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发
老路是在村头路口扫路的时候被找到的。
望着陌生的年轻人,老路一脸蒙。对方不仅张口报出了他的姓名,甚至报出了他隐姓埋名之前所在部队的番号。
年轻人笑了笑,缓缓说道:“路老前辈,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找您老聊聊。”
“哦——哦——哦——”老路连“哦”三声,心中还在猜想对方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解放战争胜利,新中国成立,于老路而言,意味着不用再打仗了,可以安心地当一个农民了。这其实是老路打小的想法——像爷爷那样,靠勤勤恳恳的劳动吃饭,并以此赢得村民们的尊重。可是战争时期,爷爷与爹都没缘由地被天上落下的炮弹炸没了。那时还叫路大鹏的老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而后在“徐蚌会战”(他的习惯说法,即淮海战役)中与战友一起投奔了解放军。本来要跟着部队一路南下,却接到要他们前往另一战区剿匪的命令。后来,他加入一支七人组成的小分队,两天便拿下了一座盘踞着三百多国民党残匪的山头。那场著名的战斗结束后,受伤的老路被送往医院,出院后战争已基本结束,老路便回乡务农。
年轻人一屁股坐在路边,与蹲着的老路面对面,是为了能让老人觉得亲近。年轻人掏出一支香烟递过去,老路一笑,从背后腰间掏出一杆旱烟袋,在年轻人眼前一晃,长长的烟杆上还系着一个打满补丁的烟口袋。老路不慌不忙地把铜烟袋锅儿伸入烟口袋挖了几下,然后用大拇指压压烟袋锅儿里鼓鼓的烟丝,把玉石烟嘴儿噙到口里。年轻人急忙伸来火机为他点着。一股辛辣的烟味儿从老路嘴里、鼻孔里悠然冒出,飘飘飞舞。
一时间,两人无言,各吸各的烟。
春风吐绿,麻雀叽喳,路上没多少行人。这不过是通往两三里外的乡道的一条通村公路,石子沥青铺就,已相当老旧,经常被轧得坑坑洼洼。老路在这条路上修修补补几十年,乐此不疲。
年轻人把烟头儿在脚下踩灭,说:“这路是您老负责维护的?”
“哦,算是吧!”见年轻人不解,老路补了一句,“也没人要求我干这个,反正一个人没啥事。”
年轻人掏出一个小本子,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老路很年轻,不到二十岁吧。今天的老路除了脸上多了些皱纹,眉眼还是原来的样子,打眼一瞧还是能识得出来,尤其是那双大刀眉。老路的双眉浓密粗宽,眉梢上挑,似大刀片子,当然现在老路的眉毛已变得灰白,不似照片上那般浓黑。照片背后写着五个合影人的姓名及部队番号。
“这是哪儿来的?”望着照片,老路浑浊的眼睛顿时一亮,声音颤颤地问着,同时双眼凑近去确认。——这不是自己压在炕头下的照片吗?一般每年春节才拿出来瞧瞧。
年轻人解释:“据派出所抓的小偷供述,是从您老这儿偷的。恰逢国庆节,我们报社正在搜集相关素材。在派出所供职的同学告诉了我照片的事,我这才一路打听着找到您老……”
老路恍然大悟,却不太相信。
照片拍于“徐蚌会战”前。中间是排长,山东莒县人,长沙保卫战中曾与日本鬼子拼过刺刀。照片背后的文字由左一戴小眼镜的老路同乡所写。他们曾约定,战争结束,如果谁活着,就去找其他人的父母,代行养老之责。没想到,排长被一段倒塌的残墙砸中身亡,其他人则在战争中不知去向。老路因为雪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听到解放军不断喊话说优待俘虏,不仅给吃的,想回家还发路费,他便趁黑夜跟几个同乡投诚了。
年轻人把照片还给了老路。
聊了一下午,也没说多少话。老路很木讷,喜欢点头,喜欢憨厚地笑。两人对话基本是年轻人说一串子,老路回几个字。不过,年轻人认为写一篇稿子应该没问题了。
年轻人说:“你们这一代人,经历过战争年代,曾经为了理想抛头颅洒热血,成为新中国的英雄。您老当年的理想是什么?”
老路答:“哦,饱饱地吃顿肉包子!还想着,让所有挨饿的人都能吃得饱饱的。”
年轻人又说:“以您老参加解放战争的经历,新中国成立后为什么没有向政府要求照顾?”
老路答:“文化低,政府安排的官当不了。”停顿有顷,老路说:“不过,我入了党。”说这话时,老人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您老覺得自己这一生值吗?当年提着脑袋干革命,而后一个人艰苦生活这么多年;都快七十了,还天天扫路修路……”
“值。”
“为什么?”
“不知道。”
“哦——”年轻人学着老人的腔调应了一声,似又不舍地追问,“您老为啥热衷于扫路修路?”
答:“我姓路。”
分手时,老路对年轻人摇摇手里那张失而复得的照片说:“谢谢。”
年轻人说:“不客气,算是物归原主了!”
老路喃喃道:“咱俩今天的谈话能不能不写成文章,或者不给别人说?”
年轻人迟疑片刻,回道:“不好说,尽量。回去给领导汇报一下,由领导定!”
几天后,报纸刊发了年轻人的文章,立刻引起电视台、电台的记者关注,他们乘着大车小车来到老路家。令他们失望的是,老路见了年轻人的第二天便离开了此地,去向不明。
那时候,网络、手机媒体还不发达,否则老路无处躲藏。二十多年过去了,年轻人早已变成中年人,他偶尔会想,老路若在世,应该九十多了,现如今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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