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志
老路的光脑门由远而近,疏朗的头发在脑门和头顶的中心地带下去绕了脑袋一圈,中间空出的地方像杂草上落了一片古铜色的三角枫叶子。这片叶子飘进小区,三轮车的轮子“咔哒”一下从大门微凸的水泥汀上落下时,他抬起左手看了一下手表,时钟、分钟准确无误地指向8:30,他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带着小心翼翼地把袖口勾在老式松紧表带上的毛线丝绕开,拂了拂。
八点半,小区早上的生活已经告一段落,安静下来的样子像停摆的现实版的游戏“我的世界”。一夜雨后,路上撒满了玛瑙红的落叶,乍一看充满被秋风狂卷后的狼藉。可老路知道不是,这些叶子即使被风雨一夜摧残,落下的却是完整的,表面还有蜡一样的光泽。前些天与老季嘀咕:哪有春天还这么落叶?老季说这是樟树,就这段时间烦点,过了就好,你不是老师么?你应该晓得,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下意识地开口:“是落红……”随即瞥见了身上老季借给自己的外套,就生生地忍住了。
老路还有忍不住没说的:这地怪,三四月了,比年初还瘆人,冷意跟着雨水落下,能渗到人骨头里。他打电话回家随口提了一句,老二在那头哈哈笑着:“看来网上说得不差,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多穿衣服就行了;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穿再多也没用……”老路呛他:“读书读了个屁,学手艺学了个屁,就会这些鬼东西……”
老二“啪”地摔了电话,老路有气没处撒,那日横着竹扫把用力了点,回去两只胳膊端着碗直抖。所幸第二日,老婆就跟着老季老幺的媳妇到了,带来了棉袄和新织的毛衣。
他让老婆把老季的外套洗干净,又搭了几斤自家腌的腊肉才送去。可老季不要,说外套自己穿小了,他穿刚好,不嫌旧就送他好了,腊肉自己家也有。好说歹说,腊肉留下了,衣服却让带了回来。
老婆说老季太客气了,老路却一声不吭。过了几日发了工资,挑休息日摸到小商品市场去买了一件差不多的送去,老季推脱一番也就收了。说到工资,除了首个月的试用期,他们的工资都是一样的,可是听老季偶尔显摆的口气,老路就想不明白。他拐弯抹角地探过,但老季很警觉,总是打哈哈,说自己全家都在这儿呢,齐心挣小心花,当然得多点。这话也在理,老路就不再提了。可这一件衣服抵了他夫妻俩一个月的房租,他也心疼,老婆不住嘟囔,七省八省,最后便宜了别人。老路喝止她:“闭嘴,这话说过一次就不要再提了,免得传到人家耳朵去。”
“让他听到又咋啦?早知道这样,你还不如当初自己去买件新的。”
老路撇过脸,不吭声。
后来老季就经常叫老路他那里去吃饭,老路去了几次就不去了,吃了人家,总归要还人家,吃得越多,还得越多,那件衣服的教训还在呢。老路就淡了下来,交情还在,交往却少了。那件衣服他也没再穿。
轮子碾过叶子,窸窣的声响是一圈一圈的。对面来了一辆红色的车子,老路往边上靠了靠,车里的女孩子穿了一件低领的白T恤,还开了窗。老路就觉得自己脖子冷了一下,好像一滴冰冷的水呲到皮肤。他摇了摇头,心想和老季一样待上个几年,也就什么都见怪不怪了吧。
骑到一号楼5单元,老路把车停在角落,拿下塑料扫地和扫斗,除了几个烟蒂,没什么,比预想的快了几分钟。今天开局不错,但再干净,四五百个台阶上上下下,也不大轻松。老路微喘着,用竹扫把把1号楼和2号楼间的空地扫了一扫,算做休息,再去扫2号楼,扫完2号楼,他就可以停下吸支烟。这是他给自己定的劳逸结合的方案。
扫完2号楼,把垃圾倒进小区的大垃圾桶,老路就靠着三轮车,拿出了烟。窜起的火苗在他玻璃瓶般厚的眼镜中一闪,急速地腐蚀了烟草,火光电闪的焦黄后,留出一截灰白的烟灰。
老路也不掸,用门牙咬着,转身把扫帚和扫斗放进车里推着车子向最后一排的3号楼走去。扫了3号楼,小区大道那边有成排的樟树,还有得扫呢。
在转角,老路瞥到2单元一个蓬着头、穿睡衣的女人拎了两个大塑料袋从楼梯口出来。老路就停了车子,想着把烟抽了再过去。女人把袋子随便放在两个垃圾桶盖上,就走了。老路喷了个烟圈,心想:哼,城里人,垃圾桶红黄蓝绿四大个,什么回收不回收,有害无害,还不都一样放?一些女人腌臜东西也不好好包起,就在大大咧咧地放桶边上……
烟抽完了,他扔地上用脚踩灭,又用扫帚扫到斗里,正要过去。一阵带着颤音的“咳咳咳”,三声里有两声是“呵次呵次”的,像一辆破车开过满是坑坑洼洼的泥路,每走一步都要颠上两颠,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移了过来,老路不用看光听声音他就知道是租在3号楼底层车房好多年的老陈。听老季说,他老婆也是在小区打扫卫生的,他自己就去收破烂,整天在小区的垃圾桶里东翻西翻,连个纸片都不放过。
