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伊尔的“环境想象”理论探析

赵 娜

（玉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环境想象”这一概念，是由美国生态批评理论家劳伦斯·布伊尔教授于1995 年在其著作《环境想象：梭罗、自然写作与美国文化的构成》中提出的，这本书被称为“生态批评的里程碑”。 在2001 年出版的《为濒危的世界写作：美国及其他国家的文学、文化与环境》与2005 年出版的《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两部著作中，布伊尔继续发展了这一理论。可以说，布伊尔的生态批评理论是建立在“环境想象”理论基础上的。国内学者岳友熙认为，将布伊尔的生态批评理论称为“生态想象理论”更具有概括性。他曾在对布伊尔的访谈中表示：“有些学者将您的‘生态想象’理论三部曲只看作是一种生态批评理论著作。而在我看来，其中并非仅仅包含着生态批评理论，其思想和理论内涵十分丰富，并非是仅用一个简单的‘生态批评’词汇所能涵盖的。因此我认为，将其称为‘生态想象理论’更具有概括性。”①岳友熙：《美国生态想象理论、方法及实践运用——访劳伦斯·布伊尔教授》，《甘肃社会科学》2012 年第5 期。岳友熙认为将布伊尔的“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翻译为“生态想象”更加合理，但布伊尔本人却更喜欢使用“环境想象”这个词。

一、“环境批评”与“生态批评”之辩

生态批评，笼统地说是指具有环境意识倾向的文学与艺术研究，也指为这种批评实践提供支持的理论。“生态批评既可以是对生态文学的批评，也可以是从生态视角对所有文学的批评。”②王诺：《欧美生态批评》，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页。生态批评源于20 世纪中期人们对社会发展所带来的环境恶化的危机感，是对“人类中心主义”传统的反拨。通常认为，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潮流的“生态批评”发源于美国。1978 年，批评家鲁克尔特发表了《文学与生态学：一次生态批评实践》一文，最早提出了“生态批评”一词。鲁克尔特认为应该将文学与生态结合起来，构建一个生态批评的体系。1992 年，“文学与环境研究学会（ASLF）”成立，标志着生态文学研究潮流的形成。从此，美国生态批评开始迅速发展，并逐渐向欧美乃至全球蔓延。布伊尔是生态批评与生态想象理论的先驱，为生态批评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作为生态批评的主将与先驱之一，布伊尔虽然不反对使用“生态批评”一词，也曾在多种场合多种语境中运用了该词，但在自己的著作中他却坚持使用“环境批评”一词。按照他的解释，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

首先，“‘生态批评’在某些人的心目中仍是一个卡通形象——知识肤浅的自然崇拜者俱乐部”①［美］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刘蓓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9 页。。这是因为早期生态批评运动的队伍是由批评家、艺术家、环境教育家等“大杂烩”组成的。其组织机构“文学与环境研究学会”的首届国际会议成员结构复杂，而生态批评的主要刊物《文学与环境跨学科研究》及《绿色通信》发表的文章也包含了学术、教育、环境主义等多种内容。并且，生态批评运动不是由美国顶尖大学文学系发动，而是由美国西部文学学会发起，其关注的内容是自然的写作，这使当时主流学术批评家认为生态批评更像一种业余人士的狂热行为，是非主流的。在布伊尔看来，“环境批评”从某种程度上脱离了对“生态批评”的谬见。

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我相信，‘环境’这个前缀胜过‘生态’，因为它更能概括研究对象的混杂性”②［美］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第9 页。。从生态批评的研究对象出发，布伊尔认为早期生态批评更多的是关注“自然”，因此“生态”（eco）这个词缀有着局限性。而“环境”一词既包括了自然，也包括了后天建构的人为环境。随着运动的发展，生态批评不仅关注自然环境和城市环境，而且关注环境平等问题，因此布伊尔认为，“环境”一词更能表示这种变化。

再次，“‘环境批评’在一定程度上更准确地体现了文学与环境研究中的跨学科组合——其研究对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都有所涉猎；近年来，它与文化研究的合作多于科学学科的合作”③［美］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第9 页。。从起源上看，生态批评从产生时起，就有着跨学科性，在最近几年，它更倾向于与文化研究的联系。

