年学术界存在一些分歧。英国学者翟理斯(Lionel Giles)认为该状文是为索勋求节[46],当时学者大多认同此种看法。后来,唐长孺先生根据状文中“二十余年朝廷不以指为”“二十年已前,多少楼罗人来论节不得”的记载,指出张淮深自咸通八年(867)后一直掌握瓜沙政权,所以论节者只能为张淮深[5]275-279。对此,苏莹辉先生提出质疑。他分别分析了淮深、索勋、淮□论节的可能性(3)早年史学界关于此字有争议,参见李军.晚唐归义军节度使张淮鼎事迹考[J].敦煌学辑刊,2009(2):1。目前学者多沿用伯希和的释读结果,因此下文采取“鼎”字。,然后指出张淮深在光启三年(887)之前已取得旌节,并推测索勋在咸通七、八年间任瓜州刺史,下距光启三年,也符合“二十年”之说。所以苏莹辉先生认为,张淮深派遣使团进京是替索勋求授另一节镇的旌节。若非索勋,则淮深便是为其兄弟淮□求节[47]。之后,苏莹辉先生又撰《唐僖宗光启三年求授旌节者为索勋论》一文,推断光启三年(887)向唐朝廷求授旌节者即为索勋[48]。后来,荣新江先生指出,在张淮深任节度使期间,索勋以瓜州刺史的身份求节达二十年之久是不可能的。并且索勋任瓜州刺史在咸通十年(869)以后,到光启三年(887),不足二十年[40]28-29。吴震先生亦指出苏文之误有二:一是以州刺史等同节度使;二是在于以张淮深已经获得旌节的假定来求证其为淮□求旌节[49]375-379。至此,学术界基本形成共识,即S.1156《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是张淮深为自己求旌节。

(二)唐政府不授予张淮深旌节的原因

关于张淮深前期苦求旌节而不获的原因,史学界基本形成三种观点:一种是唐政府企图另派节度使或以议潮遥领节度。唐长孺先生早年推测,“可能在义(议)潮入朝后朝廷曾企图另派节度使,所以迟迟未批准张淮深的请求。而以后则因循拖延,视瓜沙得失为无关痛痒,所以就一直拖了下来”。[5]278

第二种观点则以吴震先生为代表,他认为张淮深求节不成是由于其自身无能以及归义军内部的阻挠。1995年,吴震先生撰长文从三个方面指出张淮深屡请赐节而不获的原因:1.庸碌无能,归义原领州郡丧失殆尽;2.张淮深既无服人之威,又无怀人之德;3.追求虚名,不务功业[15]74-81。不久之后,吴震先生又撰《张淮深论节始末补证》一文,指出张淮深请节不成,除了自身原因之外,还有其未能疏通权宦田令孜以及沙州内部势力的阻挠等原因[49]380。

第三种观点则认为唐政府为削弱归义军势力,故而不授张淮深旌节。杨秀清先生指出,唐中央迟迟不授予张淮深旌节是双方争夺河西经营权矛盾的延续,并且张淮深三番五次派使者去求授旌节之时,正值唐朝廷面临黄巢起义、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所以朝廷对沙州的请旌节之事自然无暇顾及[24]70-72。杨森、李军亦认为唐朝中央政府不信任张氏政权,册封其旌节不符合削弱归义军势力的初衷[16]96-99,[13]218-221。现在,此说已为多数学者所接受。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S.1156状尾残损,张淮深请旌节成功与否不能确知,导致了学界对请节结果猜测纷纷。唐长孺先生早年认为“实际上他终生未曾获得长安政府授予节度使及所带官位的正式任命”。[5]277吴震先生先是同意唐氏之说,但后来他从有邻馆藏敦煌文献得知文德元年(888)张淮深被授予旌节之事,遂撰文改正了旧有观点[49]373-381。关于张淮深获得旌节的原因,荣新江先生认为与昭宗新政有关[19]191。李军则认为张淮深援助凉州是其获得节度使册封的直接原因[13]227-229。

四、张淮深的死因

尽管唐政府在文德元年(888)授予了张淮深节度使旌节,但这并未挽救其政治命运。大顺元年(890),张淮深及其六子突然被杀。其死因史无可考,只能在文人张景球所撰的《张淮深墓志铭》一文隐晦的文字中窥知一二。所以学者们对于张淮深的死因各执己见,形成以下几种观点:

(一)索勋是凶手

早年,藤枝晃先生从节度使的前后关系推测,张淮深与索勋相争多年,最后,索勋暗杀张淮深并成为节度使,但他对这一推论并未给出确凿的证据[4]76。之后,向达先生依据索勋于景福元年(892)被唐朝任命为归义军节度使,认为“作乱者即索勋其人也”。[50]苏莹辉先生亦认为,张淮深之死,“索勋之嫌疑最大”。[6]250-252

(二)与唐王朝有关

1982年,孙修身先生从敦煌莫高窟148窟前室的供养人题记入手,否定了索勋为凶手的说法。孙先生结合《新唐书·僖宗纪》以及P.2044v《斋文》的有关记载,推测张淮深之死与唐王朝有关。他还进一步推测有以下几种情况:1.杨复恭弄权,以唐王朝名义赐死,或直接派兵镇压死;2.假手其他方镇势力、军事集团,或者张淮深部下的叛逆者杀死张淮深[51]。