老路看他用手扒开袋子,抖出一件八成新的茄克,拿身上比了比,搭在手上;又扒出一条牛仔裤,抖了抖,好像有个破洞,但他也搭在手臂上;另一个袋子里扒出了一件绿色的毛衣,女式的;一件黑色的毛衣,男式的。他用手拎着看了看,似乎很满意,随手折好小心塞回袋子,又掀开了桶盖,翻了几个塑料瓶和一个小鞋盒出来,鞋盒是空的。他把瓶子放进盒子,一手抱着,一手提着袋子走向1单元的楼梯。
那两件毛衣,老路瞧着也觉得很好,知道这里的人叫羊毛衫,比自己穿的毛线织的毛衣细腻、贴身、暖和得多。前些天老婆就很羡慕老季的老婆身上的那件,问她哪里买的,多少钱,她只说媳妇买的,其他统统不知道。问了好几次,没个所以,老婆就转头去羡慕人家有个好媳妇了。
老路等他的身影消失了,才慢慢推着车过去。今天3号楼似乎陡得很,老路累得直喘气。大道上的落叶也特别难扫,好像每片都被胶水粘到了地上,老路呼着粗气挥着扫帚,力道大得几乎要在地上扎出几个窟窿来。叶子,小区物业说不倒进垃圾桶也没有关系,当然愿意倒进去更好。现在老路就很愿意,垃圾桶像有一根线似地扯着他一圈又一圈回到圆心。他把所有的叶子都扫到桶边,拢成规模巨大的一堆。第一个桶是满的,冲鼻而来就是一阵馊味,他赶紧合上。想了想,又打开,倒了一扫斗落叶,还用扫帚拍了拍。鼓着一股气,把剩下的三个全开了,他用扫斗推扒了几下,都是平常的生活垃圾,定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老陈来过,就有些意兴阑珊,马马虎虎地各倒了几斗叶子,剩下的一股脑儿畚到桶边绿化带的灌木丛底下。转身他又把桶盖合上,拾起扫帚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梯。
下午在5号楼,老路又碰见老陈,也骑了个三轮车,身上就穿着那件衣服,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城里人的样子。他和老路打招呼,老路有些爱理不理的。不过,那衣服貌似真不错的,他想。
晚上回去和老婆说起这事,老婆竟一个劲埋怨他。他听了头大,跑去找老季发牢骚。谁知老季说小区每年还都会征集旧衣服送到贫困地区呢,还有人专门做旧衣服的生意呢,好得很。老季老婆竟然还说了一句很深刻的话:“做人活着,主要的是内容,而不是形式。”骇了老路一跳。
回到家,老路思前想后,总感觉不是滋味,就告诫老婆想都不要想,人要经得住诱惑。老婆白眼:“经得住诱惑?哼,你半夜不要爬上来……”老路一下涨红了脸:“你这老太婆——”
雨下了些时日,天开始晴朗,樟树的叶子也换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开花。那些细细末末白芝麻一样的东西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比叶子更恼人,老路不得不十倍耐心地去扫。3号楼前的树竟然又开始换叶,绯红的叶子嵌在绿叶中,老路好些时候都以为是开花。和老季闲聊,老路才知道那是杜英。他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过,敲了一下脑门,心想,咋就把它当樟树了呢。但是他很快就顺着老季的话接下去,说:“可不是?都是常绿的树,但看叶子是两种,落叶的时间也差一点,应该是两个‘科属’的……”老季搔搔头说:“‘科属’?”“科属啊,就是生物分类……”“哎呀,不用说,不用说——听不懂——不愧是教书先生,知道的就比我们多。”老路扶着酒瓶底似的眼镜,赶紧谦虚地笑笑,客套地回道:“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这还是比不得你在外面多年的见多识广啊。”老季就拂掌大笑。老陈老婆刚好路过,就凑上来问:“说什么这么开心哪?”老路瞟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不作声。
老季却很热情先说这衣服不错,什么时候让他老婆也弄一件。老陈老婆讪讪地笑着,不搭话,拎着扫帚准备走。老季却不放她,问:“儿子媳妇有着落了不?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老太婆家的侄女儿……”老陈老婆愣了一愣,假笑着说:“孩子都大了,他的事哪轮着我们做主啊。”
“是做不了主,还是要做城里人了,瞧不上我们乡下旮旯的姑娘呀?”
