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紫
我们不说“中秋节”,我们直接说,“过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是从黄昏开始的。
那时天刚擦黑,天空变成深蓝色,蓝墨水一样浓,仿佛伸手摸一下,手指就染成蓝色的了。月亮从东面升起来,又大又圆,低低地挂在树梢后。
厨屋里烟熏火燎,热气腾腾,爸爸妈妈正忙着炒菜。我站在门口,弟弟在爸妈身旁绕来转去,眼巴巴看着锅里。爸爸说:“芸芸,带弟弟出去玩儿,别在这里碍事。”弟弟磨磨蹭蹭不想走,我把弟弟从背后抱起来,快走几步,一下子安放到院子中央。弟弟嘟着嘴,倒背着手,一脸不乐意,可是也只好乖乖地站着。谁让他人小没力气呢!
月亮照着我俩,影子淡淡地落在地上。我对弟弟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传说月亮里住着一个神仙,叫作嫦娥。”弟弟问:“她怎么上去的呀?”我说:“她吃了一个月饼,就飞到月亮上去了。”弟弟说:“一会儿我们也要吃月饼,我们也能飞吗?”我说:“当然不能,嫦娥吃的是神奇的月饼。她分了一块给她的兔子吃,兔子也一起到月亮上去了。”
我和弟弟仰起头,不约而同地看着月亮,使劲儿瞪大眼睛,想看看月亮里是不是有一个神仙和一只兔子。?
爸爸妈妈做好菜,装进食盒里,准备出发去奶奶家。我牽着弟弟的小手,走在前面。爸爸手里拎着食盒,妈妈锁好大门,我们一家四口就出发了。
去奶奶家要穿过四条胡同,我总觉得很遥远,因为要走好一会儿。
月亮升得更高了,月光雪白,周围一片清亮。我们的脚步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刚到大门口,就听见里面人声喧闹。我和弟弟推开门,飞奔进去,一屋子人。
爷爷端坐在椅子上,奶奶和姑姑正在忙着往圆桌上端菜,摆酒盅和筷子。姑姑还没出嫁,婚期定在这年十月。二叔叔坐在爷爷旁边,二婶婶正在哄她女儿玩儿。二婶婶看见我和弟弟,立刻端出一个白瓷盘子招待我们。盘子里煮好的山药切成一段一段,上面撒满了白糖。不一会儿,三叔叔和三婶婶也到了。三叔叔怀里抱着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女,他们和弟弟同岁,小三个月。?
红漆圆桌上摆满菜肴,简直放不下了,盘子边缘都挨在一起。爷爷首先落了座,奶奶招呼大家都坐下。酒盅里盛满了酒,男的喝川香白酒,女的喝即墨黄酒。黄酒已加红糖姜片炖开了,甜兮兮的,热乎乎的,小孩儿也能喝。
“来,碰个杯。”作为长子,爸爸先举起酒杯。胳膊纷纷伸出去,酒杯在中间围成一个圆,清脆的响声之后,大家都抿了一口酒,接着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我们小孩儿吃饱了,到院子里疯跑,大笑大叫,快乐极了。银子一样的月光洒满院子,落在身上清凉凉的。
弟弟一直在吃,他就是不肯饱,不愿意离开那一大桌子丰盛菜肴。然后,他就醉了。
小小的两岁的弟弟,生平第一次醉了。他靠在妈妈怀里,小脸红扑扑的,眼神迷离,把脸歪到妈妈的胳膊上。妈妈把他抱到沙发上,让他睡觉。不一会儿,弟弟跳下来,站到屋子中央,开始唱歌:“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他只会这两句,就反复地唱,越唱声音越嘹亮。他的小圆脸苹果一样酡红,他举起小手,在头顶挥来挥去,小屁股跟着一扭一扭,不时来来回回踱两步……
我们惊呆了,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吃完饭,撤了杯盏,奶奶拿抹布把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照出模糊的人影子来。然后她从里屋捧出一个纸包,扯断包扎的麻线,撕去红色封皮,打开包了好几层的油纸——一个和月亮一样又大又圆的月饼静静地躺在里面,烤制成焦黄泛红的油酥皮上浮雕出“中秋佳节”四个字。
“吃月饼了!”奶奶转向大家,笑着喊道。
“吃月饼喽!”我们小孩儿拍手跳脚跟着大喊。
奶奶用刀把月饼仔细切成小块,孩子们都能分到一块大的,大人们只得到象征性的小小一角。月饼里有青红丝、碎冰糖、黑芝麻、酥核桃、瓜子仁、花生粒。我最爱咬到冰糖,嘎嘣一声爆裂,又甜又爽脆。
“妈妈,月饼是怎么做的?这么好吃!”我偎在妈妈身边问道。妈妈结婚前在国营食品厂工作,那是她引以为骄傲的青春岁月。妈妈笑道:“做月饼还真是复杂呢。以前每到中秋节前,我们都被临时调到月饼厂帮忙。先和面,面里掺上红糖、白糖和豆油,然后调馅儿,冰糖五仁和一点儿面粉加豆油调匀了,分成大小差不多的一坨一坨。对了,还有青红丝,就是干萝卜丝,染成红的绿的。包包子一样包好月饼,按进模子里,一压,翻过来一搕,就是一个浑圆的月饼。把月饼摆进特制的盘子,放到大铁盘里,一屉一屉码好,放到烤箱里烤。那时候的月饼更好吃,国营单位都是用最好的原料,豆油是纯正豆油,红糖白糖也是最好的,馅儿也是专门有人精挑细选的,一点儿都不马虎……”
月亮是圆的,饭桌是圆的,我们一大家人团团坐,围成一个大圆圈,吃饭喝酒,嬉笑谈天,仿佛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一切都圆圆满满,和和美美,并且会永远这样下去。
当时月亮下,谁也不曾想到,这样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竟然是最后一次。
十月的一个清晨,姑姑远嫁他乡。
十二月,落雪的一天,奶奶去世了。
那年我七岁,弟弟两岁。我们没有了奶奶,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
当时的月亮,又大又圆,永远照在那年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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