(三)张淮鼎是凶手

在孙修身先生发文后不久,李永宁先生撰文否定了其看法。李永宁先生从《张淮深墓志铭》中“竖牛作孽,君主见欺”的典故入手,认为“竖牛作孽”是不肖之子造作事端,残害兄弟,祸乱家室之意。同时,他结合张淮深急于请节之事,认为只有张淮鼎能迫使张淮深急于取得唐政府授予的合法身份。所以李永宁先生认为,“中央受蒙蔽不授淮深旌节,淮鼎以突袭手段杀淮深一家夺取瓜沙归义大权,就是《墓志铭》‘竖牛作孽,君主见欺’的真实含意”。[52]李氏的这一看法另辟蹊径,极具启发性。后来,李军也由此典故入手,推测大顺元年(890)唐政府可能任命张淮鼎为沙州刺史,他借机发动政变取代了张淮深[53]。

(四)延兴、延嗣是凶手

1988年,邓文宽先生发现敦煌文献S.5630《张淮深修功德记》一文中,在夫人颍川陈氏之后提到延兴(‘思’)和延嗣二人,但这二人的名字并不见于《张淮深墓志铭》,说明他们没有一同遇难。于是他推测二人是张淮深的庶子,并指出“竖牛作孽”的特点是杀害兄弟、逼死父亲,以及作乱后扶立他人继位。所以他认为“张淮深的儿子张延兴(‘思’)、张延嗣杀死了张淮深和延晖、延礼等六兄弟及张淮深夫人颍川郡君陈氏,然后扶立张淮深的异母兄弟张淮鼎主政”。[54]李丽也大体赞同邓先生的观点,并指出张淮鼎可能是幕后的教唆者[55]。吴格言根据《下女夫词》指出,张淮深可能偏爱小儿子延信或延武,甚至计划任命其为接班人,从而为大顺元年(890)的悲剧埋下了隐患[56]。冯培红则据延绶、延锷的官名,认为“张淮深的嫡子们不断加官晋爵,这可能引起了庶子们的不满,导致父子仇怨、兄弟阋墙,最终被他人所利用。所以在张延锷被加官后的第四天,就发生了流血政变”。[57]

(五)内外合势说

1988年,钱伯泉先生也撰文否定了索勋是凶手的说法。钱先生指出,索勋死后仍然受到归义军统治阶层和百姓的尊重,这说明他既没有篡权,也没有因此而被李氏家族所杀。同时他根据《陇西李府君再修功德记》碑文中“剿毙”“内外肃清”等记载,推测张淮深之死与以张文彻为首的内部反对势力以及甘州回鹘的进攻有关[58]。此外,孙修身先生在提出张淮深之死与唐王朝有关的观点被推翻后,也持内外合势杀死张淮深全家说。他认为,“竖牛作孽”四字不足以作为推测张淮深死于其子或张淮鼎之手的证据,因为此典故已演绎出许多词,如竖子、竖宦、竖儒等,其意已更加广泛,而不仅仅限于兄弟。同时他结合甘州回鹘叛复无常之事,推测可能是甘州回鹘和西进的强蕃李茂贞等与归义军内部叛逆内外合势,杀死了张淮深全家[34]509-511。朱悦梅也持相同意见,她认为事变的发生距张淮深二度征伐甘州回鹘仅有六年,二者之间的矛盾尚未化解。并且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甘州回鹘势力有所加强,在这种情况下发动对张淮深的战争以报前仇,实在情理之中[25]33-34。

总之,虽然目前学界对于张淮深之死的凶手没有一致看法,但基本可以否定与索勋和唐王朝有关的说法,而内外合势说目前来看则略显证据不足。因此,基本可以确定张淮深之死与其子延思、延嗣及张淮鼎有关联。

五、结语

综上所述,百年来,学者们对张淮深的认识不断深入,并取得了很多具有启发意义的成果:首先,就数量而言,学者充分利用敦煌文书与石刻史料,发表了相当多的论著,填补了正史资料对这一时期记载的空白。其次,学者通过对史实的细致考证,已基本勾勒出张淮深的生平事迹,如其执掌归义军后的称号变化、与周边政权的关系变化脉络、苦求旌节的过程及被害原因等等。而研究分歧则主要围绕着张淮深代守归义的原因,其与中央朝廷的关系,以及《张淮深变文》中的回鹘族属等问题。产生这些分歧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史料的缺失或记载的模糊,致使学者在研究时或因依据史料不同、或因分析解读的角度不同而众说纷纭,难以形成定论。总之,通过对大量敦煌文献的校注与研究,目前学界虽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仍有进一步探索的空间。如从研究内容上看,学者多集中于研究张淮深的生平事件,对其统治期间的政治、军事、文化等思想则研究尚少;对张淮深在当时历史环境下为政举措的评价也可以做进一步探讨。在研究方法方面,虽然不乏一些著作能够独出已见,以新角度、新思路对张淮深的事迹展开剖析,但仍有部分文章沿袭旧说,缺乏创新。由此可见,自20世纪以来,虽然学界对张淮深的研究一直没有间断,但是这一领域还有待继续挖掘。以后学者若在研究内容与研究方法等方面有所拓宽,或许能有新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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