“什么瞧不上瞧得上,站这里的谁不是乡下旮旯出来的——我那边还没扫完,先过去了,你们忙啊!”老陈老婆提着扫帚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呸,大学生了不起啊!”老季唾了一口,掉头问,“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
老路没了兴致,怅怅地说:“我们也继续吧,早点做完早点歇息。”老季挥一挥手,揶揄着说:“你这人也没劲。”
老路是不大得劲了,心事跟南方的梅雨一块来了,然后就滴滴答答、黏黏糊糊,没完没了。老婆说是天气恼人,他也不辩解。老婆让他去找老季聊聊天,他懒得动。本来就话少,现在更少。老婆说他讲别人道理一箩筐,自己连个笑脸迎人都不懂。他也不应,只是每天仍十分准时地出现在小区门口,拿着扫帚上楼下楼地打扫,可在烟雨迷蒙中,小区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而自己就是一只爬在树叶上飘荡无依的蚂蚁,随时能被吞没。这个时候他就躲到小区中央,发一会呆,看看小区来来往往的人们。
他注意到一对老夫妻,每天开着小车子送两个孩子上幼儿园,从来没个准点;有些个老太婆,总是地穿着对襟褂衫三三两两进进出出;有几个老头子,经常去小区的活动中心打牌下棋,也不知道水平咋样,老路的象棋还是可以的,可惜现在凑不上堆。还有一个矮胖的半老徐娘,连着几日穿着肥大的红裤子,紧身的绿花外套,炸着长长的毛毛头,下面铺开一张面团般的白脸,也不知道拍了几斤粉,嘴巴涂得腥红,还喜欢围条红围巾,一直拖到腰上。从背面看,整一个红花瓶上插了一个鸡毛掸子,从正面看,就是一个直接把脑袋按到腰上的大头娃娃。门卫们都熟视无睹的样子,他诧异过后忍不住还是躲到一边笑了几次,后来这人就不见了。六号楼5单元302的老太婆经常穿个背心站阳台上骂骂咧咧,本地话一个字一个字爆得又快又凶,谁从她楼下经过她就骂谁,有时候还在上面唱戏,抓着垃圾袋当绣球抛,他得出结论:和村里的花姑子一样是个神经病。
久了,他还发现老季扫地只把垃圾扫到斗里倒掉就完事,完了就不见人影。有时他也扫得快,他就故意去寻他,人没寻着,倒把小区的角角落落摸熟了不少。他就发现,只要不下雨,到了九十点钟,小区的娃娃们就被家里的奶奶姥姥或者保姆扎堆地推出来。更重要的是,见识了老陈的安排和本事,他想也不想就暗暗记下,悄悄地走了几趟,就决定以后自己也可以这样走法。
这一日,晴了好些时候,老路以为雨不再下了,就把窝在路边低洼处的一小滩一小滩水都扫到下水道口。才扫了几下,有水滴啪啪打在头顶,他以为是树上的雨,谁知眨眼就密密麻麻地砸下。他骑上车子狂奔,一气到廊亭那里,正有几个老太婆在。他踌躇了,不知道该不该进。一个老太婆说:“哎,骑三轮车的,快进来,快进来,春日头里的雨淋了可不得了。”
老路犹豫了一下,就下了车。她们又说宽敞着,车也进来,他就把三轮车也推了进去,边推边道谢。她们哈哈大笑,说谢什么呢,我们可都晓得你。头发理了,原来头发像草丝里落了一片树叶——现在么,像是地里踏了个鸡爪子印。老路摸了摸头发茬子,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讲过他的头发,就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很辛苦地笑。她们又爆发一阵大笑,说,哎呀,把人家弄不好意思。见得出没什么恶意,老路也不生气。她们说我们的楼梯都是你扫的,可比别处干净,我们也得谢谢你不是。老路突然受了表扬,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陪着笑反复说:应该的,不值得谢,不值得谢。可这群老太婆笑起来似乎就停不了,笑得老路脑门冒汗。这时边上传来“嘎”地刹车声,大家都扭头看,一辆蓝色新的电动三轮车停在边上。一个老太婆说又来了一个。老路顿时有种唐僧进了蜘蛛洞的感觉,觉得城里的老太婆比乡下的老太婆们还要泼辣,让人不好招架。正想着,老陈走了进来,抱怨说这鬼天,然后和老太婆们一一招呼:陈老师、刘师母、王老师……老路瞪着眼睛看这些“老师们”,却发现眼镜蒙着一层水汽,什么也看不清,就拿下来背过身去擦。可已经没人有空理他了,都围着老陈在问:“你儿子工作落实了没有?”“几岁了,女朋友呢?”老陈低着声音一一回答。老路纳闷他嗓子怎么了,擦了眼镜戴上就看他,正撞上老陈瞄他的目光,各自闪烁了一下,都弹开。老路明白老陈有什么东西是不想让他知道的,立刻察出了无趣,就故意高声说:“哎呀,各位老师,你们的楼梯还在等我呢,我就先走了。”老太婆们似乎才注意到他还在,纷纷笑着说那你去吧,去吧,我们都谢谢了。