在布伊尔看来，以“eco-”作前缀的“生态批评”的术语是从生态科学那里借来的，因此与现实的物质世界有一种疏离感。而“环境”一词则不同，它最初被发明就是用来表示围绕在人们周围的事物，不像“生态”那样有着强烈的技术性含义。但另一方面，布伊尔又认为，即使生态批评最初的确更多地关注自然，但随着生态批评理论的发展壮大，它的影响及研究理念都在深化，它已不再是关注自然的业余人士的形象。从生态批评产生到现在，其关注的范围越来越广阔：从自然到城市建设，从环境保护到环境正义。并且，如果能充分考虑“生态”这个词的词源及隐喻性引申意义后运用这个词语，那么“生态批评”这个词完全可以代替“环境批评”。“生态学”（ecol⁃ogy）来自希腊语oikos（家庭），在现代用法上指通过有机体和无机物进行的对生物学交互关系和能量流动的研究。在隐喻的层面上，这个词可以延伸到涵盖“其他领域”的能量交换及相互联系。从这个角度看，生态学运动完全可以被用作环境主义的同义词，因为它也涉及到与其他领域的交流。这样看来，布伊尔使用“环境批评”这个词只是为了区别于旧的“生态批评”概念，或者说它表明了生态批评的新发展。实际上，他从来就没有否认过“生态批评”这个词，也并不避讳自己被称为“生态批评家”，其理论也完全是“生态批评”的理论。如他所说：“‘生态批评’这个术语看起来是有问题的，尽管这个术语现在被广泛地使用。我也认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术语仍然是更好的术语（至少在英语中）来标示生态人文学科的这一分支。”①岳友熙：《美国生态想象理论、方法及实践运用——访劳伦斯·布伊尔教授》，《甘肃社会科学》2012 年第5 期。

二、“环境想象”理论的发展

文学是想象的艺术，文学作品中必然会有对环境的想象。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从文学产生开始就有对自然、对环境的描写。比如，中国古代的山水田园诗、边塞诗中都有大量的对自然环境的描写，西方古代作品中也有许多对自然的描写，19 世纪的自然主义文学更是试图通过对自然环境的描写来再现现实。以环境想象即作品的想象性环境描写为视角或者以其为研究对象对文本进行生态批评的解读，试图对现实作出回应并产生影响，是布伊尔“环境想象”理论的基本涵义。这一理论以其“生态批评三部曲”的发展为标志，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

“三部曲”之一《环境想象：梭罗、自然写作与美国文化的构成》一书出版于生态批评初期，也就是布伊尔所谓美国生态批评的第一次浪潮时期。这个时期，生态批评以“自然写作”为研究对象。在该书中，布伊尔首先指出文学艺术具有想象世界的能力，因此，在文学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作者的“环境想象”。他说：“环境危机包含着想象的危机。改善环境，在于找到想象自然以及人与自然相互关系的更恰当的方法。”②Laurence Buell,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Belknap Press,1995），p.9.从环境想象即文学中对自然环境的想象性描写出发，考虑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及其与自然的关系，是布伊尔在本书中的主要目标，这生成为一种新的批评方法。布伊尔认为梭罗的《瓦尔登湖》是美国文学作品中具有“环境想象”的典范之作，体现了生态中心主义的思想。

“三部曲”之二《为濒危的世界写作：美国及其他国家的文学、文化与环境》一书出版于生态批评的第二次浪潮中。此时，很多批评家认为生态批评不仅仅要关注自然、荒野等，也要关注那些改造过的环境，那些留下人类痕迹、遭受人类毁坏的环境，并从这些社会文化环境中，发现自然环境与人化环境的互动与联系。在此基础上，布伊尔区分了自然环境与人化环境，并且提出从自然环境到人化环境，作家的环境想象在读者与环境间起了重要作用。在写作中，作家“环境想象”的视角是非常重要的，文学作品的价值之一就是具有环境想象，因为环境想象可以将读者与作品所描写的人类和非人类的经验、痛苦联系起来；可以将读者与他们所到之处或未到之处联系起来；可以引导读者构思未来、关注现实自然界，并使读者感受到生存的状态，感受到这个“濒危的世界”，从而促使读者去寻找一条解决之路。

在“三部曲”之三《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一书中，随着生态批评关注对象的深化，环境正义等新问题成为其新的研究内容。所谓“环境正义”，是指世界上所有人，无论其身份如何，都应该平等享有良好的环境及免受环境破坏之危害的权利。环境正义的观念起源于20 世纪80 年代的美国，后来进入生态批评的领域。布伊尔的“环境想象”理论也随之深化，表现在他试图对环境正义问题作出解答，其批评的对象也从美国扩大到全球。

布伊尔的“环境想象”理论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从关注自然环境到关注自然环境和人化环境的关系，再到关注自然环境和人化环境的进一步融合所产生的“环境正义”等问题，“环境想象”理论提供了一条生态批评发展之路。

三、“环境想象”理论的实践性

如何将理论与实践相融合，一直是文学批评家的难题。很多早期的生态批评家把这个运动看成是解决文学批评弊端的方式，因为借由对生态的关注，生态批评可以使文学摆脱读者远离文本、文本远离世界的状况，把文本、读者、世界联系起来。实际上，布伊尔也以“环境想象”理论为基础，树立了生态批评的实践性品格。