老路出来,雨变成了细毛,他不顾不管地骑上车就走。回头发现根本没人看他,他不由多瞟了眼老陈的那辆车子,心里盘算着那得多少钱呢,隐约听到一个老太婆在说:“这鸡爪子还挺幽默的。”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说的就是他,脸就跟着这天一样变了变,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见得是哪门子的老师呢?不由地掉了车头转回去,骑了几步,又觉得没意思,正想离开。一个老太婆撑着伞出来追他,说:“喂,喂,来得刚好,吃点杨梅,我自己家的,多着呢,分点……”老路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等她走到跟前,递给他一小塑料袋的杨梅,他又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抬头看见老陈似笑非笑地站在廊下,捧着几颗正吃着,下意识地直了腰,浮上笑,连声说:“谢谢了,谢谢了。”
眼镜又被细雨蒙糊了,看不真切,拿下擦干,老太婆回身只留一个背影。老路想了想还是转身走了,没看老陈一眼。
下午回去把杨梅当宝贝一样给老婆,老婆却被酸得直吸气,说这玩意儿倒牙呢,怎么还卖得贼贵。他尝了一个,是挺酸的,刚想附和,脑子浮出老陈吃杨梅的样子来,就硬着头皮嚼了下去,说就是这个味的。
第二天,碰见老季,憋了半天,还是把昨天的事说了,只是隐了杨梅的事。老季说老陈不得了的,真的要成为城里人了。老路瞪大眼睛问怎么说。老季到身边,压低声音说:“他在云山小区买房子了。”“什么?”
“我昨天在那边碰见他儿子,套出来的,六十多万呢。”
老路觉得自己眼珠子掉到眼镜上了,老季后面说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脑子里盘旋的是“六十多万、六十多万……”
六十万,老大的房子就有着落了,那媳妇也就跑不了了,再给老二开个小店什么的,自己在家帮帮忙,再添个孙子孙女的,什么都齐活了。他白着脸嘟囔:“六十万啊!”
“可不是么?看不出吧……”老季挑着眉说。
“看不出。”老路感觉眉里的酸水。话到嘴里,又酸又涩,他不由想昨日的杨梅真酸呀。
老路开始真正留意起老陈来,他发现老陈不仅垃圾桶翻得得法,小区里的破烂也收得很得法,好些人都专门把纸板、瓶子留着卖给他,小区超市的纸箱子也是他专收的,生意似乎很不错。可是卖破烂能挣多少呢?老路问老季,老季说你不懂了吧,他老婆能挣,他更能呢,卖出块几角的,看不出利多大,但本钱少,架不住积少成多啊,前几年更好,稳赚的,一天少则百来块,多则几百块,而且呀……
而且什么,老季没有说,老路也没追问。他对老季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的作风很不舒服,可又没办法。远远看见那天其中的一个老太婆,很想大大方方地招呼一下,可又不能确定她是否就是某个老师,又想着万一人家根本忘了他呢,要不要解释?如果那天只是个碰巧的意外,人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总会和善一些,出了这个场合,又都挂上了不一样的面具,那岂不是自讨没趣?他让车子慢慢滑动,心打鼓般跳着。相互擦肩的一刹那,没有交集,老路嘴巴张了几次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声来,垂着头叹了口气。
“哎,那个……师傅——”
老路“嘎”地一声刹住车子,太急了还让自己晃了一下,脚踏打了个转,一只脚啪地滑到地上,别了一下,脚趾头钻心地痛。他回头,顿了顿,像老陈那天那样字正腔圆地问:“‘老师’,你是叫我吗?”“对,我楼上装修,垃圾要运下来,80块一趟,你做吗?”
“做,做,做——”老路顾不上脚趾头,靠边一把停好车子,就跟着上楼。废砖、水泥块背了三趟,老太婆给了250,说不用找,把他掏出的十块钱按了回去,说:“师傅,你生得凶相,人倒蛮好的。”老路很想说笑一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可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喃喃地谢了人家就走。老太婆又给他几个纸箱子说给他卖钱。他也就接了,鼻尖上的汗让他眼镜不住下滑,他拎着纸箱不住用手背推上去。
一身的白灰,顾不得掸,揣在兜里的三张票子,老路多摸几下,怕它们化了,少摸几下又觉得它们是假的,不摸呢,更怕它们是不存在的。在下楼梯时,碰见一个没见过的年轻人,冲他笑笑说徐老师,您装修还自己动手啊。他很自然地应了一声“哎”,等那人过后,他才反应过来,不由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苦笑着下了楼梯,他拎了纸箱子朝自己的三轮车走去,边上也停了一辆,亮蓝色的,锃亮高大,气派,他马上意识到这是老陈的,不由放慢了脚步。
老陈的目光从他的手上的纸箱转扫到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说。老路就涨红脸,手里的纸箱像在烧,笑在脸上进退不得。他很想冲过去解释,又感觉越描越黑。他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因为结婚喝醉了,带错了课本去上课的空白……大冬天的汗渍湿了秋衣,不过,结结巴巴地也挺过来了,学生也没有觉察什么不对嘛。
老路重新抬起头,干脆走过去,晃了一下手里的纸箱子,放缓了语速,堆起笑说:“4楼的老师给的,我给你吧。”但老陈并没有留意,他别开脸,摇头摇,说:“你自己留着。”老路有些迷惑地看着他,搔搔头皮,说:“真的给你,我也不知道拿去哪里卖。”说着抽出一支烟递给他,老陈接了夹在耳朵上,说:“积多了,可以卖给专门收的人,出了小区正大门左拐,笔直骑半个钟头,那里也有人收。”“哦,哦——这样啊。”“这几个不好卖的。”“哦哦——”老路听着,一直点头,“那谢谢你了。”“没事。”
抽完烟,老路想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出口。后来也没有机会问,而那样的挣钱机会,也没有再来。夏天一来,人们回避着辣辣的日头,老路的三轮车整天躲在阴凉处,小区里除了叫不歇的知了,其他的生物几乎都给自己放假,直到夜晚才会出来闹腾。
老路起得比平时早很多,即便如此,扫路时仍是热得受不了。他重新规划了路线,把那些太阳容易光顾的地方先打扫,最后留着楼梯,有时运气好,突然一个门开了,一阵被禁闭的冷气就喷涌而出,可以让他一激灵地舒爽一下。最主要的是,可以在楼梯上歇息,而不被人发现。他现在发现自己也是可以空闲下来的,一个星期扫一次楼梯,原来并不是那么繁重的活。
他搂着扫帚倚在楼梯的墙上,墙体带着钢筋水泥的冷硬,给他的肉体注入一点活力和惬意。他吐出一口烟,似乎就吐出了暑气。
后面有人在搬家,那户人家好像在别处买了新房,只等孩子高考结束才搬。真快呀——那孩子看来考得不错嘛,家里人都喜气洋洋的。老路看着他们搬出四张旧椅子和一张旧的折叠桌子,然后是庞大的破了皮的沙发,磨了边的床垫,好几袋旧被褥旧衣服,最后在垃圾桶边上推出一座山。竟然还有一部儿童塑料摇摇车,一部婴儿敞篷推车,一部儿童脚踏三轮车,一个摇摇木马,一个小滑轮车,一只可以坐人的充气小狗,都用大塑料袋包着,看着都还挺新的。那家人这是要把以往日子都扔在这里呢。
真是浪费,老路直摇头,把第三个烟头扔在脚下,踩灭,扫到斗里,外面乱哄哄的,冲击着热气突破了老路为自己营造的清凉世界。老路有些不满,继续往下扫,扫了两层,有个声音叫把白水泥搬上去。他耳朵一抖,心一荡,赶紧伸出头去,发现这一会儿功夫,各路英雄都到齐了。
一辆专门载垃圾的卡车停在大路中央,老陈的蓝色三轮车也停着,还有几个老头子老太婆在边上凑着。老路就有些不好意思下去,想了想还是扫地吧,可是扫把柄好像老要顶着他的脑袋向外面转。他觉得热气从心窝里向全身蔓延,连毛孔都在躁动。他把背紧贴着墙壁也无济于事,他的热量要把墙也融了。他干脆拄着扫把站在台阶上,选个刚好的角度张望。被褥和衣服已经不知道被谁先拿了,破沙发和破床垫被装上了垃圾车拉走了,旧椅子和折叠桌子上了老陈的车,老头子和老太婆们在讨论些什么,然后一人一个塑料袋子拎走了。下面传来“嗒嗒”的脚步声,老路立刻立起身子,拿起扫帚大力地扫起来,横了几下又赶紧慢下来,装作非常专注地把台阶的每一点灰尘都抹去。
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从楼梯的扶手空隙冒出,老路赶紧停了,提前侧身准备让他。花白头发拎着一辆摇摇车一步一步走到拐角的平台,抬头招呼老路:“呦,师傅辛苦。”老路就憨笑。花白头发又说你有小孙子小孙女么,对面楼上法院的王处长搬新屋了,小孩的玩具你可以去拿一个,说着提起手里的车说新的一样呢,小孩穿穿旧衣物,玩玩旧玩具,都蛮好的,何况她家孩子出息着呢。老路呵呵地应和说,是么是么?