在《环境想象：梭罗、自然写作与美国文化的构成》一书中，布伊尔“致力于环境主义的实践，研究文学与环境的关系”①Laurence Buell,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Belknap Press,1995),p.430.，奠定了环境想象理论的实践基础。在该书中，布伊尔研究了以梭罗为代表的美国自然文学中的环境想象。布伊尔认为，重新理解梭罗的文化意义有助于对美国文学中的环境想象的理解。他将梭罗置于广阔的、多样化的背景中，通过对“瓦尔登湖的朝圣”“梭罗的经典之路”等问题的分析，向我们展示了美国文学中环境想象的历史、发展及趋向，更向我们阐明了环境想象——作为一种文学与文化手段——是如何塑造经典、表现美国社会的绿色思想的。布伊尔坚信，文学想象有着重塑人类心灵的力量，能够对人类社会产生影响，而环境想象的最终目的，就在于重构人类社会的精神生态。

在布伊尔的第二部著作《为濒危的世界写作：美国及其他国家的文学、文化与环境》中，可以看出其生态批评理论具有一种指涉现实的意图。“为濒危的世界写作”并影响读者是布伊尔给予自己的使命，也是其对生态批评的期望。他说：“我希望读者在那些富有创造性想象力的作品中，分享我所感受到的环境影响力，它们可以作为一种塑造性力量。”②Laurence Buell,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5.在该书中，布伊尔以“自然”与“城市”为背景，对19 世纪与20 世纪的作家进行了对比研究。他将城市与乡村想象成一个复合景观，并对濒临危机的乡村与城市景观进行分析，以期唤醒人们的环境意识。布伊尔认为，生态批评承担了时代精神与历史使命，可以为挽救当下生态危机做出自己的贡献，其“塑造性力量”就是理论变成实践的力量，是改变现实的力量。

《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是对前两本书研究范围的扩大与研究主题的深化。布伊尔再次强调，环境批评致力于将环境观念从抽象的概念变成真实的关注，因为环境批评最初就是产生于一种改变环境的社会责任，它的活力正是来自于对环境问题的关心。在该书中，布伊尔回顾了生态批评的发展历程，对环境、环境想象的方式及生态批评家的解读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布伊尔认为，文本对环境的表现方式有写实模式、修辞模式、表演模式和重造世界的模式四种。其中，写实主义的文本能更清晰地凸显环境及其指向。布伊尔运用具体的文本对以上模式作了阐释，并对“地方”“空间”的环境想象作了进一步的分析，对当时新兴的“环境正义”也进行了探究。这些问题，也正是现实中人们所面临的疑惑与困境。

从“环境想象”理论出发，建构生态批评的实践性品格，是布伊尔一贯的原则。随着“环境”概念所涉及范围的扩大，它最终成了现实与文学作品中绕不过去的一个因素。从作家方面说，要有环境想象的动力与方法；从批评家方面说，要挖掘文本中的环境意识，对读者产生行动指导；从读者方面说，要看到环境想象中的环境关怀，产生改变环境的意愿与行动：文本、现实、读者、批评家由此联系在一起。

四、“环境想象”理论的发展趋势

布伊尔认为，环境批评是一个动态的工程，并且可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保持着这种动态发展。从《环境想象：梭罗、自然写作与美国文化的构成》到《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环境想象的内在涵义、研究范围、研究方法等的确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生着变化。在《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中，布伊尔对生态批评的进展进行了总结：1.从组织发展上看，文学与环境研究学会从一个规模很小的组织向全世界扩散，会议频繁召开，出版物不断问世，影响遍及全球，参加者也包括了艺术工作者及行动主义者。2.从职业合法化方面看，环境批评的地位没有其他主题如性别、阶级、全球化等显著。高校内生态批评专业建设很少，虽然环境批评经常可见，但相比于其他专业，比如历史学科中的环境史，环境批评成果的出版似乎仍是处于二流的地位。3.虽然环境批评成果具有跨学科性，但它对文学研究或其他的环境人文学科的改变程度甚小。也就是说，环境批评还没有引发后者对其高度关注，虽然环境性是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因素。4.从环境批评的推广区域来说，环境批评更多的是在学院内、高校内由教授和学生研究，生态批评的出版物所占领的也仍是学术性市场，其社会横向渗透效果相对较弱。

因此，尽管生态批评在今天已经有了显著发展，但仍然没有达到布伊尔所给予它的期望：一种引发全社会各领域关注的理论，它应该并且能够对现实环境产生积极影响。布伊尔认为，当下文学工作者与其他的人文主义者要保持对环境性的关注，并且依据这种关注，来灌输相关的环境问题，这主要包括“地球的命运，人类在觉醒中行动的责任，环境非正义的可耻，还有观点和想象对于改变思想、生活和政策以及写词、写诗和写书过程中的重要性”①［美］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第145页。。我们也可以看到，近年来，生态想象作为一种批评方法，被广泛用于分析各种文本，批评者借此表明自己的生态立场，提倡生态保护的生活方式。然而，仅仅有这种文本分析方面的应用是不够的，如布伊尔所指出的，“环境想象”理论任重道远，它需要随时关注当下环境、调整政策、积极建设，发挥自己独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