等花白头发上去了,他探头向外,楼下的人散去了,他想了一下,提了扫帚、扫斗就奔下去,东西也没了,不由呆了一呆。搬白水泥的人倒还在,老路心思活了一下,拿扫帚扫那些白色的粉末,假装随意地问:“这搬上搬下的,一趟要花不少气力啊。”那人随口接到:“是啊,这热天,还多一分都不给呢。”“对哦,这么搬,至少得——”“人家都一百五、一百四了,她才一百廿,还说我们是给水的,水值几个钱?卖了这屋,赚了多少,还这般小气……”他似乎还很愿意说,但老路已经不想听了,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几个字:“都是辛苦钱啊。”“可不是?”那人说着,终于抓起一包白水泥甩到背上,背上虽然蒙了一件破衣服,但仍弄得满身粉白。老路沉默地把目光投向远处,一个高大熟悉的背影骑着一辆和自己差不多样子的三轮车转眼就消失在视线里,车里装着的东西隐约可见,小滑轮车的扶手杆敲着车沿,哐嗒哐嗒响,老路久久没有回神。
隔天,他就在老季的两个孙女那里看到了这辆小车子,姐妹俩轮着一上一下,玩得不亦乐乎,她们的小弟弟蹒跚地跟在后面,流着口水咯咯笑着直拍手。老路推着车子默默走开了,回到家,翻出老季给的那件衣服扔到了垃圾桶里。老婆骂他犯什么病,捡回来洗了,他又要扔,她就塞在了什么角落不让他见着。
夏天燠热而漫长,老路每天很早到小区,是避开炎热还是什么,他自己也有点迷糊。有时他推着车子站在垃圾桶边发呆,有时站在楼梯口发呆,但一有人来,他就挥着扫帚若无其事地走开。
夏天也有雨,它的雨热情猛烈,仿佛太阳有多烈,它就得有多猛才能相衬。老路在3楼底下躲雨,猛然意识到很久没碰到老陈了,就挪到他房子外边的窗子张望。靠窗的地方原先被油烟浸渍的报纸已经没有了,但墙上仍留了一片的黑漆漆,黏在窗子铁条上的油烟把铁条泡涨得粗了一圈,用刮刀也不见得刮下来。放煤气灶的木板拿走了,两边墙上齐齐地各画了一道油腻腻的粗线,两两相对。隔一步就是那张锈迹斑斑的叠床了,原来堆满编织袋、塞满衣物的上铺,只剩下一层板;下铺的板缝里垂下一根线还是什么东西,一动不动的;靠墙的一侧有一团黄得发灰的痕迹,大约是人的脑袋靠久了蹭的; 床前半米外的墙上原先贴了什么,现在也拿走了,留下方方正正的一个空白,边线像木匠用墨线弹出来一般。这床空了,也没见出宽敞,而老陈和他老婆一挤就是十五六年。
晚上他禁不住和老婆说起来,老婆用比他更吃惊的神情瞪着他:“你竟然不知道,他们家买了个房子,他和老婆都到他儿子上班的什么工业园去了,他看大门,他老婆打扫卫生……你这块榆木疙瘩啊!”
“他们真买了房子呀?”老路喃喃地道。
“这有什么呢,他们是旧房子。你这些天失魂落魄地在干什么呢?老大说打你电话经常没人接,他来电话说钱收到了,下午签了合同——我们的还是新的呢。”
老路拍了一下脑门,说哎呀我真的咋把这茬给忘了。他来了精神,老陈就像一只落在脑门的蝴蝶被他立刻赶走了。他掏出缠了透明胶布的诺基亚手机,给老大打电话,爷俩聊了十多分钟,老路都忘了心疼电话费。到最后,老大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老二,老二昨天来了,说我在省城买了房,他要求不高,在县城买一套就够了,还说——说你们不能偏心眼儿。”
老路和老婆对视一眼,霎时没了声响。好一会儿老路才闷闷地说:“我知道了,你转告他,我给你多少钱,也给他多少钱,剩下的看他自己本事。”
老路的心比后脚赶来的秋风还要凉飕飕。他看着梧桐的叶子萎缩了水分,像枯叶蝶似的在空中起起落落,玉兰树的叶子像巴掌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劈下,一把一把地扫,一斗一斗地倒,但是老路觉得自己好像跟着那些叶子一起飘着。他起得越来越早,干完了骑着三轮车就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碰见老季,老季很热络,他也就装作热络,顺着他聊一些看似无关痛痒的话,捧捧老季的两个儿子,带便也吐吐苦水,老大的房子、媳妇,老二的工作,都是退休,人家都安享晚年了,就他还出来捏扫把。讲着讲着,他摘下眼镜,老季看到他眼眶真的红红的,就有些触动,拍拍他的肩膀说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一天他看见一个小孩骑着一辆三轮小自行车,不由地问老季:“你那两个孙女呢?”
“回老家了。”
“回去干什么?”
“大的明年要念小学了,这里幼儿园就要几千,三个娃,一个接一个地,哪念得起,就回去了。”
老路点点头:“娃娃念书可是大事,回去你媳妇忙得过?”
“她不上班了,带娃,没事。”
“儿子呢?”
“也回去了。”
“那一家子怎么过……”
老季侧着头,似乎等着呢,哈哈笑着说:“我们在县城里入手了一间店铺呢,老幺回去开店了,媳妇帮着守守,带带娃,日子够够的了。”“老大呢?”“老大就一个娃,还小,他们都在这里上班,我老婆帮着看,等娃大了也要回去的。老大也准备买个店铺呢。”
老路故意眼睛瞪得比镜片还大,说:“你可以啊,一点都不透露。”“不是,先前还没定算,也不好瞎嚷嚷,你看人家老陈才是深藏不露呢。”
老路脑子里有个小亮点在四处乱转,他竭力按捺住自己,抓住它,用平和的、不经意的语气问:“你们就这样的怎么挣这么多啊?”老季眼睛盯着别处几秒,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们都不止的……”老路立刻紧追不放:“怎么说?”
“这个你可不能说……”
几个月来纷扰的脑子,豁然开朗,老路一把抓住老季的胳膊,说:“以后如果你家老大买的时候,帮我留意一点,我……”
老季忙点头:“好说好说……”
老路前思后想了几日,然后去找物业,问老陈老婆的空缺有人补了没有。白胖的物业经理翻着白眼说,说走就走,要不是看她做了多年,哼——下半年人难找,没呢。他说,我推荐个人行不。经理盯了他一眼,说行。
老路让老婆请了半天假,去签合同。老婆的手抖抖索索的,老路就在边上拼命拉着经理闲聊,把肚子角角落落的话都搜遍了,才瞟见老婆慢吞吞地摁上了指印。老路急得一头的汗,都恨不得拽着她一把拍下去。可算好了,经理叮嘱了几句,就让他们走。出了门,老婆说我直哆嗦呢,老路说你哆嗦什么,我们又不杀人放火。老婆反问你不哆嗦,你出什么汗。老路说:“我是替你急的——万事有我,你怕什么?只要活干好了,谁管你?”“万一……”“万一什么?有人来检查,你就请个假来应付一下,早上你又不忙。”老婆还在犹豫,说:“这样……不太好吧。”老路瞪了她一眼,说:“白纸黑字押都画了,你想怎样?”老婆就不说话了。
他起得更早,走得更晚。幸亏除了早晚,天并不算冷。他有时候恍惚,觉得来的时候才是秋天,现在是春天呢,可小区里的时髦姑娘们早就穿了羽绒服了。他就想着这里的人怪,该捂不捂,该冻不冻,咋就不懂“春捂秋冻”啊。几阵雨后,秋深了,虽然晌午的日头红耀耀能晒出一身汗,可早晚就很不客气。他觉得不好穿衣,老婆从箱底翻出一件扔给他,他穿着觉得应付这天很恰当,穿了好些天才明白,这就是当初老季的那件,摸摸袖子、领口、还是很妥帖的,也就懒得换了,想着当工作服穿也是不错的。
入冬了,寒意浓起来,老路依然早出晚归,连小区物业的人都说这鸡爪头不错,元旦活动还给他送了大米、油表示慰问。老路骑着车子哼着小曲回家。可惜乐极生悲,第二天在扫地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皮鞋开了口,有点大,走一步上下搭一下,趾头很自觉地向外挤去,他坐在车上动着脚趾头,一时无可奈何。风也凑热闹,一个劲地往空隙里钻,五个脚趾头配合着一个比一个凉丝丝。
一个中年男人从他身边过去,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老路瞥到是两双鞋,觉得脚底一股热气腾地窜上顶来。男人把袋子往垃圾桶边一放,转身上了边上的车子,一会儿就没影了。
老路机警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清晨,小区里安静寂寥,老路尽量装作和平日一样,把车子骑到垃圾桶边。下车时又迅速地转了一下头,四周无人,他拨开袋子,是两双运动鞋。他飞快地抓出一只,抬起一只脚比划了一下,大小差不多。刚想换上,对面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他依旧低着头,在镜片后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翻起扫视了一圈,似乎并不是边上的。他拎着鞋子犹豫了几秒,挤进绿化带,侧着腰想把袋子塞进灌木丛,塞好了,退后瞅了瞅出来,低头扫垃圾的模样,借机又站在外面看了看,袋子轮廓隐隐约约的,更引人好奇。想了一下又进去,摆出捡垃圾的姿态,扒出袋子,半个身子埋在树丛中,露出眼镜探照灯一样又扫了一圈,干脆在里面换了鞋,站起来,自在多了。跺了跺脚,大小刚好,又柔软又暖和,还贴脚。把破皮鞋也塞进袋子,可袋子往哪里放呢?
身后有高跟鞋的声音,这回真真切切。来不及多想老路把袋子贴着扫把一齐放到了车上,眼珠子沿着眼镜边沿迅速溜了一圈,竹扫把身子够大,老路吁了口气。可一会儿他就想到扫把总要扫地呀,他摸着脑门,一手的汗,灵机一动,脱下了外套,代替了扫帚,然后长舒了一口气。中午破天荒的回了一趟出租房,买了一瓶502胶水把皮鞋豁口沾了回去。换上脚了,却怎么穿怎么磕脚,最后上了一层油晾着,又穿上了那双运动鞋。出门时,翻了半天,找出一块老婆拆了旧麻袋做成的大围裙,盖在车子上,盖的方方正正的,竹扫帚、塑料扫把和扫斗斜躺着,露出三个脑袋来像三个安静的小宝宝。
这一天的时间,动荡又迅速,到了晚上,围裙下多了十多个塑料瓶,四五个纸箱子,一叠报纸,它们也像小宝宝般安静、可爱。老路的欢喜胀鼓鼓的,把什么都冲没了。
这个冬日,暖洋洋的,阳光透过青翠的樟树叶子,也透过干巴巴的枯枝投在泛白的水泥地上,重叠交错的影子模糊了季节,而小区里的房子买进卖出的似乎特别多。老路几乎是最早来、最晚走的一个,他已经熟悉所有的角落,并且和小区里面两个房产中介的老板相谈甚欢,然后哪幢哪幢的房子在买卖,他就猎犬一样准确无误地寻去,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车子时不时地长成一个怀孕的胖子,围裙就成了遮不住肚子的衣服,尽管老路费尽心思地压边摁角,它总是不受控制地拱起。老路就觉得经过的人似乎都会随时要掀开它。几天后,他找了一块厚实的木板,用原来的大围裙包起来,把车斗盖得严严实实,过小区门口的水泥汀时声音都沉闷了许多。只是木板上不太好放两把扫帚加一个扫斗了,他就把塑料扫帚拿掉。一次意外碰见老季,老季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老路也就冲着他笑,瓷实的车身稳稳的,老路觉得自己也稳了不少。不过,他现在要避开谁、碰见谁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还时常到小区超市门口给收纸箱子的人帮忙拆箱子、上秤、装车,话不多,活干得实实在在。混熟了,那人漏下的半张一片的就由他拿去,私下给他打秤时,秤尾巴偶尔也会翘翘。
老路的欢喜延续到了年关才恍惚起来。看着身边的人三三两两喜气洋洋地拾掇东西,他才猛然发现马路中央的路灯杆上的广告牌仿佛一夜之间都换上了红灯笼,连小区的樟树上也高高低低地挂了好些,像鲜红的大花绽放在青绿的枝叶中间,格外喜庆和热闹。他暗骂自己,眼窝子还是浅。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爆栗子,好像这么一弹,就精明清灵了。
别人的脚走了,老路的脚也是跟着痒的,可是那白胖的经理说年底留下的,从年底到正月初七这半个月每日按双倍算,过了初七每个月就涨五百。老路的心也痒了,当然更痒的是他的口袋。可是老婆想回去,看看老大的房子和那个差点飞了的媳妇。于是老路的痒里就掺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丝痛。两人磨了些时候,连老婆老板都说,歇业也要回老家,老婆更挂在了嘴上。老大来电话问,老路就嘴硬不起,老二也来电话,可老二一开口,老路就看到了一张吞钞票的大嘴巴,心里就梗了一根刺。这刺戳破了他的痒,只剩下扎肉的痛。
小年夜,老季来找他。老路以为说回家的事,正要发点牢骚。老季说:“我明天回去了,大华超市那边叫我找个人代替下,到初四,你去不?不过你可能还得搭把手帮忙搬点东西啥的。一百五一日。”
老路的眼镜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说去。
“还有医院那边,你排得过,有的是……”老季说。
老路有些佩服地看着他说:“啊呀,你这老家伙——真得好好教教我。”
老季笑了笑,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年后回来,这活……”
老路马上点头,说:“我懂,我懂!”
老季如释重负地笑了:“你是读书人,重信用,我相信你。老嫂子呢,我帮你去问我老大媳妇,她们饭店里大约是要招人的,这里人喜欢到饭店里吃年夜饭,临时的钱也差不到哪去。”
老路诚心诚意地冲老季说:“那真就多谢你了!”
大年二十九,超市里挤得密不透风,人们好像鸟群一样,不知被谁领着一股脑都挤到这里,老路拎着扫帚转悠,想着这么些天就抵得上平时两个月的工资,心就跟涌进涌出的人一样的躁动。
和老婆一起回到房子,都十点多了,两人还有点莫名的兴奋。老婆开了电视,咔咔响的破电视里跳出一个大波浪头发的女人和一个秃顶的老头。女人问:“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暖和,许多鸟都滞留在原地,延后了南下过冬的时间,这在全球是普遍现象吗?气候变化对生物种群到底有什么影响呢?”然后就是一群燕子老老实实停在电线杆上啾啾叫着出现。
老婆瞄了一眼,去摸遥控板,说:“冬天了还不走,这燕儿莫不是傻?”老路擦着眼镜接道:“可不是傻。”两个人都没有听见秃顶的老头在说什么,画面就跳到了一个地方电视台的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